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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飘香的山村

2021-09-30

西藏人文地理 2021年5期
关键词:葡萄园香格里拉酒庄

茨中西洋葡萄

嫁到茨中村之前,慈仁曲宗从来没喝过葡萄酒,也从来没想过葡萄种在地里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2013年,她第一次跟随当时还是男朋友的丈夫吴平来到他的家乡,在他家那座纳西族老屋的后院见到了满园自己不认识的植物。它们有着低矮的主干,藤蔓状的枝叶却昂然向上,攀缘着绕满了水泥架上的铁丝。

正是10月,藤蔓间坠着一串串黑紫色的果实,每一颗都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气。

“这是什么?”慈仁好奇。

“是葡萄啊,”吴平看着她,笑眯眯地说,“酿酒用的,你没见过吗?”

梅里雪山下的干热河谷 图/彭建生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慈仁的意料。在她的印象里,水果市场上卖的葡萄比这大得多,也圆得多,以至于她一直以为它们都长在高高的树上。她的家住在海拔3300米的白马雪山南麓,每年捡松茸的时节,草甸上倒是偶爾能见到野生葡萄,没香味儿,酸得要命,必须得就着白糖才能下咽。吴平的母亲是一位和蔼的藏族老太太,她从园子里摘了一颗葡萄,让慈仁尝尝。她一吃下去就忍不住叫出来:“这葡萄好甜哦!”

如今回忆起来,慈仁为自己的“没见识”而感到好笑。她也乐得跟每一位前来买酒、愿意听她讲述的客人分享自己的往事。这种葡萄名如其味,叫作“玫瑰蜜”。1848年,法国传教士来到这个澜沧江河谷中的小山村,建立了著名的茨中教堂,与此同时,思乡之情也驱使着他们铲掉教堂东边的几亩水稻田,把它变成了葡萄园。那时候的茨中甚至还不能被称为一个村,只居住着6户人家,3户藏族,3户纳西族。丈夫吴平的祖先就是其中之一。根据这些年陆续从村里老人那里听来的代代流传的故事,慈仁猜想,200多年前,那些种田放牧、喝青稞酒的祖先们纷纷到教堂围观西洋葡萄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估计与自己异曲同工:这是什么果子啊?很漂亮啊!好甜啊!他们迅速地学会了种植葡萄和酿造葡萄酒。

茨中教堂葡萄园的“玫瑰蜜”葡萄 图 /孙农

这便是葡萄酒与香格里拉地区的干热河谷之间最古老的缘分。慈仁很喜欢这个故事。事实上,茨中的一切她都喜欢。她还记得坐车从还没通柏油路的山上盘旋而下,一路俯瞰,澜沧江就像是被两侧的山脉给合力挤出来的。茨中村安闲地坐落在河谷的最底部,每转过一个急弯,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宛如天降。作为生活在高山上的藏人,慈仁第一次来到河谷地区。这是整个迪庆州海拔最低的地方之一,空气温和,河水平缓,稻田茵茵,鸟鸣啾啾,一派怡人的田园风光。

丈夫家的老屋就在茨中教堂隔壁。“玫瑰蜜”葡萄现今在法国本土已经是绝迹品种,而在遥远的香格里拉,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还在用200年前的葡萄、200年前流传的工艺酿着200年前风味的酒。20多年前,吴平的母亲从村政府手中接下了照管教堂老葡萄园的工作。吴平的父亲在他6岁那年死于一场不幸的车祸,母亲靠这片葡萄园养活了3个孩子。有客人上门时,她便下到酒窖,用一根极长的塑料管取一管上一年的酒装进塑料矿泉水瓶,每瓶卖15块。就这么15块,15块......供姐姐成了老师,哥哥进入了矿山,老三吴平当上了兵。

直到结婚一年以后,婆婆才开始真正地教慈仁怎么酿酒。这在吴家是由女人传承的手艺,连丈夫吴平也不会,是正儿八经把她当成“自家人”的标志。整个过程都是纯手工的。当天采摘的葡萄当天用手压碎,放入可容100斤的葡萄大桶中,盖上塑料薄膜发酵。发酵也不用酵母,全靠种植期间撒在葡萄皮上的草木灰。一个月之后,用管子把发酵桶中的酒抽进陶罐,再经过每两个月一次,总共4次的自然沉淀,如此一年,便能得到一罐澄澈的手作干红。抽酒的过程中需要先吮吸管子,来提供初始引力,慈仁用了快两年才学会不把酒吸进肚子里。她原本喝惯了青稞酒,认为葡萄酒就是“不够劲”的“小甜水”。那段时间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她总是醉醺醺的。

很久以后,她对丈夫承认,自己之所以决定嫁给他,有三个因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茨中的空气,茨中的水稻,还有茨中的葡萄酒。这样美丽的事物,美丽的传说,有谁能不爱呢?

