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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地域文化与温州小说家的创作

2021-09-26郑翔

南方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温州人温州小说

随着城市化、城镇化的推进,市场的扩张,中国各地域之间、城乡之间出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加上影视、互联网等现代传媒、科技的普及,当下中国各地区的社会风貌、文化习俗、价值观念,甚至语言都出现了趋同倾向。城市、“现代文化”在持续扩张,乡村、民间文化在持续消失。这种现象在当下的小说创作中也有明显反映,就是作品中地域文化特征的减弱,甚至消失。一方面是当下小说中,城市、城镇题材作品比例的持续增长,城市的趋同导致城市题材小说地域文化特征的减弱自不必说。另一方面,乡村题材小说中,由于乡村的趋同,加上乡村题材小说主题的趋同,比如写进城打工、农村的凋敝、留守问题等,也导致当下乡村小说中地域文化特征的减弱。

这种现象在浙江当下的小说创作中同样存在,除非是作品中已有说明,否则是很难判断故事具体发生在哪个地区的。但如果从整体来看,温州作家的小说创作可以算个例外。无论是他们对待文学的态度,还是他们小说中所呈现的文化气质,都还具有比较浓厚的温州特征。这在21世纪以来温州出现的小说家群体身上得到了比较鲜明的表现。这批小说家包括吴玄、王手、马叙、钟求是、哲贵、东君、程绍国、阿航,还有近些年非常活跃的旅加温籍作家张翎、陈河等,形成了一个颇受国内评论界关注的“温州小说家群体现象”。

我对温州作家的小说创作关注多年。随着我对他们作品阅读的增多,与他们交往的深入,加上我们台州与温州地域文化气质上的某些相似,我越来越能感受到他们小说中所透露出来的文化气质与温州地域文化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在他们小说的题材主题选择、价值观、人物形象、叙事风格等方面,都有比较鲜明的体现。温州的地域文化中有一些狭隘、狠勇的因素,但也有更多值得汲取和坚守的成分,所以对“温州小说家群体现象”的分析,不但具有文学上的意义,也有文化上的意义。下面我将从几方面对温州地域文化对温州作家小说创作潜移默化的影响试作分析。

一、看似重商,其实更崇文

说起温州人,很多人的印象都是:“温州人有钱,会做生意。”确实,但如果你认为温州人只会做生意、赚钱,那就错了。一般人不知道温州人骨子里其实是非常崇文,甚至是更崇文的。现在温州人的会做生意与温州的自然环境和历史传承有关。温州地处浙南,背山面海,人多地少,矿产资源缺乏,外加台风、洪涝等灾害,农业不足以自养,只得从商。南宋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一改程朱理学的空谈心性,主张“经世致用”“义利并举”,应该与温州的自然地理有关。但叶适倡导“义利并举”并非是要重商轻教。叶适一生重教兴学,在他的带动下,南宋时温州书院林立,科举兴盛。南宋学者真德秀在《秘书少监直学士院徐公墓志铭》中写道:“温多士,为东南最。”所以,从商并非是看不起从文,而是不得不先解决生存问题,而从文致仕始终是他们更高的憧憬。这种风气其实到现在仍未断绝,温州人对孩子的期望首先往往仍是上大学。

从这样的角度去理解,或许才能解释为什么温州这个以商人闻名于世的地方会出现那么多优秀的小说家。因为温州人并不把做生意、赚钱当作是比写作、当公务员丢脸的事情,所以总体上或许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早解决了从事文学创作必须事先解决的生计问题。陈河20世纪80年代就辞了作协的工作去做生意,在阿尔巴尼亚闯荡多年,后来在加拿大安定下来;张翎也是80年代去了加拿大,后来做了听力康复师,两人都是在生计无忧之后,回过头来从事文学创作。阿航去了意大利,一直是一边做生意,一边写小说。王手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在闯江湖,从上海往温州倒卖货物,后来还帮妻子一起开了一家鞋杂店,生意做得不小,却一直坚持写小说,还当温州文联主席。东君自小喜欢文学,年轻时多次失业,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做小生意,“靠编写电器、电脑之类的行业小报,赚了一笔足以糊口的小钱……于是我又可以安下心来写作了”。显然,能解决生计问题是能安心写作的一个前提。

