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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舅舅

2021-09-27高鸿

延河 2021年9期
关键词:舅舅大姐外婆

高鸿

1

母亲被诊断为肺癌晚期的时候,我们都感觉有些诧异。不是诧异母亲的绝症,而是她为什么会得肺癌?怀着医生误诊的侥幸心理,我们让医生进一步会诊。结果出来后医生对我说:“拉回去吧,好吃好喝,看看老人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别在这里遭罪了。”

“化疗不行吗?”

“基本没用。一来病人年事已高,癌症已到晚期;二来你母亲身体太虚弱,她伏不住的。”

医生是一位熟人,他的话我认为是可信的。与二姐和弟弟商量后,我们对母亲说,你的病不太要紧,医生让回家静养呢。母亲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说我的胸口一直在疼痛,也不知咋回事儿。医生说没事那就没事儿,咱们赶快回家吧。我说妈你现在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我帮您。母亲看着我略一犹豫,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妈你不是想回江苏寻找我姨我舅么?如果想的话我正好休假有空,可以带你去看看。母亲眸子里忽地透出一丝亮光,脸上是欣喜的颜色,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

“花钱哩。算啦,我就是想想而已呢。”

“妈,只要你说去,我立即就去买票,咱下午就走。”

“这么快啊!也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呢。”

“我们先到上海,从延安走差不多一天一夜吧。”

行程确定后,母亲的病情似乎一下子轻了许多,她甚至能坐起来吃饭,中午时分竟然让二姐搀着她去卫生间。下午四点来到火车站的时候,她是自己走上火车的。

2

母亲是跟随外婆逃婚到陕北的,父亲收留了她。母亲说自己刚来的时候有几身漂亮衣服,穿出去整个村子的人都觉得稀罕。可惜这些衣服后来都被父亲卖掉了,她变成了一个普通村妇。母亲年轻时非常漂亮,所以嫁给父亲这样木讷的人,她是不甘心的。父亲对每一个和母亲有接触的男人都心怀芥蒂。爷爷的地主身份让父亲与他的兄弟们饱受磨难,家里穷到了极致。母亲在陆续生下我们姐弟以后变得死心塌地,开始面对现实了。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每次生产队劳动,她几乎都是硬撑着去干活,实在不行了就卧床休息几天。那时候家徒四壁,囤里一颗粮食也没有,五个孩子张嘴要吃饭,母亲得变着花样给我们弄吃的。野菜、野果、发了霉的粮食,我们都用来充饥,那些讨饭人讨来的“千家饭”我们也吃过。实在不行了,母亲就去借,一升一升地借,一碗一碗地借。父亲不理事由来已久,家里似乎从来都是一贫如洗的样子,时时快要断炊,我们的学费常常要拖很久才能给学校。作为曾经的纨绔子弟,父亲不怎么会劳动,也挣不来工分。生产队年终分红的时候,人家是三百、二百的现金,我们是三十、五十的欠债……回到家里,面对无米下锅的境况,母亲脸上的清泪熠熠生辉,激烈地诉说着父亲的不作为。母亲的哀伤犹如江河之水,汪洋恣意。女人这样的逾制僭越令父亲十分愤怒,他抓起暖壶或者手中的茶壶茶杯,劈头盖脸便摔了下去……

生活艰难的时候,母亲唯一喜欢的话题是关于南方的回忆。从记事起我们便知道母亲有八个姐妹,另外还有一个弟弟。母亲在说起自己兄弟姐妹的时候表情是笃实的,眸子是明亮的,神采是飞扬的。母亲说我们的大姨是在上海工作,二姨在南京,三姨在徐州……其余的,她不甚清楚了。母亲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们就在想象南方的秀丽和都市的繁华,想象母亲的姐妹们个个吃公家饭,养尊处优,靓丽如花,舅舅在政府部门工作,很是体面。这种诱惑对我们来说是残酷的、致命的,它远在天边,虚无缥缈。对于住在黄土窑洞里的孩子来说,许多画面甚至是空洞的,无法幻想的。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翻砂工,听口音像是苏北人,母亲与他们一拉话,便拉上了乡党。

翻砂工回去后不久,家里便收到了来自南方的信件。父亲发现后立即收了起来,不让母亲发现。因为他怕母亲找到自己的娘家后再不回来了。

信件接二连三地来,村里人都看到了,唯独母亲不知道。邻里耸人听闻的言论把父亲吓坏了,他觉得不能冒这个险。后来,信件便渐渐稀少,父亲变得不再焦躁,我们的心跟着忽忽闪闪地晃动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平静了。

母亲后来知道了这件事,闹着要回娘家一趟。父亲以拿不出路费为由极力阻止,这件事便渐渐凉了下来,母亲只有在空闲的时候幽幽地提起。

3

母亲是10岁时过继给河南外婆的。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外婆一辈子未婚,抱养一儿一女。她的职业是一名巫师,经常给人看病。外婆看病的时候跟一般医生不同。医生看病是开药方,外婆不是。她首先要求病人家属准备香火,设香案,然后点燃蜡烛,开始做法。一场法事下来,她的脸上都是汗,头发也湿成一绺一绺,腾腾地冒着热气。停止念经的外婆恢复常人的状态,她蹲下来从香灰里拈一些出来,跟她提前准备好的药混在一起,然后嘱咐病人回去喝掉。外婆刚开始做法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害怕,渐渐地便习惯了。但我一直很纳闷:这样装神弄鬼的法术真的能治病吗?于是问母亲。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单靠法术是治不了病的,它不过是给人心理安慰,要治病还得靠偏方。母亲说外婆掌握着很多民间偏方,她知道用什么药治什么病,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呢。

母亲19岁时与前夫祝俊结婚,生下大姐后因祝俊出轨,她跟随外婆带着大姐一路逃到陕北。母亲和外婆一行风尘仆仆地来到陕北,到达我们村子的时候,大姐病了,四肢抽搐翻白眼,高烧不退。外婆用巫术不停地给她做法驱鬼,结果毫无作用,大姐一直处在昏迷状态。母亲哭得嗓子都哑了,一路上大姐也病过几次,但都没有这一次严重。大姐的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哪里还能经得住这样折腾?父亲那天准备去县城,一出村子便听见女人的哭声。循声而去,在村边的土窑里,见两个女人正围着小孩哭泣。父亲见孩子抽得厉害,摸了摸娃的额头,滚烫,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母亲像看见救命恩人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说:“他叔救俺孩子一命吧!”父亲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走,来到了大伯家。大伯懂一些医术,特别是一手扎针的绝活,远近闻名。大伯給孩子扎了几针,又服了些药丸,大姐一会儿就不抽搐了,烧也退了。母亲这时浑身已被汗水浸透,她跪下给大伯磕了个头,瘫在了地上。大伯说孩子身体虚弱,还会有危险,你们不行就先在这住几天吧。外婆感激不尽,于是一家几口就住了下来。

这一住便再没有走。外婆觉得父亲虽然穷,但心眼儿好。

母亲也这样认为,于是他们就组成了一家人。

我们村住着两大姓:林姓和陈姓。父亲姓林,姊妹四人,兄弟三个。爷爷去世早,奶奶已守寡多年。母亲说她第一次见到奶奶的时候,感觉她的样子很严厉。奶奶整日盘腿高坐于上房的炕上,拿着一只长长的烟锅,慢条斯理地把旱烟压进去,然后用火镰石点燃。透过朦胧的烟雾,奶奶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定定地盯着人看,似乎要把人洞穿。从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很少看见她脸上有笑容,顶多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奶奶在接受了我们这些儿孙的磕头后,会从大襟袄的最底层摸出一块手帕儿。奶奶颤抖着双手展开层层叠叠的手帕,从里面拿出一毛兩毛钱来,然后努力地在脸腮挤出一朵笑容,吆喝着把钱递给我们。遇到好的年景,她还会从箱子里拿出水果糖给我们吃。我们接了糖果转身便跑,就听见奶奶在屋里叫骂:“小兔崽子,吃了就顺门走了,喂不熟的狗啊!”当然,这骂声中多少含着溺爱,奶奶是不会认真骂的。奶奶认真的时候很可怕,任你跑到哪里她也要让父亲把我们捉回来,然后脱掉裤子打屁股。

奶奶一开始对这门亲事是有所顾忌的,因为她嫌母亲带着孩子。还有那个外婆,整天神神叨叨的,装神弄鬼,说经念佛。一家子突然多了几张嘴,粮食会非常紧张的。奶奶的眼头很高,她一直认为凭父亲的条件,是可以找一个黄花闺女的。可惜父亲已经三十多了,没有一个黄花闺女愿意上门,这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打击了奶奶的自信心,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件事情。奶奶郑重其事地告诉父亲,外路来的女人不实靠,以后有啥事儿,可不要后悔。父亲当即果断地表态:这辈子就是跟英子做一天夫妻,她要走,我也不后悔的!

