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者
2021-09-27[英]玛丽·雪莱著张磊子朱榕
[英]玛丽·雪莱 著 张磊子 朱榕 译
1833年7月16日。对我来说,这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度过了自己的第326岁。
游荡的犹太人?肯定不是。超过18个世纪从他头顶掠过。与其相比,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永生者。
那么,我是永生的吗?这个问题在过去的303年里,我整日整夜地问着自己,然而还是不能找到答案。今天,我在自己棕褐色的头发里找到了一根灰白色的头发,这预示着我的衰老。但是它也可能已经在我的头上隐藏了303年—因为有些人在二十岁左右都已经满头白发了。
我将会讲述我的故事,我的读者可以替我做出判断。我将会诉说我的故事,以此来打发漫长永生中的几个小时,因为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疲倦无聊了。永恒!这个可能吗?长生不死?我曾听说过一些魔咒,献祭者们陷入长久的睡眠,几百年之后,精神如旧。我也听说过“七眠子”的故事—因此,永生会成为一种重负:但是,唉!这绵延永久的时间重担—单调乏味的时光流逝!传说中的努尔贾哈德是多么幸福呀!—但是在我的永生之中却不是这样。
尼利厄斯·阿格里帕的声名,世人皆知。对于对他的记忆以及他所做的杰作,同样让我永生难忘。世人都听说过他的那位学生,当他老师不在的情况下,无意中唤醒了长眠的恶灵,最终将恶灵杀死。无论这个传闻真实与否,这都给那位声名斐然的哲人带来了诸多的麻烦—他所有的学生马上抛弃了他—他的佣人也都逃跑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他休息的时候,照料不断燃烧的火炉,或者在他研究的时候,帮他观察不断变化着颜色的药液。实验接二连三地失败,因为一双手根本不足以完成这么多的事情,暗灵们也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供他驱使而不住地嘲笑着他。
我当时非常年轻,非常穷,还处于热恋之中。当那个事件发生的时候,尽管我并不在实验室,但是我已经做了尼利厄斯一年多的学生。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的朋友们恳求我不要返回这个炼金师的住处。我颤抖着听完他们给我讲述这个可怕的故事,我不需要第二次警告。当尼利厄斯找到我,并为我提供一袋黄金作为报酬,询问我是否愿意重回他的门下时,我感觉好像是撒旦亲自来引诱我。我的牙齿格格地打颤,我的每一根头发都竖了起来,在我颤抖的膝盖打算同意之前,我便以最快的速度逃跑了。
我踉跄的脚步被引向了那里,这两年每个夜里我都会被吸引到这个地方—纯净的泉水汩汩涌出,一个黑发的姑娘驻足泉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眉眼带笑地注视着这条我每晚都惯于踏过的小路。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爱上柏莎的,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的家人都过着淳朴自足的生活,我们之间的依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快乐的源泉。然而在至暗时刻,恶性的热病夺走了她父母的生命,从此柏莎就成了孤儿。她本可以寄居在我家,然而附近城堡里的一个年迈的老女人,腰缠万贯而且没有子嗣,最终收养了柏莎。从此以后,柏莎住在金碧辉煌的城堡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且被达官显贵所青睐。但与她在明堂之中新识的朋友不同,柏莎对于昔日的好友依然葆有着真心。她经常拜访我父亲的住处,当她被禁止前往那里的时候,柏莎会前往附近的树林,我俩会在树木成荫的喷泉边幽会。
她经常说,抚养人的责任根本不能与我们之间的圣洁性相提并论。遗憾的是,由于我囊中羞涩,根本拿不出足够的金钱娶柏莎为妻,为此她备受折磨,身心俱疲。柏莎个性高傲又耐不住性子,对于那些阻碍我们在一起的障碍逐渐心生愤恚。由于我们每隔一段时间才能见面,在我离去的日子里,她愈加伤心难过。她痛苦地抱怨着,旋即怪罪我的贫穷。我立刻回答道:“尽管我很穷,但是我对你很真诚呀!如果我坑蒙拐骗的话,估计很快就暴富了。”
