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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对日俄《朴茨茅斯条约》签订的影响

2021-09-29赵欣

外国问题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和谈维特罗斯福

[收稿日期] 2021-02-10

[作者简介] 赵欣(1975-),女,吉林通榆人,吉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① John W. Steinberg, “Was the Russo-Japanese War World War Zero?” The Russian Review, Vol.67, No.1 (Jan. 2008), pp.1-7.

② 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English Translation from  Japan Times, Vol.1, compiled by M.Kinai,Tokyo: The Shimbashido; London:Kegan Paul; Trench: Trubner, &Co., Ltd, 1905—1907, Appendix, p.3.

③ 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4.

④ General Kuropatkin, “The Treaty at Portsmouth: A Premature and Dangerous Peace,” McChure’s Magazine(1893—1926),Vol.12, No.3( Jan. 1909),p.237.

⑤ 山形元帅(日军参谋长)、大山元帅(日军司令官)和小玉将军(日远征军参谋长)等人都主张和平。日本已花掉20亿日元,在伦敦和纽约筹集了145万日元,无路再筹。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35, p.149.

⑥ 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p.149.

⑦ 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Vol.6, No.4, Special Issue on Peace Research in History,1969, p.361.

[内容摘要] 1905年8月,基于日本的请求和自身的利益考量,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将处于战争胶着期的日俄两国拉到了本国新罕布什尔州的海滨小城——朴茨茅斯的谈判桌前,经过近一个月的艰辛谈判,日俄签署了意义深远的《朴茨茅斯条约》。从朴茨茅斯被选为谈判地点、朴茨茅斯民众在和谈中与罗斯福的配合,到谈判亲历者对和平遗产的继承与发掘,这一系列过程既开创了美国地方精英深度参与国际政治热点事件的先河,也打造了国际外交的全新范例。

[关键词] 1905年;朴茨茅斯;罗斯福;日俄和谈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21)02-0060-10

1904年2月,日本发动对俄战争,因地缘之故,中、朝两国立即卷入,英、法、美、德、意等国亦第一时间派出战争观察员、战地记者随军观战,使这场战争获得了国际社会的空前关注,“日俄战争虽是局部地缘政治冲突的燃爆点,却因多国的介入而有将整个东半球拖入大规模战争的风险,堪称第零次世界大战”。①日军欲求速决,全力投入战争,接连取胜,但俄军屡败屡战,坚拒投降。日本自知不能久战,因此1904年7月拿下旅顺和大连后就高调议和,试图与俄国直接谈判和解。②但俄国以“满洲”不能实行门户开放,限制日本在朝鲜自由行动等条件予以回绝。③战争拖至1905年3月底时,日军已阵亡135 000余人,超出其常备军总量,④战争资源枯竭,而“再拖一年至少需25万人和15亿日元”⑤。“满洲远征军”参谋长儿玉源太郎在沈阳战役后秘返东京,督促军政部门择机停战。⑥5月27日,日军在对马海战中重创俄波罗的海舰队,形势朝着日本期待的和谈迈进了一大步。⑦俄国虽继续增兵,但国内反战的呼声甚嚣尘上。然而,日俄双方因战争种下的仇恨与文化沟通等障碍很难回到理性的谈判桌前。

一、美国调停日俄战争与选址朴茨茅斯之缘起

甲午战后,日本汲取“三国干涉还辽”的教训,积极营造有利的国际环境,1902年与英国结盟,另派出大批少壮派精英入读英美名校,打入西方主流社会,如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哈佛校友金子坚太郎、美国东亚学开创者达特茅斯学院的朝河贯一朝河贯一的部分档案存于达特茅斯学院的劳纳特藏馆,余者存于耶鲁大学档案馆。等皆属此流。1900年俄国全面侵占中国东北后,这些少壮派在西方高调宣扬朝鲜的独立必须有日本的保护,日本的大陆扩张是对俄国侵占“满洲”的反击,是在维护美国一贯倡导的门户开放政策,因为日本、朝鲜乃至列强在“满洲”的条约利益都遭到了俄国威胁。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1.战争伊始,金子坚太郎就现身纽约、华盛顿等地为日本造势。很快《纽约太阳报》《纽约时报》《纽约世界》等主流媒体都呈现出亲日格调。Winston B. Thorson, “American Public Opinion and 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53, No.3 (Apr. 1948), p.444.實际上,美国之所以偏袒日本,除了因日本大造舆论声势外,更缘于其自身在亚洲的利益。美国太平洋沿岸的殖民地——夏威夷和菲律宾的人口在不断增长,巴拿马运河亟待建造,远东贸易比重逐年上升,而美国在太平洋却无有力的支持者。基于此,美国寄望于日本。战前,罗斯福就向法、德发出警告,“我以一种最礼貌、最谨慎的方式通知法国和德国,如果他们联合抗日,试图重走1894年的老路,我将立即站在日本一方给予其最大的必要支持”Tyler Dennett, “Roosevelt to Cecil Spring-Rice, July 24, 1905,” Roosevelt and Russo-Japan War,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Page & Company, 1925, p.2.。美国犹太银行家雅各·希夫(Jacob H.Schiff)还向日本提供了2亿美元借款,几乎承担了战争的一半费用。Mina Muraoka, Jews and the Russo-Japanese War, The Triangular Relationship between Jewish POWs, Japan, and Jacob H. Schiff, Ph. D. Dissertation, Brandeis University,2014, pp.2-3.可见,美国政治家与商业精英早就搅在一起深度参与了日俄战争。

