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背后的女人
2021-10-01沐光
沐光
相爱容易相处难
1913年元宵节,白雪纷飞,腊梅飘香。上海南汇一户人家迎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取名朱梅福。
在那个女子少有机会读书的年代,朱梅福被家人送进教会学校。系统的教育下,她不仅熟稔地掌握了国文和英文,还学会了音乐和画画。闲暇时坐在钢琴边,一曲贝多芬行云流水地从她十指间倾泻而出。
和朱家是远亲的傅雷,经常在暑假登门拜访。对于这个安静美好的女孩,他心驰神往。“她在偷偷地望我,因为好多次我无意中看她,她也正无意地看我,四目相融,又是痴痴一笑。”在处女作《梦中》,傅雷描述了这份青涩懵懂,独属于少年人的爱恋。
在长辈的促成下,他们喜结良缘。婚后,傅雷为妻子改名为朱梅馥。从此,这缕芬芳馥郁的梅香,浸润了傅雷的余生。
如果说爱情的诞生只需要四目相对的痴缠,那么婚姻的维系则需要旷日持久的付出。
作为一个翻译家,傅雷极其严苛,他为自己规定:每日进度不超过千字,细细爬梳之下,字字经得起推敲。
不被俗事搅扰的清静书斋外,是朱梅馥日復一日的承担。料理家务,收集资料,誊抄稿子,照顾孩子,接待访客……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她每天忙碌得像旋转的陀螺。
对此,与傅雷夫妇熟识的杨绛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梅馥不仅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她还是傅雷的秘书。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傅雷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的折扣吧。”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朱梅馥涓涓细流般的付出,傅雷笔下的罗曼罗兰,巴尔扎克和伏尔泰是否还会如此传神?
除去日常的操劳,更令朱梅馥如履薄冰的,是傅雷一点就着的暴脾气。
在《傅雷家书》开篇,傅雷曾歉疚地写道:“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此言非虚,年幼的傅聪时常遭受父亲没来由的打骂。抓住头往墙上撞,用蚊香盘砸鼻梁,都是傅雷盛怒之下的举动。尽管对这样的做法极其不满,朱梅馥却能够理解他暴躁的根源。
傅雷幼年丧父,几个兄弟姐妹先后夭折。作为独子,他被寡母视为唯一的希望,稍有懈怠,就会换来严厉的体罚。这样只有愁容,不闻笑声的童年,将偏执和暴戾深深镌刻在傅雷的性格里。
对于傅雷的才华,她发自内心地欣赏;对于他的缺点,她同样以宽阔的胸襟包容。
在严父和爱子之间,温柔敦厚的朱梅馥充当着“灭火员”的角色,每次都要抢在傅雷发火之前责备儿子,为的是挡住丈夫的怒气。
事后,她不忘温言告诫儿子:“克制自己,把我们家上代悲剧的烙印从此结束;而这个结束就要从你开始,才能不再遗留到后代上去。”可见,朱梅馥并不是愚昧的贤妻良母,清醒与理智在她的心中从未缺席。她的宽容,始于理解,终于自省。
相处容易相信难
相比傅雷疾风骤雨般的性情,最让朱梅馥痛苦的还是丈夫过于泛滥的感情。
早在他们结婚之前,傅雷就有过一次旁逸斜出的情感经历。当时还在法国留学的傅雷,邂逅了一个金发碧眼,名叫玛德琳的姑娘,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玛德琳热情奔放,与温婉居家的朱梅馥完全是两个类型。
陷入热恋的傅雷说:“这两个姑娘就像一幅莫奈的画与一轴母亲手中的绢绣那么不同。”有了莫奈的画在手,传统的娟绣就难免丧失了吸引力。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傅雷,立即写信请朋友帮忙带回国内,打算同朱梅馥解除婚约。谁知玛德琳是一个不婚主义者,幸好负责带信的朋友善意地截留了那封信,这才为后悔不已的傅雷争取了转圜的余地。
一段未及深入的情缘,就这样潦草收场。
婚后第七年,朱梅馥又迎来了婚姻中最大的危机。这一次,傅雷爱上了朋友的妹妹,女高音歌唱家成家榴。
有一段时间,成家榴去了外地,傅雷寝食难安。看在眼里,痛在心中的朱梅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举动,她亲自打电话给成家榴:“你快回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没法工作。”
面对情敌,她不吵不闹,敞开大门,以礼相待。这份坦荡,令傅雷和成家榴多多少少有些无地自容。思量再三,这位女歌唱家最终选择默默退出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多年后,她对傅雷的小儿子傅敏感叹:“你妈妈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
这样以柔克刚的应对之策,难免会引起非议:面对这样一个三心二意的丈夫为何要一忍再忍?种种委曲求全,是否丧失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底线和尊严?
