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人生 人生足球——足球元老郭瑞龙口述历史访谈录

秦 冰 夏 天 郭瑞龙 桑培虎 （北京体育大学）

一、回望少年时期：父亲引领下的足球启蒙

采访人：郭老师，可以简单说一下您为什么选择足球这条道路吗？

郭瑞龙：关于选择足球这条道路的决定，要从我的父亲开始说起。现代足球在中国的发展，是由香港传到上海，再由上海传入北京的。当时北京有伊德里兵营和法国兵营等，兵营中的士兵喜欢踢足球，我父亲受其影响，从小喜欢踢足球。 1937年，我父亲在当时国民党的防疫处工作，后因战争南迁到武汉，又到重庆，最后到昆明。当时昆明有一位上海银行的唐老板，酷爱足球，于是邀请我的父亲去上海银行任职。

可以说，正是因为踢足球改变了我父亲的人生。当时我父亲研究细菌，后来机缘巧合下到了银行。当时银行的工资很高，年底发双倍工资，同时还发2袋大米。1953年公私合营以后，他的工资是78元钱。那时我父亲的工资已经算相当高了，当时银行分行行长的工资才50元左右。所以说，因为踢足球改变了我父亲的人生，我也因此在父亲的影响下，从小就接触到了足球。

采访人：您接触足球大概在什么时候？

郭瑞龙：小学。上小学时我回到北京，在北京崇文街附近的龙安寺小学上学，同时也在龙安寺小学踢足球。在我读小学时，我父亲是银鹰队的足球运动员。北京有比赛的时候，就带我一同前往，因此我可以经常看到足球比赛，这是十分关键的。到了中学以后，我受汇文中学的影响非常大。那时候汇文中学有一位名叫费子良的体育老师。费子良老师非常喜欢足球运动，跟我父亲也是朋友。费老师在学校时，我被选入当时的校队。汇文中学当时是一所教会学校，受英国、美国，尤其是英国的影响较大，所以说足球运动的开展是不错的。

采访人：在青少年时期，家庭和学校环境对您的影响如何？

郭瑞龙：家庭和学校环境的熏陶对我非常重要。可以说走上足球这条路，一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二是受学校氛围的影响。当时，我到业余体校进行足球训练，训练结束时，还可以领到一瓶北冰洋汽水和面包。后来在粮食紧缺时，可以领到半斤粮票。我把粮票拿回家，会得到父母相当多的夸奖。

我选择足球这条道路，与家人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从我父亲的角度来讲，他一辈子喜欢足球，以我进北京少年队为荣。小时候踢足球非常简单，穿上带“北京”两字的球衣就觉得非常厉害。简单来说就是喜欢足球、酷爱足球。

采访人：您在青少年时期，足球训练是怎样的？

郭瑞龙：我在青少年时期，尤其是小学阶段，踢足球没有正规的训练计划，完全凭自己的喜好慢慢摸索。当时，我跟朋友们在街道踢足球，用的是以前“泳”字牌的小皮球。我们用砖头摆好球门，就开始踢足球了。我上了初中以后，参加足球训练有2个途径，一个是在学校参加校队的训练，另一个是到业余体校参加训练。

二、总结青年时期：由“运动健将”到专业教练

采访人：您在青年时期，接受了怎样的足球训练？

郭瑞龙：我真正接受传统训练是在青年时期，尤其是进入先农坛体校后。1953年底，在匈牙利学习回国的一批球员被分配到北京和天津任教。我进足球专业队后，带领我进行足球训练的启蒙教练是从匈牙利学习回来的，也就是朴万福教练。因此，我到了先农坛体校后，受匈牙利足球的熏陶是比较大的，这也奠定了我从事专业足球的基础。正因为我有风格和特点，我的恩师史万春才把我从同龄孩子中第一个调到一队，我也是第一个被评为运动健将的。

采访人：朴教练当时给您一天的安排或者一个周期的安排，大概什么样子？

郭瑞龙：当时训练的强度和密度较小，基本上是早晨出个早操，上午进行文化课学习，下午再训练。周六下午训练结束后，大家会回家休息，周六晚上回学校，周日上午接着训练，然后吃完午饭回家，下午再跑回学校训练。