1904年7月,日本在拿下旅顺和大连后就高调宣布和谈,期待通过与俄国的直接谈判,达成一项和平协议,调整各自在“满洲”和朝鲜的共同利益。8月12日,日本政府通过其在圣彼得堡的代表向俄政府提出应在以下几方面达成一致:“1.相互致力并尊重中国与朝鲜的独立和领土完整。2.彼此致力于保持上述地所有国家的平等机遇。3.互相认可日本在朝鲜的特殊利益与俄国在‘满洲’的铁路事业。4.俄国不能干涉朝鲜半岛的铁路通往‘南满’的最后延长线,以便于华东和上海与广州和牛庄线连接。”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3.日本政府最初想在圣彼得堡召开会议,但俄罗斯称沙皇在海外旅行等原因不宜和谈,后来改在东京谈判。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3然而直到10月3日,俄国政府才表明反对意见:拒绝致力于尊重中国主权和保持中国领土完整及所有在华国家机会平等原则,声称“满洲”及其沿海完全是在中国势力之外。俄方还提出几个对日本在朝鲜自由行动的限制,甚至提议在朝鲜领土上建立一条北纬39度的中立带。The Russo-Japanese War, Official Reports, Appendix, p.4.

和谈虽未达成,但国际舆论进一步倒向了日本,特别是得到了美国的同情与支持。美国多数民众相信,日本是为了自卫而反击邪恶的煽动战争的专政帝国,也是为了中国的独立和完整而战。日本的胜利将意味着其在远东的势力大大加强,但日本不会垄断东亚的贸易,门户开放政策将得以保存和延伸。既然这是美国在东方的基本政策,“感觉日本是在为我们而战,并将因美国的善意和同情而回报美国,自从佩里准将将这个国家大门打开以来”Winston B. Thorson, “American Public Opinion and 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pp.439-464.。实际上,罗斯福并非真心支持日本,而只是在寻求远东均势,他对日本亦颇感忧虑:“朝鲜虽然弱势,但至少是一个半独立国家,却渐为日本所吞并,若日本再握有‘满洲’重地,那么只要时机成熟,就会对中国领土完整和独立构成严重威胁”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4.,随后就会威胁到美国在太平洋的利益。1905年6月17日,罗斯福在给其朋友本杰明(Benjamin Ide Wheeler)的信中写道:“人类的福祉取决于亚洲权力的平衡,在这种力量平衡中,日本与俄国能面对面地调和彼此的行动。”Tyler Dennett, Roosevelt and Russo-Japan War, pp.4-5.

确切地说,日本1904年呼吁和談重在造势,这一点可从美国务卿约翰·海(John Hay)1904年1月的日记中得到佐证。据载,彼时日驻美大使高平小五郎曾向约翰·海明示不需列强介入调停。W.R.Thayer, “The Life and Letter of John Hay,” Vol.2, 1915, p.371.而1905年随着日本战争资源的枯竭,高平才多次恳请美国出面调停。而美国之所以能担此重任,主要在于两点:其一,美国在远东及欧洲事务中的中立使其独具第三方调停资格。英国因英日同盟失去了调停资格,德、法亦因与俄国有染而无缘介入。其他国家亦在中国有领土诉求。至于美国,雅各·希夫虽向日本供款,但可归结为个人行为。由此可见,公私相济的美国外交体系初显了极强的伸缩性。且不容忽视的是,俄国在战时也曾向美国投诉其遭遇不公,“1905年1月21日中午,美国大使宣称俄国政府已申请美国注意,指控中国共有5项行动违反中立之实”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Washington: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6, p.137.,这说明俄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美国的仲裁者身份。其二,美国欲透过调停日俄战争提升国际地位。美国的外交一直是弱项,历来缺少强有力的外交家和完善的外交体系,武装力量亦不占优势。基于此,美国不得不跟随英国脚步,不出一兵一卒地坐享最惠国待遇。虽然得到了切实的好处,但其在国际上缺乏话语权。因此,美国在不能依靠战争树立威信的情况下,重大外交事件上的决策性出击无疑是其最佳选择。在约翰·海抛出门户开放政策之后,美国借口维护中国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积极争取国际认可。日俄战争后期,罗斯福令下属尽可能地使当前形势广为人知,特别设法“让此事引起英国注意,要求他们表明立场”“The Marquess of Lansdowne to sir M. Durand, Jan 14, 1905,” Further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Affairs of Corea and Manchruia Jan-March 1905,WO 106/5330, National Archives. 。同时暗示英国,已“确认从德国收到了有利的回复”“The Marquess of Lansdowne to Sir M. Durand, Jan 14, 1905,” Further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Affairs of Corea and Manchruia Jan-March 1905,WO 106/5330, National Archives. 。彼时,罗斯福刚刚成功化解了欧洲危机,1904年,英法签订协约,英国表示支持法国在摩洛哥的特殊利益,法国承诺不干涉英国在埃及的行动。该条约侵犯了德国在摩洛哥的殖民利益。1905年3月,德皇访问摩洛哥时宣称支持其独立,各国在摩洛哥地位平等。法德之间剑拔弩张。后经罗斯福劝说,德皇同意于次年召开会议讨论解决此事。初步树立了和平缔造者的形象,“来自欧美大金融中心的银行家们奔走呼号,纷纷前往罗斯福总统那里请求利用其影响终止日俄战争”John Bigelow, Peace Given as the World Giveth, or the Portsmouth Treaty and Its First Year’s Fruits, New York: Baker &Taylor Co., 1907, pp.12-13.。罗斯福虽然对俄国并没什么好印象,但他知道向俄国提议和谈,无论其接受与否皆利于美国。若其拒绝,无异于向国际社会证明了俄国好战和吞并中国东北的野心,“让俄国反对我们的条件正是我们想要的,那将使我们与日本建立牢固的关系”John Bigelow, Peace Given as the World Giveth, or the Portsmouth Treaty and Its First Year’s Fruits, p.11.。若其接受和谈就会如坐针毡,因为“沙皇最担心的就是罗斯福,而不是由英法来开启和平协商”Tyler Dennett, Roosevelt and Russo-Japan War, p.187.。