在葡萄种植园实习的大学生 图 /孙农

德钦冰葡萄

如果说19世纪的传教士们将葡萄酒带入香格里拉地区是一个美妙的巧合,那么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他们也的确在无意中选中了一块风水宝地。

葡萄是一种麻烦的植物。它们适应环境的能力极强,几乎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植被生长区都能活下来。但是如果要生长出优良品种,尤其是优良的酿酒葡萄,条件就变得极为苛刻。必备的条件至少有以下7个方面:充足的阳光,温暖的气温,较长的生长期,适时适量的雨水,干燥的气候,较大的昼夜温差,还有透气的土壤。落实到对地理环境的要求上,前4条和后3条几乎是相互矛盾的。

香格里拉地区独特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矛盾的合体:较低的纬度让这里拥有接近赤道地区的超长生长期,横断山脉的高海拔则带来接近两极地区的昼夜温差。换句话说,这里完全有潜质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产区中的一员。

维西葡萄园 图 /嘉措

从2000年起,在政府和企业的合力推动之下,这块土地的天赋开始被真正开发出来。

刘家强来自云南省东南角的红河州,在成为太阳魂酒业的董事长之前,他是弥勒市东风农场的书记,也是一个红酒痴迷者。2001年,当香格里拉市下属的德钦县政府收到这家当时还没正式注册的企业的投资申请时,刘家强已经叫上他那些同样热爱研究葡萄酒的朋友们,自费在下面跑了几圈。一群人顺着澜沧江和金沙江,将沿途的山川河谷走了个遍,试图在家乡找到一个能种出他们心目中顶级酿酒葡萄的地方。

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个小分队可以看作最早进入香格里拉大区的“葡萄酒专家考察团”。最终,他们锁定了德钦县内的一处山脊空地:澜沧江畔,海拔2700米,正对着梅里雪山的冰川。澜沧江水由南向北流,风从南向北吹,每年300毫升左右降水量全部集中在葡萄出芽的月份。其余的日子里,天蓝得像是假的。冰川与江水共同强化了光照,太阳落山前是漫长而无云的昼,太阳落山后是气温陡降的夜——从气候上来说,这里是酿酒名品赤霞珠葡萄的天堂。

然而,除此之外,这里也是一块彻头彻尾的荒山荒坡。路也不能叫路,小分队上山的时候,开车的司机不得不常常站起身来以保证驾驶的平衡。山脊从所有权上属于附近一个叫布村的小村庄,小到甚至不是一个行政村,而是一个自然村。狼和熊是他们的邻居。村民们虽然从没想过要在这块不高不低、满是砂石的地里种点什么,却对它充满了主人翁精神。在德钦县政府的协调下,酒厂出资200多万,拿到了土地的使用权。

迪庆干热河谷中的葡萄园 图 /孙农

挖掘机终于开进来了。一边开垦,一边培土,将斯农冰川附近的腐殖土源源不断地运下来,覆盖在原本的砂石地表之上。而狼群就在对面的大山里日夜不停地嚎叫。

这是一段太阳魂酒厂的老人们都津津乐道的故事。作为第一家进驻香格里拉大区的葡萄酒企业,他们还会告诉你,正因为如此,用欧美传统酒庄的样子来想象香格里拉的酒庄是不准确的。与欧洲产区连片的葡萄庄园不同,这里的葡萄园是一个一个的散点,小块分布在山脉间不同的海拔高度。基于这种独特的地理条件,即使是同一酒庄的同一个葡萄品种,也会呈现完全不同的奇妙风味。太阳魂的这片梅里酒庄总共有450亩葡萄园,其中350亩位置稍低——这已经是迪庆州集中连片面积最大的葡萄园——另外100亩海拔更高,就是刘家强小分队最早在狼嚎中开发的实验田。

