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停刊前后鲁迅与茅盾的交往关系考察
2021-09-26吴旭罗长青
吴旭 罗长青
就鲁迅与茅盾的关系而言,学术界主流还是认可二人的合作,包括单演义《鲁迅和茅盾的战斗友谊断片》①、黄源《鲁迅和茅盾在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上的两次合作》②、陈桂良《鲁迅与茅盾:左翼“两大台柱”的联手与贡献》③等在内的大量论述都对二人的合作关系持肯定态度,但近年来也开始出现质疑二人合作关系的声音,如江苏作家黄恽在《鲁迅与茅盾的矛盾》④中提出,茅盾暗中陷害鲁迅,最终导致了《译文》的停刊。虽然作家黄恽并非现代文学专业研究者,但其先后出版过《秋水马蹄》《难兄难弟:周氏兄弟识小录》《萧条异代》等多部民国文史随笔文集,且涉及大量现代文学作家生平轶事,因而黄恽提出的“茅盾陷害鲁迅”之说对人们正确看待二人关系有一定影响。除此之外,考虑到鲁迅和茅盾均系20世纪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的领导者,若二人真像黄恽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样尔诈我虞,这无疑会影响到学界对茅盾和鲁迅的既定评价,甚至还可能冲击学界对左翼文学运动的认知。正因为如此,重新考察《译文》停刊前后鲁迅与茅盾的关系确实有其必要。
一、《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
鲁迅》证据的疑点
黄恽质疑二人关系恶化的主要依据是1941年《苏州新报》发表黄风《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按照黄恽的揣测,《译文》停刊直接影响了主编黄源的生计,因而黄源对主持《文学》的傅东华和茅盾极为不满,所以《苏州新报》的文章很可能是黄源所撰。
从文章看,这个黄风是个中人,知道内幕,特别是因为《译文》被停,直接影响了他的生计,因此,他对傅东华和茅盾的不满,忍不住要表达出来,于是写了这篇文章。⑤
虽然笔者暂时未能获取《苏州新报》1941年发表的这篇文章,但可以确定《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并非首发在《苏州新报》,因为《远东》1939年第1卷第3期刊的《文坛忆旧录》栏目就刊载了署名黄风的同名文章,这比《苏州新报》刊出《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更早。经过对比,《苏州新报》刊出的《文壇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与黄恽在《鲁迅与茅盾的矛盾》列出的全部引文相同。值得注意的是,《远东》杂志系日伪政权时期的政治宣传刊物。该刊1939年6月在上海创刊,由远东社编辑出版,该刊自第5期起更名为《中国》月刊。同期《远东》的《文坛忆旧录》还载有《鲁迅林语堂为了蚊帐绝交》《为桃色的海吞灭之李石岑》《胡萍王莹两个女怪的斗争》,这些文章连纪事都算不上,更像是文坛八卦。与此同时,1939年正系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合作进行抗日,黄源投奔项英所在的新四军,其在日伪《远东》杂志发表文章的可能性少。
就黄恽援引的《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这篇文章的指责而言,很多结论也难以自圆其说。从《译文》杂志的创办过程及其定位来看,《译文》更应该看成是鲁迅和茅盾合作的结果而不是相反。据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回忆,《译文》创刊源于鲁迅和茅盾的交谈。茅盾是就美国左翼记者伊罗生选编中国现代作家短篇小说集《草鞋脚》之事,应邀前去鲁迅家里商量《草鞋脚》选目。“讲到国民党的图书审查办法和作家目前卖文之不易,又谈到《文学》连出两期外国文学专号,对于作家的翻译热情倒是一个刺激。”⑥就茅盾拜访事由和翻译讨论来说,茅盾和鲁迅都是在为左翼出版提供支持,茅盾《我走过的道路》采用《一九三四年的文化“围剿”和“反围剿”》作为标题,也能够说明这一点。
《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这篇文章只字未提“译文丛书”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之事,这容易让人怀疑作者是否对《译文》停刊原因真正知情。《译文》停刊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有直接原因也有间接原因,有表层原因也有深层原因,“译文丛书”应该是最直接的原因之一,因为黄源主编的《译文》由生活书店发行,但黄源主编的“译文丛书”拟在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这与生活书店正在发行的郑振铎主编的“世界文库”构成了同业竞争。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和黄源《黄源回忆录》均提及两个饭局和“译文丛书”出版:1935年9月15日黄源请鲁迅与吴朗西、巴金等人吃饭,借此确定“译文丛书”出版关系;9月17日生活书店请鲁迅吃饭,生活书店经理毕云程提出解聘黄源,鲁迅摔筷离席而去。从黄源的回忆录来看,鲁迅已经表现出决绝不愿合作的姿态。倘若鲁迅的言语措辞略有缓和,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
鲁迅说:“《译文》第二年合同我已经签发,但他们昨夜把它推翻了,因此这合同作废。”接着从口袋里取出合同,在桌面上撕得粉碎。
鲁迅提议:“生活书店如要继续出版《译文》,合同由黄源签字你们同意吗?”