1905年6月8日,罗斯福分别向日俄发出急件,并强调严格保密,建议和平协商应直接地、排他地在两个交战国之间展开,若两国感觉其服务可对会谈时间、地点等前期准备有所帮助的话,他愿竭诚效劳。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807.隨后罗斯福授意美驻华公使柔克义(William Rockhill)秘密致信清政府,申明中国在坚守中立方面责任重大,他将尽其所能地保持中国领土和主权完整。“Minister Rockhill to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Pierce, Peking, July 5, 1905,”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816.可见,罗斯福在向日俄传达调停之意时,特别强调美国只提供辅助性服务,不会介入实质谈判。这些举措奠定了美国的调和基调,即以回避之名行干预之实,既要堵住列强的悠悠之口,又要彰显其铁腕的调和能力。

俄国同意和谈后,罗斯福先让日俄两国自选谈判地点。在日本提出的烟台与俄国提出的巴黎被彼此否决后,罗斯福适时推出了华盛顿。华盛顿作为中立国国都,日俄皆有领事常驻于此,二者自然无理由反对。然而,日俄代表启程后,罗斯福却称华盛顿酷热难耐,会议地点遂转至朴茨茅斯。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811.事实上,朴茨茅斯的8月同样炎热,俄国大使维特的秘书科罗斯托夫兹(J.J.Korostovetz)在其日记中就多次提到朴茨茅斯“热得令人窒息”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London: British Periodicals Limited,1920, p.60.。他指出正是“罗斯福别有用心,才对外宣称华盛顿太热不适合开会”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49.。

若从朴茨茅斯中选会址的时间点及过程看,罗斯福的确“别有用心”。早在推出华盛顿之前,罗斯福就在秘密遴选理想会场,并且私自把日俄登陆的地点挪到了纽约,这说明罗斯福压根儿就没打算让日俄代表去华盛顿。而朴茨茅斯之所以能从东海岸数个备选城市中脱颖而出,主要有两点因素:其一,客观上具备谈判的优势条件。朴茨茅斯远离美国政治中心,最具代表美国现代城市风貌的资质。朴茨茅斯距纽约400余公里,在交通不甚发达的20世纪初,该距离足以使之远离他国政客的无谓干扰。另一方面,朴茨茅斯水路交通发达。小城紧邻大西洋,皮斯卡塔夸河穿城而过,与外洋完美衔接,将小城分割成几个岛屿,在岛上开会可使日俄代表免受陆路人群的干扰。再者,城市基础建设、工商业亦名列前茅。朴茨茅斯港早年曾与西印度贸易往来频繁,甚至一度赶超波士顿和纽约港。Thomas Bailey Aldrich, An Old Town by the Sea,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ton Mifflin Company,1917, p.10.坐落在朴茨茅斯纽卡斯尔小港边、1874年建成的温特沃斯大酒店就是其繁荣的见证。这座主体高达6层的第二帝国风格的建筑,最多可接纳500名宾客,其富丽堂皇且宏大之风鲜见于其他海港城市。当时世界上技术最先进的军事造船厂、最大的纺织企业阿摩斯基格纺织厂,都坐落在朴茨茅斯及其周边。更加分的是,附近赖伊海滩(Rye Beach)铺有一条横跨大西洋的电缆,为外向联络提供了便利。

其二,主观上与约翰·海关系密切。新罕布什尔州人具有较强的政治意识和商业灵敏度。新罕布什尔州人利用地缘优势,与美国政治人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络。早在1789年,华盛顿到访朴茨茅斯,当地人就抓住机会请示将铁路延修至此。而此次朴茨茅斯中选应是基于国务卿约翰·海与新罕布什州的深厚渊源。约翰·海的避暑别墅即坐落在该州的纽伯里(New Bury),此地是他经常光顾的休闲之家。约翰·海与罗斯福于公于私都过从甚密,W.R.Thayer, The Life and Letter of John Hay, Vol.2, p.366.即使在他身体抱恙,极需返回纽伯里休养时,仍殚精竭虑地为罗斯福在欧洲营造良好的人设。W.R.Thayer, The Life and Letter of John Hay, Vol.2, pp.403-406.可以想见,近水楼台,新罕布什尔州州长约翰·迈克莱恩(John McLane)很早就从约翰·海那里洞悉了总统挑选会址的倾向,并将此讯告知地方乡绅。布雷顿森林(Bretton Woods)的商业精英们闻风而动,他们认为选择新罕布什尔州的某个地方举行日俄谈判,肯定会振兴当地经济,因此他们向州长请缨主办此次和平会议并承担所有费用。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hosts/index.html.温特沃斯大酒店的承托人凯文·佩奇(Calvin Page)表示愿意为与会者免费提供食宿。州长和新成立的执行委员会立即发出邀请,请前参议员威廉·钱德勒(William Chandler)和国会议员将邀请函提交给约翰·海。但约翰·海为了避嫌,嘱其将邀请函直接递交国务院。显然,约翰·海提前泄露的消息使新罕布什尔人做足了功课,从而获得了总统的信任与青睐。当时,约翰·海病重返回纽伯里休养,代理国务卿皮尔斯(Herbert H.D.Peirce)约翰·海于当年7月1日病逝于纽伯里。敲定了朴茨茅斯为会议举办地。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49.