显而易见,他们想做最好的。只要一个简单的事实便能看出他们要在家乡酿造顶级葡萄酒的决心:不仅要做干红,还要做冰酒。

冰葡萄酒(Ice wine)是指将葡萄推迟采收,在自然条件下气温低于-7℃时使葡萄在树枝上保留一定时间,结冰,采收,在结冰状态下压榨,发酵酿制而成的葡萄酒。全世界只有奥地利、德国、法国、加拿大等少数几个国家的少数几个地方,在温度、气候与各方面条件都配合的状况下,才有条件酿制出高品质的冰酒。一位西方葡萄园园主的话常常被用来概括冰酒生产过程的艰辛和珍贵:“所有的葡萄园主人每年总像期待爱情一般祈盼着霜冻降临深秋的果园,能够品尝到真正冰酒的人就像能够得到真正爱情的人一样稀少。”顾名思义,红冰酒是用红色葡萄酿制的。但是因为红葡萄的颗粒比白葡萄大,重量也比白葡萄重,晚收成时,葡萄枝梗往往撑持不住红葡萄的重量,一阵风吹便掉落满地。这使得酿制红葡萄冰酒变成葡萄酒领域困难等级最高的挑战。

赤霞珠葡萄酿造的冰红葡萄酒 图 /孙农

试酿第一批冰酒的时候,酒庄尚未建成。实验田里晚收的冰葡萄沿着刚刚修通的土路连夜运下山,跟政府联合聘请的专家技术人员已经在县里等着。他们决定采用最经典的技术,压榨、过滤后的冰葡萄汁被封入500公斤的陶罐,进行长达1年半的低温发酵。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

2003年,在德钦县财政局的一间宿舍,陶罐被打开了。在场的专家们惊讶地发现罐中的酒体澄澈透明,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宝石红色——这种深沉的色泽在冰红中极其罕见,即使是在世界上最著名的冰红产区奥地利,所产的冰酒也多是较浅的玫瑰红色。

酒体进入口腔,厚重、饱满、圆润,带来强烈的压舌感。你闭上眼睛让它在口中停留一会儿,感受冰葡萄在霜雪中积累的特有甜度在上下颚和舌尖打转,又奇异地逸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酸,达成近乎完美的平衡。酒体滑入喉咙,但在感觉上却像是没有消失,在口中留下浓郁的甘果和蜂蜜香气。它们迟迟不肯散去,直到味觉开始引领者你的大脑自动产生与之相对应的画面: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款酒后来被命名为“梅里冰酒”。他们成功了。

葡萄的四季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陈玉都待在葡萄园。他是个高大而沉默的男人,80年代生人,长期的高原日晒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稳重。梅里酒庄的工人们都愿意听他的话,因为“陈部长”不僅专业、公平,而且很会照顾人。夏日里,平均气温41摄氏度的上午,他总会让工人们晚些上工,早点下班。而他自己却总是忍不住回到地里。

今年是陈玉在梅里酒庄的第11年,也是他负责葡萄基地的第11年。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天意”对葡萄的重要性,“老天爷赏你,你就多收一点,老天爷不赏你,你就没有办法。”最典型的例子是4月到6月的发芽期,葡萄需要充分的阳光照射,可是一旦遇到接近40摄氏度的“特殊高温”,花芽的分化就会受到影响。它们也需要雨水。然而一旦雨水超过了某个微妙的限度,病害就要找上门来了。凡此种种,使得葡萄地里的活儿成了一项说不上多困难,但是得胆大心细、不停地干的工作。

葡萄园 图 /孙农

对于香格里拉大区的酿酒葡萄来说,一年是从3月份开始的。春风吹过,气温回暖,前一年冬剪留下的不足60公分的葡萄芽开始恢复活力,重新生长。这个时期的一项重要工作是赶羊。羊在酒庄人的眼里不逊于洪水猛兽,只要围栏有任何一点空隙便能想办法钻进葡萄园里,防不胜防。它们的唾液含有一种奇异物质,凡所过处,啃过的植物都将不再继续生长。进来一次,从这边赶到那边,一亩多地的葡萄就毁了。这时节,大部分的藏族工人还沉浸在藏历新年的氛围中,赶羊通常是陈玉和他那一两个常驻酒庄的老搭档的工作。4年前他们干脆自己做了三道铁丝网格大门,由里到外把每一块葡萄园的入口封了起来,以每次进园都要进行三次繁琐的开门、锁门动作为代价,从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羊的问题。

