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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游记散文的乡愁与中国意识

2021-09-26徐鼎鼎

南方文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旅美余光中游记

引言

游记是余光中散文作品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焦桐指出:“游记,在余光中的散文创作中比重甚高,《隔水呼渡》十六篇散文里,游记占了其中十三篇;……目前已出版的游记至少有四十六篇,质量与规模,都颇有看头。”①钟怡雯同样认为:“游记是余光中散文书写中的一项重要成绩,从《左手的缪斯》到《日不落家》,……除了游记体之外,并有中国传统游记的论述4篇,显见余光中对游记的偏爱。”②乡愁与中国意识作为余光中作品中经久不衰的主题,在他的游记散文中同样占据了一席之地,“从异国(游记)发现余光中眼里的风景,处处可见文化和古典的中国”③。

在针对乡愁的研究中,“故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王德威主张:“故乡不仅只是一个地理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及读者所向往的生活意义的源头,以及作品叙事力量启动的媒介。”④然而余光中作品中乡愁的意涵与故乡之所指却并非恒久如一的,区仲桃指出余光中对“故乡”的定义随着时间不断转变,而这种改变与余光中旅游及出门经验的丰富息息相关⑤。简政珍也同样发现:“他(余光中)对现实的观感主要来自生活空间的转移,……现实的变易是余诗思乡的原动力。”⑥而在众多题材中,游记正能够较为真实地反映旅游经验与生活空间的转移。因此本文以余光中的游记散文为论述核心,探讨随着地理空间的不断变化,余光中的乡愁意涵与中国意识又发生了何种转变。

一、初次旅美时期:追忆年少时的中国

余光中在《新大陆,旧大陆》(2002)中谈到旅美与乡愁时说:“第一次旅美,我目眩于花旗帝国之新奇富丽,却心怀故国与故乡,乡愁所牵,故岛犹多于故国。……我的乡愁真正转深,……是在第二次旅美之后。文化充军、语言易境、昼夜颠倒、寒暑悬殊,使我在失去大陆之后更失去孤岛,陷于双重的流离。”⑦根据余光中自述,两次旅美的经历是他乡愁转变的关键节点,他第一次旅美在1958年,第二次旅美则是1964年。自1958年至1963年间,余光中创作了《石城之行》(1958)、《塔阿尔湖》(1961)、《重游马尼拉》(1963)3篇游记,其中虽然仅有第一篇是在美国所作,但其中涉及的乡愁与中国意象却高度统一。

余光中在这一时期对故土的思念,与他对母亲的追忆是密不可分的,他曾在晚年回忆:“到我三十岁那年,母亲死了,旧大陆似乎更远了。”(150页)母亲与旧大陆显然是息息相关的。1958年7月余光中的母亲逝世,10月余光中赴美留学,但与余光中的自述相反的是,在游记中母亲与旧大陆的形象并未立即远去,反而是时时出现、未见缺席。《石城之行》:“在异国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谈中国,流浪者的乡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时母亲尚健在……”⑧在这句话中,余光中谈到了“中国”“乡愁”与“母亲”,实际上余光中到台湾时母亲也尚健在,余母其实是在台北过世的,但余光中在这里回想起的却是香港,香港是余光中离开大陆去往台湾前的最后一站。

此时余光中的乡愁与他在二次赴美以后的“文化乡愁”大不相同,反而比较接近“乡愁”一词最初的意涵,是对曾经在那成长的家乡、与母亲共同生活过的故土的追思。这一时期的游记中,代表中国的意象并非余光中在后来的散文中常常提及的长江、黄河,而是嘉陵江。《石城之行》:“我想念的不是亚热带的岛,而是嘉陵江边的一个古城。”(第四卷,96页)《塔阿尔湖》:“翻开嘉陵江边的任何卵石,你可以看见我振翼飞去。”(第四卷,100页)有意思的是,与余光中自己所言的乡愁多牵于故岛恰恰相反,他在《石城之行》中明确表示自己想念的不是台湾,而是嘉陵江边的悦来场。