吴玄、钟求是、哲贵、马叙、程绍国等人不知有没有兼职做过生意,至少都是衣食无忧,可以安心写作的。但在他们心里,从事文学创作肯定是一种比从商、当官更崇高的追求。吴玄是市长秘书不当,选择去电视台,后来干脆去北漂,最后成为《西湖》的主编。钟求是离开从事了15年的特殊工作,最后到了《江南》当主编。哲贵去年放弃了《温州商报》的工作,放弃他“信河街”的地盘,跟我一个办公室待了八九个月,现在也去了《江南》。马叙多年来一边写散文、小说、诗歌,摄影、画画,还和东君一起当“乡贤”,培养乐清的文学后备军。陈河接受采访时说:“很佩服乐清这个地方的读书风气。”程绍国在温州文联工作,快退休了却又重新认真写起了小说。一个地方一时能出很多有成就的作家,自然可以算是一个地方文气盛的反映,而像温州有这么多作家都是先经商、赚钱,然后回过头来从事文学工作与创作,就更能反映出温州人内心崇文的一面。

从他们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到这一面。在东君的小说里,像《阿拙仙传》里的“梅溪三高”、《我能和你谈谈吗?》里的苏教授、《浮世三记》里的外公等人,都是乡村里有文化的人,所以都是很受人尊重的。即便是艺人、僧人,甚或百姓,只要有君子之风,也都是受人尊重的。在王手的長篇小说《温州小店生意经》里,“我”因为是在文联工作的,所以也受到人们格外的尊重,老婆生意上出点什么麻烦,都是要由“我”出面去搞定。在吴玄的《陌生人》里,文学专业的何开来百无聊赖地从北京回老家,与开蛋糕店的胖女人结婚,那就算是“下嫁”,所以他有资格无所事事地由胖女人养着。在张翎的小说中,这种对“文”的追求,则更具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气息。《花事了》中的吟云,为了心爱的越剧事业,离家出走,甚至不惜放弃终身大事;《邮购新娘》中的江涓涓到了加拿大之后,宁愿失去婚姻也不改做服装设计师的梦。

这些人之所以成为作家,或许与20世纪80年代的时代气氛影响有关,但与温州地域文化中崇文的风气应该是有内在关联的。这种崇文实际上还内含着一种对比从商、当官更为崇高的价值观的认同,它对温州作家作品的主题、立场、品格是有内在的影响的。

二、看似现代,实又传统的生意经

改革开放以来,温州商人和“温州模式”备受关注,但并不是改革开放以后温州人才会做生意的,而是政策的禁令让温州人延续了几百年的生意硬生生被切断了,所以等政策又允许做生意时,温州人自然又把这传统给接上了。因此,温州人的生意经也还是他们传统的生意经,也就是建立在亲朋好友之间的情义和信用基础上的生意经,而不完全是现代契约型的商业理念。这是温州地方文化非常明显的一个特征,它在温州作家的小说中得到了全面的反映。

温州人看似重利,其实又很重情义。历史上,温州人为生计所迫弃农从商,从商当然要逐利,但他们讲的是“义利并举”,而非“见利忘义”。作为中国市场经济的领头羊,温州人在逐利的同时,又是很讲底线、很重情义的。陈河在谈到他的长篇小说《红白黑》时坦言,创作要迎合市场,尽量照顾读者的阅读习惯。在一个图书需要市场运转的语境中,写作者考虑销量是很自然的事,但很少有像陈河说得这么直接的,这就是温州人的直率。他说,“对文学要抱有敬畏之心”,“我知道国内读者都喜欢看故事,过于文艺、深沉的东西可能不受欢迎,所以一开始就用策略把读者先拉住再说,但写作不能牺牲内核,这是作者的责任”。在这部小说中,大蛇头秋媚也把“安全”作为自己的品牌,必要时她会不惜重金雇佣黑道枪手保护客人安全到埠。正如有人说:“侨乡社会当中,个人的价值实现与社会评价方式也有其约定俗成的一面:已定居国外者有‘义务带亲人出国,而且,带出去的人越多就越受尊敬,反之,则会遭到谴责、唾弃。”