可见,美国从参与日俄战争、应允出面调停,再到选定会址,每一步都彰显着美国政客的深谋远虑,这些谋略在地方商业精英的支持下成为影响世界进程的创举,为美国累积了透过强力外交走上大国博弈之路的政治资本。

二、罗斯福、皮尔斯与朴茨茅斯各界对日俄和谈的把控

日俄和谈初定于8月5日开始,秘密进行,但在当地媒体——《朴茨茅斯先驱报》的引领下,大量媒体记者早早获悉了日程安排等讯息。日本派出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为正使、高平小五郎为副使,而俄方敲定维特时却颇费周章。俄外交大臣兰姆斯朵夫最早向沙皇推荐了维特,但因维特反对俄国激进的“满洲政策”,沙皇故批示“只要不是维特就行”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11.。6月29日,皮尔斯密告日本,俄国极可能派驻巴黎大使聂利朵夫为全权代表。“Ambassador Meyer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America Embassy, St. Petersburg, June 29,1905,”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pp.813-814.而聶利朵夫、驻罗马大使穆拉维奥夫相继拒绝,沙皇被迫启用维特为正使,驻美大使罗森男爵为副使。从维特的日记可知他意识到了作为侵略者的俄国不得人心,因而在去往纽约的船上就致力于扭转对俄不利的国际舆论。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Russian Manuscript, New York, and Toronto, Doubleday, Page & Company, 1921, pp.139-141.他在船上结交了《伦敦每日电讯》驻圣彼堡记者狄龙(E.J.Dillon)、爱德华国王特约记者华莱士(Mackenzie’ Wallace)等媒界人士。一到美国,他就到访犹太人聚居区,接受采访,表现得亲切、外向、直白,与小村的阴沉、缄默形成了强烈对比。

为了彰显日俄和谈的公正性和排他性,罗斯福故伎重施,并未前往朴茨茅斯。试想,作为众望所归的调停者都未亲临现场,他国政要就更无理由去朴茨茅斯指手画脚了。显然,罗斯福不会真的袖手旁观,代国务卿皮尔斯代其亲临现场,海军少将威廉·米德(William Mead)则为皮尔斯装了专用电缆,可实时向罗斯福汇报日俄和谈动态。

日本政要在和谈之前屡经磋商,将和平条件按优先次序分成三类:一、绝对必要:俄国从“满洲”撤军,将其在华关东租借地和旅顺港至哈尔滨铁路等权利转交日本;二、较必要:赔款,割占库页岛,收缴中立港俄舰及远东海岸线捕鱼权;三、非必要:由全权代表裁定的限制俄国太平洋海军,海参崴变商业港等条件。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p.361-362.日本删除了原议和条件中的保持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各国利益均等及后来提议的承认日本在中国东北有特权等条件,其是何居心令人深思。而俄方在维特行前下令:一、只同意关东租借地和南满铁路部分让给中国。可批准朝鲜有资质成为独立国家,但其绝不能被当作威胁俄国在“满洲”利益的武器;二、绝对禁止任何赔款或出让任何领土。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3. 从双方亮出的底牌看,俄国的绝对禁止项属于日本的二类要求,和约应有可能。

7月25日,小村寿太郎到达纽约。27日,罗斯福在长岛夏宫接见了他,一见面就敦促其降低12亿日元的赔款要求。维特则从圣彼得堡出发后先至巴黎商谈贷款,因法国不借钱支持其继续战争,所以他诡称想贷款偿还战争赔款。而当维特在法国获悉日本坚持索要赔款后,他到纽约时对和约几乎不抱任何希望。http:∥ry2ue4ek7d.search.serialssolutions.com.dartmouth.idm.oclc.org/genre但基于在盟友法国面前的挫折,维特对继续战争也没有信心,“我们已用尽了一切手段,在国外失去了信誉。无论是国内贷款还是国外贷款,都没有一丝希望”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35.。8月4日,维特一行亦在酋长山面见罗斯福,表达了俄国绝不赔款并继续战争的主流愿望。而小村本人和日本民众却对赔款十分期待和坚持,认为在谈判时讨价还价,再加上罗斯福的支持,基本可以实现,即使“总统的意愿就是固定远东的权力平衡,但对日本也是最有利的事情”J. A. White, “Portsmouth 1905: Peace or Truce?” p.363.。可见,罗斯福初见日俄代表时就在竭力调停,而日本本来就期待美国参与其中,为其谋利。

8月5日,日俄双方代表登上牡蛎湾上的“五月花号”,罗斯福介绍两国代表认识并与之共进冷午餐。席间,罗斯福与美国其他官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中立,表现得既不轻视俄国也不偏袒日本,只表达了“希望日俄之间能够迅速缔结公正持久的和约”的祝愿。Edmund Morris, Theodore Rex, New York: Random House, p.408罗斯福提议两国代表发言,但双方都冷漠地拒绝了,彼此无一句交流,之后各乘车船奔赴朴茨茅斯。罗斯福的初次调停全然无果,直接调和的重任遂转嫁给了皮尔斯与朴茨茅斯各界。