进入4月,严密地关注天气变化成了每天的必修课——水分在长芽期至关重要,必须根据天气,量入为出地进行浇灌。灌溉直到3年前都是一项纯人工的体力劳动,工人拖一根长长的胶皮管,一路一路逐行浇过去,每人每天最多能灌1亩地。2019年,德钦县政府统一为县里的葡萄酒生产基地实施了滴灌推进工程,只要48小时便能浇完40亩地。滴灌的水肥精准渗入根系,用手碰一碰那些水滴,有一种冰凉的触感。那是从澜沧江对岸的冰川引来的冰雪融水。

葡萄藤肉眼可见地长高。如果一切顺利的话,5月份已经能长到75公分左右。陈玉每天怀着一种类似看孩子长个儿的心情来到地里,指导工人们整理枝条。为了控制葡萄的质量,让营养物质更加集中,一棵葡萄树通常只会留下8到10根枝条(也就是“定枝”),每根枝条保留2到3棵最强壮的萌芽(也就是“抹芽”)。5月绑主枝,6月、7月绑副梢,间或根据天气情况施发芽肥、膨果肥。工作循环往复,常驻的工人有十几个,大多是藏族,从旁边的布村、热水塘村、到更远阿东村甚至是红河州。许多人是夫妻两个一起来,4月上山,干到10月再下去。

8月,青色的果实开始渐渐变成一种介于橘和红之间的美妙颜色,然后向标志着成熟的紫黑色转变。这是一年中葡萄园最美的时候,堪比层林尽染。但这同时也是葡萄最脆弱的阶段。在集中积累糖分的过程中,果粒会变得比平时更软,这就给了各种病虫害更多的可乘之机。

葡萄酒厂车间 图 /孙农

葡萄的病害传染性极强,几乎只可预防,不可治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葡萄园管理者的神经日日都是紧绷着的。

陈玉说2018年是自己職业生涯中的伤心之年,眼睁睁地看着最心爱的20亩“雷司令”葡萄全军覆没,而他和同事们却束手无策。那20亩“雷司令”是整个酒庄的宝贝,这种葡萄的果皮比“赤霞珠”更薄,照顾起来更娇贵,连鸟也更愿意吃它,但一旦有收成,便能酿出堪称“液体黄金”的顶级冰酒。每个能收“雷司令”的年份在他们这里都像是庆典。而那一年,厂里遭遇经济危机,能请到的工人只有4个。最开始的时候葡萄只是生了一点白粉病,葡萄皮上看起来像是盖着一层白色粉末,然而不到一个星期,就以燎原之势发展成了灰霉病。陈玉一路一路地走,一颗一颗葡萄地看,每一颗都是灰的,灰得像煤炭一般。他的心情那一整年也是灰的。

在地里待长了的人,对每一颗葡萄都怀有一种深情。陈玉是红河州人,家里种烤烟维生,作为家中的独子,他最初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收入而转行。10年倏忽而过,他每年春节回家一次,其余的时间都跟葡萄一起度过。他甚至不用去到地里,只要看一眼天气,听一听对葡萄状态的描述,就能告诉你它们这段时间最需要的是什么。然而葡萄酒行业终归是遗憾的艺术。就像生活一样,不到能够采收的那一刻,谁都无法预测中间会发生什么。从种葡萄那里,他学到很多。

“玫瑰蜜”葡萄 图 /孙农

于是采收时节就真的变成热闹而欢快的节日。熬过了牛羊、病害、虫鸟,过了那么多关,老天爷终于慷慨地向酒庄发放了赏赐。技术员们反复监测糖度,以确定每块地的采收时间;工人们呼朋引伴,把家乡的朋友叫来加这丰收的班。大家一边采摘,一边吃着熟透的葡萄——酿酒葡萄的糖分极高,吃多了齁人,所以酒庄索性让大家敞开肚子吃——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快乐。下过雪后的晚上去收金贵的冰葡萄,其余的时候则共同在后山的住处烤肉,跳藏族特有的锅庄舞、弦子舞。冰酒舍不得喝,收成最好的日子,郑乔平会开一瓶干红,给大家解馋。