这种约定俗成的情义,而不是法律,就体现了温州地域文化中非常传统的一面。陈河以阿尔巴尼亚为背景的小说中经常写到先出去的人带亲朋好友或同乡出国的情况。阿航的小说中也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到了意大利以后,同乡、好友之间也是相互照料的。其实这种情况并非只是温州的传统,张翎《金山》里的一代代劳工也是这么帮带着走出去的。所以,这其实是一种在宗法社会里形成并运转的传统规则,但在当下的温州仍在运行。当然,帮带并不一定都是出国,只要把人带出去,让他们有一条出路,把一个人从乡下带到城市,或者把一个人带进某个行业,都是带。一方面,先出去的人有义务帮带亲人、朋友或者同乡,另一方面,被带出去的人也不能做违背情义的事情,比如,你不能抢带你的人的生意。简单地说,就是带你的人可以带你上路,但等到你上路之后,你就不能再做和他一样的生意,如果一定要做,那也必须离他足够远,最好是去异地,否则就会遭到唾弃。这些在陈河、王手、哲贵的小说里都常有反映。

在温州,因为重情义,亲朋好友之间借钱是可以不用打欠条的,而且相互之间经常赊账。因为碍于情面,亲朋好友之间是不好意思说打欠条,或不赊账的。王手在《温州小店生意经》中说:“温州在人情方面是有许多优良传统的,比如借钱,比如借东西,温州人有句话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借的背后不仅有社会道德,还有做事的规矩,不仅有温暖的人情,还有相互的信任,以及自我的形象等千丝万缕的东西交织着。”一个大院子的18户人家,“关系像亲人一样融和,财物也不分彼此”。在哲贵的长篇小说《空心人》(由《空心》《卖酒》《讨债》三个中篇组成)的《讨债》里,眼镜厂老板林乃界把眼镜材料借给赵来来也是没有欠条的,所以他迫不得已向赵来来讨债,首先也只是写了张欠条,让她在上面签字、按手指印。这虽然经常会导致债不好讨,生意难做,其实在经济情况好的时候,对于生意刚起步的人是很有利的,因为约定俗成,亲朋好友不好意思不借钱物给他们,便于集资,便于生意的起步。除了王手、哲贵,这种情况陈河、程绍国的小说中也有反映。

但是,随着现代市场的进一步推进,尤其是在经济出现危机之时,这种几百年前就已存在的生意模式正在遭受严重的冲击。《温州小店生意经》中说:“现在,社会是进步了,但上述这些软性的东西却退化了,人们自私地保留了借钱借物的传统,而有意将人情和信用削减了,丢弃了。”哲贵的《空心人》关注的也是这个主题。在《讨债》中,林乃界在陈上水等三位朋友的帮助下,终于把债讨回来后,他和朋友的钱又被陈上水骗走跑路了,因为陈上水的担保公司同样已负債累累。中篇小说《跑路》写的也是次贷危机的冲击下,温州商人纷纷跑路的情形。在《空心人》的后记里,哲贵说:“在他们(父亲以及父亲的上辈人)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在这种经济活动中违反规则,他们说:都是亲戚朋友,如果在这种事情上动歪念头,以后怎么做人啊!”但现实的残酷,尤其是权力的寻租,使他们的生意陷入异常艰难的境地,使他们不得不采取拆西墙补东墙的方式来缓解危机,不得不违背亲朋好友之间的情义,从而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出现危机,把父辈们认为的“最基本最朴素的”“人”的信念丢弃。当哲贵、王手等作家把温州商人的这些遭遇描述出来时,他们小说所要反思的问题早已超越了温州的地域,而成为一个现代化过程中市场、金钱与“人”的关系的问题。