这句话引发了无数的问题。她也从我的表情看出来了一切。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总是说着山盟海誓的誓言,但却不愿为了我去面对那个恶魔。”
我立刻反驳道,我心中唯一惧怕的事情就是让你伤心—然而柏莎一直考虑的是,我可以从尼利厄斯那里接受数目可观的报酬,然后就可以与她远走高飞。面对柏莎不住的鼓励和冷嘲热讽,最终,在爱情和希望的引导之下,我回到了这个炼金师的住处,最终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很快便投入到工作之中。
一年过去了,我也积攒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习以为常的工作驱散了原先我对于尼利厄斯的恐惧。除过每天繁重的工作之外,我没有发现任何邪魅的迹象,我们炼金室中科研的寂静也没有被魔鬼的啸叫所打断。我与柏莎依然偷偷约会着,而我也逐渐看到了希望—但是这种希望并不能给我带来全然的喜悦。因为柏莎认为爱情和安全感两种东西不能让我兼而得之。虽然是出于对我的喜欢,但是她开始在他人面前卖弄她的风姿。我为此大生醋意。而她却千方百计地奚落着我,还从来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她让我歇斯底里地抓狂,然后再迫使我祈求她的原谅。有的时候,柏莎自认为我不够顺从她的心意,便会告诉我一些关于爱慕者的故事,那个人是如何被城堡的女主人所赏识。她不断被一群富有而又幽默风趣的纨绔子弟环繞着,而尼利厄斯那妄自菲薄的学生又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呀!
那段时间,这个哲人要求我在工作上投入更多的时间,为此我无法一如既往地去与柏莎约会。尼利厄斯在从事一项强度极高的工作,而我也被要求日夜不断地给炉中加燃料,并且观测化学实验的变化。我亲爱的柏莎在喷泉边徒劳地等着我,最终无功而返。她那高傲的性格被我无奈的缺席搅得大为光火。因此当我利用睡觉的间隙偷偷溜出去,并且希望得到她的安慰时,换来的却是鄙视、嘲笑的目光。柏莎发誓着任何男人都值得和她在一起,而不是眼前这个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为她挺身而出的男人。我愤怒地发誓,她将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是的,她一定会的。我在昏暗潮湿的住处,听到柏莎被一个名叫艾伯特·霍夫尔的纨绔子弟追求着,而这个艾伯特·霍夫尔一直被柏莎的女主人所赏识。我仿佛看见他们三个人并排从我烟熏的窗户旁边走过。她那目似点漆的眼睛向我的住处瞥过一丝轻蔑的目光时,我仿佛能听到他们在提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所发出的阵阵鄙夷的嬉笑。
嫉妒帶着它所有的怨恨和所有的痛苦,汹涌地充溢了我的胸口。此时此刻,我泪流满面,并且决定再也不会唤一声呼柏莎为“亲爱的”。随后,我不断地诅咒着她的见异思迁。然而,我依然需要为炼金师的实验增添燃料,并且观察这些不知所云的药物的变化。
尼利厄斯已经观察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合过眼。炼金术的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要缓慢得多:除了自身的焦虑,无法睡眠也增加了他眼睑的负担。一次又一次,他试图竭力摆脱睡意;一次又一次,困顿夺去了他的感知能力。他急切地观察着熔炉,喃喃自语道:“还没有准备好。”“明天这项实验可以完成吗?”“温兹,你很谨慎,也很忠诚,你睡过觉了,我的孩子,你昨天晚上睡觉了。你过来观察这个玻璃容器。容器中液体的颜色是柔和的玫瑰色,当它的颜色发生改变,就把我叫醒,在此之前,我需要合一下眼。首先,液体的颜色会转为白色,然后会升腾出金色的光,但是不要等到那个时候,当玫瑰色褪去的时候,你就叫醒我。”我几乎听不到最后的几句话,仿佛是在睡梦中的喃喃自语一般。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依然没有向本性屈服。“温兹,我的孩子,”他再一次说,“不要动那个容器,更不要尝它。这个药是媚药—可以斩断情根的媚药。你肯定舍不得你的柏莎,所以千万不要喝它。”
