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者的逆袭之路
2021-09-29王中翼
王中翼
【作者简介】
侯方域(1618—1655),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清初文学家。明末时参加复社,与方以智、冒襄、陈贞慧齐名,称“四公子”。入清,应顺治八年(1651)河南乡试,中副榜。文章富才气,与魏禧、汪琬并称“清初三大家”。著有《壮悔堂文集》《四忆堂诗集》。
原文
马伶传①
侯方域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②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③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华台者,趾相错也。④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⑤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⑥列兴化于东肆,華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⑦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⑧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⑨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⑩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1 1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1 2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 1 3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1 4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1 5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1 6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为师也。”1 7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称为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1 8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呼!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尔。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注释
1伶:歌舞戏曲演员。
2金陵:今江苏南京。梨园部:指戏班。
3留都:古代王朝迁都后,常在旧都保留朝廷机构,称留都。明代先定都南京,后迁北京。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后代指国家。
4问:探访,游览。桃叶渡、雨华台:都是南京的名胜之地。雨华台,即雨花台。趾相错:脚印相交错,形容游人之多。
5鸣:出名。无虑:大约,大概。
6新安贾(ɡǔ):新安商人。新安,今安徽歙(shè)县一带,当时属徽州。贾,商人。征:召集。妖姬:艳丽女人。静女:美丽少女。《诗经·静女》:“静女其姝。”
7列兴化于东肆:把兴化班安排在东边戏场。肆,店铺,这里指戏场。奏:演出。《鸣凤》:指《鸣凤记》,明代戏曲剧本名,传为王世贞所作,反映杨继盛等与奸相严嵩斗争,后被害及昭雪的故事。椒山先生:指杨继盛,号椒山,明朝著名谏臣。
8迨(dài):等到。引商刻羽:演唱符合音律节拍。商、羽,古代五音名。抗坠疾徐:声音高低快慢,变化很多。
9两相国论河套:指《鸣凤记》第六出《两相争朝》所述宰相夏言和严嵩争论是否收复河套地区的情节。河套,今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一带。在明代,河套为鞑靼(蒙古)族所聚居,经常内扰,杨继盛、夏言诸人主张收复,严嵩反对。
1 0西顾:往西看。首不复东:头不再往东看,意为不愿看兴化部马伶演出。
1 1易衣:换衣裳,指脱下戏服,换上便装。遁:逃走。
1 2辄以易之:随便换人。竟:最终。辍(chuò):停止。
1 3前日:指三年前那天,前次。更奏:再次献演。奉:敬献。
1 4失声:控制不住,不觉出声。匍匐前:伏地爬着上前去。
1 5是日:这天。凌出:超出,高出。
