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分离情境下同伴侵害对青少年幸福感的影响:一项追踪研究*
2021-09-27陈子循李金文宋文莉
陈子循 李金文 宋文莉 刘 霞
(北京师范大学发展心理研究院,北京 100875)
1 问题提出
近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我国留守儿童的数量迅速增长(凌宇,胡惠南,陆娟芝,程明,2020)。留守儿童是指由于父母双方或其中一方外出务工而被留在户籍所在地,并因此不能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儿童(申继亮,胡心怡,刘霞,2009)。根据留守儿童的概念界定可知,这一现象的实质是未成年子女与其父母双方或一方在一定时间内的亲子分离(陈子循,冯映雪,宋文莉,刘霞,2021;凌辉等,2012)。亲子分离作为青少年早期发展面临的最重要逆境之一,会给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带来巨大风险(Bornstein,2015;Humphreys,2019)。由于缺乏来自父母的及时关爱与帮助,同伴关系对处于亲子分离状态的青少年有着更为重要的影响。研究表明,父母角色的缺位会使处于亲子分离状态的青少年在遭遇同伴拒绝等负性同伴关系事件后产生较多的社会适应不良问题(徐晓攀,牛宗岭,2019)。因此,探讨不良同伴关系状况对亲子分离情境下青少年心理适应的影响机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在众多的不良同伴关系指标中,由各种形式的攻击与欺负构成的同伴侵害是具有持久危害性的一个典型指标,对青少年的身心发展具有不可忽视的消极作用(纪林芹等,2018)。以往研究多从消极适应角度考察同伴侵害对各种内、外化问题的加剧作用(Egon,Marius,& Herbert,2018;Reijntjes et al.,2011),缺乏对其如何影响幸福感等积极适应结果的探讨。本研究在纳入亲子分离这一成长逆境作为背景的同时,将采用追踪研究深入探讨同伴侵害对幸福感的作用机制,为制定亲子分离情境下青少年积极心理品质的提升方案提供科学依据。
基于负性事件影响个体发展的过程,压力过程理论将其中涉及的因素划分为压力来源、中介资源和压力后果三个方面。依据该理论观点,以往研究多从压力暴露和压力易感性两种取向探讨负性事件对个体身心发展的影响。其中,压力暴露取向主要涉及对压力来源及其直接作用的探索,压力易感性取向则主要考察各种中间的解释性因素,即个体如何通过选择合适的应对资源来降低压力带来的不利影响(丁百仁,王毅杰,2020;Pearlin & Bierman,2013)。从压力易感性视角出发,根据幸福感的适应和应对理论,当个体遭遇负性事件时,如果能采取主动的应对策略(或心理资源)对事件进行积极的意义重评,重新建构事件对自身发展影响的认识,可以有效降低压力源对幸福感的不良影响(吴明霞,2000)。研究表明,希望感与逆境信念是不利处境下个体应对压力事件的常见心理资源,能帮助青少年积极应对当前及未来的各类风险挑战(赵景欣,栾斐斐,孙萍,徐婷婷,刘霞,2017;Liu,Carney,Kim,Hazler,& Guo,2020)。
根据资源保存理论,人类会主动去保护自己现有的资源并获取新的资源,资源的维持与构建为个体寻求幸福提供了现实路径,而资源的损耗与缺失则使得个体难以获得幸福的体验,因此当个体的资源受到损耗与缺失时,个体会倾向于获得并保存有价值的新资源予以弥补,以维持个体资源的总量平衡(曾练平,韦光彬,黄大炜,佘爱,杨迪,2020;Halbesleben,Neveu,Paustian-Underdahl,& Westman,2014;Hobfoll,1989)。从资源保存理论出发,当个体感受到由同伴侵害带来的个人资源损耗时,往往会首先产生保护已有资源和补偿所损耗资源的动机(Hobfoll,2001),而希望感作为个体对于成功达成目标的内在心理预期,正表现为个体在目标达成的认知过程中所持有的积极动机状态(尹霞云,邓征星,2019),从而容易作为资源补偿的动机被资源损耗事件(如同伴侵害)所诱发。作为一种指向未来的动机状态,希望感能够发展和促进个体的主观幸福感等积极心理品质,并显著改善个体心理健康状况(Ciarrochi,Parker,Kashdan,Heaven,& Barkus,2015;Rock,Steiner,Rand,& Bigatti,2014)。此外,当个体遭受负性事件后,逆境信念也是一种减轻压力对积极心理适应不利影响的重要保护因素(Lee,Kwong,Cheung,Ungar,& Cheung,2010;Shek et al.,2003)。逆境信念是指个体关于逆境本质的认识,即个体对于逆境产生的原因、结果以及合理应对逆境方式的认知,包括积极和消极两个层面(Shek,2005)。研究表明,积极逆境信念作为一种重要的心理资源,遵循“压力→资源→适应”范式(Kwag,Martin,Russell,Franke,& Kohut,2011),具有中介压力生活事件与心理健康间关系的作用,是理解和解释同伴侵害与幸福感之间关系的重要心理机制。