接着他就睡了过去。他那可敬的脑袋沉在胸口,我几乎听不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过了几分钟,我观察着容器—液体的玫瑰色并没有改变。紧接着,我的思绪开始漂浮他处,它们来到了喷泉旁边,沉思着昔日的万种风情,而当下更与谁人说?当“绝不”即将脱口而出之时,万千毒蛇猛兽便抑郁在我心中。虚伪的女孩!残酷且虚伪的女孩!她对我再也不会像那晚见到艾伯特那样笑靥如花。多么廉价且让人憎恶的女孩!我将会展开报复,她会看见艾伯特惨死在我的脚下,柏莎也会在我的复仇之中香消玉殒。她那带着胜利和鄙夷的微笑,她知道我的不幸和她的魔力。然而,她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呢?她有着激起我仇恨的力量,激起我彻底鄙视的力量,激起我除了冷漠之外的一切力量。我可以用冷漠的态度面对她吗?将我被拒绝的爱转移到一个更娇媚、更真实的女孩身上,这也不失为一种胜利。
一道亮光在我的眼前闪过,我差点忘记了正在试验的药物。我惊奇地凝视着它:液体表面所散漫的令人钦羡的美丽光泽,比阳光照射在钻石上面所反射出的颜色还要光彩夺目。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迅速笼罩了我的四肢百骸;这个玻璃容器就像一个光芒四射的球状体,引诱这我的味蕾。被这种奇异感官所引诱的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我将会,并且必须要喝了它。我把这个容器放在了我的嘴边。“它将使我斩断爱情的折磨!”当尼利厄斯被惊醒的时候,我已经品尝了一半的世间沁香。我吓了一跳,容器也随之掉在了地上药液迅速地挥发在空气之中,我感觉尼利厄斯掐住了我的喉咙,大声尖叫着:“你这个混蛋,我的半生心血自此付诸东流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是我喝了药水。以为我出于好奇拿起了那个玻璃容器,由于我被容器本身耀眼的光泽和它散发的光芒所震撼,便失手将其掉在了地上,而我个人也佯装事实即是如此。我一直都在欺骗他。火炉熄灭了,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也消失殆尽,他逐渐恢复了平静,正如一个哲人应该经历世间考验一般,然后让我回去休息。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终生难忘的夜晚,荣耀的长眠,将自己的整个灵魂都沐浴在天国的荣光之中。当我脚踩祥云,神思万里时的诸般欢愉以及充溢在内心深处的喜悦,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人世间仿佛出现了天堂一般,而我从中获得了一种迷狂的状态。我思忖着:“这就是斩断情根的灵丹妙药。”“今天我将与柏莎相会,她会发现昔日的恋人,今日变得冷漠无情,我内心的喜悦不再被她蔑视,而这一切的变化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时光飞逝。尼利厄斯认为他已经成功过一次了,并且坚信下一次也会成功,于是就着手再次调制同样的药。由于他每日埋头于成堆的书与药物之中,于是乎我就有了空闲的时间。我精心打扮了一番,虽然看起来带有些许的老成,但是比以往英俊了许多。我匆匆地离开了小镇的街区,我的灵魂充满了快乐,天堂与人间的美景尽在我身边。我朝着城堡的方向走去,我可以漫不经心地看着高耸的楼塔,因为我已经斩断了情根。当我的身影出现在大道的时候,我的柏莎便远远地看见了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冲动让她突然间充满了活力,她像一个轻快的小鹿,跳下大理石的台阶,急匆匆地向我跑来。但是我立刻被另一个人注意到了,那个自诩为柏莎保护者的老巫婆,实际上也是一个独裁者,一下子看见了我。她一瘸一拐,气喘吁吁地朝露台跑去;一个和她一样丑陋的侍从,托起了她的裙摆,阻止她前行的脚步。“我擅自行事的小姐呀,您要去哪里呀?怎么跑得这么快,赶快回到您的金丝笼里—可恶的老鹰在外面!”