父母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跟千千万万人一样,幸福美满。母亲的到来让父亲结束了光棍生涯,没有女人的日子太枯燥,父亲深深地体验了。父亲的救命之恩令母亲十分感动,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她就十分憧憬,不像当初和祝俊,心里的疙瘩始终未解。因为那个男人公然背叛了母亲,母亲一度万念俱灰,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要不是牵挂外婆和大姐,她也许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的。父亲虽然看上去有些窝囊,长得也不如祝俊好看,但他憨厚老实,热情大方,那宽厚的臂膀让母亲感觉到了温暖和依靠。然而这桩婚事在村里人看来并非好事,大家保持观望的态度,都说父亲娶回了一个花瓶,中看不中用。农村人嘛,光景日月要靠一镢一锄、一锨一犁地干,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花容月貌不能当饭吃,浪漫的爱情需要严冬的考验,谁没有三天的热度?热一辈子才算热呢。父亲不信这个邪,他觉得母亲就是用来浪漫的女人,母亲细皮嫩肉,人面桃花,这样的女人搁在大风大浪里太可惜了。母亲和其他女人不一样,走在村里别人多看两眼父亲都不愿意。

新婚后,母亲很勤劳,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但父亲很有主见,他可不想自己的新娘子被别的男人觊觎。蜜月期的他,和后来的他判若两人。当时他只让母亲干家里的活,外面的活他都包揽了。那时父亲觉得母亲是天上的大雁,这只天鹅(我们那里的人都认为大雁和天鹅是一种鸟类)只不过是飞累了,她歇歇脚还会再飞走的。

母亲深居简出,整天围着锅台转,引起了天瑶村人的极大兴趣。他们白天见不到母亲,于是晚上便成群结队来串门。串门的都是男人,女人没时间,也没有那份雅兴。男人来了便东拉西扯、家长里短、前朝古代、天南海北、云里雾里地滔滔不绝,眼睛却始终罩着母亲不放,间或开一些不咸不淡、半荤半素的玩笑,引得母亲嫣然一笑便算得上成功,这一晚睡梦里便都是笑颜,口水都流出来了。媳妇莫名其妙,于是就用胳膊捅一下,再捅一下,说梦见啥啦?看把你美的!男人朦胧中翻个身,倒向另一边去了,不一会又是一阵梦中笑声。女人于是就掌灯观察,观察了好久也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儿。

这样的效果显然不是父亲想要的,母亲也不胜其烦,讨厌起那些人了。但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却又不好给人家使脸色。奶奶生气了。奶奶说母亲是个招苍蝇的货,这伙人没事干,晚上得熬多少油啊!父亲觉得也是,于是便给串门的人使脸色。男人们装着没看见,一如既往地按时报到,一如既往地前拉后扯,嘻嘻哈哈,间或跟母亲开一些过分的玩笑。父亲吹胡子瞪眼,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这种情况下,场面就相当尴尬了,来人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后来,母亲对这些人也毫不客气,男人们被拒之门外,串门的便渐渐少了起来。

一天,母亲去邻居家借农具,去得时间长了点,父亲撵了过去,发现母亲正在跟邻家男人在院子拉话。这个男人经常找机会和母亲套近乎。父亲气不打一处来,把门狠狠地掼上走了。母亲赶紧赶了回来,一进门便被父亲掀倒在地。母亲的哭声引来了外婆,外婆拿着一把扫帚往父亲身上抽。父亲丢下母亲,把外婆手上的扫帚夺了过来,扔在地上。外婆说该死的国政,你好凭无故打人哩?父亲僵着脖子,板筋冒得很高,眼睛气鼓鼓地盯着母亲说,你让她说!母亲哭喊着扑了上来,说俺做下啥不要脸的事了?你让我说啥?父亲说你跟那谁鬼弄不清!母亲说你有啥凭据啊?邻里邻居的,借个铁锨都不行了吗?林国政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外婆说国政啊,你咋是这熊样子?英子走得端行得正,一村的人都看得明白,人家借个铁锨就咋了?那你把你媳妇整天拴在裤带上,啥也别让干?实话告诉你,娶上英子是你娃烧了高香,你不要烧糟了,烧糟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了!父亲把头仰向一边,脖子上的板筋已经没刚才那样突出了。母亲见外婆替自己说话,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外婆一边拉她起来,一边继续数落父亲的不是。外婆说挨刀子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媳妇吗?你烧糟吧,如果连英子也守不住,我怕这辈子再也没有女人敢上你的网了!父亲说我就是吓唬她两下,又没把她咋地!外婆说你还想咋样?英子跟着你受这样的羞辱,这比刀子杀人还残忍呢!我们娘俩千里奔你而来,你还这样冤枉她,让她怎么活啊?父亲其实也是一时冲动,抬起头,发现门口几个娃娃正在往里张望,便气冲冲地走出去,把娃们轰走了。

这样的磕磕绊绊本来也没什么,母亲生完气后很少计较。因为不管咋说,这个男人的心肠很好,他是她闺女的救命恩人啊!锅碗瓢盆尚且相撞,一家人过日子,咋会没有个磕碰呢?再说父亲除了脾气不好,心眼儿有些小,走到女人跟前钢板硬铮,不像祝俊,见了女人就腿软,没骨头的东西!

转眼间,大姐到了上学的年纪,队长歪说顺对,就是不让进学校。父亲去过几次,队长答应得好好的,等到把孩子送进学校,老师说不收,要队长亲自说了才算数。眼看开学几周了,外婆着急,于是给母亲说,母亲就去了队长家。

队长一个人在家,见母亲来了,高兴得眉飞色舞。他满脸堆笑,一迭声说稀客啊稀客,啥风把你给吹来了?说完便开始让座倒茶。这个队长姓陈,叫陈得志,家里有个兄弟在外面工作,算是有点权势。听说村里几个女人跟他都有染,女人的丈夫跑来找事,被队长一顿好打。男人不服气,告到了上面,队长的兄弟就托人给抹平了。此后,村里特别是林姓的人都有些惧他,轻易不敢得罪。队长春风得意,小酒天天醉,喝醉了在村里手臂一挥,就会有人积极响应,他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队长的老婆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人长得一般,又不懂风情,这使队长很窝火,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只好把目标转移到别处。陈得志常常后悔自己没有妻命,娶了一个木头似的女人,晚上像一桩糜子似的,头一挨枕头就开始打鼾了,让人失望得要死。要不好容易弄醒来,女人像被奸尸一样把头偏向一边,咬紧嘴唇不声不响,弄得他常常半途而废,一脚把女人踹下炕沿,女人这才有了感觉,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队长气得长叹一声,甩上门出去了。

队长垂涎母亲的美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苦于没有机会。我父母结婚的那天他去了,看见如花似玉的新娘子,队长的眼睛都直了。他妈的,一只肉包子掉进狗嘴里,啥世道啊!酒席还没结束,陈队长便气呼呼地走了,回到家里看见猪踹一脚,看见鸡骂一声。老婆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被他一个耳光抡了上去。老婆被打得莫名其妙,捂着脸呜呜地嚎,队长扑上去又是一脚,老婆便像只老母猪似的,四平八稳躺在地上哼哼开了。

母亲结婚后队长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她,村里见了笑嘻嘻地打招呼,干活的时候在跟前献殷勤,集市上见了买好吃的送给她,母亲都拒绝了。队长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是需要采取一定策略的,但一直苦于没有好的机会。现在人送上门了,他高兴得眉开眼笑,身子都跟着开始摇摆了。

母亲说明了来意,队长说他嫂啊,屁大个事还要你亲自来啊?你让娃娃来说一声就行了!母亲在心里“呸”了一声—这件事娃外婆已经来过几次,你都不给办理,现在我来了,你却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摆着卖人情吗?

母亲说那娃啥时候能去学校?

队长说明天就去。说完后色迷迷地看着母亲,脸颊像被烧烤的板鸭,油腻腻的,看上去十分猥琐。

母亲被瞧得浑身不舒服,低下头说,那我得谢谢你了,陈队长。娃娃们在家里胡闹,俺得赶紧回去呢。

队长说别着急嘛,把这杯茶喝了再走啊。说完身子已凑了过来,一股浓浓的汗腥味熏得她喘不过气来。

母亲说时候不早了,俺得回去了。

队长突然伸手把母亲搂在怀里,嘴里语无伦次:“他嫂,你想死我了!”母亲像被蜂蜇了一下,猛地弹了起来,用力给了队长一个耳光。耳光声音响亮,脆生生的,听上去出于全力。

趁队长发愣的一霎间,母亲拉开门跑了。

回到家里母亲的心还在突突狂跳,脸上火烧火燎,像被泼了一盆开水。身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贴在脊背上看,把她都看透了。母亲委屈的泪水“哗哗”地下来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得像个孩子。

外婆知道后前来安慰母亲。外婆说英子别哭了,你就权当遇见了一条疯狗,宽恕他吧。你不宽恕他,是苦了你自己。那以后,母亲和外婆都没有再去找队长。巷子里遇见了,队长还是那副德性,笑嘻嘻的,远远地看见母亲就打招呼,似乎根本没发生过那样的事儿。