当时全国联赛有两个赛季，上半年一个赛季如果进不了前八或者前十二名，下半年的赛季比赛就很难参与进去。所以说，在1964年前，训练强度和训练密度是较小的。但是严格来说，根本的转变是在1965年，日本教练大松·博文来中国后，坚持“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日常训练时常可以达到8个小时。

采访人：1960—1964年，训练强度都要小一些吗？

郭瑞龙：受从匈牙利学习回来的教练影响，我比较注重技术细节，讲究足球的传递，尤其是二过一的传递。而二过一的传递从战术上来讲是最基本的战术，任何复杂的战术都离不开简单的二过一。无论什么时候，二过一战术都是足球战术最基本的东西。所以，当时的足球训练很重视二过一的传递，但唯一不足的是当时的比赛太少了。一般是日常训练，缺少实战与对抗，所以到正式比赛时就非常吃亏。

从1963年底到1964年初，我的恩师史万春开始带我训练，他当时带北京队。除了北京队，还有北京青年队、北京少年队，根据不同年龄层进行划分。因为我的年龄比较小，所以我是被破格选拔到一队跟随史万春老师训练的。对今天的我来说，这依然是一件记忆犹新且引以为豪的事情。

史万春是中国第一位体育项目援外专家，他1957年底前往越南，1958年回国。回国之后，为了在北京市的中小学中推广足球活动，史万春老师在北京儿童影院组织开展选拔活动。北京市喜欢足球的孩子成百上千，他唯独选中了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

所以说，我一生都在足球领域耕耘，足球也是我的人生。这一路走来，我要感谢我所遇见的很多喜欢足球的长辈和我在足球路上的引路人。

采访人： 1970—1975年有什么重要的比赛吗？

郭瑞龙：1973年北京拿了一次全国冠军，1974年北京拿了亚军。在这段时间内，我参加了2次赛事，一次是在1972年，另一次是在1973年。这期间北京的国际比赛比其他省市要多一些，因为非洲的一些友好国家队先到北京来。以前与瑞典、墨西哥的球队进行比赛，北京队在工体获胜的次数非常多。

采访人：当时中国足球在亚洲水平如何？

郭瑞龙： 我认为，20世纪70年代前，中国足球在亚洲是霸主地位。原来有中国、朝鲜、越南、蒙古国4个友好国家的足球比赛，中国队都拿冠军。后来再比赛的时候我们就派体院二队出战。日本队和韩国队当时实力相对较弱，唯独一个还不错的队伍是朝鲜队。

从1985年到1986年，我带中国少年队，当时我的第一个助手是朱广沪。我不是说我的水平高，而是当时中国青少年的足球水平比日本、韩国都要高一些，且日本青少年足球训练的思路是借鉴中国的足球青训思路。但是在日韩世界杯中，日本进入前十六，韩国是第四，主要是日韩抓青少年足球训练比中国早了15~20年。

采访人：您何时退役的？

郭瑞龙：我在1975年就退役了，因为当时第三届全运会有年龄限制，26岁以上的运动员无法参赛。之后偶遇当时的国家体委主任，主任派我去做全运会的联络员。

1975年年底，北京有一个华北协作区的支边工作，我随机出发前往内蒙古。当时领导找我谈话，告诉我我是组织重点培养的青年教练员。我服从组织安排，在我儿子刚出满月时，便出发前往内蒙古支边了。

在呼和浩特，我培养出了2名球员。在内蒙古支边这一年，我感触颇深。内蒙古民风淳朴，而且人们身体素质较好。如果足球普及的话，内蒙古及附近地区的先天条件并不比沿海城市差。因为当地居民从小吃牛羊肉长大，但对于足球运动不够重视。内蒙古当时主要开展的活动是射箭和马拉松，还有体操女子项目。

1976年，我在内蒙古支边，当年内蒙古足球队就踢出了当时最好成绩。参加全国锦标赛时，内蒙古足球队进入前十二名，进行十二进六比赛时，下半年比赛暂停，我也返回了北京。

回来以后，我组建了北京少年队，李辉就是我当时培养出来的球员。所以说，我这一辈子没离开足球。我待过很多足球队，也执教过很多队伍，如北京少年队、北京青年队、北京工人队、北京队。