茅盾和烈文同时应声说:“同意。”
鲁迅转换口气说:“好,这样就请茅盾转告生活书店。”茅盾应声也说:“好。”⑦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和黄源《黄源回忆录》都能证实,最初生活书店方面并没有主动提出停刊,而只是希望解聘黄源主编职务,且《译文》仍由鲁迅主持。鲁迅当晚“摔筷离席”、日后“手撕合同”、要挟“让黄源续签”,这与《译文》停刊不无关联。从生活书店的角度来说,如果重新与黄源续签合同,不仅意味着完全听从于鲁迅的安排,而且意味着就之前撤销黄源主编职务的决定作出让步,这当然会让生活书店方面感到极为难堪。从这个意义上说,最终的停刊其实也是鲁迅自己的选择,他不再愿意委曲求全。鲁迅在10月2日致黄源的信中也说过,“《译文》如停刊,就干干净净的停刊,不必再有留恋如自己来印终刊号之类,这一点力量,还是用到丛书上去罢”⑧。这再次证实鲁迅不愿再与生活书店有太多出版往来。尽管如此,《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这篇文章对《译文》停刊则另有解释:傅东华捏造读者来信诋毁《译文》,转移邹韬奋停刊《文学》的经营视线,成功地通过停刊《译文》来间接保全《文学》。
这时邹韬奋刚到沪上,预备把生活书店整顿一番。第一个愿望是:把《文学》停了,每月可省千五百元的开支。傅东华知道消息不妙,便发动全部喽啰,捏造几百封骂《译文》的读者来信,拿了去看邹韬奋。结果,《文学》被保全,而《译文》却停刊了。⑨
邹韬奋回上海之后,在生活出版社推行经营新举措不假,但邹韬奋为“捏造几百封骂《译文》的读者来信”所忽悠,从最初希望停刊《文学》,转而最终停刊《译文》,这应该低估了邹韬奋的辨识能力。再说,报刊出版的销量和收支大体上也是透明的,杂志是否受到读者欢迎,发行量究竟如何,这并不好隐瞒。就算是邹韬奋轻易上当受骗,其周围的徐伯昕、毕云程、胡愈之等人,作为共同参与生活出版社的经营者岂能视而不见。《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将《译文》停刊描述为地盘之争、名誉之争、利益之争的同时,还绘声绘色地将茅盾与鲁迅描述为尔虞我诈的关系。虽然不排除二人存在某些方面的不快,但二人绝不至于达到“结怨结仇”的严重程度。
原来在《文学》月刊上写文章的一批人表面上虽然相亲相爱,情如手足,而暗地里却时常吃暗枪冷箭,尔诈我虞的倾轧得不得了。其中冤仇最深的是茅盾鲁迅两人。第一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大字辈,所谓两雄不并立,有鲁迅没有茅盾,有茅盾没有鲁迅,而且两人都有领袖的野心,在争夺地盘的时候,不能不有冲突。第二,茅盾一手霸住《文学》,做自己的地盘,对鲁迅推荐来的作品一点不肯放松,在这里二人也结了不少说不出的冤仇。⑩
事实上,《译文》停刊没有直接影响到鲁迅与茅盾的关系。据鲁迅1935年10月29日致萧军的信所述,“《译文》终刊号的前记是我(鲁迅)和茅(茅盾)合撰的”11,而《译文》1935年第2卷《终刊号》发表的《前记》不无愤懑。其中就有“也还有几个读者”对生活书店的“折本”之说进行驳斥。若《译文》停刊之事真系茅盾挑起,当时茅盾仍在生活书店主持《文学》杂志,不仅鲁迅未必愿与其合作撰写终刊号的《前记》,而且发表合作撰写的《前记》也会引发生活书店方面的不满。又据鲁迅日记1935年11月11日所载“夜校《桃园》”12,《译文》停刊事件并未影响到鲁迅与茅盾的合作关系。《桃园》系茅盾出版的弱小民族文学译文集,被纳入“译文丛书”第二本。“译文丛书”第一本为鲁迅自己所译的《死魂灵》,第二本即为茅盾所译的《桃园》,鲁迅亲自校阅。次年,《译文》在上海杂志公司复刊,复刊的新1卷第1期就发表了茅盾译《世界的一日》,该文直接署名茅盾而不是其他笔名。如果《译文》停刊之事确系茅盾挑起,那么生活书店方面的同仁又会如何看待仍然在生活书店主持《文学》杂志的茅盾呢?诸多证据表明,《译文》停刊并未影响到鲁迅和茅盾的合作关系。
