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美国对日本的民主化改革
2021-09-29邵一平刘雨
邵一平 刘雨
[内容摘要]安部公房在20世纪60年代创作了著名的“失踪三部曲”,包括《砂女》(1962)、《他人的脸》(1964)和《燃烧的地图》(1967)。在这三部作品中,安部公房笔下的人物都呈现出一种找不到归属的“无根”的精神状态。“失踪”或“无根”既体现了1945年日本经历战败后的精神错乱和漂浮状态,更反映出20世纪60年代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日本迫切的民族“寻根”意识。战前和战后的历史断裂感、主体性的身份认同危机是安部公房“失踪三部曲”历史意识的基调。
[关键词]安部公房;“失踪三部曲”;日本人;历史意识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201(2021)04-0026-07
安部公房(1924—1993)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中重要的作家,他在半个多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创作了大量的小说与戏剧,这使其在日本战后文学界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安部公房文学成就的取得,一方面与其敏锐的艺术感觉与独特的人生思考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也与其所处的历史环境和个人际遇有着深刻的联系。在“失踪三部曲”的研究中,《砂女》是最早被国内关注、也是目前研究最多的一部作品,竺家荣是其代表。截至目前的研究中,国内学界多从以下角度探讨《砂女》。一是关注作品中的“重复”主题;②二是关注其中的“异化”主题;③三是从叙事学角度对作品予以观照。关于《他人的脸》,代表性研究成果是任丽的两篇文章,其关注焦点在于作品中所反映出的现代性视域下的个人主体性困境,⑤及在拉康精神分析视角下对文本内在意蕴的挖掘。⑥至于《燃烧的地图》,目前笔者没有见到单篇专论,其多出现于涉及安部公房全部作品的讨论中。在专著方面,目前我国学界的成果还很有限,关于安部公房的专论有两部,其一是邹波的《安部公房小说研究》,其二是李讴琳的《安部公房:都市中的文艺先锋》,这两本书都是作者在各自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完成的。在邹波的著作中,作者在存在主义理论框架下,以““存在的荒谬与超越”为题对《砂女》设专节进行了讨论,⑦又在后文中将“失踪三部曲”与安部公房其他描写都市的作品一同纳入“都市”与“风景”的命题下进行了阐释。⑧李讴琳的著述偏重于对每个文本的横向剖析,以城乡文化冲突以及身处其中的都市人为角度对《砂女》进行了专章解读,⑨其后又在“都市与都市人的孤独状态”的主题下对《他人的脸》和《燃烧的地图》分别给予了关注。本文试图通过对安部公房的“失踪三部曲”中历史意识的讨论,打开理解其小说的另一种维度。
一、孕育“失踪”的时代
安部公房的“失踪三部曲”包括《砂女》《砂女》,1962)、《他人的脸》(《他人)顔》,1964)和《燃烧的地图》(《燃之地図》,1967),是其于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失踪”一词出自安部公房自己的表述,他表示这三部作品是“尝试描写处于失踪状态的现代人的三部曲”。这三部小说在安部公房的创作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同时也是研究安部公房小说时绕不开的内容。
据现有资料显示,我国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即开始了这三部作品尤其是《砂女》的译介工作,但仅局限于台湾和香港地区,②大陆则相对较晚。在大陆,《砂女》首次译介是在1988年,当时由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世界著名文学奖获得者文库·日本卷·金阁寺》中收录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与安部公房的《砂女》,译者是秦晶和刘新力。③《他人的脸》和《燃烧的地图》则均是在1997年被译介到大陆的,当时叶渭渠、唐月梅主编的《安部公房文集》由珠海出版社出版,两篇小说共同收录在《他人的脸》一册中,两部作品的译者同标为“杨炳辰、郑民钦、申菲等”。④