4

母亲和奶奶的矛盾从一开始便十分尖锐。奶奶从骨子里瞧不起二婚女人,更何况母亲是逃难而来。奶奶的娘家是西原上一户有名的望族,她的兄弟在村里都是亮堂堂的人物,拿得起放得下,光景当然也不逊于别人。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的光景在天瑶村尚可,几十亩黑乌乌的田地和几十匹油光光的骡马让奶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奶奶回绝了县城里媒婆的聘礼,嫁给了一表人才的爷爷。奶奶的一双小脚赢得了村人的尊重,因为很少有人能把脚缠到奶奶的地步,奶奶的脚真的是三寸金莲,跟一个烟盒差不多大小。在奶奶的潜意识里,二婚的女人都是不贞的,无论她受了多大的委屈。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如饥似渴的年龄,也是女人最难熬的岁月。奶奶拒绝了许多好心人的提婚,含辛茹苦,带着几个孩子硬是熬了过来,因此奶奶在这一点上是说得上话的。

因了一些琐事,奶奶与母亲发生了一些口角。渐渐地,奶奶对母親开始厌恶起来,甚至逼着父亲与母亲离婚。那时候,母亲正怀着身孕,父亲哪里肯?于是开始与奶奶顶嘴。奶奶诧异于父亲的变化,父亲一向都很孝顺,从未和奶奶拌过嘴。奶奶生气地说:“国政啊,你个没良心的货,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我呀!”说完便呜呜嘤嘤哭起来。奶奶哭累了睡一会儿,醒来接着哭。父亲被她弄得很烦躁,于是便让母亲和外婆搬了出去,住在一处沟渠闲置的窑洞里。奶奶的哭声主要是让母亲和外婆听的,突然没了倾听的对象,她有些手足无措,觉得再这样坚持下去也没多大意思,终于偃旗息鼓了。

母亲的生活终于归于平静。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儿—大姐的父亲祝俊找上门来了。

这件事激发了天瑶村所有人的想象力,大家都在猜测着这件事的可能性,不管母亲如何处理都会出现两难的境地。村里好久没有可供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大家都拭目以待。

按理说,母亲与前夫祝俊是没有离婚的,与父亲结婚属不合法。祝俊劝母亲回去,母亲铁了心不走,于是就闹到了公堂。法庭上,两任丈夫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法官让当事人当庭对质,母亲承认和祝俊有过婚姻关系,但那种关系早就不存在了。父亲出示了他和母亲的结婚证明,祝俊说他和母亲在先,后面的就是重婚。法官要求祝俊出具和母亲的结婚证明,祝俊说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法官让他们回去,等待调查后开庭宣判。

法官走访了母亲和父亲,最后通过外婆了解情况,然后做出调解。这个调解就是希望一个男人退出来。父亲和祝俊都不愿意放弃,双方态度都很坚决。

为了母亲,祝俊和父亲在县城住了下来,开始打官司。他们从法律上来讲都与母亲是夫妻关系,但现在只能有一个是合法的。父亲和祝俊从一开始就互不相让,甚至拳脚相向。后来他们逐渐冷静下来。两个人白天是情敌,法庭上针锋相对,晚上又是伙伴,住在同一间旅馆里。两个男人都想劝说对方放弃母亲,可是谁也没有说服对方的能力。于是这场婚姻官司便旷日持久地持续下去。

法院经过半年多的调查,认为祝俊拿不出婚姻证明,因此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程序是合法的,驳回祝俊要求判母亲重婚罪的请求。祝俊灰溜溜的,觉得再待下去也是枉然,悻悻地离去了。祝俊离开的时候想把大姐带走,母亲拒绝了。

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件事渐渐被村人遗忘了。

小时候最盼的是过年,过年有好吃的东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放鞭炮,走亲戚,闹秧歌,非常热闹。长大一些后,见村里小伙伴都有舅舅家可以去拜年,我们却没有。母亲说你们是有舅舅的,只是太远了,联系不上。母亲说的这个舅舅远在江苏,她离开家跟外婆走的时候,舅舅还不到八岁。多年以后,外婆抱养的那个舅舅也来到了陕西,在桐城矿务局工作。这个舅舅自小与母亲一起长大,母亲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母亲说是她拾猪草喂猪供舅舅上学的,听说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了。我们憧憬着某一天母亲会带着我们去舅舅家,看看城里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终于有一天舅舅来信了,说他将带着妗子到陕北寻亲,我们都很兴奋,天天跑到大路上看,幻想着舅舅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吃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学军带了几颗水果糖,还有饼干,我们都很稀奇。水果糖甜得要命,饼干又酥又脆,香喷喷的,放在嘴里便化了。学军说这些东西是他姨从延安带来的。他姨在延安工作,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好吃的东西。我说我舅舅也在城里工作,他说要到我们家来呢,一定会带好吃的东西。大家于是都十分期待,每天跟我一起在马路上等。我们等啊等的,秋天过去了,母亲留下的几颗黄元帅苹果都坏了,舅舅还没有来。我们都有些失望,想着舅舅工作太忙,可能来不了的时候,妗子突然出现了。

妗子是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我们的。她中等身材,大脸盘,胖乎乎的,穿一件针织的红毛衣,外面是一件灰蓝色的大衣,一看就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妗子一进门就笑,似乎与母亲是多年未见的姐妹,亲热得不得了。母親没想到舅舅没来,妗子说舅舅工作忙,实在走不开。母亲说还是公家的事重要啊!叮嘱我出去借饸饹床子,眼神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一年也难得吃一次饸饹,我知道,这是母亲特意为舅舅和妗子准备的。那天我们都管饱,妗子的脸上泛着红光,额头上汗津津的。

妗子是关中人,对陕北的一切似乎都很感兴趣。饭后她让母亲带着她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转,见到条件比我家好的就啧啧称赞,很喜欢的样子。村人都说我们的这个亲戚很朴实,没有城里人的傲气。虽然她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我们还是隐隐地感到了一丝骄傲。姐姐说,也许妗子走得匆忙,忘记了吧。再说一个女人出这么远的门,带东西也不方便呢。兴许妗子下次跟舅舅一起来的时候,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呢。我们都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

几天后,妗子说她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母亲准备了许多东西:辣椒、茄子、土豆、南瓜,还有一袋苹果。这些东西家里并不多,都是母亲提前准备好的。妗子说那天吃的荞面味道不错,能否给她带些?母亲愣了一下,说好,然后拿着升子到邻家借了一升,嘱咐妗子吃的时候与白面掺在一起,先用开水烫,饸饹就筋道了。妗子说不瞒你说,家里娃多,你那兄弟又没啥本事,粮食经常不够吃,能否给她再带一袋白面?母亲面露难色。因为白面我们也是很少吃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敞开吃上几天。父亲向母亲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院里。父亲说人家大老远来,不嫌弃咱这穷亲戚,咱想办法吧,不能让人家笑话呢。母亲想了想觉得也是,拿着袋子出去借了几家,回来后把瓦瓮里的面粉打扫干净,好歹凑了大半袋。临走的时候,妗子似乎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母亲是个直性子,说大妹子你看这家里还有啥你看上的东西呢?尽管说,不要不好意思啊。妗子环顾四周,看看家里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有些纳闷,不知道妗子有什么难肠的事儿。母亲使了个眼色让我们出去,妗子讷讷地说,姐,这次我走得匆忙,只带了来的路费……怎么回去啊!母亲“哦”了一声,半晌不说话。家里常常捉襟见肘,去桐城的路费少说也要好几块,上哪儿去弄呢?母亲来到外婆屋里,外婆说我这里有二十块,拿去吧。外婆经常给人看病,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了一点钱。父亲叫了村里的拖拉机送妗子去茶坊车站,买票的时候,妗子说,姐夫,我带了这么多的东西,到桐城后还有一段路要走,你送我一趟吧。父亲想了想说好吧。

从茶坊到桐城约两百公里,走宜君梁需要六七个小时。一路颠簸,到达桐城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下车后父亲扛着两个袋子,妗子提着一堆东西,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家。父亲汗流浃背,加之饿了大半天,感觉都快虚脱了。舅舅上夜班去了,几个孩子见母亲回来,欢呼雀跃。妗子忙动手做了一盆汤面,给父亲盛了一碗,孩子们风卷残云般便吃完了。妗子说,姐夫,不是我不留你,这大半夜的,你兄弟不在家,他心眼儿又小……父亲看了看外面,外面漆黑一片。妗子说桐城发茶坊的车早晨就一班,六点半,姐夫你不如在车站凑合一宿,要不就来不及了。父亲擦了把脸上的汗说,好吧。说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父亲回来的那天晚上,学军母亲匆匆过来了,说家里的一只银镯子不见了。镯子是学军奶奶传下来的,那天母亲带着妗子去她家,她是把镯子放在桌子上的,结果就死活找不见了。开始以为是学军的姐姐戴上出去玩了,也没太在意。学军姐姐经常趁她母亲不注意偷偷地戴她的镯子。然而这一次不是,学军姐姐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还坚称没有戴她母亲的镯子。

这就有些离奇了。父亲和母亲当然不信镯子是妗子偷走的,学军母亲说她也不信!人家是城里人哩,啥没见过啊!可是家里这些天再没来什么外人,难道那镯子会自己飞走吗?父母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事情的处理结果是将大妈的镯子“暂时”赔给了学军妈。大伯曾经是个银匠,早年做过许多银货,可惜留下来的只有大妈手上的那对镯子了。大妈开始是不同意的,母亲坚称镯子不是妗子拿走的,兴许学军妈的那个镯子只是掉在了某个角落,迟早会找到,届时大妈就可以拿回自己的镯子了。父亲知道,母亲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心里也是没底的。