“这是这个区域赋予它的灵魂啊。”自从来到山上以后,郑乔平就常常这样感叹。他是梅里酒庄如今的负责人。2019年以前他在昆明从事葡萄酒销售工作,给客人推销的时候总觉得像背词。如今,他尝过了发酵罐里直接出来的原酒,也跟陈玉和另一位老部长学会了定枝、抹梢、开挖机。再向外界介绍酒庄的时候,他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诚实描述自己的感受。

酒香遍山村

到2005年香格里拉酒业入场的时候,酿酒葡萄种植已经在香格里拉遍地开花。受到太阳魂酒业的启发,自2000年以来,迪庆州政府开始以德钦县为核心,在全州范围内推广葡萄种植。政府邀请全国各地的葡萄酒专家像当年的刘家强小分队一样四处考察,遍寻最好的葡萄种植地。选定区域后,向农户免费提供葡萄苗、葡萄架、农药化肥和技术指导,并且对前3年不挂果的生长期进行每亩地750元的资金补贴。

这些地方的藏族原来都以种青稞、养牦牛,到深山中采摘松茸和菌类为生,自从发展葡萄酒产业以来,村民们收入大增,大多数的农田都改种葡萄树。高原地区民风淳朴,每家每户都非常认真地管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会暗自比较竞争,都想自家的葡萄结果最多,卖得最好。

“威代尔”葡萄酿造的冰白葡萄酒 图 /孙农

香格里拉酒业葡萄种植基地负责人王家逵开始带着技术人员去果农地里看葡萄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与太阳魂酒业的自控地为主不同,在德钦县葡萄管理委员会的牵线搭桥下,香格里拉酒业承包了德钦县80%面积的酿酒葡萄,以政府保护价進行收购。主人家带着他们在葡萄园里查看,农学出身的王家逵顺手摘掉了多余的副梢,主人立刻停下来,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对着他喊:这是我家的葡萄,你为什么把叶子摘了?

从那时起王家逵就明白了自己工作中最难解决的问题是什么。看上去,酒厂的利益跟果农的利益是一对天然矛盾:酒厂要的是质量,是品控,是保证每一亩地产出浓缩了精华的葡萄;而果农要的是重量,是收入,毕竟葡萄是按斤卖的。

王家逵领导的技术小组总共有包含他在内的4个技术员和1个司机。他带着大家挨个村子跑,在村委会给村民开会、讲技术,试图一点点改变果农们较为粗放的生产方式。男人们都来了,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讲完回到葡萄园里,技术员们傻了眼:地里干活儿的都是女人。对汉语不熟悉的藏族男人传达错了技术要领,小两口因此在家吵架,电话转头就打到王家逵的手机上。

王家逵再也不搞开会这一套了。技术员们一人戴一顶草帽,直接去葡萄地里找人。看见有果农在地里绑枝,就上前去告诉他们铁丝怎么架,松了要怎么拧紧。喷雾器打药果农不会用,就配好药、背着喷雾器让大家在田埂上看技术员示范,教完之后把喷雾器送给他们。碰上听不懂汉语的藏族村民也不要紧,都是干惯了农活儿的人,多看上几次,什么都学会了。渐渐地,人们发现,葡萄越长越好,而需要干的活儿反而越来越少——原先他们打药施肥7天一次,用了新方法之后,只需要半个月干上一次。

葡萄园的小主人 图 /嘉措

农户和企业之间建立了宝贵的信任。王家逵给每个村都建了微信群——最大的一个村子有60户人家,一个微信群能把全村都给装进去——问问题和邀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偶尔地,在地里看到谁家活儿干得不认真,王家逵就在群里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直接指出来。通常过不了多久,他便会接到女主人私下打来的电话,用央告的口气说,哎呀,有什么不好的你跟我说嘛,我肯定好好干,在群里说没面子呀,我们家老爷子看见了,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两个人在电话里都笑了。