二、《译文》停刊事件无法回避的关键问题
在谈到《译文》停刊事件时,已有研究很少提及停刊事件之前发生的“增加稿酬和印张”插曲。如果将《译文》停刊的源头延伸至“增加稿酬和印张”事件进行考察,那么编辑与出版商之间的经济利益冲突其实非常明显。1935年10月22日鲁迅致曹靖华的信对“增加稿酬和印张”事件过程有比较清楚的介绍。
《译文》合同,一年已满,编辑便提出增加经费及页数,书店问我,我说不知,他们便大攻击编辑(因为我是签字代表,但其实编辑也不妨单独提出要求),我赶紧弥缝,将增加经费之说取消,但每期增添十页,亦不增加译费。我已签字了,他们却又提出撒[撤]换编辑。这是未曾有过的恶例,我不承认,这刊物便只得中止了。13
至少在鲁迅看来,“增加稿酬和印张”事件才是《譯文》停刊事件的开端:始于编辑请求,终于出版商的拒绝。与此相互印证的是1935年9月24日致黄源的信,鲁迅将停刊过程分成“两个回合”。鲁迅日记所说的“第一回”指的是黄源曾向生活书店提出“增加稿酬和印张”的请求。
他们那边人马也真多,忽而这人,忽而那人。回想起来:第一回,我对于合同已经签字了,他们忽而出了一大批人马,翻了局面;第二回,郑先生的提议,我们接收了,又忽而化为胡先生来取消。一下子对我们开了两回玩笑,大家白跑。14
黄源对鲁迅的话言听计从,鲁迅对他向生活书店的提议应该是知情的。鉴于生活书店方面的不满,鲁迅没有坚持增加稿酬的主张,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对此没有想法,至少已经心生不快。正因如此,鲁迅在致黄源的信才会说“开了两回玩笑,大家白跑”。所谓的“两回玩笑”第一回指放弃稿酬的妥协,但又被要求撤去黄源主编职务;第二回指同意郑振绎的折中性提议,却又被生活书店方面拒绝。
从经济学角度来看,编辑者与出版商的经济利益分配原本就是天然存在且无法消除的矛盾,双方能够正视并妥善处理则是合作的基础。这就如当下我们面对的著作权激励保护和避免著作权机制滥用,最理想的方式当然是“对作者的‘激励与对公众的‘接入之间进行平衡”15。很不幸的是,《译文》编辑者与出版商之间并没有平衡处理经济利益的矛盾。如果说“增加稿酬和印张”事件直接表现了编者与出版社的经济冲突,那么“译文丛书”出版则是使此前经济冲突白热化。
拟出版的“译文丛书”是《译文》停刊事件的导火索。鲁迅翻译出版果戈理选集,准备以“译文丛书”的名义推出,遂委托黄源与生活书店联系。生活书店刚开始也没有拒绝,但尔后不再同意出版。此后,黄源又寻求在文化生活社出版“译文丛书”。文化生活社由巴金1935年5月在上海创办,9月改为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9月15日,黄源在上海南京饭店请客吃晚饭,邀鲁迅与文化生活社经理吴朗西和总编辑巴金见面,商议“译文丛书”出版事宜,茅盾、黎烈文、傅东华、胡风、许广平、周海婴同席。鲁迅日记对这次晚宴亦有记载:“午后得张慧所寄木刻第二、第三集各本。河清来。下午须藤先生来为海婴诊。河清邀在南京饭店夜饭,晚与广平携海婴往,同席共十人。”16
从生活书店的角度来说,鲁迅推出的“译文丛书”与其正在发行的“世界文库”存在同业竞争,且文化生活出版社也是新兴的左翼出版商,与生活书店构成同业竞争关系。虽然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译文丛书”不至于对其构成威胁,但抢占左翼出版发行份额则是无法避免的。生活书店不愿出版“译文丛书”,但也不期望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这样的做法确实不够厚道,但也属于意料之中。日后,“译文丛书”自1936年开始出版,由巴金和黄源主编,由于丛书选题精准且翻译水准较高,在文学界和出版界有一定影响力,这也间接证实了此前生活书店的担忧。茅盾的回忆录便能够证实这方面的推断:
这件事传到生活书店那里,大概被认为是黄源在背后掉了花枪,因为《译文》是生活书店出版和发行的,在他们看来,译文丛书的出版也应通过他们。17