以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立足于20世纪60年代以后日本文坛的安部公房,曾与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三足鼎立,形成日本先锋文学惹人注目的风景。发表“失踪三部曲”时,正是安部公房壮年时期,其敏锐的感觉与深刻的思考,不仅是其生活时代物象的反映,而且更是其解答自己创作时代难题的方法路径。壮年的安部公房进入了创作旺盛期,与大江健三郎和三岛由纪夫一样,三者都不是故事的编排者,而是用小说思考人生的哲理型作家。大江健三郎考虑的是何为战争精神,三岛由纪夫考虑的是怎样摆脱天皇制面对的现实危机,而安部公房思考的则是在“厌世”情绪中挽救“失踪”的灵魂。
1945年8月15日,“玉音放送”将日本从充满国粹主义自信的“战前”,推入在失败中构想重建的“战后”。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分裂,宛如一个重症病患。失去自我诊疗机会或能力的日本,只能听凭胜利者美国开出的“民主化改革”这一处方。面对第二次“佩里来航”,民主改革最重大的举措,就是将主权天皇制改变成象征天皇制,为了防止旧制度复辟和消除美国的安全隐患,日本还宣布放弃战争权,不拥有军队。以“冷战”为背景,日本1955年体制建立,1960年之后开始经济高速增长,天皇“神格”消失,宪法第9条宣言放弃战争权。
池田勇人在1960年的选举中获胜,不同于无事生非的岸介信,池田将高速发展经济作为施政的第一要务。上任不久,他便提出了“国民收入倍增计划”,在短短10年内将国民收入增加了两倍。在池田执政期间,1964年10月还举办了东京奥运会。日本似乎已摆脱了战败阴影,距离成为“正常国家”为时不远。不过,吊诡的是,日本之所以能在不到20年的时间又成为经济强国,乃是在战后民主化改革中主动接受了用放弃战争“换来”象征天皇制,为发展取得了一个政治前提。这种反差让日本右翼分子深感不满,甚至声称:“我国现今并非主权国家和独立国家,是从属于美国、俄国和中国的半主权国家。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夹着砂石吞咽米饭。”60年代的日本,自民黨内派阀斗争。安保斗争要求收回冲绳、经济情况斗争、环境问题、利益分配体系调整、劳工运动、社会党逼宫等情况相继出现。其中,尤为甚者,是执政党自民党对金钱政治的操弄,使社会大众对日本国家的未来走向感到失望或无助,焦虑感弥漫于整个社会。这些重大社会问题的发生无一不以这一问题为背景,作家对日本的思考来源于社会又超脱于社会,开出的药方又受自己所持价值观影响。安部公房的“失踪”思想,完全就是在充满矛盾的社会现象中痛苦而艰难的自由想象。
由于安部公房曾受到过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深刻影响,且其在创作上往往显露出某种超越于现实的写作方式,所以在理解他的作品时,学界往往以“存在主义文学”“先锋派文学”标识他的创作身份,有文学史研究就称,“安部公房被认为是日本存在主义的大师”①,“安部公房取法存在主义的独特个性,并在技巧运用上恰到好处,对卡夫卡形式的融会贯通,卓尔不群而又韵味十足”②。而在1997年由珠海出版社出版的《安部公房文集》中,林林撰写的“前言”与叶渭渠撰写的《安部公房的艺术世界(代总序)》中,也都给予了安部公房及其作品这样的指认。林林说:“这次编选出版的《安部公房文集》…都是精选出来的安部这位作家最具代表性的、也是日本存在主义最优秀的作品群。”叶渭渠则不但称“安部公房(1924—1993)是战后日本存在主义文学的大家”④,而且认为“安部公房追求的先锋文学,就是打破传统的文学,创造出崭新的文学世界”⑤。上述观点也一直延续至今,邹波认为,“对人的存在这一命题的关注、对于超现实主义的接受与扬弃构成了安部公房小说的主要特征”,“而‘存在与‘前卫是解读安部小说创作的重要关键词”;李讴琳认为,“安部公房的作品之所以能为全世界的读者所接受,和他在存在主义、前卫艺术等方面的广泛涉猎有很大的关系”⑦;任丽虽然力图将其作品的解读聚焦于“自我”的命题之上,但是她也承认学界对安部公房上述的指认,她说:“虽然安部公房经常被冠以‘超现实主义作家、存在主义作家等标签,但是无论是具有意识形态批判性的超现实主义作品,还是诠释人类孤独处境的存在主义作品,自我始终是安部公房小说的重要精神课题。”而学界对“失踪三部曲”的解读也基本都处于这一框架之中。
