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山那边的海

周煜之

她活了很久，久到见过了世间悲欢离合，久到将子女送离身边，自此孤独一人。我在这山隔着黄土高原层层叠叠的黄土看那山的她，直至再也看不清。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个很温柔的老太太，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笑。

七岁之前，我很少见到父母，是外婆把我带大的。

我生性调皮，动不动就爬上门口的那棵大树。树是杏树，秋天会结杏子，黄灿灿的，满院子都是香味儿。

她在树下急得满头大汗：“你快下来，上面多危险啊。”

我不紧不慢地边吃边往兜里装，爬下树后将兜里已经被压扁的杏子掏出来给她：“你尝尝，很好吃。”

她笑着摸摸我的头，拿清水洗净了坐在台阶上吃。夏天的风吹过来在院里打个转，带起些黄土再落下，我昏昏沉沉地趴在她腿上，看着她把那些杏子全部吃完。

“外婆，”我说，“不好吃就不吃了呗。”

“好吃。你给外婆摘的，怎么能不好吃呢。”

外婆家在一个小村庄里面，房子周围有很多树，一到夏天树上的鸟就叽叽喳喳地叫唤。我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总能看见她忙碌的身影。有的时候她在洗床单，有的时候在喂满院子跑的小鸡吃米。看见我出来，她会笑着唤我的小名。

“呀，小辞醒啦。”

我站在原地不动，她拿了刚洗干净的毛巾过来给我擦脸，毛巾软绵绵的，还有一股子肥皂味儿。“洗干净小脸，还要涂得香香的。”

她说着把新买的宝宝霜拿出来，给我涂在脸上：“旁人都说我们黄土高原的女孩子有高原红，我们小辞一定要好好洗脸，这样才能漂漂亮亮的。”

给我洗完脸，她会在院子里铺一张草席，把西瓜摆在上面。我张大了嘴巴啃西瓜，她在旁边给我梳头发。

两根细小的辫子被她梳得光溜溜的，她还总能想办法将从山上采来的野花插在辫子尾巴上。我出去和小朋友们玩，怎么着都不会让他们碰我的头发。

童年的夏天可真热啊，外婆睡在凉席上给我扇着扇子，我盯着蓝蓝的天空发呆。“外婆，”我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她说：“快了，小辞，外婆去给你煮玉米，你还想吃什么？”

我暂时忘了打听爸妈，从草席上跳起来爬上她的背：“我要吃西红柿、黄瓜，还有草莓。”她笑着说：“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摘。”

小的时候我不懂，为什么我一问爸爸妈妈，她就会问我想不想吃好吃的，后来我年龄渐长，她每次打电话来想骗我回去的时候都会说：“小辞，放假回来吗？我给你做了好吃的。”我才明白，她是想用好吃的留住我。

我每次回去，无论多晚，她都会站在路口等我，手里拿着手电筒。她接过我的包，拉着我的手。我嫌她手上的茧扎人，会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只捏着她的大拇指回家。

某个秋天的晚上，我正在家里看电视，她打电话过来说给我买了镯子，我着急地锁好门就往外婆家赶。说来也是胆子大，等我到外婆家的时候天都黑了，她在火炉上熬了我最爱吃的玉米紫薯粥。

她把买的镯子拿出来给我戴，可是很明显，根本戴不進去。我说：“外婆，镯子小了。”她在昏黄的灯下将我的手腕拿起来仔细端详。

“你的手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我在长身体，肯定会长的。”我当时有些失望地说。

她看出了我的失望，赶紧说：“没关系，外婆明天再带你去买。”

我终于不再难过，吃完饭早早地睡了。我睡眠轻，稍微一有动静就会醒来。我妈半夜打电话过来说：“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有空多带带弟弟，我们忙都忙不过来，小辞还要帮忙做饭呢，大晚上你把她哄过去干什么呀，我们这么晚回家，家里连个人都没有。”

外婆安静了好久，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叮叮当当和说话的声音，外婆吸了吸鼻子说：“小辞才九岁，还小呢，你们要是需要帮忙的话我来做饭吧。”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也不想听，我捂着被子睡着了。

第二天外婆带着我去买了新的镯子，是翡翠色的，可惜上高中后搬桌子的时候磕坏了，我就再也没戴过了。

上初中后妈妈开始照顾我，我很少和她说话，她可能察觉了些什么。有次我在房间里背书，她端了盘橘子进来，欲言又止。我放下书问 ：“怎么了，妈妈？”

她舔了舔嘴唇说：“你小的时候是不是怪过妈妈？”

我缄默不言，感觉眼泪下一秒就要掉下来，可是我忍住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怪过你，但是我确信，外婆帮我抵挡的许多无缘无故的伤害，是来自你和爸爸的。”

良久，我听到她叹息着走出房间，说了一句：“妈妈是有苦衷的。”

有次暑假我和外婆在院子里乘凉，夏天夜晚的风缓缓吹过来，外公的收音机里在放秦腔，唱的是《秦香莲》。农村的夜晚星星格外多，我翻着手机里第二天起飞的电子机票，说：“外婆，小的时候我哭着要去找爸爸妈妈的时候，你会不会伤心啊？”

外婆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摇着椅子：“外婆不伤心，外婆知道你会回来的。”

“那现在呢，我走了外婆伤心吗？”

她起身收拾桌上的东西，两鬓的白发已经很多，头发也变得稀疏：“外婆让你多来，是怕外婆离开后你想我。”