生活书店方面知悉“译文丛书”之后,曾以邀鲁迅吃饭的形式,提出免去黄源的主编职务。9月17日,邹韬奋、毕云程、茅盾、郑振铎、胡愈之、傅东华等人与鲁迅同席。鲁迅日记对这次晚宴也有记载,“晚明甫及西谛来,少坐同往新亚公司夜饭,同席共七人”18,但鲁迅日记未能详述的是,生活书店方面提出撤换黄源主编职务,这让他非常生气。以下为茅盾回忆录对宴请事件的描述:
毕云程就提出:《译文》编辑仍请鲁迅担任,而不是黄源。这是要撤换编辑,事先却又没有和鲁迅及《译文》发起人(我和黎烈文)商量过。鲁迅当时很生气,把筷子一放,说这是吃讲茶的办法,就走了。19
茅盾还进一步补充,鲁迅第二天约他和黎烈文至其家中,声明他此前签字的《译文》出版合同作废并将其撕毁,还让他去通知生活书店:继续出版《译文》的合同须由黄源签字。从茅盾描述的9月17日摔筷离席和9月18日撕毁合同来看,鲁迅显然是想借此对生活书店表达最为强烈的抗议。为了调和双方的关系,郑振铎和茅盾曾商量并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译文》稿件还是由鲁迅过目并签字,但合同由黄源签字,以示生活书店就此前提出撤销黄源编辑职务的让步。虽然鲁迅已同意折中方案,但生活书店方面最终的回复是不再续签合同,因此生活书店发行的《译文》最终停刊。从鲁迅“摔筷离席”“手撕已签合同”“让黄源重签合同”等表现来看,《译文》最终停刊也是鲁迅主动选择的结果,他不愿继续妥协。《译文》1935年第2卷《终刊号》发表的《前记》系鲁迅与茅盾二人撰写,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鲁迅对《停刊》事件的看法:
前记
《译文》出版已满一年了。也还有几个读者。现因突然发生很难继续的原因,只得暂时中止。但已经积集的材料,是费过译者校者排者的一番力气的,而且是否不能大都不无意义之作,从此废弃,殊觉可惜;所以仍然集成一册,算作终刊,呈给读者,以尽贡献的微意,也作为告别的纪念罢。
译文社同人公启
《前记》中的“也还有几个读者”可以看成是对“经济原因停刊”的回应,即销量确实不是很大,但也不是没有读者。“突然发生很难继续的原因”指的就是其中的过节:首先是生活书店方面提出撤去黄源主编职务,然后是鲁迅撕毁此前合同并让生活书店与黄源续签合同,最后是生活书店不肯就此妥协让步造成《译文》停刊。“也作为告别的纪念罢”暗示鲁迅与生活书店的决裂。茅盾的回忆也证实:鲁迅拒绝将《死魂灵》第二部的译文在生活书店发行的“世界文库”上发表,同时也不再给生活书店发行的《文学》写稿20。饶有兴味的是,《前记》中的“暂时中止”其实暗示鲁迅早就对复刊《译文》另有打算,而“译文社同人公启”也显示新《译文》将是以独立而不是附属于出版商的姿态出现。
三、茅盾与鲁迅合作关系的持续性与稳定性
从鲁迅评价史的角度来看,茅盾与鲁迅的合作关系有其必然性,呈现出持续和稳定的特征。在小说集《呐喊》出版之后,茅盾在《文学旬刊》1923年第91期发表署名“雁冰”的评论文章《读〈呐喊〉》。这篇文章评价《狂人日记》读过之后“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丽的阳光”;概括《孔乙己》《药》《明天》《风波》《阿Q正传》以“鲁镇和咸亨酒店”作为背景描述“灰色人生”的特征;评《阿Q正传》塑造的“阿Q相”最为可贵,写出了“人性的普遍的弱点”,也让人知道“十二年来政乱的根因”,总结小说集《呐喊》“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读〈呐喊〉》收入1926年未名社出版的由台静农主编的文集《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其评价观点至今为研究者所用。除此之外,茅盾在《小说月报》1927年第18卷第11期发表署名“方璧”的《鲁迅论》。