新罕布什尔州政府、朴茨茅斯市政府及海军船厂深感责任重大,因此在会前筹备、安检礼仪、谈判意外等每个细节都精心考量,力争使谈判代表既能感受到东道主的热情,又能见证美国的强盛。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州长约翰·迈克莱恩征用了维多利亚时期的法院大楼主持开幕式,而正式会谈的主场地定在海军造船厂新建的综合仓库大楼。大楼内外装饰一新,还特意为和谈开辟了一个大房间,并为每个代表团提供了小型的私人前厅。家具皆从费城订购,全部用红木制成,风格模仿白宫家具,古朴的东方地毯使之内部装饰更趋完美。海军少将威廉·米德指挥海军陆战队日夜操练安保工作和欢迎仪式,并督造了4艘快艇,负责接送与会代表往来于酒店与船厂之间,以避开陆路拥挤的人群。Portsmouth Herald, August 2, 1905.船厂虽不对公众和媒体开放,但当地人都懂得,“无论海军船厂的会议结局是什么,朴茨茅斯本身及周边小镇将比以前更出名……朴茨茅斯在几周内都将是世界瞩目的焦点”Portsmouth Herald, August 2, 1905.。

此外,朴茨茅斯市民还早早地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用地毯和鲜花装饰得五彩斑斓,到处悬挂着星条旗、彩旗及华盛顿与格兰特的肖像,充满了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朴茨茅斯的士绅们也积极参与筹备,退休的波士顿银行家、艺术家爱德华·奈尔斯(Edward G. Niles)让出了其在纽卡索尔海滨的别墅,供皮尔斯下榻。该处成为会议期间诸多社会活动的场所。凯特里的第二公理会教堂也进行了充分准备,甚至排练了俄语赞美诗。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诸多游客和媒体慕名前来,温特沃斯酒店、罗金厄姆酒店(Rockingham Hotel)、基尔萨奇酒店和麦里克酒店等大型酒店提前数天就已客满,后3家酒店入住的是来自美国、欧洲和日本的数百名记者。朴茨茅斯商家借机发行了大量日俄和谈的纪念卡,甚至还发明了一种新的饮料,“会议鸡尾酒”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这些细节无不彰显了朴茨茅斯各界对日俄和谈的重视,也折射出了当地人强烈的参政意识与敏锐的商业头脑。

8月8日,日俄代表从海军造船厂一出发,就被热心民众开来的各色船只所包围,他们挥舞着彩旗热情地向日俄代表致意。到达法院后的开幕式更为盛大,市民倾巢而出,高呼和平,万人空巷,维特等人深受震撼,这令他更加谨言慎行,力图挽救俄国不良的国际形象。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43.10日,和谈正式开始。面对日本提出的12条要求(基本等同于前述三类条件),维特与下属商定,“我们必须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尽力开明,突出那些真正重要的条件,并表现出我们的服从,这样,一旦决裂,责任就不会落在我们身上” 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54.。可见,维特一开始就对由朴茨茅斯媒体引导的国际舆论有所忌惮,因此他在未接到圣彼得堡指令前即回复日本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66.:对从朝鲜和“满洲”撤军及放弃南满铁路等要求无多异议,但决不割让库页岛,不赔款,不交战舰,不同意限制俄远东海军势力。维特意在卡住关键条件,之后再借美国媒体之力,倒逼日本成为“未来冲突和误解的点火者”。Pre-war Diplomacy, 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 J. Korostovetz, p.56.果然,日俄和谈就卡在俄国坚拒的4个问题上无法继续,皮尔斯立即致电罗斯福,罗斯福提议逐条审议,把最具争议的问题留到最后。David Murray, The Story of the Nations,Japan, New York: G. P. Putnam’s Sons,1906,p.450.但罗斯福在提此建议时非常谨慎,还刻意向日俄代表强调,“希望它不是,也不想被视为是来自美国总统的提议,而只是一种私下表达的大使之间的对话,希望能起到力所能及的帮助”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p.91-92.。可见,罗斯福此时还特别注意“斡旋”的分寸,大做表面文章,避免落人口实。

为配合罗斯福,弥补日俄双方代表的文化鸿沟,朴茨茅斯的政、军、商界人士千方百计地为双方代表创造接触机会,向谈判代表灌输和平理念。州长迈克莱恩屡向日俄代表致意希望“签成《朴茨茅斯条约》”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45.。为让双方尽快熟悉,日俄代表都被安排在温特沃斯酒店下榻,还被安排同时、同一餐厅就餐,从而使维特和小村很快能就饮食展开话题。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p.150-151. 13日,都会讲法语的维特和小村开始在酒店的玫瑰园一起散步,秘密谈话。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3.html美国历史学家托马斯·威尔逊(Thomas C.Wilson)推测他們在相互说服对方,表达对远东和平、经济和政治安全的考量。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3.html按罗斯福提议,日俄依次商定了朝鲜、中国东北和中东铁路(东清铁路)等问题。对日本来说,其战争目标就是朝鲜和中国东北,特别是后者,“战争结束时,问题不再是朝鲜而是‘满洲’。‘满洲’俄国能留下多少?从哪里划分各自的势力圈是必要的?这些才是在朴茨茅斯真正需要解决的”E.B.Price, The Russo-Japanese Treaties of 1907—1916 concerning Manchuria and Mongolia,p.23.。几经争执,日俄以宽城子(长春)火车站为界点划定势力范围,至此,日本的主要目标实际上已经达成。8月16日开始,最具争议的4条再次使谈判无法继续。8月17日被迫休会。