一晃一年过去。秋收后,妗子又来了。来之前,依然是先写了一封信,算是打了个招呼。只是妗子来的时候邮递员才刚刚将信送来,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

妗子这次来依然是两手空空,穿的还是去年的那件毛衣,那个灰蓝色的外套。不同的是她带来了舅舅一家人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舅舅在中间正襟危坐,妗子抱着一个孩子坐在他身旁。旁边站着两个孩子,后面还站着两个,感觉和大姐差不多大。妗子进屋的时候,母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发现腕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学军母亲闻讯后赶了过来,怂恿母亲问个究竟,母亲说不能问。

因了银手镯事件,村里人见到妗子的时候,眼神都怪怪的,不像第一次那样崇拜了。妗子谈笑风生,说一些煤矿上的事情,村里人都觉得稀奇,静静地围了一圈。后来妗子提出要去村里串门,母亲说这一向家家都忙着呢,等不忙了再说。妗子心细,能记得谁家媳妇刚结婚,是否有了娃儿,谁家的穿衣镜好大,照得人真漂亮!妗子说去年带回去的荞面,她按母亲说的方法做了,一家人都爱吃,这次回去,一定要多带些呢。还有苹果又甜又脆,土豆炒出来香喷喷的,娃娃们经常念叨哩!妗子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母亲时不时地点点头,或“嗯”上一声。不管咋说,人家远道而来,是亲戚嘛。母亲给妗子准备了几双鞋垫,给舅舅做了一双鞋。鞋是千层底的,早就做好了。

妗子待了几天后提出要回去。同上次一样,母亲给她准备了一袋子土豆,还有苹果。母亲说父亲这次没时间送她了,所以东西不能带太多,太多了怕妗子拿不动。妗子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拿出两个黄帆布提兜,每个都能装几十斤东西。妗子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次只要送她到车站就行了,到了桐城她让舅舅过来接,这边负责把她送上车就行了。母亲于是又是一番东拼西凑,父亲叫了拖拉机送她去车站。母亲说有空就来呀,建军工作忙,你带上娃来呀!妗子说那是一定的啊!常言说“亲戚越走越亲”嘛!姐呀,我会常来的。

此后的日子,妗子每年都会来,每次来都是两手空空,走的时候满载而归。那时候,桐城在我们的心目中是繁华的,向往的,遥不可及的。后来,听说舅舅工作调回河南,妗子也消失了。渐渐地,我们对这个舅舅的印象也就淡了,包括母亲也很少提及。倒是远在江苏的那个舅舅和我们的几个姨被母亲不断重复提起,形象亲切,细节不定。母亲说你们的几个姨都很漂亮,听说你大姨嫁到了上海,你二姨嫁到了南京,剩下的那几个都在徐州参加了工作,光景过得都不错。你舅舅从小爱读书,现在应该也成家了,说不定孩子都大了—他可是你们的亲舅舅啊!母亲的话意味深长,我们都感受到了。这些年我们与桐城的舅舅虽有来往,但舅舅始终没有出现,妗子每次来都像例行公事,渐渐地我们对她都疏远起来了。毕竟,这个舅舅与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家每年能来,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在心里期盼着自己的亲舅舅或姨妈能够出现。学军经常向我们炫耀舅舅或姨妈逢年过节带来的礼物—麻饼、面包、水果糖、葡萄酒等,舅舅甚至给他买了一身衣服,过年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元壓岁钱呢!我说我舅舅在徐州,他要是来的话,带的东西一定比你舅舅多!学军说吹牛吧!你舅舅不是在桐城吗?你妗子来几回了,也没见带啥东西呢。我说去你妈的,不跟你玩了!学军见我情绪突然失控,知道不该揭我的短。他追了上来,见我眼里蓄着泪,搂着我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说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亲舅舅,村里人都说你舅你姨在大城市工作,他们总有一天会带你们去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啊!

我虽然觉得这些都不太现实,但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冀。过年的时候我买了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挂在墙上,用红蓝铅笔把上海、南京和徐州重重地圈了起来。

5

那时候,一家人辛辛苦苦干一年,连肚子也填不饱。我们上学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在校园农场劳动,大家对学习也没多少兴趣。没有人告诉你念了书会有什么前途,反倒是不学无术的一些人在村里混得风生水起,喜欢读书的孩子被称为书呆子。我从小喜欢读书,村里能借到的书都读完了。那时候家家都喜欢用报纸糊墙,我经常在人家一看半天,仰得脖子酸痛。还听说大城市有图书馆,里面有数不清的书,想看多少就看多少。放羊的时候我就跟学军说起书的事,学军说你舅在大城市,家里肯定有许多书。我说徐州离陕北几千里呢,再说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找到舅舅。学军说你舅不是给你家写过信吗?信封上就有地址呢。我说信都让父亲烧掉了,哪来的地址啊!

怎么办?上学也没多大意思,干脆去徐州找舅舅吧。地图上看,徐州也就是一个点,估计和我们的县城差不多,就那么几条街,挨家挨户问,肯定能找到的。

我是在一个早晨偷偷爬上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来到桐城的。一路上颠簸得很厉害,幸亏车上有绳索,我将自己绑在了上面。车到桐城后司机发现了我,大为惊诧,说你不要命啦!摔下来就活不了了!我说没事的,绳子很结实,掉不下去的。司机让我下去,我又渴又饿,手脚都发麻了,弄了半天也解不开。司机把我弄下来后恶狠狠地说,老子真想揍你一顿,看你可怜巴巴的样,算啦!这么小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干啥?我说我要找舅舅。司机说你舅舅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徐州。司机说你知道徐州在哪里吗?我说江苏。司机说江苏很远的,你打算一路爬车吗?见我没吭声,又问,这么小,一个人跑出来,家里人知道吗?我摇了摇头。司机说我就到这里了,徐州很远的,你去不了的。边说边进了旁边的一间食堂,复又折返回来,冲着我喊道:嗨,小孩,过来!我不知道他喊我干啥,下意识地走了过去。司机说肚子饿了吧?我点了点头。司机说我让你吃饱,你给咱把这车货卸了,咋样?我说车上装的啥?司机说纸箱,你把它扔下来就行了,有人来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直干到深夜,才把纸箱子卸完。第二天,司机说帮我拦一辆去陕北的车将我捎回去,我拒绝了。

因为出来的时候身上没带一分钱,我在桐城流浪了两天,饿了就去食堂喝些面汤,甚至吃人家剩下的饭菜。后来我偷偷地爬上了一趟开往韩城的火车。这是一列货运火车,没什么人查。到了韩城后发现这里和桐城一样,到处都是黑黑的煤尘,一天下来鼻腔里全是黑的。我在韩城流浪了几天,饥寒交迫,靠捡破烂卖点钱为生,晚上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下。有一次睡到半夜,被一群喝了酒的年轻人打了一顿。我尝试着爬了几次车都没有成功,阴差阳错又回到了桐城。在桐城,想起那个舅舅也许还在这里,妗子先后多次到我家来过,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决定不去找他。出来十多天了,父母在家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于是我又爬上了一辆货车,回到县城。

回去后村里人差点都认不出我来了。大姐后来形容说:头发像草笼一样乱,脸黑得就剩了眼睛。衣服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黑糊糊一团,只有笑的时候才露出一嘴白牙。母亲抓住我就在屁股上打,打着打着就抱着我痛哭起来……

因为逃学,学校将我开除了。开除就开除吧,反正这学也上得没意思。那年我刚十四岁,每天在生产队干活,挣3.5分。正常情况下,一个男劳力一天挣10分,妇女7分。我們干的活与大人无异,每天也是从早到晚,辛勤劳作,凭什么挣的工分连大人一半也不到呢?心里有了情绪后干什么都觉得烦躁,想想一家人辛苦一年连100元都分不到,甚至是负数,觉得越干越没劲了。

那年冬天,奶奶和外婆相继去世,我十分悲痛,一时觉得心灰意冷,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陈队长严厉地批评我,说再不好好干就扣我的工分!扣就扣吧,老子早就不想干了!想着远在徐州、上海、南京的舅舅和大姨、二姨们肯定不用每天下地干活。听说徐州有许多工厂,如果找到舅舅,让他随便安排个工作也比农村强啊。

拿定主意后我再次不辞而别,爬上了去桐城的货车。我汲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在桐城短暂停留后便爬上了一趟开往郑州的货运火车。这一次很顺利,很快,我便来到了徐州。我万万没有想到,徐州是个大城市,比桐城和韩城还大,也繁华多了。因为没有具体的工作单位和地址,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结果可想而知。在徐州流浪了一段时间,发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却又不想回去。听说新疆那边收棉花能挣很多钱,我于是偷偷地爬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到了乌鲁木齐,车站上果然有很多招棉农的人,我跟着人家坐了两天汽车来到了巴楚地区。这里是南疆的主要产棉区,一望无际的棉田,白花花一片,像厚厚的积雪铺在上面。采棉花要手法快、能吃苦才行。我一开始不熟练,干了半月后才逐渐熟悉了干活的程序。许多棉农都是从内地来的,女人很多,有的甚至带着孩子在这里常住。打问了一圈,陕北来的就我一人。