我才不会想她呢，我要她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每年生日许愿的时候我都只许一个，我要温柔的外婆长命百岁，我要她不离开我。

可是长大后的生日愿望里却再难有一个她了，因为我想要的东西多了，我的能力有限，有些东西外婆也给不了我。

外婆很护着我。

爸爸脾气暴躁，还有点重男轻女，我稍微做错点事情他就会对我大呼小叫。

快要上一年级的时候，外婆送我回家。妈妈留外婆吃晚饭，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将桌上的水杯碰倒，水洒在了桌子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爸爸在我脸上抽了一巴掌。

右脸火辣辣地疼，我连哭都忘了，外婆当即扔掉筷子说：“我不吃了，我要带小辞回去。”我缩在外婆的怀里终于反应过来。我看向妈妈，她只是冷漠地吃着饭。

外婆拉了我就走，爸爸在后面追上来，将我从她的手里抢过去。“不许哭了。”他吼我，然后看也没看外婆一眼就往回走。

我转过头，看见她迷茫地站在路上，佝偻着身躯。

“外婆，你回去吧。”我对她喊，我只是希望她不会因为我而为难。

我觉得她分明是想从爸爸手里把我抢过去的，她往前走了两步，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后，转过了身。当时天快要黑了。

我后來被爸妈哄开心了，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我忘了从我家到外婆家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以至于我懂事后一直在后悔，如果当时我自私一点，胡闹一点，说外婆，你别走，你留下来，她就不会摔倒很多次，更不会被树枝划伤了手臂和脸。

她脸颊上那条浅浅的疤痕好像一直在提醒我，我才是那个做错了事情等着被惩罚的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又来了，带着大包小包：“我怕你们照顾不好她，我来看看小辞。”

我在写作业，听到院子里外婆的声音赶紧跑出去，外公也在，看见我后外公说：“没良心的狼崽子，你管她干什么？”

外婆用手肘碰了外公一下，瞪了他一眼。我看见了她脸上的伤，我扑到外婆的怀里，眼泪始终没敢掉下来。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想，我不能再哭，让她也伤心。

外婆这一生送过很多人离家，都只是在他们还没有上车的时候就折了回去，只有送我的时候，她会一直站在原地。偏偏我爱哭，离开她一次哭一次，满车厢的人看着我流泪，旁边的人有时候会默默递给我一张纸巾。

因为学生生源和教师资源少的问题，上初中那年我迫不得已要转去县城的学校学习。我知道自己以后可能要很久才能见她一次，所以考完试后的那个暑假我都待在外婆家。

我父母那段时间经常吵架，有的时候会打电话过来，我嫌烦，直接挂断。外婆在一旁晒粮食，看到我挂断电话，直起腰说：“怎么不接电话，是你爸妈吗？”

我说：“烦。”

她可真是个爱耍小聪明的老太太，我说完后分明在她眼里看见了喜悦。

我说：“外婆，爸爸妈妈和我小时候想的不一样。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嚷嚷着想见他们，是因为我看电视里的父母，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好温柔，他们的孩子考试考不好不用挨打，可以买新的文具盒和铅笔，可以买新衣服。可我们家不是的，我从小就知道他们不爱我。

“我想了想，还是外婆最爱我，最温柔。”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在我脑袋上轻轻地拍一下：“瞎说什么呢，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外婆的爱只给了你而已，爸爸妈妈的爱不是还分给弟弟了吗？”

我不管，就是外婆最爱我。

开学的那天我要坐长途车去学校，外面刮了很大的风，看天色感觉雨马上就要落下来。她不让我拿重的东西，几个很大的袋子都是她在拎着，到车站后我将袋子从她手里接过来，我说：“外婆，快回家吧，待会儿车来了，我就走啦。”

她说：“外婆看着你走了再回去。”

我快要急哭了：“你快回去嘛，我自己能行。”

她还是倔强地不肯走。

其实我只是想看她先走，我不想她看见我离开的背影，那样的话，她就会数着日子等我回去；那样我就没有办法知道，她是不是哭了，我会很长一段时间都难过得不知道要怎么办。

直到现在，我经常做的梦里都是童年那个炎热又聒噪的夏天，她站着送我走远，她的身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上车后打开车窗向她招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更大了，我看到风吹起她耳边的白发，她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然后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我看到她跟我摇了摇手，终于转过身去。

车子正好转了个弯，我再也看不见她。

我到家后收拾东西，在书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只绿色的文具盒。绿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里面装着几支铅笔和水彩笔，还有一块很大的橡皮。我打电话给她，她只说：“小辞，好好学习，以后带外婆出去转转吧。”

我上高中后喜欢上写东西，发表后把样刊给她寄过去，她第二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明显不对，还嘴犟不肯承认自己哭了。后来我听村里的人说，她不识字，找人读，发现那文章写的是她。

她听完拿着杂志抹眼泪，揪着外公的耳朵说：“你看，我就说我没白疼她。”

外婆这个人啊有些自私，小的时候任凭我怎么哭都不肯告诉我爸妈在哪里，不肯带我去找他们。外婆做的东西真好吃，我在离开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妈妈做的饭难以下咽。

她又有些神秘，总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笑着骂我笨；她真温柔，会吃我吃剩的东西，只给我买新毛巾和宝宝霜；她真好啊，好到我每次光是想起来她为我做的事情，都会难过得泪流满面。

外婆啊，是我童年的海，治好了我心里巨大的伤痛。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