1 6为:扮演。至矣:好极了,好到极点。安从授之:从哪里学到技艺。授,传授,这里是得到传授、学习的意思。掩:盖过。
1 7昆山顾秉谦:昆山人顾秉谦。顾秉谦是明熹宗天启年间的首辅,依附魏忠贤,是阉党中人。俦(chóu):同类。
1 8无所干求:没有办法得到。干求,谋求,求得。走事昆山:跑去侍奉顾秉谦。昆山,古人习惯以籍贯指代人,这里即指顾秉谦。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见到顾秉谦就好像见到了严嵩。这几句暗含对顾秉谦的讥刺。分宜,即指严嵩,严嵩为分宜(今江西分宜县)人。
参考译文
马伶是金陵戏班子里的演员。金陵是明朝的留都,朝廷机构和文武百官也都保留在这,此时又处在太平盛世,人们容易寻找乐子。那些探访桃叶渡、游览雨花台的男男女女,脚踩脚多得数不清。因演艺高超而出名的戏班,约摸有几十个,而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叫兴化班,一个叫华林班。
一天,新安的商人会合这两个戏班子,办了一个大会演,广泛邀请了金陵城里的贵客文人和那些美丽的妇人、贤淑的才女,这些人全都会集在一起。兴化班被安排在场子的东边,华林班被安排在场子的西边,两边的戏班都演出《鸣凤记》——就是人们所说的椒山先生杨继盛的故事。等演到一半时,双方的音乐伴奏,演员演唱的高低快慢,都称得上很好。当演到两位相国争论是否收复河套的情景,西面戏台扮宰相严嵩的演员是李伶,东面戏台则是马伶。坐在下面看戏的客人就看着西面的戏台赞叹,有的还大喊拿酒来,有的移动座位更加靠近戏台,头不再转向东面。继续演出没多久,东面的戏台已不能再演下去了。询问其中的缘故,原来马伶因自己的演技不如李伶而感到耻辱,已经卸妆换衣逃走了。
马伶是金陵城里善于演唱的演员。他走了以后,兴化班又不肯随便找人替换他,竟然最终停止献艺,不再演出,而华林班因此一枝独秀。离开以后将近三年,马伶又回来了。他一一告知昔日演戏的伙伴,又向那新安商人请求说:“希望今天能为我开一次宴会,再召集上次那些宾客,我愿意与华林班一起再演一次《鸣凤记》,敬献一日的欢乐。”演出开始了,不久又演到争论是否收复河套的情节时,马伶再次扮演相国严嵩登场演出。李伶忽然失声惊叫,匍匐来到马伶跟前,自称弟子。这一天,兴化班于是远远超过了华林班。
当天晚上,华林班的人来拜访马伶,说:“您是当今演技卓越的演员,但是原本还是无法超过李伶的。李伶扮演严相国已经绝妙到极点,您又是从哪儿得到授艺而超过李伶的呢?”馬伶说:“的确是这样,扮演严相国天下没人能超过李伶,而李伶又不肯把演技传授给我。我听说当今的相国昆山顾秉谦,是严相国一类的人。我跑到京城,请求在他门下做了三年差役。每天在朝房里侍奉他,观察他的行为举止,细听他的一言一语,时间长了就掌握了他的特点。这就是我求师的方法。”华林班的人一起围绕着马伶,拜谢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他的祖先是西域人,当时还称他为马回回。
侯方域说:马伶自己求师学艺的经历,真是不寻常啊!他认为李伶的演出已是绝技,无处能学到超过他的技艺,竟然跑去侍奉顾秉谦,因为见到顾秉谦就犹如见到了严嵩一样。让严嵩本人来教演严嵩的人,怎么能不精妙呢?唉!马伶以自己的技艺不如人家为耻,就远走几千里,做了三年仆役。倘若三年还不能学到要学的东西,那么他还不会回来。他的意志如此坚定,技艺的精湛又何须再问呢?
解读
最近,一篇博士论文的“致谢”部分打动了无数网友。这篇论文的作者是中国科学院自动化所黄国平博士,他在“致谢”部分回顾了自己从小山村成长,一路求学,历经磨难,与命运抗争,最后考入中科院深造的故事。
他出生于大山,家境贫寒,上学期间家庭屡遭变故。“一路风雨泥泞”,生离死别的痛苦与无奈,家徒四壁的贫穷,“上课的时候,因拖欠学费而经常被老师叫出教室约谈”等极伤少年自尊的精神压力……他有太多的理由选择放弃,但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毅力,让他克服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困苦,终于抵达光明。他写道:
“从家出发坐大巴需要两个半小时才能到县城,一直盼着走出大山。从炬光乡小学、大寅镇中学、仪陇县中学、绵阳市南山中学,到重庆的西南大学,再到中科院自动化所,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现实的压力而觉得自己快扛不下去了。这一路,信念很简单,把书念下去,然后走出去,不枉活一世。”
是啊,人生如行船,有潮平岸阔、风正帆悬的顺境,也有暗礁险滩、樯倾楫摧的逆境,一帆风顺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而一个人能否有所作为,有所成就,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对于逆境的态度,如何选择,直接关乎他今后的命运。所以当不期而至的困难、挫折、打击、失败降临时,唯有扼住命运的咽喉,才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正如蒲松龄自勉联所言: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古今中外,这样的故事很多,《马伶传》算是其中并不是很著名的一个。《马伶传》是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侯方域的代表作之一,描述了一位戏曲演员遭遇失败后不甘落后、刻苦求艺、奋发自强的故事。