研究发现,个体希望感水平的变化对其所持有的逆境信念也具有重要影响,个体对外界社会环境评价的角度会随着希望感水平的增加趋于积极化(Cohen-Chen,Crisp,& Halperin,2017),且高希望感的个体比低希望感的个体在应对挫折与不利处境时能更成功地实施适应性应对策略(张洵,赵振国,赵华民,2018)。为此,立足于资源保存理论的主要观点,当亲子分离状态下的青少年面对同伴侵害等引发个体资源消耗的事件时,可能会先产生补偿所损耗资源的动机(如希望感),进而激发逆境信念这一保护性因素作为内在心理资源的补给(曾练平等,2020;Halbesleben et al.,2014;Hobfoll,2001),从而保持自身资源总量的平衡,增强个体对同伴侵害的有效应对,以避免幸福感的下降。鉴于此,可以推测希望感与逆境信念在同伴侵害与幸福感间存在链式中介作用关系。
综上,本研究将通过追踪研究设计,在心理资源优化的视角下探讨希望感和逆境信念在亲子分离情境下青少年同伴侵害与幸福感之间的作用机制,并提出以下研究假设:(1)T1 同伴侵害可以显著负向预测T2 幸福感;(2)T2 希望感和T2 逆境信念均能在T1 同伴侵害与T2 幸福感之间发挥中介作用;(3)T1 同伴侵害会通过影响T2 希望感进而影响T2 逆境信念,最终对T2 幸福感产生作用。
2 研究方法
2.1 被试
采用整群抽样法从贵州省六盘水市4 所中学选取1134 名青少年为研究对象,分别于2017 年12 月与2018 年6 月对该批次被试进行问卷测查。第二次测查时由于学生辍学、转学、未能出勤等原因流失了部分被试,经甄别比对后保留有效数据911 份(流失率为19.66%)。本研究根据两次施测时被试对基本信息调查表中“你的父母目前是否在外地打工”这一问题的作答,确定被试是否正处于亲子分离情境中。若两次被试回答均为“是”,则认为被试正处于亲子分离,反之则表示被试未处于亲子分离。作答结果显示:在911 名有效被试中,处于亲子分离的个体为506 名(在有效被试中占比为55.54%),其中男生227 名(44.86%),女生279 名(55.14%);初一224 名(44.27%),初二282 名(55.73%)。
2.2 研究工具
2.2.1 同伴侵害
采用Mynard 和Joseph(2000)编制,郭海英、陈丽华、叶枝、潘瑾和林丹华(2017)翻译修订的多维同伴侵害量表(Multidimensional Peer Victimization Scale,MPVS)。修订后的问卷包括身体侵害、关系侵害、言语侵害、财物侵害4 个维度,共计18 个条目,测量被试在过去的一个学期里遭受同伴侵害的频繁程度(如,“在这一学期,别的同学骂过我”),问卷采用4 点计分,得分越高,则表示受侵害程度越严重。本研究选用的各个维度已在留守青少年群体中得到应用与验证,信效度良好(陈子循,王晖,冯映雪,刘霞,2020)。本次研究选取第一次测查中的同伴侵害数据进行分析,该问卷在本研究中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90。
2.2.2 希望感
采用Snyder 等(1997)编制,经赵必华和孙彦(2011)翻译修订的儿童希望量表(Children’s Hope Scale,CHS)测量希望特质水平。修订后的量表包含了6 个条目,其中奇数题目构成动力思维分量表(如,“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和同龄人做得一样好”);偶数题目构成路径思维分量表(如,“当遇到问题时,我可以想出很多解决方法”)。量表采用6 点计分,总分越高表示希望感这一特质的水平越高。本研究中,动力思维分量表和路径思维分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分别为0.75 和0.73,总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86,说明该问卷具有良好的信效度。
2.2.3 逆境信念