余光中青少年时期曾辗转流亡于多地,因此他对自己的身份定义也是复杂的,他认为自己是:“广义的厦门人、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第五卷,182页)余光中晚年重回悦来场时曾说:“我来这里是凭吊少年时代的记忆,也是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记忆。”⑨从10岁到17岁,余光中在悦来场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在《思蜀》(2000)一文中,余光中回忆他在嘉陵江边一个名为“悦来场”的小镇渡过的中学时期:

半世纪后回顾童年,最难忘的一景就是这么一盏不时抖动的桐油昏灯,勉强拨开周围的夜色,母亲和我就对坐在灯下,一手戴着针箍,另一手握紧针线,向密实难穿的鞋底用力扎刺。我则捧着线装的《古文观止》,吟哦《留侯论》或是《出师表》。此时四野悄悄,但闻风吹虫鸣,尽管一灯如寐,母子脉脉相守之情却与夜同深。(36页)

母亲灯下补鞋的形象曾在余光中的散文中反复出现,例如《逍遥游》(1964)中同样提道:“在悦来场的青石板路。……桐油灯的昏焰下,背新诵的古文,……向扎鞋底的母亲。”(第四卷,257页)悦来场这一地点触及的是余光中记忆深处母子相守的温情,这使得嘉陵江边这一意象在南京、厦门、常州等候选中脱颖而出,成为这一时期余光中游记散文中的故乡代表。

虽然论者多将对余光中乡愁作品的研究聚焦于二次旅美以后,但在首次旅美时期的游记散文中,早已有思乡情绪的萌芽。并且与余光中晚年自述不同的是,这一时期的游记中,抒发乡愁的意象单一,指向的故鄉同为悦来场,内涵也较为单纯,主要体现为对年少时居住的、和母亲留下珍贵记忆的嘉陵江畔的追思。

二、二次旅美时期:多变的乡愁对象

1964年至1966年余光中第二次赴美,两年的异乡生活经历对余光中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夏志清认为:“在丹佛访问的中国教授目睹异域秀丽的河山,可能正因此而满怀感触,尝尽思乡之苦。不过余光中所向往的中国,是唐诗中洋溢着‘菊香与兰香的中国。”⑩夏志清指出余光中思乡的对象应是文化中国,实际上余光中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也明确道:“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第四卷,258页)学者在论析余光中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也多聚焦于对文化乡愁的讨论,但实际上余光中的乡愁在游记作品中呈现出了非常复杂的面貌,最典型的例子是《四月,在古战场》(1965)一文,余光中思念的对象在这同一篇作品中经历了数次变换。首先,作者来到葛底斯堡参观古战场,四周春意盎然的景致触动了他的思绪:

我自己的春天在哪里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游,观音山的对岸。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险滩的嘉陵江上,……插秧的农夫们也在春水田里一呼百应地唱,溜啊溜连溜哟,咿呀呀得喂,海棠花。他霍然记起,菜花黄得晃眼,茶花红得害初恋,嗡嗡的蜂吟中,菜花田的浓香熏人欲醉。(第四卷,276页)

作者先是提出自己的春天在台北的家,随即自己否定了此种说法,并纠正道自己的春天应该在嘉陵江上,亦即余光中首次旅美时出现在游记中的年少时成长的故乡。“霍然记起”证明这是作者记忆中真实存在的山河景物,而“海棠花”的意象也指向民国初期的中国地图形状。这一段的描写更进一步说明了嘉陵江所代表的童年的中国,和后来长江黄河所代表的汉唐文化中国应是两回事。在回忆完年少时故乡的春天后,余光中又将笔调一转:

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江南春。……他分析给自己听,他的怀乡病的中国,不在台湾海峡的这边,也不在海峡的那边,而在抗战的歌谣里,在穿草鞋踏过的土地上,在战前朦胧的记忆里,也在古典诗悠扬的韵尾。(第四卷,276页)

在这段话中,作者将春天分出了层次,比“我的春天”更美的是“江南春”,“江南春”代表的是抗战前的中国,以及文化中国。正如余光中所言:“高层次的乡愁该是从小我的这头升华到大我的彼端。”(160页)因此在余光中笔下,年少时成长的中国与抗战前的中国,虽然在时空上指向同一处,在情感意涵上却判然二分。与年少时的中国相联系的主要是母亲,其次是父亲、同学、师长等故人,因此当余光中晚年回到悦来场写成《思蜀》一文,大半篇幅都在回忆旧人,这个中国属于小我,属于个人。