这地方很乱,因为离喀什比较近,南来北往的人较多,来自各地的采棉人也增添了不安定的因素。当一切安定后,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自己在这里很好,让他们不要牵挂。

从记事起,一家人就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年复一年,生活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家人尽管想抗争,命运却总是那样折磨人,不给我们任何翻身机会。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是住在沟湾下的土窑洞里的,想盖房子比登天都难。我知道,仅凭在农村干活是没有出息的,必须在外面另谋生路,赚到足够盖房子的钱再回去。回去时我要在村里盖最好的房子,五间上房一砖到底,外带气派的门楼房,让那些斜眼看人的人见了仰视,让一辈子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的父亲骄傲地站在人群里,同时,也让长眠地下的外婆和奶奶能够瞑目。做完了这一切,我就准备离开家乡,去外面做生意。生意做大后回到村里办一个很大的公司,然后再把村里快塌的教室翻修一遍,请来最好的老师给孩子们上学,让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没出息,中途辍学。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便睡着了,梦里全是高高的瓦房和明亮的教室,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我在巴楚干了三个月,挣了三百元钱。长这么大,还没拿过这么多的钱。当然这钱要想修房子还差得很远,充其量能买一车瓦罢了。我不想现在就回去,我想让这些钱变得更多,回去后能够办成一件大事情,让天瑶村的人不敢小觑我,特别是陈队长,整天自己不干活,颐指气使,耀武扬威,想训谁就训谁。那副嘴脸让人看了恶心!

在阿克塔木,我认识了一个人,说是陕西来的,跟我认老乡。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出门在外,能有个伴也不错。那人姓谢,说人们都叫他老谢,三十多岁,长得挺敦实的,给人一种信任感。老谢问我想不想赚钱?我眼前一亮,说谁不想赚钱?老谢说想赚钱跟我去一趟喀什,那里遍地黄金,看你怎么捡。我将信将疑,跟老谢去了喀什。到了喀什后老谢带我去看一个人。那人拿出一对金灿灿的东西,说这叫金元宝,价值连城的。这个兄弟做生意赔了钱,等着回家没有路费,准备便宜处理这对宝贝。我摸了摸那东西,拿在手上很沉。小时候听人说过金子很沉,于是就有些信了。老谢说我本来想买,但钱不够,咱们两个合在一起,没准他就卖了。卖元宝的人哭了半天穷,说这东西带回去能换一栋楼,卖了真是可惜了,可是现在确实没办法,如果他以后有了钱,他要拿十倍的价钱来赎回。两个人一个吹,一个擂,说得我热血沸腾,唯恐人家不肯出手,立即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卖金元宝的人说话算数,把那宝贝给了我们。我和老谢每人拿了一个,喜滋滋地来到车站,准备乘去乌鲁木齐的车。到了车站后老谢说他去买票,我拿着那个金元宝又不敢随意走动,怕被人盯上了,说不定连命也得搭进去。后来在车站等了一天也不见老谢,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晚上候车站里空荡荡的,我又困又乏,饥寒交迫。一整天没吃饭了,身上又没钱,只好坐在那里呆呆地等着。第二天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了,想起手拿个金元宝没饭吃的故事,一个人哑然失笑,就拿了那个宝贝想把它卖了。可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谁会要这个东西?我小心地捧在手里,悄悄地问着。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抓得我生疼。那人说跟我走一趟,我是公安局的!我被人牵着来到派出所,便衣民警换上了警服,说你手中的那个东西是哪来的?我说我花钱买的呀!民警说花钱买的为什么又在车站叫卖?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民警说你上当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元宝,是在铁上镀了一层锡,根本就不值钱!我们最近一直在打击这个骗人的团伙,看来你也是受骗者!民警说完用刀子在上面狠狠一划,元宝就现出了黑黑的本来面目。

几个月的血汗就这样白流了!

6

转眼间,我们都长大了,大姐、二姐都出嫁了,我们兄弟几个也陆续成家,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大姐回了一趟河南,回来的时候把自己的父亲带来了。我们都觉得有些尴尬。母亲埋怨大姐不和自己商量便将祝俊带了回来,让她在人前说不出话来。大姐家离我们很近,有五里路。母亲经常去帮大姐带孩子。祝俊来后,母亲再也没有去。即使这样,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多了起来,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母亲让大姐把祝俊送回去,大姐说老家什么人都没有了,她父亲孤苦伶仃一个人,可怜得很。不管咋说,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想尽一点孝心,给他养老送终。大姐不但留下了自己的父亲,并且去乡上改了户口本,姓“祝”。大姐说她父亲那一门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们姊妹五个呢,她是嫁出去的女子,希望我们能够理解。我们虽觉得有些不妥,但谁也没说什么。毕竟从小在一起长大,我还是大姐一手带大的呢。

那时候,祝俊已步入花甲之年了,身体除了有些佝偻,看起来还不错,每天跟着大姐和姐夫去果园,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大姐给祝俊买了一辆小三轮摩托,电动的,他骑着它到处跑。一次在镇上赶集的时候他见到了母亲。母亲正在和大姐说话,一抬頭,看见祝俊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眯眯地笑。母亲一脸错愕,扭头准备离去,被大姐拽住了。大姐说,妈,都中午了,我点了几个菜,咱一起吃饭吧。母亲说我不饿,大姐不由分说拉着母亲进了餐厅,冲服务员喊赶快上菜,这时祝俊也进来了。

自上次打官司以来,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两人再未谋面,感觉都有些陌生,特别是母亲显得拘谨不安,尽量不与祝俊正面相对。

英子你还好吧?半晌,祝俊问道。母亲瞥了他一眼,嘴巴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终于啥也没说。这时菜已经上来了,大姐说妈你们先吃,我出去看看安学(姐夫)在哪里呢。大姐出去后,祝俊忙夹了一筷子菜搁母亲碗里。母亲说你操心自己就行了,我不用你管。语气平淡,原来的那种愤怒已经没有了。祝俊长吁了一口气,气氛显得缓和了许多。眼前的祝俊身子佝偻,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年轻时的风流倜傥荡然无存。母亲在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说不出来的感觉。想想自己这些年跟父亲过得也不易,风风雨雨,吵吵闹闹,生活很挣扎。看样子他也过得不怎么顺。母亲问了一句,这些年,你再没成家吗?祝俊摇了摇头。母亲问为什么?祝俊说没有合适的。母亲说那这些年,你一个人是如何生活的?祝俊的眼圈有些发红,忙用袖子抹了一下,说英子,都是我混账,把好婆娘拿脚踢了!母亲没好气地说,现在说这些有啥意思?祝俊叹了一声,老泪止不住便下来了。

眼前的祝俊的确老了。年轻的时候,他的身板是直挺的,相貌英俊,一表人才。母亲和祝俊是经过媒人的撮合走到一起的。祝俊的父母死于战乱,他家之前在村里是大户。祝俊是纨绔子弟,什么也不会做,但人长得端正,浓眉大眼,又识文断字,外婆觉得把母亲嫁给他没有问题。母亲开始是不愿意的,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觉得祝俊有些轻浮,但外婆很坚持,于是便成亲了。

刚结婚的那段时间祝俊的表现还不错,他似乎改变了一向吊儿郎当的样子,变得恋家了,与母亲似乎也很恩爱。事情的转因在半年以后,母亲怀孕了,祝俊开始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月光如水的晚上,村子静极了,偶尔响起几声狗吠。田寡妇的房里灯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引起了祝俊极大的兴趣。田寡妇住在村边的坡上头,俯视着整个村子,风水好得很,可惜丈夫早早死了,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孩子好像生下来就是饿鬼,整天哭着要吃的。坡上的玉米还没熟,田寡妇就已经给他们打成了饼子。祝俊偷偷地从家里拿了馍送去,田寡妇很感激,扑通跪下来给他磕头。女人年轻时很漂亮,褴褛的衣衫遮不住依稀的风韵。村里有力气的男人,很少没去过她家。只要谁给吃的,她就跟谁睡。草坡下,经常有婆娘站在那里骂她破鞋。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等到外面的声音停止了,才看见田寡妇带着孩子下山。刚开始的时候祝俊是出于怜悯,渐渐地便不由自主。去得多了,也就成习惯了。

祝俊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自己留在了田寡妇的床上。那晚他怎么也睡不着,不由自主地一个人走上了山坡。四周黑漆漆的,屋里传来女人的啜泣声,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听得人心颤。祝俊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这时门开了,一股暖暖的气流侵袭着他,让他呼吸不畅。女人软软地贴了上来,身子轻飘飘的宛若无骨。祝俊感觉自己站在高高的云端,暖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身体的某些部位在极度膨胀。母亲怀孕后拒绝与他同房,祝俊感觉自己憋坏了,必须找到一个出路才行。田寡妇的放荡是母亲所没有的,祝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从此,他乐此不疲,经常偷了家里的东西去田寡妇家鬼混。