采用Shek 等(2003)编制,赵景欣、刘霞和张文新(2013)修订的中国人逆境信念量表(Chinese Beliefs about Adversity Scale,CBA),原始量表为中文谚语拼音,共计9 个项目,包括积极的逆境信念(如,“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与消极的逆境信念(如,“人穷志短”)两部分,根据Shek 等的建议,在一些较难理解的条目后面附上简单易懂的补充说明,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人并不是生来就很伟大的,成功需要自己的努力)”。量表采用6 点计分,计分时将消极的逆境信念进行反向计分,并与积极的逆境信念条目得分进行加和平均,分数越高说明被试具有越积极的逆境信念。该量表已被广泛应用于中国儿童青少年群体中,用于测查个体关于逆境事件持有的信念(刘济榕,王泉泉,2018;赵景欣等,2017),信效度良好。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76。
2.2.4 主观幸福感
分别从认知和情感两个层面测查主观幸福感。其中,认知层面采用Huebner(1994)编制的学生总体生活满意度量表(Student’s Life Satisfaction Scale,SLSS)进行测量,问卷由侯娟、邹泓和李晓巍(2009)翻译修订,用于反映被试对其生活质量的满意程度。量表采用5 点计分,共7 个条目,本研究发现第3 题反向计分后与其余条目出现显著的负相关,与生活满意度的概念内涵不符合,结合已有研究的操纵方法(陈子循等,2020),删除该条目。随后将第4 题进行反向计分后与其余5 个条目计算平均分,平均分越高表示被试的生活满意度越高。本研究中,该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69。
主观幸福感的情感层面(情感幸福)采用Bradburn(1969)编制的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体验量表(Positive Affect and Negative Affect Scale,PANAS)进行测量。该量表由陈文锋和张建新(2004)翻译修订,共有14 个条目,其中8 项测量积极情感(如,“感到很幸福”),6 项测量消极情感(如,“觉得莫名其妙地烦躁”)。该量表采用4 点计分,分数越高表明被试的积极/消极情感体验程度越强烈,将消极情感反向计分后与积极情感加和并计算平均分(蔡华俭,黄玄凤,宋海荣,2008),得到的分数越高表示被试在情感层面的幸福感越强。本研究中,积极情感分量表和消极情感分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分别为0.87 和0.82,总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81。
2.3 研究程序与数据分析
本研究经所在单位学术伦理委员会许可,征得被试本人、家长及所在学校领导与任课老师的书面同意,由经过专业培训的主试前往抽样学校开展整班施测,对回收的问卷录入后进行甄别比对,保留有效数据并采用SPSS26.0 与Amos25.0 对数据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并构建结构方程模型以检验链式中介效应。
3 结果
3.1 共同方法偏差检验
将五个问卷的所有项目进行未旋转的因子分析,共提取出12 个因子,第一个因素解释了总变异的16.28%,可以认为研究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周浩,龙立荣,2004)。进一步将五个问卷的所有项目载荷在一个公因子上进行验证性因素分析,结果发现,模型的拟合指数为:χ2/df=5.75,CFI=0.39,TLI=0.34,NFI=0.35,RMSEA=0.10。模型适配不佳,说明不存在共同方法偏差。
3.2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和相关系数
对同伴侵害、希望感、逆境信念和主观幸福感(包括生活满意度和情感幸福)进行相关分析,结果如表1所示。由表1可知,正处于亲子分离情境的青少年群体中,除了身体侵害与生活满意度、财物侵害与生活满意度、言语侵害与路径思维的相关不显著以外,不同类型的同伴侵害与希望感的两种思维、逆境信念、主观幸福感的两个维度均在预期方向上呈显著相关。此外,同伴侵害总分与希望感的两种思维、逆境信念及主观幸福感的两个维度均呈显著的负相关。性别与年龄和部分变量相关关系显著,故而在后续分析中将二者作为控制变量进行处理。
表1 各变量的描述统计与相关系数