但是,上述研究普遍都忽视了(或者说淡化了)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思想型作家,安部公房所创作的作品虽然采用了架空历史、淡化社会环境等先锋派文学的创作技法,其作品中确实显露出极强的存在主义意味,但是安部公房的创作并非纯粹的艺术实验,也不是存在主义哲学理论的文学图解。他的上述尝试均来源于他对二战以后日本人生存环境的现实关切与理性思考,透露出的是他寻求日本人精神困境的出路的努力。就这点而言,只有透过“先锋”与“存在主义”的表象,将安部公房的创作(尤其是“失踪三部曲”)置于当时日本的历史现场中予以考察才富有意义,而对其历史意识的考察则是我们理解安部公房与“失踪三部曲”的重要途径。
二、“失踪”:战后日本人精神状况的一个侧面
就本文而言,“失踪三部曲”中的“失踪”一词具有极强的隐喻意味。因为,《砂女》中的“失踪者”仁木顺平本就是小说中的主人公,虽然就其身边的人(妻子和同事)来说他是一个失踪者,但就文本本身来说他一直处于“在场”状态;《他人的脸》中的“我”无论从哪一个意义上都不是日常意义上的“失踪者”,即使在“我”离群索居独自制作“假面”的那段时间里,“我”周围的亲人朋友也没有将“我”视之为“失踪”状态;而在《燃烧的地图》中,虽然出现了始终“不在场”、需要被“我”寻找的失踪者根室洋,但从文本的意义上看,寻找根室洋的过程与其说是故事的本体,不如说是故事的线索——整个小说实质上始终在围绕调查所调查员“我”的所思所想及生活、工作状态来进行。
在这三部作品里,“失踪”的并非“实在”的人,而是某种精神表征。更具体地说,是主人公“存在”的根据,是《砂女》中的仁木顺平和《他人的脸《燃烧的地图》中“我”之是“我”的原因与依凭,表现为他们归属感的缺失,是精神家园隐没不见之后的焦虑与孤独。
在《砂女》中,仁木顺平之所以会失踪,是他利用假期时间去“采集昆虫”,而在一处沙丘之地误入砂村,后又在借宿过程中被村人绑架,要求其一同参加每日的清砂工作,从而导致自己身陷“囹圄”。而仁木顺平最初的深层动机则具有极强的功利性,“只要能够找到新的种类,自己的名字就会和长长的拉丁语学名一起,用斜体记录在昆虫大图鉴上,而且有可能被半永久地保存下去”。①在这里,仁木顺平“采集昆虫”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是在爱好掩护下试图寻找自己的精神安放之所——这直接反映出他在原有的工作与生活中价值与意义上面临着的困顿,而小说的情节也说明了这一点:“实际上,像教师这种嫉妒虫附体的存在是不多见的…学生年年都像河水一样超越自己流淌而去,在这流水的底部,唯有教师,像深埋的石头一样总是不得不被残留下来。希望是能够向他人讲述的,但却无法自己去梦想”,②这从侧面显示出,仁木顺平即使在原来都市的工作中,其灵魂也承受着找不到归属感的痛苦。在小说的结尾,砂女宫外孕被村人抬出沙坑,仁木顺平则在此时意外获得了逃走的机会,但是他却没有急于离开,因为他“发明”的蓄水装置让他有了继续留在砂村的愿望和理由。“他没有必要慌忙逃走他心里充满想要把蓄水装置的事情告诉别人的强烈愿望,都快让他胀破了。”③此处,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蓄水装置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让仁木顺平看到了寻找到真正价值与意义的“希望”,而这也是先行研究中很多论者所注意的地方。但是,这其中的问题在于,这种寄托于某一器物的归属感是否牢靠、是否足够持久。在小说的最后,仁木顺平并非想永远待在砂村,而是“逃跑的办法后天再去想也成”,这似乎暗示着他始终不可能将砂村作为永久的居住地,更不可能成为自己精神的安放之所。