抗战中国承载的则是整个中华民族共同的伤痛记忆,“因为中国的一年等于美国的一世纪,因为黄河饮过的血扬子江饮过的泪多于他们饮过的牛奶饮过的可口可乐,因为中国的孩子被烽火的烟熏成早熟的熏鱼”(第四卷,276页),这是整个国族的、大我的情感。与此同属于大我的还有对文化中国的渴望,但这又是另一种不同的层次。前引“在抗战的歌谣里……,也在古典诗悠扬的韵尾”一句中,“在……在……在……,也在……”的结构,将前三者与最后者分出了两个部分,前者是对近代国家苦难的痛惜,后者则是对古代辉煌文化的向往;在时间上,前者指向抗战以前,后者则指向汉唐。

余光中以春天为喻,在一段话中区分出了台湾实际的家、年少时的中国、抗战前的中国、文化中国四种乡愁,这四个层次或许可以借用余光中《新大陆,旧大陆》中的一句话来概括:“所以乡愁不全在地理,还有时间的因素,其间更绸缪着历史与文化。”(160页)现实中的大陆或台湾是“地理”,年少时的中国是“时间”,抗战前的中国是“历史”,而文化中国自然代表了“文化”,从小我到大我,从现实到抽象,层层递进之后似乎余光中乡愁的本源与终极指向的应是文化中国,但在实际的写作中四个层次的乡愁其实轮流出现,甚至文化乡愁的篇幅并不占优。

《四月,在古战场》一文中,余光中用一小段的文字歌颂江南春、抒发文化乡愁之后,接着大半的篇幅都在思念身在台湾的妻子,“他仍记得,一个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台北车站”(第四卷,278页),台北的意象重新出现,作者不断地抒发着对妻子的思念,“爱着,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韵脚或喻体。肉体的节奏美于文字的节奏。”(第四卷,279页)“韵脚”刚刚才成为最美的江南春的象征,却立马被抛在脑后。黄维梁也评价此文“一大段一大段地写爱情的思慕”11,这形容很是贴切。文化乡愁成为一笔带过的点缀,对现实中妻子的情感反而升级成了全篇的主旋律,大我最终让位给了小我。

而在同时期的其他游记篇章中,各种意涵的乡愁亦交替出现,例如《咦呵西部》思念远在台湾的女儿和父亲;《塔》明确点出“想家”即是想妻子,又由“暑假”联想到母亲和曾经的同学;《登楼赋》中他渴望化成燕子飞回抗战前的中国;《落枫城》结尾从“月”的意象联想到汉朝。总体而言,登高、望月等古代文学中常存的意象,容易使作者联想到历史与文化的中国,而具体的寂寞之情则更易触发作者对于妻子等亲人的想念,这一点在《塔》与《四月,在古战场》二文中尤其明显。这一时期余光中游记散文中的乡愁指向的对象多变,且层次丰富,内涵多样。

三、70年代:对地理中国的关切

1969年余光中第三次赴美,但这一时期余光中的游记仅有《丹佛城》一篇,篇中的乡愁之情也与二次赴美时期相近,因此暂且略而不谈。进入70年代以后,余光中又陆续创作了《山盟》(1972)、《南半球的冬天》(1972)、《不朽,是一堆顽石》(1976)、《卡莱尔故居》(1976)、《从西岸到东岸》(1976)数篇游记,涉及中国台湾和澳大利亚、英国、美国等多个国家和地区,其间呈现出的乡愁也产生了新的转变。

在70年代以前,余光中游记中的思乡之情变化万般,却独独缺少了对1949年以后的现代中国的关怀,余光中也不止一次强调他的乡愁“不在海峡的那边”,他说:“西北公司的回程票,夾在绿色的护照里,护照放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时的喷射云,他便可以重见中国。然而那不是害他梦游的中国。他的中国不是地理的,是历史的。他的中国已经永远逝去。”(第四卷,276页)