不久,外婆便知道了这件事。她先是狠狠地教训了田寡妇一顿,然后又打了祝俊几个耳光。祝俊一向害怕外婆,扑通一声便跪下了,诅咒发誓自己再不会出轨。外婆原谅了他,每天守着门,不准他出去。母亲得知此事后大闹了一回,几天不吃不喝,精神恍惚。祝俊吓坏了,他开始学习做饭。做饭的第一道程序是生火,这个活祝俊干过,但总是弄不好。院里的玉米秆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风掠过,把树梢上的雪粒弄了下来,洒在脖颈里,凉得钻心。祝俊笨拙地生着火,弄了几次才点燃,眼泪都下来了。风箱呼呼地响着,火苗舔着锅底欢快地跳跃,屋里霎时有了一些温度。外婆那几天也生病了,躺在炕上。看见祝俊笨手笨脚的样子,挣扎着爬了起来。祝俊说你不要下来,给我说咋弄就行了。外婆于是就坐在炕上当指挥官,看着他在地上手忙脚乱,忍不住还是下来了。祝俊把饭做好后端给母亲,母亲侧过身子不理他,祝俊有些尴尬,于是就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饭冷了再热,热了再冷。母亲在炕上躺了几天,终于起来了。她虽然不动声色,但祝俊这几天的表现还是让她刮目相看。看来他真是想改变自己了。

一连几天,祝俊每天都起来得很早,把饭弄得差不多了才让母亲起来。母亲起来的时候屋里的寒气已经被驱散了,祝俊把母亲的棉袄撑开来在火盆上烤烤,棉袄便暖烘烘的了。母亲是个容易感动的人,一感动,脸上的颜色就好看了,埋在心底的积雪也开始融化,变得暖洋洋起来。

那段时间,祝俊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很勤快。家里家外的活他都抢着干,外婆喜滋滋的,每天在母亲面前夸他,夸得祝俊晕晕乎乎,云里雾里的。母亲逐渐将心放了下来。外婆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男人嘛,你宽容他一次,他会感激你一辈子的。母亲嘴上不说,心里毕竟也起了波澜。是啊,男人嘛,是要给一点面子的。

怀孕的女人柔得像水,母亲的身子日渐笨拙,干活都不方便了。于是祝俊就让母亲在屋里待着,把里里外外的活全包了。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孩子究竟没有让人失望啊!后来,大姐出生了,母亲就搬到外婆这边来住,让祝俊一个人睡。祝俊似乎有些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每天只闷着头干活,回来话也不多。外婆以为他太累的缘故,也没往多处想。

田寡妇的地离外婆家不远,每天干活都能看见。那次事件之后,祝俊有意疏远了她,两人相见的时候就有些尴尬。寡妇远远地看着他,样子有些凄楚。祝俊虽说不理她了,但相处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抹不去,于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和母亲相比较。这一比较祝俊就不由得开始关注了,他发现田寡妇也在关注他,眼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撂过来,欲说还休的样子。有天中午很热,祝俊觉得口里冒烟,寡妇望了望走过来,把一碗米汤递给他。祝俊愣了一下,田寡妇说米汤没毒,喝了不会死!祝俊就喝了。第二天,寡妇又拿来了一块葱花饼,香喷喷得让人流口水。祝俊说你吃吧,我不饿。女人恼了。女人说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些负心郎,一转身就把人给忘了。祝俊想说我没忘你,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女人见他优柔寡断的样子,“吭哧”一声笑了,笑得咯儿咯儿的,浑身乱颤。祝俊的心里一阵发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女人说俺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喏,饼子拿着,擦把汗,歇歇再干吧。

一来二去,两个人又走近了。要说田寡妇的火候掌握得正是时候,男人在女人怀孕的时候正闹饥荒,母亲怀孕后,祝俊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亲近女人了。田寡妇深中肯綮,因此没费多大功夫便将祝俊又俘虏了。

田寡妇献了一段时间殷勤后突然消失了,几天都没上地,弄得祝俊心里慌慌的,把几棵庄稼苗都锄掉了。一打听,原来她病了,且病得不轻。祝俊觉得自己应该尽一点责任了,不管咋说,他跟这个女人曾经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母亲虽然待他不薄,但这个女人似乎是個勾魂鬼,弄得他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干柴烈火,旧情复燃,两个人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祝俊干完自己这边的活帮田寡妇把地也锄了,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大姐出生后母亲身体变得很虚弱,孩子没奶,日夜啼哭。大姐生病了,祝俊只顾自己睡觉,不管不问。渐渐的,母亲的脾气变坏了,动辄大吵大闹。祝俊一开始还在忍,后来就有些厌烦了,时不时会和母亲发生口角。外婆说你怎么跟孩子似的,英子现在是哺乳期,娃儿身体不好,天天哭闹,她情绪不稳定,你要担待一些。祝俊说我担待什么?你们现在都靠我一个人养活,整天还婆婆妈妈,没完没了,我受够了!外婆说受够了也得受,一个大男人家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还能指望你干啥?祝俊我告诉你,英子是你媳妇,你现在待她不好,以后有后悔的日子!祝俊嘴上不说,心里很不美气。想起寡妇这段时间的温柔,他索性就不回来了。

大姐出生时身体非常虚弱,经常生病,祝俊看见孩子啼哭就烦。甚至,他断言大姐活不了多久,让母亲放弃了,以后再生一个。祝俊说他讨厌女娃,让母亲给他生个男孩他就踏实了。后来,这个男人干脆住在了田寡妇的家里。村里的人都不明白:母亲年轻貌美,怎么连三十多岁的寡妇都不如?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魔法使祝俊那样痴迷?外婆说,贪为败处故,害人亦害己。贪欲生忧啊,祝俊这娃迟早要后悔的。几次争吵后,祝俊不再回来了,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也拿了过去。

……

赶快吃吧,菜都凉了。祝俊见母亲沉思不语,幽幽地说。母亲一愣,思绪在一瞬间从三十多年前回到了现在。这时,大姐和姐夫也过来了。姐夫又点了几个菜,母亲说她没有胃口,站起身离开了。

7

车祸发生的时候母亲刚回到家里,准备做饭。赶了一天集,早就饿了。她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原谅祝俊,尽管他现在如此沧桑,如此失魂落魄,想起那时对自己的一次次伤害,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报应—他活该!

然而母亲万万没有料到,“报应”会来得如此迅猛—大姐一家出车祸了!祝俊开的那辆小电动三轮摩托与一辆卡车相撞,三个人生死未卜,被救护车拉到县医院去了。

母亲赶到医院的时候腿开始发软。大家安慰她人伤得不重,大姐失血有些多,只要血供上就没事了。然而,当母亲再次见到大姐的时候,大姐和姐夫的脸上都盖着床单,只有祝俊还在里面抢救呢。

母亲喊了一声,昏了过去……

祝俊昏迷两天后醒来,发现自己的下半身不能动了。

母亲在安葬大姐之后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祝俊怎么办?他是来投奔女儿的,风烛残年,老家那边也没什么人了。如今大姐不在了,他又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怎么办?

开始的时候,母亲每天去大姐家照顾祝俊一阵子,家里一摊子事,忙完还要回来。母亲的心情很烦躁。祝俊年纪大了,刚刚失去了女儿,共同的悲痛使得母亲对他充满同情心,她突然觉得这个多年来自己一直记恨的人其实非常可怜。母亲没有了大姐,还有我们,而祝俊失去了这个女儿,则失去了一切啊。

祝俊的凄惨境况让一家人非常无奈。因为他不仅仅是大姐的父亲,还是母亲的第一位丈夫。他曾经给母亲带来无尽的痛苦和尴尬,这种尴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持续下去。村里的人虽然都能够理解,但是眼神里包含的意思母亲还是能够读懂的。走到巷道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身后凉飕飕的,像扎满了麦芒,脊背一阵阵发麻。而父亲的情景更为尴尬,他几乎拒绝到人多的地方说话,每天低着头进进出出,不给母亲好脸色看。

两个村子相距大概五里路,虽然不是很远,但每天往返十分不便。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到了村子住,原来的破窑洞闲着,母亲与父亲商量后把祝俊接了回来。毕竟那是大姐的家,大姐两口子不在了,祝俊还住在人家很不合适。姐夫的父母颇有微词,他的兄弟更是要母亲赶快将人接走。这种情况下,只能把祝俊接到我家。

母亲本来就很忙,这下就更忙了。每天,除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她還要伺候瘫痪在炕上的祝俊。祝俊一看见母亲就流泪,吃饭的时候手颤抖得捉不住筷子,母亲只好用勺子喂他。这个形容枯槁的人哽咽得咽不下去,母亲的眼睛于是也湿润了。母亲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忏悔。而现在,他们共同悲伤的是大姐之事,大姐把祝俊的心拽走了。母亲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要是那一次让他把大姐带走,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了。母亲想起外婆临终前的话,外婆说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完,看来自己这辈子跟这个人真是很难分得清楚啊!

祝俊瘫痪后,生活不能自理,每天靠人伺候。母亲一开始态度很不好,给他吃饭的时候经常呵斥他,祝俊像个孩子似的,从来不敢与母亲顶嘴。母亲说我这辈子遭了殃,遇上你这么个负心的人,老了还要来欺负我。祝俊说那你让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这样一来母亲的心又软了,觉得他无依无靠,自己如果再不管,那就死定了。

母亲说我是看在福云(大姐)的面子上才伺候你的。

祝俊说我知道。

母亲说知道你还给谁摆亏欠?