采访人： 从运动员到教练员，您都经历了哪些球队呢？

郭瑞龙：踢足球时我在北京少年队、北京青年队、北京工人队和北京队待过。年长之后，我开始执教业余的中国银行队、元老队，我还带过职业联赛。机缘巧合下，我在四川的成都五牛待了2年，后来在深圳健力宝待了4年半，之后我又去了安徽，执教安徽九方。离开安徽后又在湖北待了3个月。回北京后，我又带元老队。70岁时我又去了河北中基，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华夏队。所以说，我这一辈子都是跟年轻人打交道的，踢足球、练球、当教练。

采访人：您退役转型之后组建了北京少年队吗？

郭瑞龙：其实当时是有北京少年队的。回到北京以后，相关负责人找到我，邀请我重新组建一支少年足球队。我当时到各个体校去看，然后挑选队员，进而组队。当时的北京体育系统有一个四级训练网，中小学、业余体校、中心体校、先农坛体育场专业队，这是四级训练网，先农坛是最高级别的。所以说，当时学校的孩子，踢足球的机会比现在的孩子多一些。

采访人：针对当时的北京少年队足球青训，您制订了哪些训练计划？

郭瑞龙：以前每一个队的主教练，都要拿出自己制订的全年计划。我需要有周计划、月计划、季度计划、全年计划。4个季度，我每个季度主要抓什么，第一个月抓什么，这2个星期主要练什么，周计划和每天的训练，我都需要制订完备的计划。全年计划的内容大概包括，今年准备练什么，达到什么水平，如果有比赛的话，达到全国同等年龄段的什么水平等。

采访人：每天的训练计划大概是什么样的？

郭瑞龙：当时的训练，平常是出早操和下午训练。全周至少有一次会议，总结上一周的比赛或者训练情况，还要把这周的训练计划告诉队员。早操肯定是每天都要出的，上午年龄小的队员需要去上学。一周有2次大运动量训练，大运动量训练时不出早操，时间基本放在星期三和星期六的上午和下午。另外，尽可能约其他队进行比赛，1个星期偶尔能打1场比赛，1个月能有2场比赛就非常不错了。因为以前出去打比赛得有车，而那些车大部分是给一线队伍的。

采访人：您如何评价北京的四级训练网？

郭瑞龙：我个人认为是比较完善的。曾经有媒体找到我，上来就要谈这么一个话题——中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别的项目都能搞出来，足球不行？我说，第一，这位记者不懂球；第二，我说他外行，他提的问题就是外行。 因为金钱不是万能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足球发展有足球发展的规律。足球上不去，在我看来，与足球运动在青少年群体中的普及有很大关系。比如，中国的人口是日本人口的10倍，但足球人口只有日本足球人口的十分之一。我到南美去看外援，到当地我发现，踢足球的人太多了。梅西不是练出来的，不是某个教练专门教出来的。可能启蒙教练对他的技术、打法和风格有一定的影响，包括北京球员李惟淼、李惟肖，他们一进队的时候，技术并不是很细腻，但是他们有灵气和天分，梅西也是一样的。

三、展望足球青训：眼在亚洲，持之以恒

采访人： 您刚才说梅西这样的运动员不是练出来的，那负责青年足球训练的教练员，应抓哪些东西？

郭瑞龙：我认为，足球环境特别重要。中国、印度两个国家加起来的人口最少占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但踢足球就是不行。反观之，在南美，大街、小巷、沙滩上全是踢足球的。中国的足球氛围不行，钱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比如乒乓球为什么能够成为国球？因为乒乓球运动好开展，另外这项运动是身体非对抗性的。而足球不一样，足球需要有场地。

所以说，现在增加青少年足球人口，我的观点是：首先要培养他们的兴趣和爱好，先让孩子们达到酷爱的程度。不是说所有人都可以培养成优秀的职业运动员，绝大部分人无法走上职业道路。举个例子，郎平打完世界冠军以后，很多孩子想打排球，但不是说想打排球就可以培养成冠军的。小孩子可以培养兴趣，但还是要以学习文化知识为主。因为没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就算是进了专业队或职业队的运动员，也不可能踢一辈子球。三十多岁的时候，大部分球员是要走向社会的。文化水平不行，人的素质不高，步入社会的时候就容易出错。

