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红花照碧海”
2021-09-28黄奇石
黄奇石
向经典致敬,主要是向经典作品的创作者们致敬。民族新歌剧的经典是杰出的前辈们创造出来的,没有他们,也就没有那几部经典之作。《红珊瑚》就是这样一部几乎被遗忘了民族歌剧杰作。
戏好抓人成就经典
《红珊瑚》剧组的同志我大都不熟(最近才新认识了几位演员前辈:珊妹扮演者、七奶奶扮演者、老更夫扮演者),我唯一熟悉的是《红珊瑚》作曲之一胡士平同志。我们一起写《中国歌剧史》,一起开会、研究,前后有十来年。他是个很好的人,14岁参加革命,是新四军的“红小鬼”。他人品好,文笔也好,更难得的是有思想。他认为艺术家都应是思想者,不可盲从。他坚守歌剧民族化的路子,批评某些“洋腔洋调”的作品,不过是“中国人写的洋歌剧”,认为“要想走向世界,先要走向中国”。
《红珊瑚》这部戏1959年首演,1960年拍成电影,当年我还是个学生,都没能看到。据说1991年海政文工团复排过一次,我也没机会看到演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几部红色歌剧的经典之作,只有《红珊瑚》我较陌生(当然,主题歌《珊瑚颂》早已是家喻户晓了)。
歌剧《红珊瑚》沉寂了五六十年,不如同时期的《洪湖赤卫队》《江姐》名气大(这与二剧多次复排也有关)。这次看过《红珊瑚》电影版后,印象之好,出我意外。
首先是剧本好。一个好剧本,构思要新,人物要活,唱词要美,戏要好看,等等。
构思要新。构思包括内容与形式,尤其是立意与结构。主题就是立意,剧本的灵魂所在。本剧的主题是什么?两个字:“解放”。全剧的结构布局、人物冲突、唱段安排,乃至一头一尾的呼应,全都围绕这个主题展开。
人物要活。剧中的人物确实写得各有个性:珊妹不仅人长得美,心灵也美,她温柔刚毅、万难不屈,为病中的父亲、为珊瑚岛的解放,两次入狱,“生不告饶,死也不低头”。七奶奶是已故老海霸第七个小老婆,也是个“海霸”,威风八面、心狠手辣。剧本把一号“反派”设计成女的,别出心裁,可避免与黄世仁、彭霸天之类雷同。老更夫是七奶奶府上的打更人。这个拖条小辫的清末遗老,设计得也很妙,久经世故、足智多谋又爱憎分明,用他自己的话:“夜里为富人打更,白天替穷人说话。”七奶奶的“狗腿子”孙保长既狡诈又愚蠢。老更夫与这个孙保长从正、反面各自把个性表现得十分出色,添了不少喜剧气氛。总之,写正面人物没有标签化,写反面角色没有脸谱化,是《红珊瑚》写人物的一大成就。
剧中唯有珊妹的恋人阿青较弱,前后仅出场两次,一闪而过,都没有什么戏,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这不能不说是《红珊瑚》的一点小小的不足和遗憾。假如阿青与侦察参谋王永刚调换个位置——负伤的不是王参谋而是阿青,情况也许就不同了。早先,阿青从珊瑚岛狱中逃走,后参军当了海军侦察员,荒岛上与跳海脱险的珊妹相遇。二人一同潜回家乡领导乡亲反抗渔霸,里应外合,迎接解放大军。剧中“跳海”一场之后王参谋的戏都可给阿青,这样,阿青的戏就出来了,剧情改动也不大。
经典都是改出来的。《白毛女》诞生至今,数十年中大小改动几十次。《红珊瑚》首演前也不可能不经过反复修改就可成功的,即使拍了电影,也还有可改之处。CCTV-4“向经典致敬”节目录制结束后,分别时,我与三位演员谈过阿青这个人物较弱的意见。他们说当年剧组也有同样的感觉,也曾想改。可惜现在作者们大都不在了,修改怕是不太可能了。不过,即使有这点遗憾,《红珊瑚》的人物设计总体上还是成功的。演员也下了很大的功夫,把人物演得很活。
唱词要美。该剧唱词没有陈词滥调,大都写得很美很有诗意。主题歌《珊瑚颂》不用说了,你看“投海”一场,珊妹船上那句唱:“渔家女,从来是对海梳妆……”——没有生活,很难写出这唱词。
一个好本子,上面几点都重要。但我认为更为重要的是戏:要有戏,戏要好看。没有戏,别的就都无从谈起。《红珊瑚》戏很抓人,环环相扣,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戏剧逻辑。该剧戏进入也很快(从反面人物切入),一开场就要抓住观众这点很重要。