3.3 同伴侵害对主观幸福感的作用机制
采用极大似然法建构SEM 进行模型估计和检验,考察同伴侵害影响青少年主观幸福感的机制。建立SEM 前,为防止多项目造成的潜变量膨胀测量误差,本研究采用平衡取向方法将逆境信念量表9 个条目打包成3 个因子(吴艳,温忠麟,2011),每个因子包含3 个条目。结果发现,模型拟合指数良好(χ2/df=2.00,CFI=0.98,TLI=0.97,NFI=0.95,IFI=0.98,GFI=0.97,RMSEA=0.05)。为此,进一步使用Amos 的偏差校正百分位Bootstrap方法(重复取样5000 次)进行中介效应检验。由表2可知,在亲子分离青少年中T1 同伴侵害对T2 主观幸福感的直接影响路径显著,且T2 希望感和T2 逆境信念分别在T1 同伴侵害与T2 主观幸福感间发挥独立的中介作用,同时T2 希望感与T2 逆境信念的链式中介作用也显著。
表2 希望感和逆境信念的链式中介效应分析
进一步绘制如图1所示的标准化路径系数关系机制模型图,分析同伴侵害对主观幸福感影响的具体机制。由图1可知,T1 同伴侵害能负向预测亲子分离青少年T2 希望感、T2 逆境信念与T2 主观幸福感,T2 希望感能正向预测T2 逆境信念与T2 主观幸福感,T2 逆境信念始终能正向预测T2 主观幸福感。具体而言,早期的同伴侵害能显著降低亲子分离青少年的后期幸福感,且希望感和逆境信念在其间起链式中介作用。
图1 亲子分离青少年同伴侵害对主观幸福感的作用机制
4 讨论
本研究发现,对于亲子分离情境下的青少年,同伴侵害能显著负向预测半年后的主观幸福感,说明同伴侵害对幸福感造成的危害具有一定持续性。同伴关系作为青少年时期最重要的人际关系之一,对个体与行为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马蓓蓓,代文杰,李彩娜,2019),其中同伴侵害作为一种危害巨大的消极人际关系指标,不仅会导致一系列内、外化问题的出现,还会对个体的幸福感等积极心理品质造成损害(陈子循等,2020)。本研究结果进一步支持了同伴侵害对青少年幸福感的长期威胁性及危害的严重性。
在亲子分离状态下,同伴侵害不仅会直接导致青少年幸福感的降低,还会通过降低其希望感和逆境信念,进而导致幸福感的下降,即希望感和逆境信念在同伴侵害与幸福感间发挥中介作用。本研究结果表明,对于父母外出打工的青少年,希望感与逆境信念是其用于应对同伴侵害的重要心理资源。具体而言,同伴侵害会促使个体对未来的信心下降、对逆境的认识趋于消极化,造成希望感与逆境信念两种资源的损失,从而导致青少年主观幸福感的降低。此外,希望感在作为心理资源的同时也是一种主动获取资源的动机(Rock et al.,2014),同伴侵害对希望感的破坏容易降低个体寻求其余心理资源的动机,进而引发资源管理能力下降(Hobfoll,1989),导致对逆境信念等资源的投入减少,造成幸福感的进一步降低。
本研究结果提示,希望感和逆境信念是解释亲子分离情境下同伴侵害与主观幸福感关系的重要心理因素。在面对亲子分离与同伴侵害双重压力后,来自家人及同伴的社会支持系统容易遭到破坏,这会使青少年失去追求目标的动力,导致希望感水平降低,难以采用积极的心态来看待周围的人与事,对逆境产生不合理认知,容易对压力事件的发生持悲观态度,对生活的主观评价也变得消极化,较难体验到积极的情感,导致幸福感受损(黎志华,尹霞云,2015;凌宇等,2020;赵力燕,李董平,徐小燕,王艳辉,孙文强,2016;Shek,2005)。这提示教育者必须重视留守青少年希望感和逆境信念的培育,帮助他们提升对未来的信心和成功预期,树立对逆境事件的积极认识,使其在面临同伴侵害等人际压力事件时能拥有充足心理资源以应对风险和挫折。
本研究结果对提升亲子分离状态下青少年的幸福感水平具有一定现实意义,但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本研究未能区分亲子分离的具体类型与状态(如单亲分离、双亲分离、分离转变为未分离与未分离转变为分离等),也未对分离时间的作用进行考察,后续研究可以做进一步探讨;其次,本研究未细分同伴侵害的具体类型,未来可深入探讨不同侵害类型间的作用差异;最后,本研究只使用了间隔半年的两次追踪测查数据,未来可采用多次测量的追踪数据系统研究变量间关系机制的动态变化。
5 结论
(1)亲子分离情境下,早期同伴侵害经历能负向预测青少年后期的主观幸福感水平;(2)亲子分离情境下,早期同伴侵害不仅可以通过分别降低青少年后续的希望感和逆境信念,进而降低其主观幸福感水平,也可以通过降低希望感进一步引发逆境信念的受挫,最终导致幸福感水平的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