但进入70年代以后,现代中国也开始成为余光中游记中的乡愁所系,他在《山盟》中看着阿里山的日出联想到了对岸的大陆:“不久,福建与浙江也将天亮。然后是湖北和四川。庐山与衡山。秦岭与巴山。然后是漠漠的青海高原。溯长江溯黄河而上噫吁戏危乎高哉天苍苍野茫茫的昆仑山天山帕米尔的屋顶。太阳抚摸的,有一天他要用脚踵去膜拜。”(第五卷,174页)《山盟》是余光中游记里中国意识较为磅礴的作品之一,但他在这篇作品中主要的抒情对象却是地理上的中国,他对大陆的山川河流再三致意:他想亲自去用脚走过长江、黄河,他想站在噶达素齐老峰上俯瞰青海高原,他想带着自己的4个女儿回到大陆,他想让阿里山神帮他接通对岸的五岳千峰。曾经被余光中忽视的地理中国,在这一时期成为文章的主轴。

与此同时,“中国大陆”成了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字眼,例如《南半球的冬天》:“中国大陆上一到冬天,太阳便垂垂倾向南方的地平,……到堪培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国立大学校园的草地上,慕寒中,看夕阳坠向西北的乱山丛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国的大陆,乱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话?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第五卷,179页)余光中不说西北乱山的方向是中国,反而特意强调是“中国的大陆”,这措辞已十分明显地暗示了是现代中国。更值得玩味的是他还使用了“长安”的意象,在余光中此前的作品中,长安一直指向的是文化中国。这或许说明在这一时期,余光中有意地模糊了地理中国与文化中国的壁垒,现代中国已成为汉唐辉煌文化的传承与延续。在这一时期余光中乡愁的对象发生了较大的改变,地理中国渐渐成为他视线的焦点,并且“怀乡”“乡愁”等较为直白的字眼也开始频频出现。

四、80—90年代:乡愁的淡化

余光中1974年来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其间除1980年9月休假回台一年外,直至1985年9月,他一共在香港居住了整整10年。然而迟至1982年,余光中才写作了第一篇有關香港的游记《吐露港上》。就像是从高峰一下子跌入低谷,在《山盟》《南半球的冬天》这样中国意识浓厚、乡愁情绪炽热的作品之后,进入80年代,“中国”一下子淡出了余光中的游记。《吐露港上》中作者来到与大陆近在咫尺的地方:“路的尽头是麻雀岭,岭的那头便是大陆的河山了。远,在边界。……远是三十年陌生的距离,从中年的这头眺那头的少年。”(第六卷,56—57页)地理中国重新又变得遥远。年少时的中国、抗战前的中国与文化中国也只零星出现一两次,且都是一笔带过,再也没有类似《山盟》中那样大篇幅且直抒胸臆、情感浓烈的表白。这一方面与余光中个人的乡愁情感变化相关,另一方面,或许也因为余光中在1982年连续写了4篇有关游记的评论文章,使得他对游记这一文体有了新的认识,他在《杖底烟霞——山水游记的艺术》(1982)中说:

一般的游兴如果是在山水,则所抒的情大概也是对大自然的赞叹,……所以游记的抒情通常不是慷慨激昂拊膺歌哭一类;抒情的对象是自然而非人事,其形态应该比家国师友之情要单纯而恬静。至于议论,则可发可不发,发也不宜太长或太抽象。(第七卷,361—362页)

过去余光中的山水游记里,很是不乏慷慨激昂抒发家国之情的例子,单纯恬静的反倒是少数,但此后所写的大多数八九十年代的游记,倒确实符合余光中的这一描述,与六七十年代的游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陈幸蕙同样指出:“余光中早年游记散文,以抒情叙事为主,感情强烈,不重知性。但自一九八二年《杖底烟霞》等剖析山水游记论文系列发表,……余光中在游记创作上,便做了很大的修正。”12