所以说，即便是加大足球青训，首先要抓的也是学习。我带国安队的时候，跟队员讲了一个理念，那就是运动训练的整个系统与流程，不仅仅是培养球员成才，更重要的是把球员培养成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从事体育行业，除了极少数的教练员，大部分人是要走向社会的。对现在青少年来讲，首先是培养他们的足球兴趣，而文化课的学习始终应当是第一位的，要先让孩子们学会做人。所以，不管是专业队培养的运动员，还是体育院校培养的大学生，一方面，要掌握本专业基本的一些理论、技术；另一方面，要知道如何做一个人格健全的人。

采访人：现在北京的足球青训是什么体系？

郭瑞龙：现在北京的各支职业俱乐部都必须有梯队。北京市的学校，现在都有足球俱乐部了。这些足球俱乐部的收入，一部分源于学员的学费。如果学校找到赞助商，代表某一个赞助单位，就要以单位的名字来命名。真正作为北京市足协政府部门控制的青少年足球队，其实是很少的。

采访人：从全国范围内来讲，现在北京市校园足球大概是什么水平？

郭瑞龙：最多中等水平。我去过很多地方，我觉得上海市和湖北省做得比较好。上一届全运会或许可以证明这一点。上一届全会总共分4个年龄、4个组别、4个项目，上海男子组、女子组都是冠军，这说明上海市的青少年足球基础更好一点。

采访人：现在中国少年队、青年队一直输球，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郭瑞龙：还是对青少年的重点培养不够。像越南，非常重视对青少年的培养。越南人也喜欢踢足球，另外越南人小、快、灵，足球技术也特别好。我带北京元老队的时候，也去过越南，那边的足球运动特别普及。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了，人们喜好的项目也多了，体育运动项目的选择也更加多元，足球并不是唯一的运动选择。

采访人：您觉得校园足球下一步该怎么走？

郭瑞龙：一个最根本的话题，就是足球青训的重要一环，首先，只有提高青少年足球教练员的水平， 才能够更好地提高青少年的足球水平。其次，只有更好地普及青少年足球运动，才能更好地提高青少年足球的专业水平。

再一个就是学校政策的持续性。校长不可以“朝令夕改”，但是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客观因素。现在对于学校来讲，需要有一定的条件。因为要想提高足球水平，没有训练时间、训练次数做保障，几乎是不可能的。1960年8月我进少年队时，足球训练就比较正规、比较系统了，讲究基本技术和意识，那个时候我的足球水平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虽然我身体素质差一些，但是我的技术和意识好，所以无论在哪个年龄段哪个队，我都能踢成主力。

我相信，我们可以逐步摸索出规律。只要校园足球、群众足球能够开展起来，再过二三十年，最起码在亚洲，我觉得我们的水平会有很大的进步。所以说，只要持之以恒，在国内普及足球运动，做好青少年的职业联赛，我觉得是很有希望的。

采访人：对于足球青训，您有什么建议呢？

郭瑞龙：我认为，对青少年最主要的是直观教学，不是懂理论就明白怎么踢足球。理论是需要讲给小孩子听的，不是给青少年这个年龄段讲的。青少年阶段，直观教学是第一位的。

采访人： 除了政策的持续性，教练员的水平是否至关重要？

郭瑞龙：是的，教练员必须得会踢足球。我到全国各地，包括北京市业余体校俱乐部都考察过，部分教练员的水平仍有待提升。再说说郎平——为什么我特别佩服她，因为她打过球。球场的东西，如技术、战术，她体会过。与此同时，郎平走遍了世界各地，这么多年她本身善于学习，人又聪明，阅读、比赛能力特强。拿过世界冠军，又带队拿过世界冠军，所以说非常让人钦佩。

刚才讲直观教学，尤其对青少年来讲，非常重要。但教练员到职业队担任领队，不用教球员技术动作，因为球员在青少年时期早就学会了，主要是教练员怎么充分发挥球员的特个人特长，还有人员的配备、战术的组合等。

对青少年教练员一定要重点培养。现在国家繁荣昌盛，电视普及了，人们的视野比以前更加开阔。对青少年教练员的培养应当重视起来，只有教练员的教学素养上去了，其才能更好地对青少年进行直观教学，才能提高青少年的足球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