但即便如此,温州人仍然有他们的“约定俗成”。虽然他们中确实有些人比较善于投机钻营,甚至违法经营,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攒了亲朋好友的钱跑路的。哲贵的《跑路》写的是次贷危机时温州商人跑路的事情。温州最大的鞋厂老板胡卫东准备跑路,但他老婆不同意,因为她算了一下,认为还没有到资不抵债和经营不下去的地步。而这时候,借了胡卫东钱但因担保公司亏钱而跑路的陈乃醒,在阁楼里替胡卫东烧香,怕他受不了打击,出现人身意外。这就是温州人之间的情义。而被借钱的人,也深知生意场的风险和各种不可预测的迫不得已,所以他们对这些跑路的人,也很少穷追猛打,经常会以一种认命的态度不了了之。在陈河写阿尔巴尼亚的那部分小说中,就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一般后出去的人会给先出去的已经混成老板的人打工,也有合作做生意的,但因局势不稳定,这些老板经常一夜之间就又一无所有了。他们不能再向老板要工钱,否则就忘恩负义了。谢有顺说:“王手的小说中,有一种仁慈和宽广的东西。”这种“仁慈和宽广”是因为经历多了,就常能设身处地地为对方想一想。这其实是温州的地域文化特征之一。

三、江湖规矩有时大于法律

温州还有尚武之风。唐会昌年间,朝廷禁佛,大批僧人到温州避难。五代时,南雁荡山一带兴建寺院,吸引了众多僧人,不乏精通武功的。北宋时,为禁海上商贩非法贸易,当地政府招募壮丁组成部队,据险立栅,防御海盗和外寇。士兵本土化,形成较为浓厚的尚武风气。历代温州共出武进士393名,尤其是平阳(南宋时,平阳全县面积占现在温州市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武状元、武进士人数之多(历代武进士294人),在全国极其罕见,有“武状元之乡”之称。温州民众自古刚直勇敢,民风强悍,加上习武盛行,所以有“拳窝”之称。

这种尚武之风至今未灭。温州作家中就有不少练武的。外表温文儒雅的东君,少时是认认真真练过拳的,他父亲就是会拳的,叔叔还开武馆带徒弟。主要写散文的瞿炜也是练武的。王手也有十三太保横练似的肌肉。东君写过不少涉及武林的小说,比如《隐侠记》《回煞》《拳师之死》及《浮世三记》里的《出尘记》等。哲贵的小说中也写到过很多拳师,王手以自己当年闯江湖的经历为素材的那部分小说中,也有很多“武打”的内容。尚武自然就会有江湖,所以王手说,温州是一个“江湖气很浓的地方”。而“江湖气很浓的地方”,自然要讲江湖规矩。

现代的温州人当然有法律意识,但在某些情况下,他们却更倾向于按江湖规矩行事,比如向老赖讨债。上面说过,温州人对亲朋好友的跑路常会取认命的态度,但对那些明明有钱却不还债的老赖,尤其是有权力背景的人,那就不是他们一路的,就可以采取江湖手段,因为他们不相信法律能帮他们解决问题。哲贵的《讨债》和王手的《斧头剁了自己的柄》都是写向老赖讨债的,而对方都是有权力背景的人。前者是用偷拍官员裸体视频的方式,逼他老婆的公司还钱;后者直接是以雇人绑架的方法去讨债。因为是对方先不仁,所以“就得用这种极端手段对付他,就得借助于原始的手段”,“在江湖气很浓的地方,他们这样的事,每天都有发生,太正常不过了”(《斧头剁了自己的柄》)。王手的《软肋》讲的就是“我”如何用江湖手段改造厂长、主任、工友谁都不敢惹的无赖龙海生的故事,小说里说:“有些事,放在规章和措施上,都是解决不好的,一旦惹上了江湖色彩,就不一样了,就有了另外一套程序。”