柏莎攥着拳头—她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我的身影。我也看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老太婆,她洞察着柏莎柔软内心的所有冲动。在此之前,出于对她地位的尊重,我有意回避这个城堡的主人;而现在我鄙视自己之前的瞻前顾后。我已经是一个斩断感情的人,因此也将那些顾虑抛掷一边。我急步向前,很快就到了露台跟前。柏莎看起来是多么的婀娜多姿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热烈的盼望,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急躁和生气的神色,她比以往更加光彩照人,而我已经不再爱了。啊!不,我爱慕着她,我膜拜着她,我醉心于她!
那天早晨,她受到了比以往更加强烈的逼迫,柏莎被要求和我的情敌马上结婚。她因为曾给了艾伯特些许鼓励而备受责罚—她被恐吓到,如果不能完成婚约,就马上被扫地出门。面对着这种恐吓,柏莎高傲的个性再次显露出来;但是当她想起曾经对我的奚落与不屑,并且就此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知己,自责和愤怒让她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而在此时,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啊!温兹。”她激动地说道,“带着我去你母亲的小屋吧!带我离开这令人厌恶的奢华之地和肮脏的华堂吧!带我前往平凡的欢愉吧!”
我义无反顾地将她搂入怀中。这个老女人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在我们身影渐行渐远的时候,她才开始谩骂起来。我的母亲开心地接纳了这个逃出金丝笼的姑娘。我的父亲,一直很喜欢柏莎,热情欢迎了她的到来。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而这种快乐不需要炼金师的灵丹妙药便已经使我沉浸其中。
自那之后,我便成为了柏莎的丈夫。我不再是尼利厄斯的学生,但我们一直还保持着朋友关系。我一直对于尼利厄斯心存感激,是他让我尝到了这人间的灵丹妙药,虽然这个药没有治愈我的爱情之伤,却激发了我的勇气与果敢,从而使我抱得美人归。
我经常回想起那段充满神秘,恍恍惚惚的迷醉状态。尼利厄斯的药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治愈爱情之伤,但它的效果和带来的欢乐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它的效力已经慢慢减弱了,但长久存留,为生命绘制了色彩缤纷的颜色。柏莎经常对我轻松愉快的状态而感到疑惑。因为在此之前,我经常不苟言笑,甚至有些自怨自艾。而她更喜欢我现在的这种性格,我们的生活伴随着快乐匆匆飞逝。
五年过去了,我突然被行将就木的尼利厄斯唤到了身旁。他急切地期待我的到来。我发现他虚弱无力地躺在小床上面,只有眼睛还焕发着生命的光彩,他的双目紧盯着那个散发着玫瑰色的玻璃容器。
“快看呀!”他用破碎虚弱的声音说道,“人类愿想的浮华,这是第二次我的人生目标即将完成,而我的梦想又要破灭了。看看这个液体,你还记得吗?五年前我曾调配出同样的效果,我饥渴的双唇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这长生不老药了,你那次把它给摔碎了,而现在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了。”
他艰难地说完这些话,旋即又躺了下来,我情不自禁地说道:“怎么可能,尊敬的先生,这治愈爱情的药怎么能够让人起死回生呢?”