为打破僵局,皮尔斯与朴茨茅斯各界傾力协调,为公众和媒体的介入创造了更多时机,以舆论监督来限制双方的过激行为。在温特沃斯酒店主管的安排下,日俄代表时刻都处在媒体和公众的视线中。维特的书房几乎是一间玻璃房,“我的所作所为不仅旅馆许多其他房间和邻近阳台上的人能看到,甚至路过的百姓也能看到。自然而然地,路上充斥着好奇的人们和整天游荡的记者”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50.。小村一直极度抗拒媒体,维特为表示尊重,承诺除了向媒体发布会议日程外,不透露任何其他信息。The Russo-Japanese Problem, Treaty Signed at Portsmouth, U.S.A.,1905, Diary of J.J.Korostovetz,p.68.但是,朴茨茅斯的士绅们热情地拉着日俄代表在酒店、教堂、私人别墅里举办各种社交活动。在休会的8天里,他们为日俄代表举办的各类活动多达10余次。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5.html《朴茨茅斯先驱报》记者则设法带领各路媒体记者与日俄代表们混迹一处,尽可能多地获取信息,致使谈判细节以惊人的速度见报。参与谈判的俄国法学家马顿斯(F.de Martens,维特的顾问)说,“我确信,任何其他国家和国际会议绝没有像美国媒体一样在朴茨茅斯会议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全世界,特别是美国最渴望结束战争,达成和平。美国媒体从朴茨茅斯会议一开始,就肩负起了这个责任”F. de Martens, “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 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181/5(Nov. 1905), p.646.。除了媒体强势的舆论压力外,美国民众有组织地向日俄代表灌输和平理念的行动则更加直接、有力,美国各地的民众每天都向小村和维特邮寄海量的劝和信和简报;休会期间,来自麻州劳伦斯市的600余名俄裔犹太人亲临温特沃斯酒店,为维特和罗森举行致敬仪式,期待他们能给故土带来和平,并签署了请愿书。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2.html18日晚,皮尔斯携妻邀请俄方代表在奈尔斯别墅举行国宴,朴茨茅斯士绅名流悉数到场,曾长驻俄国的皮尔斯夫妇借机向维特直陈战和的利弊。20日,日俄代表应邀参加朴茨茅斯基督堂布道,高平“偶遇”了其朴茨茅斯籍的老师克拉克(clark)教授,二人畅谈了和平对世界局势的影响……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process/negotiations/negotiations5.html显然,这些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安排,目的无外乎就是潜移默化地影响日俄代表,使之形成固化的和平理念。

很快,小村和维特私下进行了数次非正式会晤,这表明东道主所营造的和平友好氛围已然奏效。特别是小村在未接到本国通知前决定妥协,提出维特若能本着和解的精神继续讨论库页岛和赔偿问题,他将放弃对俄海军及被扣船只的要求。维特则真诚地解释,这两个问题他奉有严格禁令,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55.且俄罗斯民族情绪是继续战争,但他本人急于看到和平,并认可支付一笔不超过照顾俄国囚犯费用的补偿款,并问小村能否接受分割库页岛。小村称本国人也反对放弃库页岛和赔偿。可见,双方的条件虽然对立,但维特与小村都在尽力往回拉,避免谈判破裂,二人最后约定再向本国政府请示,会议延至22日。

再次休会后,日方即派金子坚男爵向罗斯福求助,罗斯福当即同意出面“斡旋”,打破僵局,Tyler Dennett, Roosevelt and the Russo-Japanese War, on the Portsmouth Conference, pp.236-277.随之发起了一系列秘密外交。8月19日,他在夏宫密会罗森男爵,以寻求俄罗斯的某种妥协,无果。罗斯福转而直面沙皇和日本政府,痛陈继续战争的害处。这标志着美国的调和已经从幕后正式走到台前。“Roosevelt’s Move,” The Portsmouth Herald, Aug.19,1905.8月21日,罗斯福再次会见金子坚,申明他支持小村在库页岛问题的折中方案,但建议将赔偿金减到6亿日元。与此同时,罗斯福给沙皇写信,由乔治·梅耶(George Meyer)大使亲自递交,敦促尼古拉接受日本提议,但建议赔款数额稍后确定。对沙皇有影响力的德皇也在罗斯福的鼓动下劝沙皇妥协。然而,22日,沙皇电令维特拒绝小村的妥协方案,并下令若日本继续要求赔款和土地,就中止谈判。此时,维特本可以遵命中止谈判,但他没有这样做。个中原因必然是美国民众的和平呼声、以《朴茨茅斯先驱报》为代表的美国媒体倡导的和平理念对他形成了巨大影响。维特将电报收起,再次向日本重申俄国不支付任何赔偿,小村则强调即便完全割让库页岛也不接受无赔偿条约。即便如此,维特也未拂袖而去,而是建议将下次正式会议延至8月26日,“因为在此期间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新局面”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p.156-158.,这足以证实美国民众及媒体的和平造势的确令维特心有戚戚,他从原初的超然态度转向了专注于和平,因而寄望于罗斯福的远程调控创造奇迹。23日,罗斯福放下外交礼仪,分别给德、法、英、中、日等国元首发电报,“近乎粗鲁地暗示,日本在会议桌上既贪婪又不体谅人。再打一年吞掉的资源远比她最终从俄国手里拿回的多得多”Edmund Morris, Theodore Rex,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1,p.413.。罗斯福对日态度的转变令维特更加坚信:在坚守沙皇谈判底线的基础上倡导和平是树立本国良好声望的最佳时机,美国对日本的友好态度已在其努力下发生逆转。“The Portsmouth Peace Conference,” North American Review, Vol.CLXXXI (November  1905),pp.646-47.按罗斯福要求,梅耶再次拜访沙皇,费尽口舌地劝说了两个多小时,沙皇最终同意将库页岛南半部让给日本,但拒绝任何赔款。25日,罗斯福再次会见金子坚,强烈建议日本重新考虑赔款要求。在26日的正式会议之前,小村与维特再次私下会晤,维特向小村透露俄国可能让出一半库页岛。小村则希望再将会议延至29日,以期达成更多妥协。维特同意给美国和日本以缓冲时间。然而,8月28日晚,维特突然收到沙皇改变主意的电报,要求撕毁与梅耶的和平条件,立即终止谈判继续战争。维特再次压住电报,复电称若终止谈判,不给日本最后的回话机会,那么俄国就会被世界指斥为好战者,所以他将参会但坚持不让步,以免国际舆论将谈判的失败归咎于俄罗斯。Abraham Yarmolinsky.ed., Memories of Count Witte,  p.155.显然,对于和平与本国声望,维特显然更重视后者,而这无疑是国际舆论对其造成的压力。