因为认江湖规矩,所以利用法律边界有时候也是可以允许的,所以在他们的小说中也描写了很多担保公司。虽然这是法律不允许的,但仍然会在私底下运行,因为在温州人眼里,它们并不违背江湖规矩,而且也不违背人情。担保公司里吸贷的钱,很多来自亲朋好友,而来借贷的大多也经过亲朋好友的介绍。这里利息高,风险也大,显示出温州人善于钻营、敢于冒险的特征。但担保公司并不是只为自己赚钱,而是有钱大家一起赚,而且它确实能解一些企业的燃眉之急,是市场运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他们私底下是认可的。正因为他们是认可的,所以等到担保公司亏本了,跑路了,他们也认的,愿赌服输。

我无意判断这种现象的好与坏,但是作为文学展示时代社会、人性人情的特征与变化,或者反思现代化、现代性的得失的背景,温州地域文化的独特性,确实给温州作家的小说增加了更为丰富的内涵与独特的气质。

四、住在现代城市里的“一根筋”

温州作家笔下的商人,骨子里大多数是“一根筋”的农民。温州虽然看起来是一个走在市场经济前沿的现代商业城市,但与那种叽叽歪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相比,温州人更像是住在城市里的农民。温州虽以脑筋灵活、善于经营的生意人,甚至善于钻营的投机者著称,但在很多的生意人身上,我们都能看到农民般朴实的底色,他们特别能吃苦。这种能吃苦,除由于地少人多而必须花更多的劳力才能养家糊口之外,还内含一种要跟命运或者什么较劲似的执拗,一种类似于“台州式的硬气”的地方性格。

哲贵、王手小说中的很多温州商人,我们经常能看到他们从小生意一路做过来的艰辛,不但用尽脑筋,也亲力亲为。哲贵笔下的富人阶层开始时经常是底层的技术人员或者“老司”,主动或被动(比如下岗)做起了生意,他们底子里就是“劳动人民”,是特别能吃苦的,即便是赚了很多钱了,仍改不了“劳碌命”。哲贵中篇小说《责任人》里的黄徒手就是如此,不管是做打火机还是做眼镜,都在技术上埋头苦钻,为了能做出最好的打火机,跟镍片的酸味搏斗了很多年。刚发表的短篇小说《仙境》里舒晓夏对余展飞的感觉:“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执拗‘一根筋和‘不可理喻。”“舒晓夏也是个死心眼,她清楚,跟死心眼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说的,讲不通的。”

陈河《碉堡》里的阿礼本来就出生于一个偏僻山村,好不容易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工作不久却面临下岗,跟人到阿尔巴尼亚“共同创业”,好不容易与一个吉卜赛女人結婚生子,结果因政治动荡,又被妻子的亲戚搜刮,吃尽苦头,一无所有回到国内,但他并不气馁,到义乌靠给人做翻译,从头开始,重新立足。小说中,阿礼“从小就经历过太多的挫折,遇到生活中好的事情他总怀疑不是真的”,认为“灾难和挫折才是我命运里真实的东西”。苦难与吃苦似乎已成为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和基因。

张翎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也都是这种特别能吃苦、能忍又执拗的性格。上面提到的《花事了》中的吟云、《邮购新娘》中的江涓涓就是。《劳燕》中的阿燕更是,她在经受了日本兵的强奸、已订婚的丈夫刘兆虎的遗弃、时代变迁的各种磨难之后,仍能坚忍地活着,并治愈肉体和灵魂的创伤。在张翎小说中,这种性格特征并不只存在于底层人的身上,比如家庭富裕的胭脂(《胭脂》),就是“享受得了最光鲜的日子,也吃得起世上最低贱的苦头”的,在穷画家说“反正都一样是死,不如两个人一起死”时,胭脂却说,“谁要死呢,我不死”。就是有这种执拗。她的孙女“神推”,为了寻找外祖父的画,寻了几十年,一直寻到巴黎。再比如《余震》里的王小灯,因为母亲选择救弟弟而放弃她,她也是几十年无法释怀。张翎几乎在所有的小说中,都会塑造这种特别能吃苦而又执拗的人(他们咬着牙跟生活斗、跟命斗),这本身是否也是一种执拗呢?