在赞叹自然、单纯恬静的审美意趣下,1982—1985年的香港时期游记仍然能零星窥见余光中对香港的情感,他在《飞鹅山顶》(1985)的结尾写道:“对着珠江口这一盘盘的青山,一弯弯的碧海,对着这一片南天的福地,我当风默许:无论我曾在何处,会在何处,这片心永远萦回在此地(香港)”(第六卷,134页),由此可见数年的香港生活确实使余光中对此地产生了牵挂,当他去外国旅游时,面对异域风土,他心中拿来做比较的故土也变成了香港,例如记叙菲律宾之行的《芒果与九重葛》(1985):“正是四月底的暮春,香港早晚还有点凉意,需要披一件薄毛衣,菲律宾却已是盛夏的天气了。……香港地窄山峭,只见水平线,不见地平线。此地却四望只见地平线浅浅的一痕相牵。”(第六卷,227—228页)菲律宾的气候和地平线,都使他联想起香港的景况。事实上余光中游记里用来与外国对比的那个家乡,往往是他这一时期的乡愁所系,例如《南半球的冬天》:“中国大陆上一到冬天,太阳便垂垂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厦,讲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却贴着北天冷冷寂寂无声无息地旋转,夕阳没处,竟是西北。”(第五卷,179页)余光中此时联想到了数十年未回的大陆,这与他70年代初期对现代中国的乡愁是紧密相关的。同理可知余光中在游历菲律宾时数度提及的香港,其地位或许也近似于余光中这一时期的第二故乡了。

1985年9月,余光中离开香港来到高雄中山大学任教,同时亦举家搬迁至高雄长住。区仲桃指出:“事实上当余光中离开香港返回台湾后,他怀念的已变成香港,因为香港已变成一处梦土或他失去的东西。”13区仲桃认为余光中离港返台后,怀念的对象就变成了香港,但这种说法并未体现在这一时期的游记中。在余光中此时的游记散文里,香港已经失去了踪影,台北也变得疏远,仅有对年少时的中国与文化中国的回忆偶尔出现,他曾在夜半独醒时忽然想起巴蜀:“这样的屋顶令我回到了四川,回忆有一种瓦的温柔。就这样无寐地躺在低细的虫声里,南仁湖母性的怀中,感到四川为近而台北为远。台北和我已变得生疏,年轻时我认得的台北爱过的台北,已经不再。”(第六卷,351页)从地理方位来看,台北明明离高雄极近,作者却觉得四川为近台北为远,这不是时空上的距离,而是心理与情感上的距离。屋瓦的“温柔”、湖的“母性”,这些意象都一再使他联想到四川悦来场,联想到年少时和母亲共同度过的宝贵时光。

但总体而言,像“四川为近”这样直接的话语,在余光中这一时期的游记中已是稀见了,更别提他说四川为近更多的是为了衬托台北为远,后者才是重心。这一时期的乡愁与中国意识,只能在行文间化用的种种古代文学典故中,方能窥见一二。钟怡雯认为:“余光中惯常‘掉书袋的习惯,其实亦是一种不自觉的中国投影。”14这一说法其实颇具洞见。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间,余光中的记游地点主要可分为以香港、高雄为主的国内游记,以及以欧洲、东南亚等为主的外国游记,我们可以明显发现古典意象在香港、高雄游记中时常出现,在外国游记中就难以寻觅了。由此亦可见即使在同一时期,不同的旅游地点对乡愁的触发效果也大相径庭。若是纵向对比,则余光中旅欧的心态与旅美时已是大不相同,后者是漂泊浪子孤绝的悲歌,前者则是嬉游的旅人纯粹地赏山玩水。

钟怡雯指出:“到了90年代,他的情怀不改,中国的壮丽河山却在数量众多的游记中缺席。”15这种说法其实并不确切,中国河山的缺席早自80年代已经开始,90年代不过是承前代之余续,反倒是自1992年余光中开始返回大陆以后,罕见地在《依瓜苏拜瀑记》(1993)、《桥跨黄金城》(1994)等旅外游记中,重新开始掉起了书袋,甚至时隔多年又有了情绪激动的对抗战的追忆:“我听见在战争的深处母亲喊我的回声。南京大屠杀,重庆大轰炸,我的哭墙在何处?……我的同胞族人,武士刀夷烧弹下那许多孤魂野鬼,无名无姓,无宗无亲,无碑无坟,天地间,何曾有一面半面的哭墙供人指认?”(第六卷,564页)