祝俊说我没有摆亏欠啊。

母亲说没有你为啥不吃饭?让我喂你吗?

祝俊听了母亲的话,很不情愿地端起了碗,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了下来,滴在碗沿上。

母亲长叹了一声,说不知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遇上你这个活冤家!说完后低头出去了。祝俊的样子让她很无奈。

母亲难过的不仅仅是这些事,令她难堪的是自从祝俊来家后,村里的闲言碎语又开始泛滥,什么母亲有两个男人,白天伺候一个,晚上伺候一个。母亲一走近,人们就不说话了。人言可畏,这些话听到父亲的耳朵里,他接受不了,于是便跟母亲吵。

父亲说你这个样子,还让我在天瑶村咋做人呢?

母亲说那你说我该咋办?他是个大活人,总不能杀了吧?

父亲说要杀也不是我杀!

母亲颤声说,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他弄死?你的心可真歹毒啊!说完眼泪就流下来了。

父亲说我可没逼你把他弄死。反正这件事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不能长期再这样下去了。

母亲说你以为我愿意这样?祝俊当初是怎么伤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如果他不来,我这辈子也不愿意见到他!可是现在他成了这样,你让我怎么办啊?我也不想这样子啊!母亲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父亲见母亲哭了,唉声叹气地走了。

这样的吵架几乎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父亲其实也明白母亲的无奈,但是他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心里天天憋着一肚子气,这肚子气不对母亲发泄对谁发泄?

祝俊其实也知道母亲的难堪,他恨自己没有出息,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他甚至后悔自己跟着大姐来到陕北,如果他不来,兴许大姐不会死的。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啊!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啊。看到母亲为他忍辱负重,他真想一死了之,可是饿了几天就是不死,还让母亲骂得狗血喷头。母亲一开始骂他的时候他不能接受,她走后他就流泪,整夜难眠。后来他发现母亲对自己不过是发发牢骚,日常生活中关照得很周到,令他感动。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咋说,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啊,尽管这个孩子现在不在了,但是谁也不能抹杀这样的现实呀!

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很矛盾。当初祝俊跟随大姐回来,她是愤怒的,拒绝与他相见。即使那天大姐颇费苦心订了一桌饭,母亲还是一口未吃,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谁知,那桌饭竟是最后的晚餐,要知道那天出事,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的。如果她不离开,他们兴许会在餐馆多待一会,多待一会也许就避过了那辆卡车,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惨祸了啊!每次母亲想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深深自责,泪流满面,她不能饶恕自己,她觉得这场惨祸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啊!祝俊醒来后得知女儿与女婿已经不在了,口吐鲜血,昏了过去,母亲的内心也在滴血呢。但时过境迁,祝俊瘫痪在床,每天吃喝拉撒都要她服侍,母亲就觉得自己很委屈,时不时对祝俊发火。村里的风言风语她很清楚,很窝火,很无奈,也很委屈。母亲曾想着雇个人伺候祝俊,这样自己就会摆脱流言的漩涡,可是这是多么不现实啊—哪来的钱雇人呢?每当面对暴怒的父亲,母亲也觉得很内疚,觉得对不住他,母亲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男人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于是她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当她走进祝俊的窑里后,看见他像个孩子似的无助的眼神,她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了。

因为祝俊的事,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关系也很紧张。村人的流言蜚语让父亲抬不起头来,父亲的愤怒让母亲万般无奈。母亲觉得这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应该接受这样的命运。一番痛苦的思考后,母亲决定独自忍受这样的煎熬,陪祝俊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后来,母亲每次去祝俊那里的时候都尽量稳定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对他发火,她默默地给他做饭,擦身子,洗衣服。母亲做这些事的时候祝俊很安静,眼睛像哺乳期的孩子一样盯着母亲移动,那种期盼,那种依恋,母亲一一都体会到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大孩子,一个需要母亲照料的孩子,母亲怎么能狠心地将他抛弃呢?人家爱说就说吧,说得多了自然会觉得无味的。父亲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母亲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出过分的事情,她对得住他。

一个清晨,祝俊在睡梦中安然离开。母亲泪流满面,和我们一起,张罗着简简单单地埋了他。别以为母亲就此解脱了,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家里家外的事情从来都是她在张罗,父亲很少插手,也懒得插手。孩子都大了,母亲也老了,父亲纨绔子弟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8

母亲本来就身体不好,以前怀疑是心脏病,经常觉得难受,浑身困乏无力,汤药不断。后来在外婆的调理下,母亲有一段时间没有生病,坚持在地里干活。只是她时不时感到头疼。

那天从沟里上来,母亲感觉头晕目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旋转起来,头疼得像要炸开,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母亲的头疼病后来犯得越来越频繁了,大姐出事后她在家里输了几天液,头晕、呕吐、疼痛难忍。母亲说她感觉好像有一条蛇在大脑中乱窜,不敢动,不敢睁眼,那条蛇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窜出来。

母亲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身边守着父亲、二姐,还有我和弟弟。

经初步检查,发现母亲脑内出现肿瘤状异常,于是立即去地区医院全面检查,确认脑内有个鸡蛋大小的动脉瘤。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母亲的脑内怎么会长了肿瘤呢?

检查结果出来后,母亲询问是怎么回事,我们说没多大事儿,医生说里面的毛细血管堵塞了。

母亲头部CT显示,她的头颅里确实有一些毛细血管被堵塞,如不及时治疗,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我们对母亲隐瞒了那个可怕的动脉瘤,那个瘤子像一颗炸弹埋藏在母亲的脑子里,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治疗脑肿瘤的风险相当大,但如果不及时治疗,则随时有生命危险。做手术要去省城医院,需要花很多的钱。事不宜迟,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对策。二姐夫文德说他先回去凑钱,但估计一下子凑不齐那么多。我家里没多少钱,一直都紧巴巴的。

两天后,文德回来了,他带的钱可以先去省城住院,于是我们便带着母亲出发了。到了医院了解情况后,发现这些钱连手术费都不够,手术前的观察期也得花钱。一家人于是又开始愁眉苦脸起来。

文德说不行我回去再想想办法,找一下关系看看能不能贷些款。

母亲带着所有人的祝福被推进了手术室。我被特许将母亲从担架上移到手术台上。母亲显得很平静,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和目光有些迟缓,但看得出母亲有战胜病魔的勇气。手术上午八点正式开始,我们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像母亲这样的手术正常需要全身麻醉,但由于手术难度大,医生冒着更高的风险实施了局部麻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仍在紧张进行中,而我们一家却在焦急地等待着手术快点结束,因为和母亲一起接受其他手术的人都已成功地转入住院病房,唯独母亲的手术时间如此漫长。我们一家人相互安慰着,祈祷奇迹的出现。

晚上八时三十分,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母亲身上插满了管子被推出来了。一家人的心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全家人都围拢过去,我们叫着妈妈,母亲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话:我好冷。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在手术室清理手术杂物的护士直夸母亲是最了不起的,在局部麻醉且身体十分虚弱的情况下,能一动不动躺在手术台上接受手术十几个小时,就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也很难做到的。奇迹出现了,母亲获救了。我们把母亲推进病房加了两床被子,帮母亲搓手搓脚,给她取暖。

母亲手术后身体很虚弱,二姐、姐夫、我和弟弟几个人轮流照顾,每班两人值守。在我们的精心照顾下,母亲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她与死神擦肩而过啊。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二次住院。母亲第一次住院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天她突然胃疼,疼得满炕打滚,头发像刚洗过一样。我们都慌了,急忙拉着她去镇上的医院,医生说是胃炎,打几天吊针就好了。结果吊针打了一天,母亲疼得更厉害了,但是她自始至终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嘴唇都咬出了血。父亲说要不咱去县城的医院吧?母亲咬着牙摇摇头,说县城医院花销太大,就在这里打吊针,两天就好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母亲疼得更厉害了,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大姐说不敢再拖了,于是就让姐夫拉着母亲来到县城医院。到了医院,母亲已经昏迷不醒,肚子胀得更高了。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胃病肚子会胀,医生检查后把我们骂了一通,说病人胃穿孔,胃液已经流到了腹腔里,如果再拖延一会,就会没命的。他们都在惊叹母亲的忍耐力,因为胃穿孔是十分疼痛的,一般人怎么会忍耐这么长时间?母亲从手术室出来后表情很平静,医生说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呻吟,母亲的坚强令我们十分感动。那次手术母亲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从此吃东西都要十分注意。

除了这次住院外,母亲以前也曾病过,但都不是什么大病,扛一扛就过去了。记得有一次她的脖子上起了一个很大的疮,去镇上的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后医生嘱咐她一定要好好休息,母亲答应了。回到家里,母亲就闲不住了。当我路过灶房,看到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的母亲,刚刚做完手术不到一天的母亲,竟然在给我们烧火做饭!我说妈你不要命啦?母亲淡淡地一笑,说没事,你妈没那么娇气的。我第一次仔细地打量母亲,发现她的頭发有很多已经灰白,眼角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岁月是无情的东西,母亲像一颗风干的枣正慢慢瘪去。母亲的一生历经坎坷,饱受磨难,为了我们这些儿女呕心沥血,几乎耗尽了自己的生命。

如今,母亲再一次病倒,被诊断为肺癌!断断续续住了一个多月院,医生说不用看了,拉回去吧,老人有什么心愿尽量满足。于是,我买了当日延安到上海的火车票,与二姐一起,第二天下午便来到上海。

上海我出差去过,知道最值得看的地方是外滩,最繁华的是南京路,于是便在车站叫了的士直接来到南京路靠近外滩的地方,找了一家酒店登记住宿。那时候火车票还没有开始实名认证制,但住宿需要验身份证,母亲的身份证在老家,不能办理。好在前台告诉我们可以联系当地派出所,办一个临时身份证。这样一来母亲的住宿问题就解决了。

母亲第一次来上海,这里的繁华令她晕头转向。我说你知道我姨在什么地方吗?母亲摇摇头。我说那好吧,咱们在这里好好转转,也算了了您老人家的一个心愿。母亲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不过精神感觉明显好了许多,逛外滩的时候自己拄着拐杖,不用二姐扶了。

我们逛了外滩、南京路,坐渡轮去了陆家嘴。大街上,母亲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也许她觉得,兴许我大姨或二姨会突然从这里经过呢。然而物非人亦非,五十多年过去,纵使相逢,都已白发苍苍,谁还认识谁啊!