写戏就是写矛盾冲突,包括写人物之间的冲突与人物内心矛盾的波澜。剧作者除了深入生活、了解生活中的各种矛盾之外,向戏曲学习也是成功的关键。中国戏曲很会写戏,戏都好看。当代中国歌剧本子的一大不足就是不如戏曲会写戏。须知,没戏,其他的就都出不来。
戏好抓人,是《红珊瑚》剧本经典性的最为重要的成就。
“学而能化”的音乐构思
歌剧《红珊瑚》的音乐是成功的。成功的原因在于学习戏曲与民歌。作曲家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到河南、江浙一带采风,广泛学习各种地方戏曲和渔家民歌。演员们也说:“《红珊瑚》首演后,有人说太像戏曲了。我们是学习戏曲,但它仍然是歌剧。”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红珊瑚》的作者们懂得这个道理,“学而能化”。这与新中国成立初期提倡学习戏曲的风气有关。当时歌剧界乃至整个音乐界有“土”与“洋”两种不同的主张:从解放区来的文工团主张“土”的,走民族化的路,掀起了学习戏曲的热潮;从国统区来的某些“学院派”主张“洋”的,走西洋歌剧的路。中国歌剧舞剧院的前辈们大多是从延安和解放区来的,当时歌剧团与舞剧团演员都纷纷下去学习戏曲,如《刘海砍樵》《盗仙草》等。这两种不同的主张曾经产生一场激烈的“土洋之争”,引起毛主席的注意。1956年毛主席召集座谈会,发表《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批评了“排外守旧”的“保守主义”与“全盘西化”的错误观点,重点是批评“全盘西化”。他指出:“藝术上‘全盘西化被接受的可能性很小。”他主张“应该学习外国的长处,来整理中国的,创造出中国自己的、有独特的民族风格的东西”。他说:“现在世界的注意力正在逐渐转向东方,东方国家不发展自己的东西还行吗?”伟人六七十年前的这篇谈话是他唯一谈及音乐的,充满了远大的历史眼光与艺术辩证法,具有经典性,十分难得。我常劝歌剧音乐界的学生们一定用心研读,将终身受益。毛主席不仅为这场争论做了结论,还极大地促进了民族新歌剧的发展,形成歌剧的“黄金时代”。《红珊瑚》正是应时而生,是其中的一大成果。
《红珊瑚》音乐的成功,除了珊妹的《海风阵阵愁煞人》等几段代表性的唱段外,我最为喜爱的还是主题歌《珊瑚颂》,其旋律之动听、风格之清新,真像是一阵沁人心脾的海风。
这首主题歌在《红珊瑚》首演时还没有,是拍电影时加上的,由胡士平同志写成(所以电影版《红珊瑚》中的作曲者他列第一)。主题歌采用珊妹的音乐主题加以提炼,写得这么美,这么浑然天成,真是大手笔。
我此次看了电影版《红珊瑚》,惊奇地发现两点:其一,全剧音乐不断,珊妹的主题旋律贯穿始终,使各场音乐串联成有机的整体;其二,剧中主题歌一头一尾是前后呼应的。最后高潮处升信号红灯的生死搏斗中,珊妹唱的也是这首主题歌(唱词略有不同)。最后在胜利的炮声中,主题歌转为大合唱(唱词多为新的)。全剧结束于主题歌宏大的合唱歌声中。这段高潮音乐,回旋呼应、层层推进,激荡至最高处,猛然收住,既淋漓尽致,又绝不拖泥带水,精彩之极,收场同样具有值得效仿的经典性。这就使得后加的主题歌没有成为贴上去的、游离于剧情之外的,而是剧情有机的贯穿线。
主题歌成功的运用,也是歌剧《红珊瑚》经典性特征之一。它是可以与同时期出现的“洪湖水”“红梅赞”媲美的,在与剧情紧密结合上甚至更胜一筹。
对“戏曲化”风格的探索
音乐我是外行,谈音乐多是凭感觉,虽多为肤浅之论,却有自知之明,不敢像某些论者那样故作高深、信口开河。关于“歌剧戏曲化”的问题,也是《红珊瑚》的作者们当年公开提出来的。这有时代的原因,学习戏曲,反对“洋化”,难免矫枉过正。我在这里不想对这些杰出的前辈们做过多的褒贬。
我对此的看法,坦率地说,我不赞同“歌剧戏曲化”的观点。道理很简单:歌剧戏曲化,也就没有歌剧了。歌剧学习戏曲,不等于变成戏曲。歌剧之所以存在,正是它不同于戏曲。我想起贺敬之同志对“中国歌剧”曾有个十分准确的定位:“与外国歌剧比,它是中国的;与旧戏曲比,它是新的。”