8月29日,小村电告东京俄国无让步迹象,只能中止谈判继续战争。然而,前线战场的高级将领与国内右翼政要一致反战。儿玉源太郎从前线频发电报敦促和平,海军部长山本五十六亦在内阁会议上力挺儿玉。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p.154.桂太郎内阁别无选择,只能令小村接受俄国不赔款、让出一半库页岛的条件。1905年8月29日下午4点,钟声回荡,口哨声四起,和平协约终在朴茨茅斯海军船坞达成。C.A.Hazlett, An Historical Calendar of Portsmouth, Portsmouth: Randall Press, 1907, p.47.

综上,条约最后能够达成,美国从上而下的首脑与平民的合作调节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在谈判几近破裂的边缘,罗斯福从外围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国际力量向日俄政要施压,迫使日本免掉赔款,说服沙皇放弃一半库页岛,扫清了阻碍条约成功的根本障碍。而朴茨茅斯各界人士则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为日俄代表弥合文化鸿沟,同时制造舆论压力,促使维特两次收起沙皇禁令,抓住了日俄签约的最后时机。

三、美国干预日俄和谈对世界格局的影响

1905年8月9日开始持续到9月5日的日俄和谈,是持续时间最长、参与媒体最多、国际关注度最高的世纪大事。来自世界各地约500余家媒体的连续跟踪报道使美国政要及朴茨茅斯各界与日俄双方代表同时置于世界舆论的旋涡之中,三者在和谈期间的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从而产生了多重效应,在促成《朴茨茅斯条约》之后,深刻影响了东北亚乃至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

一、东北亚政治经济格局发生剧变,远东国际关系被重新洗牌。日本在朴茨茅斯和谈时的坚持与苛刻令有识之士窥见了其巨大的野心。《波士顿先驱报》(Boston Herald)的一条社论指出,“这个新日本正在成为‘主导亚洲的强国’,德国、法国甚至英国‘有朝一日可能会与之发生冲突’,但‘美国政治家有责任与之保持最友好的关系’”Boston Herald, Aug.9,1905.。这主要是因为美国在远东的主要目标只是商业和工业利益。现实中,所谓的“美国贸易将受益于日本在亚洲的成功,不过是一种假设而已”Thomas F.Millard, The New Far East,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06, p.285.。日本通过对俄战争及《朴茨茅斯条约》而成功晋级欧美强国之列,以条约的形式巩固了其对朝鲜的占领,攫取了南满铁路及旅大租借地等实惠战果后迅速崛起,进而开始了对新领地的全方位垄断。英国虽早在1905年8月12日就更新了英日同盟,承认日本在朝特权,并将印度纳入盟约,还刻意等到朴茨茅斯和谈结束后的9月27日才公布。Tatsuji Takeuchi, War and Diplomacy in Japanese Empire, p.129.处处为盟友考虑的英国同美国一样遭到了日本的排斥。英美在对华贷款、商品输出等方面接连被日本打压。而美国全力推行的诺克斯“满洲”铁路国际化却被英国拒绝,英日同盟无异于助纣为虐,促使日本在南满对所有列强关门。基于此,美国民众在日俄战争中对日本形成的敬意迅速消失,怀疑与抱怨取而代之。美国担心日本可能会宣布“亚洲的门罗主义”,阻止欧洲在亚洲增加或树立威信。Chester Holcombe, “Some Results of the Eastern War,”Atlantic Monthly, Vol.XCVI (July 1905),pp.24-30.美国对日本如同英国对德国一样紧张,因为“太平洋沿岸的夏威夷与菲律宾亦处在日本袭击的危险之中”Britannicus, “American Policy in the Far East,” 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 Jul 1, 1910, p.192.。列强的谴责和抗议换来的却是日俄由对抗走向联合,中国东北逐漸转化成事实上的“日俄两省”,他们对列强实施了联合封锁。然而,日俄两国践踏中朝主权的行为激发了中国和朝鲜民众强烈的爱国热忱和民族精神,收回路权、兴办民族铁路等运动在中国东北盛行起来,民族矛盾日趋尖锐。