这篇文章除了重申鲁迅小说是“老中国的儿女”的灰色人生的写照之外,还高度评价鲁迅杂文的特殊价值,评价其“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和“鼓励青年们去活动去除旧革新”。在鲁迅小说已经受到重视而杂文价值尚未得到开掘的情况下,茅盾对鲁迅杂文的评价具有独创性。日后1935年,当时鲁迅仍然在世,北新书局出版了李何林编的论文集《鲁迅论》,就收录了方壁(茅盾)、钱杏邨、画室(冯雪峰)等人关于鲁迅及其作品的评论文章。这是继1928年北新书局出版的钟敬文主编《鲁迅在广东》之后又一部论述鲁迅创作的文集。茅盾《读〈呐喊〉》和《鲁迅论》对鲁迅文学形象的塑造以及日后鲁迅研究的推进已经得到文坛的肯定,原泥土诗社成员黎风就曾评价茅盾是“鲁迅最早的知音”“最早正确认识和评价鲁迅的先驱”“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21。
如果说《读〈呐喊〉》和《鲁迅论》是茅盾从左翼角度对鲁迅文学创作展开的高度评价,那么《从牯岭到东京》《读〈倪焕之〉》《关于“创作”》则是茅盾从左翼角度对鲁迅参与文艺论争的同道支持。在“左联”成立之前,创造社和太阳社与鲁迅展开“革命文学”论争,茅盾也在这场论争当中受到攻击。创造社和太阳社成员从“革命文学”角度发起的攻击,无疑使得鲁迅和茅盾走得更近。1928年1月5日,茅盾就以笔名“方壁”在《文学周报》发表《欢迎〈太阳〉!》,对《太阳月刊》就文学作品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客观与主观、第四阶级文学等已发表的观点提出了非议:“文学作品永远落后于社会生活”“我亦并不以为有了实感的人,一定可以写出代表时代的作品”“究竟文艺作品的创造是全凭本身的经验呢?还是也可凭借客观的观感?我以为总是凭借客观的观察为合于通例”“革命文艺因之也是多方面的。我们不能说,唯有描写第四阶级生活的文学才是革命文学”22。4月1日,受到茅盾批评的蒋光慈以“华希理”为笔名在《太阳月刊》第4期发表《论新旧作家与革命文学:读了文学周报的“欢迎太阳”以后》对其进行反驳。与茅盾的处境不同,鲁迅是在遭到攻击之后被迫做出回应。1928年1月15日,冯乃超在《文化批判》创刊号发表《艺术与社会生活》。这篇文章在倡导“无产阶级文学”的时候,批评了叶圣陶、郁达夫、鲁迅、郭沫若、張资平五位颇有影响的新文学作家,将鲁迅当成“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讽刺鲁迅“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23。在冯乃超发表《艺术与社会生活》之后,成仿吾、李初梨等和太阳社部分成员,又进一步对鲁迅进行攻击。2月23日,鲁迅在《语丝》第4卷第11期发表《“醉眼”中的朦胧》一文进行反驳,阐明他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和建设无产阶级文学艺术的主张。鲁迅文章主要指责创造社和太阳社成员对中国社会的认识、对斗争营垒分野的认识、对无产阶级文学的理解的“朦胧”,要求创造社和太阳社成员“不怕批判自己”和“敢于明言”,以及摆正与人民大众的位置,不能只想从书本上得到革命意识去“获得大众”24。
以“革命文学”论争作为圆点,考察在此圆点前后鲁迅与茅盾展开的左翼文学合作,其实不难证实这种特殊的盟友关系。1928年7月16日,茅盾在《小说月报》1928年第19卷第10期发表《从牯岭到东京》,这篇文章使得创造社和太阳社批评家对其发起了猛烈攻击。此前学界普遍认为,茅盾发表《从牯岭到东京》是因为其小说《幻灭》《动摇》《追求》受到批评指责而被迫对创造社和太阳社的攻击作出回应,近年来的研究已经推翻了这一定论:在《从牯岭到东京》发表前,其实并不存在左翼内部对三部曲的责难,甚至钱杏邨《〈幻灭〉(书评)》和《〈动摇〉(评论)》的原文“不仅给予了茅盾小说很高评价,而且茅盾始终将其视为‘革命文学的重要收获”。