唯有野藤最懂竹
2021-10-04明前茶
明前茶
在和顺古镇,冲洗条石街的水车刚刚走过,被岁月与人流磨光踏平的条石还在水的滋润下熠熠生辉,老罗家通往街巷的门就敞开了。
与古镇八九成的人家搞旅游纪念品小店、咖啡馆和民宿不同,老罗的院落里,展现的一直是数十年前和顺人家慢节奏的生活,兼有一个工匠作坊的模样。烤茶罐、茶杯和一把把雪亮的剖篾刀早早放在一块儿,有长尾雀鸟在一旁的西梅树上跳来跳去,啄食老罗留在枝头给它们当零嘴儿的西梅。鸟唱飞溅,像水珠一样清亮。
编藤匠人老罗的一天开始了。50年来,他主要就做一样活计:编藤椅。就是咱们在鲁迅先生、老舍先生、巴金先生的故居看到的那种有藤条扶手的老藤椅;就是我们在祖父、叔公的老照片上见过的,坐下去会微微随身形而改变、让老人们脸上的褶子柔和起来的家常藤椅。一把全手工制造的藤椅,以缅甸粗藤条做扶手、靠背的框架与四足,以竹篾编织椅面与靠背,需要慢悠悠地做好久。这种不急不躁完成的手工制品是值得期待的,因为保养得当,一把藤椅可以坐上50年,越用越光亮,只是青绿的竹篾会慢慢变成老成的红棕色。阳光透过它筛下动人的细密光影,好像一个历经半世纪思索与自我追问的灵魂就坐在那儿。
冬天是编藤椅的最好时节。在缅甸的大山里,藤条们结束了疯狂的生长,积蓄了足够的韧性,晒干后会变成象牙白色,不生虫、不长霉。老罗说,藤条的韧性很重要,因为要想让藤椅的扶手与四足有令人舒适的弧度,需要在炭架上将藤条微微炙烤,趁热将其弯曲、定型。藤条弯曲到什么程度才能给人安定感、手臂搭上去才舒适,没有一定之规,全凭老罗的感觉。弯藤条是个力气活儿,老罗经常要在炭架上烤几个芋头、红薯,以便随时补充能量。老罗的妻子霜嫂取笑他:“要是我没空帮他看着,那些烤红薯必定会成一坨焦炭,没法儿吃。你罗叔一开始弯藤条,就好像书里的大侠开始练功一样,响雷都叫不醒。”
霜嫂早已习惯了老罗做活的节奏,她是老罗不可或缺的助手,负责将竹子剖成均匀齐整的篾条。老罗家用的竹子全是在当地购买的。霜嫂与竹园的当家人一起上山,专挑笔直的竹子,用柴刀的刀背轻叩,回响铮铮的方符合要求。选中后伐下的竹子,要削去竹节,刨去外面的薄薄一层青衣,然后才能锯开、剖分。弯月形的刀插进去,蝉翼般的篾条就一层层分了出来,仿佛变魔术一样。宽不过0.5厘米的篾条握在霜嫂手里,弯曲后放手回弹,似有铮铮音韵;甩手击打家中木案,会发出风扫秋叶一样的回响。忽然,只见老罗的半边招风耳倏然耸立、抖动了一下。他抬手挡开了霜嫂递过来的那把篾条:“有一根声音发闷,你检查一下,是不是外头的竹节没削干净。”霜嫂倒不嫌他吹毛求疵:“我家老罗的追求,就是编好的藤椅椅面和靠背摸上去要像丝绸一般光滑,有一点点疙瘩,他心里就像长了毛刺一样,喝着最好的烤茶也不舒服。”
老罗有一样本事为其他编藤匠人所不及:竹藤图案他只要看过一眼,喝过一盏茶,闭眼思量片刻,他就能把形成图案的竹篾穿插的规律都搞清楚,立刻将图案编出来;甚至,根据客人给他看的一幅绣品、一块地毯,老罗也能在心里照样描摹出藤椅的模样。
做一把藤椅,不算炙烤、弯曲藤条的时间,光是竹篾的剖分、归整与编织,就要花去老罗夫妻俩5天的时间。这是一项极考验耐性的活,自由又寂寥。新鲜竹丝的味道,老藤在炭火上炙烤的味道,浇沸的泉水在烤茶罐里激起的微苦的气息,让老罗的院落里充满了和顺这地方老式的风韵。天瓦蓝瓦蓝,鸟欢声鸣唱,一切都像藤椅筛出的光影一样,叫人心安。
老罗刚刚回绝了一单生意:一个火锅连锁店的老板看上了他的手艺,想以58元一个的价格定制2000个装净菜和煎饼的浅竹籮。老罗想了不到1分钟就回绝了,他的理由是:“手艺一旦变成流水线上的活计,还有什么滋味可言?光剩下负担了。”老板不死心,带着现金与礼物登门,打算说服霜嫂。霜嫂并没有停下抽篾条的动作,笑道:“小伙子,你找别人去做吧。你不晓得,我家老罗就跟那树上的长尾巴雀鸟一样,只吃几口鲜果儿就够,别的日子,他要图一个自由自在。‘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小学老师教你的诗你还记得吧?你就别努着劲儿逼他了。”
老罗在一旁竖起半边招风耳,得意地笑了:知夫莫若妻。他这辈子和霜嫂,就像藤与竹一样,在南方的大山里紧密缠绕在一起,互相支撑着度过风雨与艳阳,一辈子也别想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