本文是一篇人物小传,主人公马伶是一位戏剧演员。他姓马,“伶”并非其名,只是表示他的身份或职业,文中的“李伶”也是这样。“伶”,也叫优伶、伶人,是古代对演艺人员的称呼。马伶就是马演员的意思。明朝后期,向来经济发达、繁华富庶的江南地区文化生活也非常繁荣,作为留都的金陵(南京)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喜欢游乐、看戏,众多的戏班应运而生,著名的戏班有数十家——“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其中以兴化班和华林班最为有名。这两家戏班之所以在演艺圈中声名卓著,当然是因为有出色的演员,各有各的“台柱子”。其中,马伶是兴化班的台柱子。文章从人物的身份、背景写起,突出了马伶在当时已是南京演艺界颇有影响的演员了,是“金陵之善歌者也”,票友不在少数。
南京城里到底哪家戏班最强?哪个演员演技最出色呢?票友当中不乏富商巨贾,他们财大气粗,好热闹,好来事,又有影响力。于是一个新安富商(属于当时称雄天下的徽商,发起、组织者或者是徽商商会吧)出面组织了一次梨园盛会——请南京最著名的两大戏班兴化班和华林班同场献艺,并且指定演出同一剧目,同时“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把南京城的达官显贵、文人学士、社会名流、贵妇名媛通通请来,观赏品评。那场面该有多大啊,想来那天南京城里必定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吧。
一般来说,竞技演出也是同台献艺,有先有后,可这次居然是东、西两边场地同时设置戏台,同时演出。这样一来,哪边演得更精彩,哪边就更能吸引人了。徽商的安排不得不说很是刁钻,非要立马见出高下。这对双方来说,都是极为苛刻、极富挑战的考验。不过反过来看,也是最客观、最公正的较量,现场观众的反应和评价是唯一的标准,实力、演技如何立马见分晓。
演出的剧目《鸣凤记》,是一出反映明朝著名谏臣杨继盛和首辅夏言与大奸臣严嵩斗争故事的名剧,两大戏班都把各自的台柱子搬出来,马伶和李伶同时扮演阴险奸恶的严嵩。而两大戏班果然名不虚传,《鸣凤记》演至将半,双方平分秋色,难分高下。但是,随着剧情渐入佳境,斗争更加尖锐复杂,愈发考验演员的功力、技艺了。当演到夏言和严嵩两位相国辩论是否收复河套的情景时,观众渐渐被西面戏台上的严嵩吸引了,扮演者正是华林班的李伶。他扮演的严嵩形神兼备,简直把严嵩演活了。观众们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赞叹叫好,不断把座位往西边移,最后竟至于全都转过头来,沉浸在李伶精湛的表演中。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兴化班突然偃旗息鼓,终止演出,因为主演马伶羞愧难当,匆匆换下戏装,跑了!
孰优孰劣,不言自明。但是身为一个已经广有声誉的名演员,大庭广众之下观众全跑光了,这颜面一般人还真丢不起,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轰动全城的盛会上呢。然而,最耐人寻味的是易衣而遁之后马伶的选择。演艺生涯遭遇如此重大的失败,从此以后,他将何去何从?是甘拜下风,勉强留在金陵戏台?那势必风光不再,甚至徒留笑柄。是知难而退,改名换姓,远走他乡?那也前景黯淡,世间也再无马伶了。是悲观丧气,一蹶不振,从此退出梨园,另谋职业?是知耻而后勇,发愤图强,东山再起?遭此打击,马伶的内心必然是痛苦难堪、备受煎熬的,对于未来怎么办,他一定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然而,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他走出失败的阴影,选择了那条最有志气、最有魄力、最振奋人心的自强之路。
马伶此前的技艺定然也来之不易,即使天赋再好,但若无早期的勤学苦练也绝无成为金陵名伶之理。但是艺无止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也说不定哪天会被别人赶超。马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挫败是在小有成就、春风得意之时。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妄自菲薄,自暴自弃。他承认暂时的失败,但决不服输。他痛定思痛,冷静反思,找出差距,努力寻求提高演技的办法。