在《他人的脸》中,“我”制作“假面”的动机与其说是为了重新获得一张面孔,不如说是为了寻找到重新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可能。虽然“我”在遭遇毁容之初并不相信脸对一个人的生活有那么重要,但是直到他人对“我”态度的转变以及和妻子感情出现了嫌隙,才让“我”决定通过制作“假面”以恢复“自我”。但是,由于佩戴“假面”使“我”突然认识到我的过往以及关系都因此被隐藏,甚至“我”在此时作恶犯罪都无法被追查,因此另一个潜在的“我”和原有的“我”开始了惊心动魄的较量。但“我”却无法摆脱另一个“我”的纠缠,以“假面”尝试勾引自己的妻子,并最终得手。同时,这让“我”痛苦万分,并尝试对妻子实施惩罚。但是,令我意外的是,妻子其实在第一时间就识破了“我”的假面,她本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在毁容之后抚慰她。当她知道“我”真实的目的以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毁容的隐喻意义在于“我”的精神归属出现了危机,这是从我与他人的关系产生的龃龉透露出來的,而“假面”的出现本质上是给了“我”一个“重塑”关系、“重构”归属的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却因为另一个“我”的“现身”反而加剧了“我”所面临的“危机”。这里可能蕴含着这样一层意思:一个刻意构建的精神归属地能否真正成为灵魂的安居之所?如果不能,那么人一旦失去精神寄居之处,又该如何自救?
在《燃烧的地图》中,作为私人侦探的“我”受一个女人委托寻找她的丈夫、燃料批发公司课长根室洋,但线索极为有限,而委托人、根室洋的妻子根室波瑠对待一些关键问题也躲躲闪闪,似乎并不希望“我”找到她的丈夫。更为蹊跷的是,可能知情的委托人的弟弟却在“我”认识他的当天晚上在一场意外的黑帮暴动中死亡;另一位可能的知情者田代满嘴謊话,几乎把“我”引上错误的方向,而最后田代的自杀又导致了“我”不得不离开了供职的调查所。但是委托合同还未到期,同时也是在“我”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又来到整个案件的关键地点——“山茶花”咖啡店进行最后的调查,却意外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我”本来熟悉的一切也变得无比陌生,成了又一名失踪者。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无法找到让自己安身立命的精神处所。“我”原本在一家公司工作、有一个家庭,后来我选择辞掉工作并从家中出走,“我”妻子说:“我就认为你是逃走的。”①这句话虽然有些刻薄,但也确实道出了实情。而作为委托人的根室波瑠几乎足不出户、每天沉浸在酒精的麻痹之中;早年参加过“安保斗争”的“弟弟”现在却浪迹于黑社会组织,并最终死于非命;满口胡话的根室洋下属田代最后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些人与其说是灵魂有所归,不如说是早已放弃了寻找归属地的努力与勇气。在这种错综复杂的社会乱象中,安部公房“失踪”了,“失踪”的目的是要为混乱横生中迷惑的大众寻找回“失踪”的自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调查根室洋失踪案的实质就是“我”试图揭开根室洋“私人历史”的过程,而“我”最终的调查失败其实就是在说明,第三人想要打开某个人的“私人历史”是不可能的,它只会导致调查者的迷失。
“失踪三部曲”深刻地表现了战后一部分日本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侧面:精神与灵魂的无所依归。造成这一现象的历史根源,往前追溯,则在于“战前”与“战后”的断裂意识对日本人精神主体性的巨大冲击。于是,“失踪”成为日本人逃避历史断裂的一种存在主义路径。
三、“失踪”的实质