其实,一切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唯有身处其中的当事人,才有权根据自己的内心感受做出选择。而朱梅馥对傅雷的一再包容,也绝不仅仅是旧式妇女的愚忠,而是混合着仰之弥高的崇拜,透彻入骨的了解,宽厚博大的慈悲,甘之如饴的忍让。
经此一事,傅雷也日渐成熟。在多年后写给儿子的书信中,他慨叹往事:“热情是一朵美丽的火花,美则美矣,奈何不能持久。世界上很少有如火如荼的情人能成为美满的,白头偕老的夫妇。”
穿花拂柳过后,曾经心猿意马的风流才子收心敛性,对陪伴照顾自己多年的妻子倍加珍惜。
同生容易共死难
夫妻两人,一个至刚,一个至柔。然而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朱梅馥这座低眉敛目的菩萨,竟然收服了傅雷这尊怒目金刚。年纪越大,傅雷就越依赖妻子,不苟言笑的他喜欢和朱梅馥开一些幼稚的玩笑。
在上海江苏路他们居住的傅宅外,常常响起敲门声。
“啥事?”朱梅馥隔门而问。“傅雷在家吗?”门外的人用上海话问。朱梅馥打开门,发现来人正是傅雷,两人忍不住相视大笑。这样轻松有趣的戏码,在他们的生活中不时上演。
苦尽甘来的朱梅馥满足地说:“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然而她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等待他们。
上世纪50年代后期,风云突变,傅雷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译作也无法正常出版。好友柯灵曾经形神兼备地形容傅雷:“身材颀长,神情严肃,仿佛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鹤,从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泥淖。”
如果说傅雷是一只傲岸高洁的鹤,那么朱梅馥就是一株凌霜绽放的梅。梅花与仙鹤,历来都是比肩而立的皎皎君子。顺遂时,她注视着他闲庭信步;动荡时,她为他带来遮蔽与慰藉。艰难的日子里,她陪伴他读书练字,以内心的澄明,抵挡外界的风霜。也许是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朱梅馥对傅雷说:“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傅雷夫妇照常吃完晚饭后,朱梅馥拜托给保姆两件事:帮我借一件干净的衣服,明天的菜少买一点。之后,两人写下遗书,将身后事逐一安排妥当。
凌晨时分,傅雷自尽,朱梅馥紧随其后。临行前,她还不忘在地板上铺上厚厚的棉被,以防自缢时踢倒的板凳惊醒楼下的邻居。
生则相伴,死亦相随。这样掷地有声的誓言,她穷尽一生来诠释。生死相随的背后,是两个高贵不羁的灵魂之间的默契与共识: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这枝梅花凋零了,但清香不绝如缕,她以另一种姿态永远盛放在时光的长河中。
斯人远去,带走了一个时代的风骨。
然而他们共同整理写下的《傅雷家书》却经久不衰,沉淀为一份流芳百世的精神遗产。
而我们在赞美傅家优良的家风和教育理念的时候,却往往忽略了朱梅馥这个隐匿在字里行间的女子。
没有她含沙忍痛的蕴藏,就不会有这颗光彩夺目的遗珠。终其一生,她都安于一隅,甘做配角。然而面对泥沙俱下的生活,她所展现出来的柔韧与强大却在无意中向世人裸裎了她丝毫不逊于丈夫的伟大人格。
人如其名,朱梅馥的一生,正如王冕笔下的那枝墨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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