他认识到,自己的技艺水平并不低,但是在扮演严嵩这一角色上,天下“无以易李伶”,怎样才能把这一角色演得活灵活现,以至超越李伶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见到严嵩本人,用心观察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是此时臭名昭著的严嵩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了解到,当今的首辅顾秉谦也是一个遭人鄙视和唾骂的奸臣,年纪跟魏忠贤差不多,本来就是靠着巴结魏忠贤而得势的,是魏忠贤的同党。既然他们是同一类人,见到顾秉谦不就如同见到了严嵩吗?想到这里,他果断下定决心,离开南京,设法去充任顾秉谦的仆人,把他当作揣摩学习的对象。学得不像,决不回来!他“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
作者对马伶到京城学艺的经过写得很简略,经由马伶之口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但其中的信息量非常丰富。可以想见,在那三年当中,马伶要彻底改变身份和角色,一方面要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做好仆役,博取信任,以求得贴近炙手可热的当朝权臣的机会,一方面又要私下观察熟悉顾秉谦的性格特征、行为习惯等,并偷偷加以模仿学习,这一切谈何容易!但为了求得技艺的长进,为了洗刷当年的耻辱,重新获得观众的认可,为了演艺事业的精益求精,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一切的努力也终将得到回报。他拿出一如当年勾践卧薪尝胆的魄力,只为证明自己。
光阴荏苒,眼看三年就要过去了,马伶感觉自己对严嵩这个人物已经拿捏到位,是南归金陵、重返舞台的时候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三年呢!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与三年前同样规格、规模、形式的同场对决上,以扮演严嵩而称雄南京演艺界的李伶,看到马伶的表演时惊呆了,感到自己已远远不如马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一枝独秀的李伶俯首称臣,独领风骚的华林班转眼风光不再。兴化班扬眉吐气,一下盖过了华林班。
三年不见,马伶的演技何以突飞猛进,一举大大胜过号称金陵一绝的李伶了呢?大惑不解的华林班连夜拜访马伶,询问他得到了何方名师的真传绝技。马伶也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他波澜不惊,坦诚相待,据实以告。原来,这其实是他苦心孤诣、千辛万苦、千锤百炼的结果。三年工夫不寻常啊!
马伶成功逆袭的故事,展现了一个有志者不懈奋斗的姿态,给人以多方面有益的启示。从他终于塑造出深受观众赞赏的舞台形象的角度看,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艺术家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深入生活,不断地进行学习和探索,才能取得高度的成就。当然,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败而不馁、挫而弥坚、励志奋发的精神,这也是作者着力赞赏的,文章结尾称赞道:“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意在激励身处困境的人们,在生活的考验面前,不能当懦夫,不能做逃兵,而应选择那条看似荆棘密布实则通往成功的路。
文章思想性、艺术性都很高。主人公马伶的选择彰显了这篇文章的思想意义,而作者对写作技巧的恰当选择运用,使得文章成功塑造出了马伶这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
文章虽是一篇人物传记,可写的内容很多,但作者精于选材,除了开头寥寥数笔介绍了马伶的身份和相关背景外,其他诸如他的籍贯、身世经历、后续故事、结局怎样等一概不写,只重点描述了两次会演竞技的场景。第一次對垒,马伶失败,负气出走;三年后技艺大进,在第二次竞赛中终获成功。文章选材集中,重点突出,繁简得当,突出了马伶奋发进取、立志自强的性格。
在布局谋篇上,作者更是匠心独运,巧于安排。选材解决了“写什么”的问题,组材则是“怎么写”的问题,即先写什么、后写什么,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也最能体现构思之精巧。作者在概括介绍了马伶的身份和背景后,对相关事实、材料是按照怎样的顺序来写的呢?作者随即转入对兴化班与华林班的竞技和马伶的失败的叙述,点出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但究竟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作者留下悬念,未做交待,也未容读者做过多的猜想,马上转到三年后马伶归来,在新的较量中大胜李伶的描写。