“失踪三部曲”所反映出的战后日本人“归属感”的丧失实则指向的是一种“共同体认同”的危机。关于在日本文化中如何理解“共同体”的概念,李讴琳在其所著的《安部公房:都市中的文艺先锋》一书中有过非常详细的总结,她说:“共同体,在广辞苑中解释为community ,是以血缘、地缘或感情的联系作为基础的人们的共同生活样式,因为共同而互相协助和互相限制,和为了达成特定的目的而结成的组织是有区别的。也即协同体,村落共同体。在日本的经济学界,以大冢久雄为代表的经济学家将德语‘gemeinde 翻译为共同体,强调生产样式和土地的集体所有,并把滕尼斯的用语‘gemeinschaft 翻译为共同态。而在日本的社会学界,则在二战前将‘gemeinschaft 翻译为共同社会,注重社会关系中一直的统一和融合。后来,日本社会学家富永健一指出,因为‘gemeinde和‘gemeinschaft 这两个词都从不同的角度涉及了土地的共有,以及集团的一体性这两个要素,所以‘gemeinschaft 不但可以译为共同社会,也可以翻译为‘共同体,他还进一步指出,村落共同社会与家庭共同社会是构成传统日本社会的结构要素。”那么,在“失踪三部曲”中导致日本人“归属感丧失”背后所丢失的那个实体性存在是什么呢?在笔者看来,这就要说到日本学者土居健郎所言的日本人心理结构中的“依赖”概念,在他看来,“依赖不仅是理解日本人的精神结构也是理解日本社会结构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③,“我认为日本的社会体制完全是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直到今天还基本上保持着这种状态”④。“在日本,特别是明治维新以后,社会上的人际关系与传统完全相悖。如果借用滕尼斯术语的话,就是从注重共同体社会向追求利益的社会转变。尽管我们也承认这种变化,但毕竟日本社会中还保存着许多共同体社会的因素日本社会有着相互依赖的土壤,它在一步一步缓慢地向追求利益的社会转变。”在这里,更为重要的是,土居健郎进一步认为,“明治以前,日本人的道德观‘义理与‘人情实际上是以‘依赖心理为核心的,明治政府确立的天皇制成为超越阶级与阶层的精神支柱。”而“天皇制”就是“共同体”的实质,同时也是安部公房“失踪三部曲”中导致日本人“归属感丧失”背后所丢失的那个实体性存在。
“天皇”在日本人精神生活中的至高地位的形成,是有着深刻而复杂的历史机理的。日本人国家认同的形成并非十分古远的事情。有学者就曾提及,日本人的近代“国家”概念出现在明治维新之后。在此之前,他们处于一种以血缘与地缘关系为基础的“藩国意识”结构社会关系中,而此种“藩国意识”是以对氏族领袖与氏族神的认同、追随、崇拜为核心的。日本人近代的民族国家意识正是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而晚近以来“天皇”权威的天然合法性正是来源于此。①甚至可以说,“天皇”即是作为日本人“想象的共同体”意义上“国家”概念的具象化象征。
从以上角度来看,1945年发生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对于日本人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这不但是因为天皇制及其背后一整套制度规范受到削弱,更重要的是,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虽然的确使日本人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但是由此而来的迅速现代化、城市化,也使日本人难以适应,孤独、焦虑、无所依附,一种没有归属的感觉与情绪普遍存在于日本社会之中。
由此而言,安部公房对“失踪”主题的关注具有深刻的历史原因,这反映的其实是安部公房本人及那一时代很多日本知识分子的共同历史意识:个人在历史变幻面前的无力与卑微,历史断裂是个人的“不能承受之重”。这种历史断裂感和无力感成为映射在普通民众心中的阴影,让60年代的日本人深感经济繁荣下的文化自卑,要么选择遗忘历史,用“失踪”掩盖心灵的怯懦;要么放弃“寻根”之旅,用“无根”安慰迷茫的自我。
四、“失踪三部曲”的历史意识及其机理