不过,到了实打实的利益分配环节,事情总是会变得复杂一些。

德钦县葡萄管理委员会的刘美翠在这个被果农和酒庄亲切地称为“葡萄办”的机构工作已经快10年了。她至今记得刚入职的那几年,自己的工作主要分为两个部分:种植的季节,挨家挨户给村民们发农药;收获的季节,一个一个地守在收购点旁边,防止村民和企业收购人员吵架。每场吵架的核心事实上都是同一个问题——果农没有控制好产量而降低了质量,而酒厂又不愿意为这些达不到他们标准的、多出来的葡萄买单。农户问,我这筐葡萄也不是很差啊,你们为什么不要?公司说,你这真不行,我们确实要不了啊,你找政府吧。反复几个回合,两边的火气都蹿上来了。

“政府”能怎么办?“政府”,也就是刘美翠和她的同事们,只能上前调解。“赤霞珠”和“霞多丽”的政府保护收购价都是每公斤3.6元,他们问企业,通融一下,3.2元收了行吗?再去问农户,人家同意收了,但价格要低一点行吗?碰到实在不接受的村子,他们就尽力去申请政府资金,把4毛钱的差价给农户补上。

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从2011年起,香格里拉酒业跟“葡萄办”开始讨论一种新的合作方式,希望以土地流转的方式把果农的土地租赁过来,像太阳魂酒庄一样变成企业的“自控地”,然后再雇用果农按照企业提供的标准进行种植,按照工时付费。

王家逵开始了新一轮取得信任的努力。可想而知,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更加困难。让祖祖辈辈以土地为根的藏族村民不再耕种“自己的地”,转而接受被雇来耕种“已经租给别人的地”,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经济上,他们都顾虑重重。王家逵喜欢地里的工作。他顶着总经理的头衔,却更愿意向别人介绍自己是一个“快乐的农民”。而在那段推动土地流转的日子里,他却被迫成了一个天天在办公室里算账的人。

葡萄酒榨汁设备 图 /孙农

许久不开的会又开上了。男人们再次坐进了村委会。王家逵掰着手指头给大家算:国家规定一亩地的流转租金是两千多块,租给我们酒业,我们再请你们回来干活儿,一亩地算30个工(30个工作日),又是两三千块。你们现在的亩产是1~2吨,而我们控制质量,每亩地只需要大家产出500公斤葡萄,22个到24个工作日就能干完。又轻松,又自由,又合算,为什么不试试呢?

王家逵对德钦县的每一亩葡萄园都了如指掌,所以也对自己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信心。他相信,只要品控得当,帮农户增收是一定的。斯农村四面环山,600亩葡萄园接近连片,山坳中即使在雨季也能保持干爽,出产的“赤霞珠”被用来酿造香格里拉酒业的高端单一园葡萄酒“圣域”。明永村坐落在明永冰川脚下,光照前后略短,出产的葡萄酒有一种清新的青草风味。荣中村的海拔比其他地方低100多米,热量高,虫害少,无论年景好坏葡萄都会成熟,号称“是个傻子也能把酒做好”。九龙顶在澜沧江的左岸,与前面几块位于右岸的葡萄园又有不同风味,在赤霞珠里加上一点“梅洛”葡萄,便会产出极有风格的混酿。而金沙江沿岸的东水村虽然日照时间不算太长,但两面的山体反光强烈,那里的125亩葡萄园非常有特点,是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尝不到的味道。

封入陶罐发酵的葡萄酒 图 /孙农

2013年的东水村总共有24户人家,自然环境极其美丽,同时也极其贫困。按照王家逵的说法,“去待个一两天特好,时间长了你会疯掉。”那里的24户人家全部是藏族,基本不会讲汉语。技术小组去那里谈土地流转的时候,只有几个上小学的孩子可以帮他们做翻译。时间已是深夜,一行人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谈完了全部24户人家,其中23户表达了积极的意愿,有1户还在犹豫。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村子里三不五时发生的停电又来了。王家逵在路边等着去奔子栏乡打印合同的同事赶回来,打着手电筒,请有意向的人家——签了字。

如今,东水的条件已经大大改善。那里成了周围村子“想骗媳妇儿都骗不出去”的地方,因为没有女孩想离开自己条件优渥的家乡。那家犹豫不决的果农第二年就主动找上门来,问能不能把我家的地也给流转了。每次王家逵去看葡萄的情况,村民们都争相请他们去自己家里吃饭,你要是推托,他们便要失望。