马伶何以三年后演技大长?华林班惊诧之余,疑惑不解,而读者也产生了新的悬念,更加想要知道缘由了。行文尺水兴波,富于变化,引人入胜。写到这里,作者才借马伶回答华林班的夜访提问,将时间拉回到三年前马伶失败后,他如何“求师”学艺的经过,解释了他刻苦探索、技艺精进、反败为胜的缘由,一举两得,将上述两个悬念揭开。
而从叙述的顺序上看,两场竞技,一前一后,自然是时间顺序。而马伶答问释疑,也在第二场竞技之后,从整体来看,同样是时间先后顺序,但是马伶答问的内容(“求师”学艺的经过)却是发生在他获胜之前,顺叙中又有倒叙。这样处理的结果,使得文章结构紧凑,凝练集中。试想,如果作者完全按照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来叙述,势必平铺直叙,毫无悬念,呆板无味,而且行文会显得松散拖沓。为了取得紧凑集中、突出重点的效果,作者甚至不惜将马伶的名字等必要的身份信息延迟到叙事完毕,才不紧不慢地以补叙的形式作补充交待:“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称为马回回云。”叙述部分至此才完整呈现完毕。
再结合最后的议论来看,作者抒发感慨,阐明道理,显然是建立在前文叙述的基础之上的。议由叙而生,理因事而明,议论说理是对叙述的总结和深化。对表现马伶形象和文章主旨而言,关键内容在于马伶不远千里、“为卒三年”的重大抉择,但前面说了,这个情节作者并没有详细展开,只是通过马伶之口轻轻带出,它的重要性仍旧是通过对两场竞演的描述得以彰显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第一次竞演,作者从竞演双方的地位、观众的众多和身份的高贵、竞技形式的独特等层面多方渲染,突出了竞演的规格之高、场面之大,烘托出隆重热闹、紧张而令人期待的气氛。毫无疑问,在这万众瞩目的盛会上,无论对竞演的哪一方都是极大的考验。竞演开始,“愈演愈烈”,马伶渐渐技不如人,但作者并没有对此作正面描写,而是借观众的反应侧面点染 :“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极力反衬出马伶场下的冷清。
可以说,第一次竞演,作者笔力所至,全在衬托马伶失败之惨、打击之大。而写出其失败之惨、打击之大又意在烘托出他接下来的选择之难、选择之关键。一个已经颇有声誉的名伶一下声名扫地,他将如何面对?此时,他的态度、他的抉择,直接决定着今后的道路和命运,也最能体现他的性格和品质。但作者留下悬念,迅速转入三年后的第二次竞演。
同样的场面,同样的盛会,马伶凭着精湛的表演技压李伶,大获全胜。可以想见,这个结局必定令兴化班欢呼喝彩,必然让万众轰动,作者也必定要着力表现马伶反败为胜的荣耀与喜悦的。但是与前次相比,作者的写法同中有异,富于变化,既没有写观众的热烈反应,更没有正面写马伶的演技,而是别出心裁地以李伶来衬托马伶。曾经的胜利者、金陵演艺界第一名角现在居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这不正是马伶技艺之高超绝伦的最好证明吗!对李伶的描写,极其有力地从侧面衬托出了马伶的巨大成功。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马伶今日的辉煌,正是他当初勇于正面现实、发愤求艺的结果。
作者如此反复衬托,层层铺垫,不但突出了马伶选择远赴京师学艺之于他人生的重大意义,有力地表现了马伶的性格,而且鲜明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使得结尾的议论说理一气而下,水到渠成。
此外,《马伶传》的斗争艺术也颇可称道。大家也许读到文中“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这些话時,已经觉察其中似有言外之意。作者怎么拿当朝宰相跟万人唾骂的奸相相提并论呢?这不是暗中讥刺他们是一丘之貉吗?其实正是如此,本文还具有讽刺时政的用意,只是同样写得很巧妙。
明末政局急剧动荡,东林党与以严嵩为首的宦官集团(称“阉党”)的斗争尖锐激烈。侯方域是明户部尚书侯恂之子(也是名剧《桃花扇》的男主人公),祖父及父辈都是东林党人,均因反对宦官专权而被黜。才情横溢、豪爽不羁的侯方域受家庭影响,积极用世,爱憎分明,参加复社,显示出痛斥魏阉遗孽的骨力风节。
对敌斗争,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也可以用间接迂回的方式。侯方域写过《与阮广禄书》,严词斥责依附阉党的无耻文人阮大铖。《马伶传》重点不在此,但作者不放过机会,借马伶学艺一事,对把持朝政的顾秉谦说成是“严相国俦也”,暗寓褒贬,锋芒微露,顺手一击,这种旁敲侧击之法,颇有“春秋笔法”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