钟求是中篇小说《夏雨的大学》中的夏雨、《一生有你》中那个抚养患有自闭症儿子的单亲妈妈、长篇小说《零年代》中的那对夫妇等,也无不在辛酸、坎坷的生活中坚韧地挣扎,以至于有人说钟求是的小说特别残忍。其实中篇小说《两个人的电影》的男女主角坚持30年的恋情,也是一种对抗世俗的执拗。短篇小说《街上的耳朵》里两个为了一个女人打架的男人,在十几年后女人的灵堂前,还要“较量”一番。钟求是新出的长篇《等待呼吸》中的主人公杜怡,二十几年始终坚守对夏小松的爱情和20世纪80年代的精神,我称之为“我们那个年代的精神史”。我和哲贵、陈力君(评论家,钟求是的同乡)聊起这部小说,他们也说在杜怡身上能感觉到温州人的那种执拗。其实,吴玄小说中那些始终不愿意跟“主流”价值观和解的“陌生人”们,又何尝不是执拗的。

如果说温州作家笔下人物的这种特别能吃苦、能忍的特征,还只是一种地方性格,那么在这里,执拗实际上隐含着的是一种立场、态度,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温州小说家的小说,都是有态度的。在他们的小说中,也表现温州人的庸俗、投机、凶蛮、不讲规矩、官僚化等负面习气,但这些都是被嘲諷和批评的,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种执拗中体现出来的那种精神上、灵魂上的坚守和骨气。

五、“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开拓精神

温州人自古以来多商人,敢想敢干,比较有开拓精神是自然的。但是上面说过,温州人又是很硬气、很讲情义的,他们往往不好意思跟带他们的人做同样的生意,所以经常会设法开拓属于自己的新的空间,有“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独立意识和精神。在文学领域也是如此。虽然温州的这些小说家之间常有交流,但他们小说的题材、主题、风格和语言都是独特的、各异的,正如哲贵在小说集《空心人》后记里所说,作家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和表达方式。这其实也是温州作家共同的写作态度。而且他们都有很强的文学自觉,会时常对自己的创作进行反思和调整。

在温州小说家中,吴玄被认为是最后一个纯粹的先锋小说家,除前期的《玄白》《发廊》等几篇小说之外,他的小说集中描写的是后现代语境和网络时代开启以后,个体的失重感和陌生感。哲贵、东君的小说创作也是先从先锋开始的,但他们马上就进行了调整。哲贵把笔墨集中在对温州(信河街)富人阶层的发家过程和发家后所面临的事业、人生困境、人性变异的描写,并以此探讨中国的现代化问题,后又主动转向对温州市井人物、文化的描写与挖掘,最近的短篇《仙境》又开始把笔墨转向了对信河街的艺术家的描写。东君比较注重对温州民间文化承载者的描写,把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和对中国传统文学韵味的追求不露痕迹地融合起来,同时对小说的技巧等进行多方的实验。写于2018年的中篇小说《立鱼》,把对百年前的《狂人日记》精神的呼应和传统文学韵味的追求结合起来,并对全篇不用逗号且小说读起来仍能保持自然进行尝试。中篇小说《卡夫卡家的访客》,从卡夫卡和朋友交往的日记中析出,把9位明清时期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小传楔入其中,实验意图更加明显。马叙小说的精神也是先锋的,但他以一种非常冷的笔触集中描写“一种低层面的生活状态”,以一种“微量叙事法”不厌其烦地描述“一个个平庸的人有着平庸的好生活”,“固执地始终如一地以形式上的单调揭示生活的单调与平庸”。王手的小说主要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以此展示温州的社会、文化变迁,以及温州商人的生意经。同样写温州商人,王手更多的是写平凡人物的朴实命运,写底层人物的快乐与痛苦,对人性、人情有更多感同身受的温暖与宽容,语言和风格与同样写温州商人的哲贵迥然不同。程绍国同样写在社会、文化变迁中普通温州人的命运沉浮,但他比较集中于对那种影响、控制温州人生活、命运的文化本身——一种官本位文化为主又掺杂有温州民间文化的特殊形态——的描写与揭露。钟求是的小说题材相对较散,主要集中描写身处社会边缘的小人物的命运和纠结,更注重对人物情感、精神方面的挖掘,比较注重小说结构的经营。张翎比较集中于对苦难岁月中人物命运,尤其是女性命运的书写,在《流年物语》《劳燕》《廊桥夜话》等小说中可以看出她在叙事方面一直做着不同的尝试。陈河的小说主要分为历史题材和对自己海外生活经历的描写,但他的这两部分题材又都是别的作家很少涉及的领地。阿航的小说主要写温州人偷渡的过程以及偷渡出去以后的生活,也有自己独特的领域和风格。