那里再也没有突然停过电。

酿最好的酒

截至2020年年底,德钦全县葡萄种植总面积达到13840亩,产量5500吨左右,主要种植赤霞珠、霞多丽、梅洛、玫瑰蜜等品种,带动近2000户农户增收,仅酿酒葡萄产业一项果农人均收入达到3500元,农户户均收入达到1.38万元,种植农户最高收入达到13万元。

2010年起,迪慶州南部的维西县开始发展以“威代尔”葡萄为代表的白葡萄酒产业,自此,补全了大香格里拉产区的版图。

最早试种“威代尔”的启别哈达村村民至今还记得,当年得知他们准备铲掉粮食,替换为一种谁也不了解的酿酒葡萄时,周边村子的人如何纷纷预言“你们以后肯定会没东西吃的”。他们同样也记得,3年后,他们种的葡萄争气地挂了果,酿出了第一批白葡萄酒,全村400多人是如何一个都不落地集体出动,把成箱的葡萄酒抱上山坡,在那里庆祝狂欢。男女老少都在,一瓶又一瓶的新酒被打开,倒进装米线的大碗里,干杯,干杯,干杯。小孩子也被允许尝一尝,那些他们自己酿出的晶莹剔透的酒,有一股菠萝和奶香的余味。太高兴了,太振奋了,比过年还要高兴。12月的山上,没有人觉得冷。他们总共喝了100多瓶,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下了山。

如今,迪庆全州酿酒葡萄种植面积已达21200亩,年生产酿酒葡萄7000多吨,年加工生产葡萄酒4000多吨,实现年产值近10亿元,年销售收入超过7亿元。至少1.5万农户加入了这个产业,把自己的生活跟葡萄酒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在三道铁门中的梅里酒庄待久了,陈玉和郑乔平都被锻炼成了名副其实的多面手。会用发电机,会修屋顶,会接滴灌用的塑胶管,也会修水库的阀门。雨季到来时,引冰川融水的管道总是被落石堵住,他们就到对面的山上,开车去管道源头修理。山上只有“之”字形的土路,极高,极陡,郑乔平第一次坐陈玉的车上去时根本不敢睁眼。两年过去,他自己开车,镇定自若。他们俩都不是迪庆州本地人。但这里一天比一天更像家了。

塔城热巴 图 /索朗农布

刘美翠的工作轻松了很多,在果农和企业自成秩序之后,她和大部分同事们都不再需要跑去地里。去年她在办公室做了滴灌项目的推进规划,到今年,项目已经完成了全面落地。而王家逵当然是在办公室坐不住的人。他每周都在香格里拉酒业合作的各个村落走一圈,帮着农户们一起管控葡萄。他的小

队伍里新来了两个“90后”小伙子,都是在楚雄学习“葡萄与葡萄酒工程”专业的毕业生。第一次来葡萄园实习的时候,两个来自平原地区的年轻人看到“日照金山”中的卡瓦格博峰,看到地里正在转色、姹紫嫣红的葡萄果实,就立刻决定不走了。每次进村他们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

哈达村在资本的帮助下建成了酒庄,每一个村民都在其中拥有自己的股份。他们还准备改建房屋,发展乡村旅游业,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人一起让外界知晓。

一转眼,距离慈仁曲宗第一次来茨中村的那天已经过去8年了。这8年她过得很幸福。丈夫辞掉了工作,与她一起酿酒、卖酒,经营家里的小旅店。她淘汰了婆婆的矿泉水瓶,在网上给自家的酒定制了包装和标签,每瓶卖一百多元,“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但我们都是靠自己,不靠别人”。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刚刚两岁半的小姑娘,爱喝可乐,也爱喝冰酒。

前两年,村里做酒的红星发明了一种家庭作坊用的压榨机,号称能大大减轻酿酒的工作量。她和婆婆去看了,也尝了做出来的酒,都很好,但她们还是决定保留纯手工的做法。说不清为什么,慈仁总觉得有一些东西得传承下去。婆婆已经很老很老了。她仍旧喜欢用藏语讲那些古老的故事。

大部分的故事都与酒有关。在香格里拉,如果你愿意仔细聆听,在任何一个饭馆都能找到祝酒的歌声——

“欢迎你呀,远方的朋友,请饮下醇香的美酒。

我们欢聚在香格里拉,友谊共长存。”

歌声飘荡在河谷,徘徊在雪山,是人们世世代代、永远的乡愁。他们可以无穷无尽地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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