这牵涉到一个常被搞混淆的问题:板腔体的问题。有人主张民族歌剧要采用“板腔体”。这也是不对的。板腔体是戏曲的基本手法,学习戏曲不可能不学习这种手法,但要“学而能化”,化为歌剧的,而不能搬用“板腔体”,变成戏曲。“歌剧板腔体化”与“歌剧戏曲化”两种观点本质是一致的。
《红珊瑚》与其他的几部歌剧经典既学习戏曲,也学习民歌,取材并不单一。正如四川师大韩万斋教授对《红珊瑚》音乐的评论:“作曲家吃得比较杂,消化得比较好”。他说的也是“学而能化”。我再举一个例子:1962年《白毛女》复排,添了那段著名的唱段《恨是高山仇是海》”。据饰演喜儿的郭兰英同志回忆,作曲家马可同志写之前,让她把山西梆子中若干悲情唱段唱给他听。他边听边记,几天之后,这唱段就出来了。人们听起来,这完全是新的歌剧唱段,并没有山西梆子的“醋味”。这就是“学而能化”的又一范例。
韩教授对“板腔体”有深入的研究,认为不能用“板腔体”把民族歌剧给框死了。我曾向他请教过。所谓“板腔体”,有“板”有“腔”;“板”是节拍,“腔”是曲牌。有各种板式,有各种腔式。歌剧学习其手法,应该化用而不可搬用、套用。此外,还有民歌,还有说唱,岂能说民族歌剧音乐只有“板腔体”一种?
板与腔、节奏与旋律,是古典音乐的两大要素,在中国自先秦《诗经》、汉“乐府”到唐代“十部乐”,至少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至五代已相当完备成熟。大家熟悉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五代南唐顾闳中画)“观舞”“清吹”两个段落都有一男士手持檀板,与击鼓的主人分别掌控场上歌舞的节奏。我的家乡闽南的古乐“南音”,据称是从五代宫廷里传出来的,至今都在乡间流传。有一种叫“童馆”的(俗称“囝仔唱”),由十来岁的孩子手执檀板演唱,用三四件民乐伴奏。每听那天真清纯的童声、那柔美宛转的曲调,都令人陶醉。我曾写文赞叹过:“此曲只应天上有”。“南音”可称为唐五代音乐(不只是宫廷)的“活化石”。闽南戏曲“梨园戏”“高甲戏”均由这种“南曲”发展而成的。
由民间音乐——不论“南曲”与“北曲”——发展成为戏曲,应是一种规律。“板腔体”也由此产生,从宋元历经明清,已经很成熟了,有一整套完整的板式与腔体(不同曲牌连缀的套曲)。戏曲的“板”是由鼓师掌控的。鼓师右手击鼓、左手打板,以此控制场上的节奏。
新歌剧则不同,音乐并没有曲牌,乐队无论是民乐队或是西乐队,都是上百人以上的阵容,再也不是戏曲的三大件了。推陈出新,声乐与器乐都大大发展了。如全盘套用戏曲,搞“戏曲化”“板腔体化”,等于取消了新歌剧本身,退回到旧戏曲去了。这不是创新,而是复旧。
把“板腔体”与民族歌剧等同起来,等于把歌剧与戏曲等同起来,至少有两大弊端:其一,容易搞得很旧。不少歌剧受此消极影响,搬用“板腔体”,学而不能化,把音乐写得相当陈旧;其二,容易搞得很窄。如《草原之歌》《刘三姐》用的是民歌,没用“板腔体”,难道就不是民族歌剧?歌剧“板腔体化”的弊病显而易见,连逻辑都不通。令人费解的是,仍有“理论家”至今不悟,一再到处宣扬。为民族歌剧的健康发展,不得起而辩之。“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唯识者知之。
說句心里话,《红珊瑚》的音乐不可能不受作曲者自己主张的“歌剧戏曲化”的影响,以致观众才会有“太像戏曲”的批评。该剧如果与戏曲更加拉开距离,更加“推陈出新”,音乐一定会写得更加清新、更加歌剧化,就像它的主题歌一样,也许就不会有这种批评了。
民族歌剧的第一部经典之作《白毛女》在最初搬用秦腔失败后,吸取教训,求新求变。音乐以民歌为主、说唱与戏曲为辅,不拘一格、多元融合,其关键也是学而能化、力求创新,为后来的新歌剧树立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