当我认真地听着晦涩难懂的答案的时候,一丝虚弱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
“治愈爱情和世间一切苦难的灵丹妙药就是永生。啊!我现在要是能够喝一口的话,那我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药液闪烁出了金黄色的亮光,十分熟悉的香味弥漫到整个空气中,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力量仿佛奇迹般地重新注入到了他的体内,他伸出手来,巨大的爆炸声震惊了我,一道火焰从长生不老药中射出,然后玻璃容器迅速爆炸!我朝向他望去,他已经倒下了,目光呆滞、身体僵硬。是的,他已经去世了。
但我活了下来,而且直至永远!这个不幸的炼金师是这么说的,而我最后也相信了他的话。我记得在我偷偷喝了药液之后的那种无限欢愉的迷狂状态。我回忆着身体和灵魂所发生的变化。一方面承担了生命之重,而另一方面却感受着生命的轻盈。我在镜子跟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然而五年过去了,我的身体特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依然记得那光彩夺目的颜色和诱人的气味,确实配得上这灵丹妙药所馈赠给我的礼物—那么,我是长生不老的。
几天后,我便开始嘲笑自己的轻言轻信。有一句古老的谚语:先知在自己的国家最不受重视。这句谚语对于我和已故的老师来说,再正确不过了。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大丈夫。我尊敬他,因为他是一个圣人。但是我嘲笑那些认为他可以控制黑暗力量的想法,那些乡野村夫对他的那种迷信的恐惧,我也嗤之以鼻。他是一个哲人,与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没有任何关系。他的科研也仅仅是人类层面上的,也就是人类科学。我很快就说服自己,没有人可以征服自然法则,更不用说永远将灵魂囚禁在肉身之中。尼利厄斯酿造了一种可以提神醒脑的饮料,比美酒更容易让人陶醉,比任何水果都要香甜美味,只是它的药效非常强劲,可以让人的四肢百骸充满力量,让人的心情无比舒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药效肯定会慢慢减弱的。我是一个幸运儿,我从导师手上尝到了健康和欢愉的烈酒,也许还能延年益寿;但是我的好运也就止步于此,延年益寿和永生有着很大的不同。
多年来,我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有时候一种想法会从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炼金师真的欺骗了我吗?但是我习惯性的信念是,我将会和亚当所有的子嗣一样在为我设定的时间里,接受命运的安排,可能我命运的审判日会晚一点,但是总是在一个自然的年龄之内。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拥有一副近乎完美的年轻面庞。我经常会嘲笑自己对着镜子寻找答案的那种虚荣心,然而我再照镜子也是徒劳的。我的额头没有皱纹,我的脸颊,我的眼睛,我的整个躯体依然和二十岁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我陷入了麻烦。我看着柏莎容颜渐衰,而我看起来活脱脱像她的孩子。逐渐地,邻居们也有了类似的发现,最后我发现自己受到了尼利厄斯的詛咒。柏莎自己开始焦躁不安,她变得嫉妒并且爱发牢骚,终于她开始责问我。我们没有孩子,所以我们两个人就相依为命。随着她的年龄增长,以前活泼的性格也和坏脾气结合在了一起,她的美貌也逐渐消逝,可是我依然视她为我心中的女神,我用最完美的爱追寻并且赢得的妻子。
最后,我们的情形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柏莎已经五十岁了,而我依旧二十岁。我很惭愧,在某些程度上我也养成了老年人的习惯。我不再参加年轻人的舞蹈派对,我的心虽向往之,但我控制着自己的行为。在我提到上述故事之前,很多事情已经变了,全村人都在躲避着我们,最起码是躲避我。有人说我与已故尼利厄斯的一些朋友保持着某种邪魅的关系。可怜的柏莎被人们同情着,并被人们抛弃。我也被视为令人恐惧和令人厌恶的人。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因为没有人买我们的农产品,我们坐在火炉旁忍饥挨饿。因此,我只能前往二十里以外的地方,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然后去销售我们的农产品。的确,我们给凶年留了一些东西,而那一天已经到来了。