在马克思看来,“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②,而对于“历史”来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换句话说,历史意识不仅是既往全部历史作用于人类头脑中的结果,而且这一“结果”还将直接对人未来发展的路向产生深远而重大的影响。然而,对于历史学家和文学家来说,历史的作用与影响在具体呈现方式上又是有区别的,“历史话语的分析单位是整个社会,文学话语的分析单位是每一个具体的人生。尽管二者不可能彻底分割,但是,历史话语关注的是历史事件的完整,文学话语关注的是人生事件的完整……如果说,历史著作或者经济学、社会学著作擅长描述的是某种社会的普遍状况,那么,文学擅长描述的是个人的特殊际遇。这时,人生个人感性普通小人物日常生活细节—诸如此类的范畴无不显示出某种相近的意味”。换句话说,与史学不同,文学意义上的“历史意识”看重的是个体的人(作家)在历史与个人际遇交汇中的个体感受,它虽然离不开同一时期所处社会的整体历史观的影响,但是它更加感性,是个体融入了自己的生命经验后对历史所产生的认识。
安部公房作品中所曲折表达出的他关于历史的认识,恰恰是构成他作品及思想的重要质素。仅从安部公房的作品中来看,在他的意识里,历史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历史的本体,而在于历史的呈现、打开方式。换句话说,在于历史是如何影响人的当下生活的——这既包括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往者,更包括“历史”过后的来者。如果不将历史看作施加于个体的人的影响,那么这样的历史将是毫无意义的。
在上述基础上,“历史”也被区分为互相高度关联、却又性质不同的两个层次,一个是民族/国家的公共记忆,即“大历史”;另一个是个体的“人”的过往经历,即“私人历史”。从一般的意义来看,“大历史”既是“私人历史”得以展开的背景和基础,又框定着“私人历史”中具体情形的发生可能性与发展向度,而“私人历史”则或隐秘、或显在地汇入“大历史”,成为后者的组成部分。从这点来看,不同于“大历史”,“私人历史”不是全景式的,而是侧面式的、片段式的,不是向过去和未来无限展开的,而是有限的。在安部公房1962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砂女》中,主人公中学教师仁木顺平和砂女对待沙丘村落与清砂工作的不同态度,其背后与其说是现代与传统或曰文明与愚昧之间的冲突,不如说是二人的不同经历与不同的人生感受决定的。在小说中,砂女并非一个从来没有走出过村落的女人,甚至和仁木顺平一样,对于砂村,她也是一个外来者。无论是仁木顺平还是砂女,其现在对待砂村的态度都是与整个民族/国家的历史伤痛相勾连的,而二人之间的差别看似巨大,其实也只不过是这种民族/国家的历史伤痛与二人各自的生活经历、学识素养等“私人历史”结合所造成的。
但是,“私人历史”一经产生,其便具有了某种公共属性。一旦一个人的“私人历史”遭到“大历史”的拒绝与抹除,那么其作为“人”的存在合理性势必要遭到质疑。在《他人的脸》中,主人公的毁容意味着“我”即将遭到历史的驱逐,藏于“脸”之后的私人历史合法性开始遭遇质疑,而对一个人“私人”歷史的取消从社会意义上或文化意义上,无异于是对其处以的某种“极刑”。而更糟糕的在于,不同于生命意义上的极刑,社会(文化)意义上的“极刑”保留了被执行者的精神与意识,取消的是社会对其作为“人”的承认。此时,本来与“大历史”紧密相接的“私人历史”在此处猝然断开,成了纯粹的“回忆孤岛”:一个人“面容”背后的实质是此人的过往经历,即“私人历史”。而其如果想得到确证并由此获得在社会上存在的合理性,则需要与整个人类的“大历史”相联系,一旦丧失了这种联系,那么即使没有丧失主体性,他在社会中的活动也将受到极大的抑制,人格和尊严也将毁于无形。
综上所述,在安部公房的“失踪三部曲”中,其小说文本体现出如下写作思路:“大历史”本身是由无数的“私人历史”汇聚而成的,但后来的“私人历史”同时要受到此前“大历史”紧紧地规约与框定。被“大历史”接纳与肯定的“私人历史”虽然不轻易供人“查阅”,然而一旦惨遭“大历史”的否定、拒绝乃至驱逐,那么所属者将遭遇悲惨的不幸。因为所属者的社会身份与社会角色要通过“大历史”对其“私人历史”的接纳予以确证,否则“私人历史”的所属者就失去了进行社会活动的可能性与合法性。
(责任编辑:冯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