二、为美国树立了和平与正义的大国形象,使之成为国际仲裁的重要角色。罗斯福对日俄和谈的全力调停,使欧洲预见了美国对远东苦心孤诣的积极政策,也见证了美国在处理国际纷争时的持重与力度。美国被贴上了一个不以牺牲任何亚洲国家利益为代价进行领土扩张的正义者的标签,决绝地保护弱国免于分裂,坚持平等准入远东市场的规则,在国际纷争中扮演了和平缔造者的角色。Britannicus, “American Policy in the Far East,” p.192.特别是罗斯福本人,因此次调和而获得了1906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被誉为“自拿破仑以来皇帝最好的牧羊人”Edmund Morris, Theodore Rex, p.414。1908年,罗斯福又率先免除并返还了中国的庚子赔款。显然,这是一个既精明又具有骑士精神的政策,带动了英、德、俄等国接续减免对华赔款,无形中树立了美国国际道义担当者的领导形象。1910年5月5日,奥斯罗国家剧院为罗斯福举行庆典,罗斯福当场发表了以国际和平为主题的演讲,并提议出台仲裁条约,建立仲裁法庭,成立和平联盟。Eugene P.Trani and Donald E.Davis, Roosevelt and the U.S.Role, Steven Ericson and Allen Hockley, The Treaty of Portsmouth and its Legacies, Hanvor: Dartmouth College Press, 2008, p.62.这些都为致力于和平解决国际争端的国际联盟组织的出台及其相关契约的策划提供了蓝本。后来,美国否决了带有严重的殖民利益转让的《凡尔赛和约》,并拒绝加入国联和防守联盟,促成了1928年至1929年中俄冲突的解决,进一步提升了其国际地位。以至于后来在美国拒绝加入国联后,仍被国联纳为常任理事国之一。而这一切,无不建立在罗斯福成功斡旋日俄战争的基础之上。

三、为多边外交树立了典范,留下了丰厚的美式外交遗产。《朴茨茅斯条约》的历史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它被普遍认为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多轨外交的成功案例,不仅为总体上的外交协商提供了基本原则,还奠定了现代外交协商的通用模式,即协约方以面对面谈判互动的形式达成协约。更重要的是,多轨外交从此植根于这一理念:成功的谈判需要谈判双方以外的一群人的全面參与,以便协助建立信任纽带,弥合文化差距,而文化差距往往是达成协议不可逾越的障碍。http:∥www.imtd.org/index.php/about/84-about/13 1-what-is-multi-track-diplomacy 这一理念无疑是朴茨茅斯人创下的,“我们的城市赢得了不朽的声誉,而这种声誉是由最卑微的公民共同得来的”Portsmouth Herald, Sep.6, 1905.。朴茨茅斯的后人铭记着这段珍贵的外交历史,不断发掘与之相关的文旅资源。如每年8月29日下午4时的条约达成时间,朴茨茅斯的钟声都会敲响半个小时,致以美国内战结束时的礼遇。朴茨茅斯还以立纪念碑C.A.Hazlett, An Historical Calendar of Portsmouth, p.47.,建“条约之路”,将船厂、宾馆等外交场所改为博物馆等物质文化遗产的记忆模式来打造城市的外交文化。历史学会、和平条约周年委员会、和平条约论坛、新罕布什州日美学会等一大批学术社团相继成立,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群体定期或不定期地布展、参会,朴茨茅斯还与日本日南市(小村寿太郎的诞生地)结成了姐妹城市……这些以外交为主题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无不源于日俄和谈。美国建立的以东道主为第三方协调者,以政府首脑为外围调停者的多元外交模式,接连在其后的国际冲突调和中被复制和模仿。

四、强化了和平理念,催生了世界和平学。大量媒体记者和专业人士的介入,使世界各地就日俄谈判展开了对和平的可能性及其意义的深入探讨,促使和平成为一门专业学科,并被列为国际政治学的分支。朴次茅斯会议后,西方国家出版的有关日俄和谈的专业书籍达110部之多。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com/biblio5.cfm新罕布什尔州达特茅斯学院的日籍讲师朝河贯一借此成为和平学的领军人物。他的和平思想亦源于日俄和谈。朝河在达特茅斯学院院长威廉·塔克(William Tucker)的资助下,以民间代表的身份全程参会,对日俄和谈影响甚巨。博士毕业于耶鲁的朝河早在求学时就将其现实政治理念灌输给了校友斯托克斯(Stokes)和伍尔西(Woolsey),而这两人正是小村聘请的顾问。他们主张日本在东北亚“延续美国的门户开放”、放弃赔偿金、割让领土等提议皆是朝河的理念。朝河早前在《耶鲁评论》上的两篇关于战争影响的长文,出版的《日俄冲突:起因与问题》(1904),正是斯托克斯和伍尔西在“耶鲁研讨会”上阐释其类似观点和理论的源本。1909年,朝河出版了《日本的祸端》一书,对日本的膨胀发出警告,呼吁其维护中国的权益,并对日美对立的前景深感担忧。这两部著作奠定了和平学的基础,同时也开启了美国的亚洲学研究。Sheila Culbert.ed., Forever New, The Speeches of James Wright,President of Dartmouth College, 1998—2009, Hanover: Dartmouth College Press, 2012, p.12.在朴茨茅斯会议期间形成的强烈的和平理念使朝河贯一与另一位参会记者奥劳克林对日本二战期间的军事暴行进行了猛烈抨击。1941年,朝河游说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起草了一封致日本帝国政府的信,敦促其在太平洋地区撤军。但这封信直到零式战斗机起飞去轰炸珍珠港时才收到。二战结束前,曾任美国国务卿、《陆军与海军》杂志长期出版人的奥劳克林力排众议,谴责美国向日本投掷原子弹,“这些(和平理念)都是他们在温特沃斯酒店时所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痕迹”http:∥www.portsmouthpeacetreaty.org/wentworth3.cfm。

(责任编辑:冯 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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