我们坐在唯一的火炉旁—心智衰老的年轻人和他容颜衰老的妻子。柏莎这一次坚持要知道真相。她概括了她所听说过的关于我的所有传闻,并且加入了她自己的观察。她向我施魔法,帮我解除魔咒。她向我描述着灰白色头发要比我栗色头发漂亮的多。她详细论述着崇拜和尊敬是源于成熟,而人们对于孩子总是轻视的!我能够想象得到青春、美貌这些可鄙的礼物胜过羞耻、仇恨和轻蔑吗?不仅如此,我可能会在黑市被当作毒品贩子而烧死。而她,我没有向他透漏过我的秘密,很可能被人用石头砸死。
带着这样的困扰,我认为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她真相。我尽可能温柔地向她说明一切,我仅仅说我获得了很长的寿命,没有告诉她我得到了永生,这样的叙述,实际上与我的个人想法最符合。我抬起了头,说道:“现在,我的柏莎,你还会指责你年轻时候的爱人吗?我知道你不会的,但是我亲爱的妻子,这一切对你来说真的太难了。你将会遭受我的厄运以及来自尼利厄斯的诅咒,我将会离你而去,你将会有足够的财富。朋友们也会随着我的离去而回到你的身边。我将会离开。我看着十分年轻,同样也十足强壮。我可以在陌生的地方谋求生计。我在年轻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上帝可以见证,即使在你年老的时候,我也不会放弃你,但是为了你的安全和幸福,我不得不离开。”
我拿着我的帽子,随即向门边走去。就在此刻,柏莎紧紧地抱着我,她不住地亲吻着我。“不,我的丈夫,温兹。”她说道,“你不能离我而去,咱们一块离开这里吧,我们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正如你说的那样,在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就不会被周遭的人怀疑,我现在也不是很老,也不会给你丢脸,我的温兹。我敢打赌,魔力很快就会消减,有着上帝的祝福,你将很快会过渡到适配你年龄的容颜,你不能离开我。”
我坚定地抱着柏莎,说:“我不会的,亲爱的,为了你,我再也不会想这些事情了。我是你忠实的丈夫,就如同那年你委身于我一样忠诚。”
第二天我们悄悄离开了这里。我们必须做一些金钱上的牺牲,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变现了一定数额的财产,至少可以维持柏莎活着期间我们的生活。没有与任何人道别,我们离开了祖国,前往法国西部的边陲地区避难。
对于可怜的柏莎来说,让她远离生长于斯的村庄,离开朝夕相处的朋友,而前往一个新的国家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在那里人们说着新的语言,有着与柏莎完全不同的风俗习惯。我个人命运的离奇秘密使得这次迁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是我深深地同情亲爱的柏莎。然而值得我开心的是,一路上光怪陆离的场景算是给了她不幸的命运一点点补偿和慰藉。在此略去故事叙述的时间轴线,她尝试了数千种化妆技巧来消弭我俩之间的年龄差异—胭脂、口红、年轻的装束,以及学习青年女孩的言谈举止。我没有为此生气,难道我自己没有戴面具吗?为什么要和她吵架,因为这样也于事无补?此时,我深感悲伤,这就是我曾经深深爱着并且为之疯狂的柏莎呀!云鬓蛾眉,秋水盈盈,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而如今,一朝春尽容颜老,我应该依然爱她如初。可是我依然对于人类的这个弱点深感痛惜。
她嫉妒的本性一点也没有减弱。她现在的主要消遣活动就是去观察,认为除了外在的相貌之外,我自身还是在變老的。我完全相信这个可怜女人对我的爱至真至切,但没有一个女人的表达爱的方式是这么折磨人。她会观察我脸上的皱纹,从我的走路方式中寻找衰老的迹象。但我依然拥有着青春的活力以及二十来岁年龄最为帅气的相貌。我不敢在她跟前提其他女人。有一次,我想起了以前在家乡与美女跳舞的场景,她会迅速觉得我眉眼含春。她给我买了灰色假发。她和熟人们的主要谈话内容就是,尽管我看着很年轻,但是实际上我身体状况早都不中用了。她断定我最糟糕的症状就是看似健康的身体状况。我的年轻相貌是一种病,她说道,我应该随时做好准备,即使不是突然间一命呜呼,至少也是一觉起来突然白了头,然后这么多年在年龄上欠的账,将会一并还回来。我就这么让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有时候我也会加入她的猜想之中。她的各种叽叽喳喳的警告环绕在我的耳边,对于我身体状况的永无止休的猜想,我以一种极其痛苦而又真挚的感情听着她讲着各种玄机,以及她关于这个话题所有令人兴奋的猜想。