温州小说家的创作都具有南方作家的精致与细腻,是以灵气而不是以厚重为特色,但由于自南北朝以来经历了数次的北人南迁,加上温州人经商所见过的世面,所以温州的地域文化中还富有包容精神,他们能以非常开放的眼光接受不同的文化营养。这种地域文化的基因也是温州作家的创作能够具有开拓精神的一个原因。

这在陈河、张翎这两位海外作家的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陈河在谈到自己的小说《红白黑》时说:“我因为自己就是移民的一分子,所以能写出一些和内地作家视觉不同的作品,给读者带来一些新鲜的经验。”他接受采访时还说:“温州人的家园意识比较淡薄,为了追寻一个梦想,可以四海为家,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生活态度。”这样他就不一定非要表现温州这个地方或温州人,“而是要去写我所熟悉的地方、人群和他们的生活”。他的中篇小说《猹》,写的就是自己在加拿大的生活,表达了两种不同文化对待野生动物的不同态度,以及自己对那种文化的理解与接受。陈河的长篇小说《外苏河之战》所采用的视角也早已超越中越美之间的政治立场,而是站在人类命运的角度对战争、政治、人性与文明进行的反思,其视野的高度、宽度是国内大部分战争题材小说所不具备的。

张翎接受采访时说,她眼中的人,不管在温州,还是在多伦多,不管黄皮肤、白皮肤,还是黑皮肤,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生命,在伤痛中不停地追逐人生,灵魂在磨砺中益发坚强,有如《阵痛》中宁波阿妈哼唱的那两句歌词:“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熄灭。”所以,她能“把中国的故事和外国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缀连在一起”。所以,张翎的小说并不只因时间、空间的开阔而开阔,就像《劳燕》对战争的描写,也早已超越了历史与政治,也早已超越了温州这一独特的乡土和种族,它要书写的是战争在人心灵中留下的创伤,是对战争中的疼痛、创伤、救赎和治愈的阐述和探讨。其中有明显的对西方文化视野的鉴戒。

其实,上面提及的这些温州作家,都在非常自觉地吸收、借鉴各种不同的文学、文化营养,而他们各自不同风格并存的格局,也是温州文化开阔、包容的一种表现。当然,温州作家的作品中肯定有很多对温州地方习俗的描写,包括温州方言的吸收和运用。李敬泽曾指出,温州人的思维语言和写作语言是不同的,在他们的写作中,存在着一个要把温州的思维方式翻译成普通话写作的问题。这也是形成温州小说家地域文化特色的原因之一,是很能增加作品的地域气息和文化韵味的。

从上面的梳理、分析可以看出,温州的地域文化对温州作家的小说创作是有着比较明显的影响的,尤其是作为一个整体,这种地域气质就会显得更加突出。虽然我并不十分认同“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种说法,但不可否认,一种民族或者说地域文化,作为一种文化资源,常常是具有其独特的审美意蕴的,而且里面也经常会包含一些可资现代转化的文化内涵或者精神。就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来看,是很有可能丰富文学创作的审美意蕴和精神内涵,并形成一种独特气质的,就如以上温州小说家的创作所呈现给我们的形态一样。

(郑翔,浙江省作家协会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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