上海待了两天后,我们又来到了南京。母亲说她小时候去过南京,对那里有印象。然而面对和上海一样的高楼大厦和人流如织的街道,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别提记忆里的地方了。我们去了夫子庙、玄武湖,看了长江大桥。城市的变化翻天覆地,母亲努力搜寻着儿时的记忆,可惜除了几个大的地名,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们又来到了徐州。母亲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并确认有两个姨是在这里工作的。据说当年信封上的地址,也是徐州的。根据母亲的陈述,我的一个姨是在供销社工作的。我们来到了徐州市供销合作总社,说明来意后对方很热情。考虑到我姨的年龄,肯定退休了,于是就在所有退休人员的名单上找。母亲说我这两个姨分别叫宋改霞和宋彩霞,只要找到一个就好办了。

然而所有退休人员的名单里面,都没有这两个名字。二姐情绪激动,哭诉了母亲的病状,供销合作社的同志很同情,于是又调来了供销合作总社几家直属单位的退休职工名单,还是没有找到。

忙了一天,回到酒店,母亲看见我们脸上写满的失望,一切都明白了。那天晚上,母亲唉声叹气,久久难眠。我知道她心里很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第二天,我们又去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母亲说她出生在宋家村,那里有一个镇子叫大李集,小时候她经常随外公去赶集。我找到地图查找了半天,在睢宁县的西南角,真有那么一个叫李集镇的地方。我们将母亲安排在酒店,坐长途车到睢宁后,又叫了一辆出租到李集镇。然而李集镇并没有一个叫宋家村的村子。我们去了几个村子,问有没有姓宋的,人家都摇头否定。

也许是母亲记错了?毕竟,她十岁离鄉,一去五十多年,物是人非,有可能地名都不存在了。但母亲记得我们的几个姨是姓宋的,并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名字,还有我舅舅的名字叫宋有才。可见这个宋家村不是凭空杜撰的。

我们回去后将信息反馈给母亲,母亲很坚定地说:就是大李集,就是宋家村。第二天,我与二姐又来到大李集,走遍了大李集的十三个行政村,依然没有找到。

回到酒店,母亲很伤心,要我们带着她一起去找。考虑到母亲的身体状况不能再折腾了,我们决定带着母亲在徐州市逛上几天,然后回去。

母亲去了一趟江苏,虽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但情绪明显比原来好了许多,病情也相对稳定,每天靠吃杜冷丁止痛,生活基本上能够自理。电视上时不时会播放一些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的新闻,许多人是通过网络联系的。我写了一则寻人启事,贴在睢宁县当地的一个论坛上,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几天过去了,下面的留言不少,网友们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都不太切合实际。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江苏徐州的号。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说你是不是在网上寻亲?我说是的。他说你说的那个宋家村原来在李集镇,现在划归到安徽省了,属宿州市泗县管辖。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到达宿州,然后叫了一辆车去了宋家村。根据热心网友的提示,找到了那个叫宋之才的舅舅的家。家里没人,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院子堆满了垃圾。询问村民,说人去宿州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心里有些失落,想着既然来了就等等吧。兴许他晚上就回来了。

谁知那一夜他竟然没有回来。第二天依然没有等到。我心里着急,给那个网友打了电话,确认就是这里。在村里问到宋之才的电话,打过去,发现关机。回到宿州后,我又多次打那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这时单位有事,让我赶快回去,于是又无功而返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接到一个安徽的电话,说他叫宋之才,是我的舅舅!我说你是住在宋家村吗?他说是的。我说我去了你们村子找你,怎么不在呢?他说他听说了。那几天他在县城有事,没有回去。原来的那个手机号停机了,这是他的新号。他说他要来陕北看姐姐,车票都买好了,让我们到西安接他。我说没问题,你把车次给我说一下,我去接你。

一家人自是十分激动。毕竟,这是母亲的亲兄弟,我们失散了几十年的舅舅,他终于要来了啊!

因为互相都不认识,我在一张纸板上用毛笔写了“宋之才舅舅”几个大字举在手上,想着他一出站就能看到。谁知左等右等,出站的人都走完了,还是没有等到舅舅。打电话,舅舅说我出站了啊!忙查看四周,发现在出站口的广告牌下面蹲着一个人,正在接听电话。我走上前去,他也在看着我。我说是安徽来的宋之才吗?他说是啊。我说舅舅!他咧开嘴笑了笑,憨憨的样子。他戴着一顶已经褪色的单帽,衣服看起来很旧,一笑脸上的皱纹像核桃壳,看起来很沧桑。我感觉有些心酸—这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舅舅吗?他看起来也六十多岁了,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三姐她好吗?回家的列车上,舅舅问。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舅舅笑笑说,我三姐就是你妈啊!我忙点点头,说好着呢好着呢。我不想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姐时,就知道她已患上癌症,将不久人世。几十年没见了,见面估计都不认识了呢。舅舅喃喃地说。我说是啊,你们分开时,还都不满十岁呢。舅舅说就是的,我三姐大我两岁,今年也该六十七了!他操一口当地方言,我听得十分吃力,但还是能听懂。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才明白他不是我的亲舅舅—他父亲跟我母亲的父亲是亲兄弟。他说我大姨二姨早就不在人世了,其他的几个姨多年都没有联系,具体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我的亲舅舅叫宋有才,去世已有十多年了。他娶过一个老婆,一起过了几年便离婚了,也没留下儿女……我说他们一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吗?舅舅摇摇头说,就剩下我们兄弟俩,我哥去年也去世了。我说那你呢?有几个孩子?那天去,也没见到我妗子啊。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他光棍一人,没成过家。现有一个女娃儿,抱养的。女娃多大了?我问。舅舅说二十岁了,明年参加高考呢。说到女儿,他的眸子显得炯炯有光,脸上是欣慰的表情。我的心一沉,想不到,他们这一门人竟是如此凄惨。我说那你除了种地,还做什么呢?舅舅说种地赚不了多少钱,他主要靠捡垃圾为生,要不孩子的学费都凑不齐。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天看到的情形:一院子的垃圾。

舅舅,我求你一件事。我盯着他小声地说。

舅舅看起来有些疲倦,正在打盹,听说我有事求他,忙打起了精神。

你说,你求我什么呢?

舅舅,见到我妈的时候,你就说你叫宋有才,好吗?

舅舅愣了一下,哦了一声。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舅舅已经不在了。

舅舅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扬起脸看了看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9

到达县城的时候,我去商店买了些东西,算是舅舅带给我们的礼品。母亲早已等不及,拄着拐杖来到大路口。等到见面的时候,她叫了一声“有才!”舅舅愣了一下,应了。母亲脸上的泪早就挂不住了,抱着舅舅呜呜地哭了起来。

舅舅来家里待了一周,母亲显得很兴奋,问这问那的,舅舅回答得不是很及时,但总算没出错。临行的时候,我们兄妹凑了五千元交给舅舅,他坚决不要,我硬塞到他的包里,让他路上小心些,不要弄丢了。舅舅回去后隔三岔五便会打电话,询问母亲的身体情况,我们说好着呢。他希望我们带着母亲到他家去一趟,我说等有空了就去。那段时间,母亲的精神状况一直不错,丝毫没有病入膏肓的感觉。我甚至都怀疑医院的诊断有问题,也许母亲是健康的,还可以活很长时间呢。实际上她的肺已经烂掉了一半,每天靠吃杜冷丁止痛呢。母亲嚷嚷着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面面相觑,觉得还是不能让她去。一来她身体虚弱,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回不来了。二来舅舅已经不在了,我们不想让她知道。

入冬后,母亲突然病情加重。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赶快准备后事吧。

舅舅打来电话,说她女儿没考上大学,上了当地的一家技校,询问母亲的情况,我们说好着呢。舅舅说他把屋子已经收拾好了,院里的垃圾也运走了,让我们过年的时候把母亲带过去,住上几天。我说今年单位忙,以后再说吧。舅舅在那边沉默了一会,说那你就明年带我三姐来吧,一定要来呢。

10

弥留之际,母亲仍在念叨着,想回老家一趟。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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