为什么要详述这些细节呢?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柏莎最后疾病缠身,瘫痪在床。我就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她。她还是那么爱发脾气,依然喋喋不休地问着,我还能活多久?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成为一种慰藉,我一丝不苟地尽着我的责任。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是我的柏莎,在她年老的时候,她依然是我的柏莎,直到最后……当我在她的尸体旁哭泣,我的所有牵绊以及人类的所有情感都随着她的逝去被埋葬在了坟茔之中。
此去之后,以前的我是多么的关切和悲伤,现在的我就多么的空虚和无所适从!我的生命定格在这绵延的永生之中—自此再没有了任何追求。一个水手失去了船舵或者指南针,飘荡在滔天巨浪之中—一个行者迷失在荒原之中,没有坐标或者北极星为他指引方向。我经历了上述的种种变故,只是更加无助,更加迷失。一艘就近的船,远处小屋的一抹亮光可能会救了他们。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了灯塔,只愿一死了之。
死神!神秘的,丑陋且脆弱的朋友。为什么在众生之中,偏偏将我从你庇护之中抛弃?啊!坟墓的安详!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不再想这些问题了,我的生命如一池死水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无尽的哀伤。
我是永生不死的吗?我回到了第一个问题。首先,炼金师的药不是永生之药而是长寿之药吗?这是我个人的希望所在。其次,我只喝了一半的药量。难道不是喝完所有药液才能实现长生不老吗?喝了一半的长生不老药只能是获得了一部分的永生—我的永生因此是缩短和无效的。
但是,谁又可以计算一半永生的年限呢?我经常想象无限性是用什么规则来划分的?有时候我觉得衰老正在向我逼近。我在自己头上发现了一根灰头发。傻子!我需要哀叹吗?是的,对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惧,经常冰冷地潜在我的心里。实际上,我活得时间越久,我就越惧怕死亡,即使我憎恶生活。人生如谜—生而死亡—当他与我一样与既定的人性法则作斗争时。
但是,如若不是这种反常的感觉,我必死无疑。炼金师的药没有办法抵御枪炮、刀剑以及令人窒息的溺水之祸。我曾经凝视过许多平静湖泊的幽蓝深处,也注视过川流不息的大江大河,然后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于其中可以栖息永恒的宁静。然而,我却没有勇气跨进去。我曾经问过我自己,自杀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否是一种罪,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打开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已经做了所有的事情,除了以士兵或者决斗者的形象示人,这样就成为我的,不,不是我的同胞,而是凡人们毁灭的对象。然而,我退缩了。他们不是我的同胞。在我身体里有着永恒不灭的生命力量,而凡人们的存在是有限的,这使得我们截然相反。我不会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下手。
就这样,我独自活了这么多年,对自我的厌倦,以及对死亡的渴望,然而我还没死—一个永生不死的人。野心与欲望无法使我动心,热烈的爱情吞噬着我的内心,然而真爱已一去不复返。再也不会有与我死生契阔的人了,生活在人世仅仅是在折磨我。
今天我想到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可以使我不用自杀,或者让他人成为该隐,如此便可结束这一切,那就是远行,普通凡人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即使像我这种拥有青春和力量的永生者也不例外。因此,我将检验我的永生,或者永远长眠,或者以人类奇迹的身份再次返回。
在我行将出发之前,一种可怜的虚荣心驱使着我将这一切都写下来。我将不会死去,也不会留下任何名字。自从我喝了长生不老药,已经过去三个世纪了,而很快我将遭遇与严寒冰霜作斗争,受到饥荒、长途跋涉、暴风雪等诸苦的考验。我将这副躯体,这个把渴望自由的灵魂禁锢其中的牢笼,抛弃到自然界的各种毁灭性因素之中。如果我活了下来,我将会名留青史。等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将会采取更为坚决的措施,使构成身体的每一个原子散射湮灭,将禁锢在肉体里面的自由释放出来,从而让灵魂从昏暗的大地上升腾,飞往更适合它永生本质的世界。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