五、2000年后:乡愁的回归

进入21世纪以后,余光中开始创作一些有关大陆的游记,《山东甘旅》(2001)、《金陵子弟江湖客》、(2001)《八闽归人》(2003)分别记叙了他在山东、南京、福建等地的“回乡”之行;此外还有《萤火山庄》一篇,则是赴纽约探望长女。

《萤火山庄》一文虽也写在美国,却已不见余光中前三次赴美时浓厚的乡愁与孤绝感,或许正如他本人所言:“第三次旅美后回到台湾,此生的‘美国时代就结束了。后来虽然又多次访美,但内心的波动已远不如前,自知新大陆的缘分已尽。”(153页)许是人到晚年心境变化,曾经“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寂寞,在《萤火山庄》中转变成了忧心与孙辈的代沟。

随着大陆在余光中游记中的出现,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阔别多年的澎湃乡愁终于又重现身影,并且在凸显中国意识的手法上也在向70年代以前回归,繁密铺排古典意象的技法反复多次出现,例如《山东甘旅》:“那一年杜甫才十四岁,杨家的女儿还没有长成,《长恨歌》的作者还没有生呢,谁料到渔阳的鼙鼓会动地而来?”(107页)就与《山盟》中的一段形容颇为类似:“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像牡丹盛开在汴梁,欧阳修的墓土犹新,黄庭坚周邦彦的灵感犹畅。”(第五卷,171页)再如同一文中:“那太阳,照过秦皇与汉武汉光武,照过唐玄宗与清圣祖,还有处处不放过提诗也算是一种不朽吧那乾隆。”(106页)从秦汉开始一路追溯以突显历史感,也是从前惯用的形式。

在乡愁的类型上,余光中晚年这3篇游记也可算是集大成,对年少时中国、抗战前中国、文化中国的怀念皆有出现。即使是有时不受余光中承认,且在同时期《新大陆,旧大陆》一文中依然遭受轻视的对地理中国的乡愁,也未曾缺席。在《山东甘旅》中,整篇作品最高潮的抒情部分,就是余光中来到黄河,将手伸入黄河水的那一刻:“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呢?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126页)作者自问到了黄河又能如何呢?答案却并非黄河亦不能解乡愁這样的消极,相反地,指间曾流过黄河这件事本身已具有意义。

王基伦评价从《山东甘旅》到《八闽归人》3篇大陆游记:“独特的情感力度与生命层境的深沉思考交互溶入,酿构成当代书写乡愁最有成就的作家。”16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余光中思念的故乡经历了数次变化,乡愁的意涵也愈发丰富,其间蕴含的中国意识初期是逐渐上升,在二次旅美及70年代回台初期到达顶峰,之后经历了八九十年代的低谷,终于在21世纪重新成为游记的一大重心。

【注释】

①焦桐:《饕山餮水的魔术师——管窥余光中的游记》,《幼狮文艺》1998年10月。

②③1415钟怡雯:《风景里的中国——余光中游记的一种读法》,载古远清编《余光中评说五十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第376、386、385、377页。

④王德威:《台湾:从文学看历史》,麦田出版公司,2005,第362页。

⑤13区仲桃:《不断移动的场地:解构余光中的故乡》,载澳门大学社会及人文科学学院中文系编《澳门大学中文集刊(二)》,澳门大学出版中心,2006,第111-132页。

⑥简政珍:《余光中:放逐的现象世界》,《中外文学》1992年第8期。

⑦余光中:《新大陆,旧大陆》,载《青铜一梦》,九歌出版社,2005,第151页。本文以下引用该书只于文中加注页码。

⑧余光中:《余光中集》第四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第93页。本文以下引用《余光中集》只于文中加注卷次页码。

⑨徐学:《乡愁诗人返乡说乡愁》,载古远清编《余光中评说五十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第79页。

⑩夏志清:《余光中:怀国与乡愁的延续》,载夏志清《人的文学》,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27页。

11黄维梁:《采笔干气象——初论余光中的山水游记》,《中外文学》1985年第6期。

12陈幸蕙:《悦读余光中(游记文学卷)》,尔雅出版社,2010,第14页。

16王基伦:《余光中〈青铜一梦〉的乡愁意义》,《文讯》2005年5月。

(徐鼎鼎,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及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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