正是因为茅盾主动发表《从牯岭到东京》激起了创造社和太阳社批评家的批评,以至于钱杏邨选编文集《茅盾与现实》收录《〈幻灭〉(书评)》和《〈动摇〉(评论)》都不得不对其进行大量删改25。同样是与创造社和太阳社就“革命文学”展开论争,茅盾和鲁迅的参与方式是不一样的,鲁迅是被动迎战,而茅盾则是主动出击。考虑到鲁迅在1928年2月发表《“醉眼”中的朦胧》和茅盾在1928年7月发表《从牯岭到东京》,这种前后关系决定了茅盾会成为鲁迅的盟友,即便不考虑主观意愿之原因,这种事实上的盟友关系也是确定的。当然,茅盾在此之前发表《读〈呐喊〉》和《鲁迅论》高度评价鲁迅的文学创作成就,创造社和太阳社对鲁迅创作的攻击也同样是对茅盾文学批评的否定。
在《譯文》创刊之前,鲁迅与茅盾已经有过诸多翻译出版合作。茅盾主持《小说月报》时就比较注重国外左翼文学译介,而鲁迅也是其积极的支持者之一。1921年,《小说月报》第12卷10号为《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12号为《俄国文学研究》,这很让人联想起《译文》以译介“俄国文学”和“弱小民族文学”为主的译介偏向。鲁迅在《小说月报》第12卷7号开始发表译作《工人绥惠略夫》,译介了俄国、捷克、芬兰、勃尔格利亚(保加利亚)等国的作品。鲁迅在第12卷10号《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发表了4篇译作,足见茅盾和鲁迅二人对“被损害民族的文学”的重视。考虑到鲁迅在此前后也不断在《小说月报》发表译作,这也证实二人关系非同寻常。从这个意义上说,茅盾和鲁迅对国外左翼文学译介展开的合作有其历史基础。20世纪20年代《小说月报》推出的《俄国文学研究》和《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的历史经验,在30年代《文学》杂志推出翻译专号得到延续,而又在《译文》创刊经营过程得到进一步强化。《译文》的创刊源于二人为艾萨克斯(伊罗生)提供中国左翼期刊介绍。艾萨克斯在上海租界主编《中国论坛》的时候,茅盾经常将不方便发表的稿件投送给艾萨克斯,因而得到了后者的信任。当艾萨克斯辞去《中国论坛》主编准备编写《草鞋脚》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名普通记者。受中共地下党员陈瀚笙、美国记者史沫特莱、南非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弗兰克·格拉斯(中文名李福清)等人的持续影响,艾萨克斯早已经被泛左翼社会活动家当成是自己队伍中的成员。1932年12月,由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等人在上海发起组织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宋庆龄、蔡元培分别任临时全国执行委员会主席和副主席,杨杏佛为总干事,鲁迅为上海分会执行委员,艾萨克斯就任执行委员。艾萨克斯请求鲁迅和茅盾提供“一份关于中国左翼期刊的介绍”26,以便编写中国现代作家短篇小说集《草鞋脚》。艾萨克斯请求茅盾和鲁迅二人为其提供选编支持,其实也是请求为其提供左翼出版支持。为了给艾萨克斯回信,茅盾到鲁迅家中商量。二人在闲聊过程中谈到当时严厉的书报检查制度,由书报检查制度谈到《文学》推出翻译文学专号,再由翻译文学专号引出创刊《译文》的想法。这些看似零碎的事件其实可以看成左翼文学活动链条上环环相扣的动力链条。作为《译文》杂志发起人的鲁迅和茅盾,他们是在共同推动左翼文学出版的努力过程中,再一次寻找到了展开进一步左翼合作的契机。这与茅盾推出《小说月报》的《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期间鲁迅的译作支持相同,也与茅盾在《读〈呐喊〉》和《鲁迅论》从左翼角度对鲁迅文学创作展开高度评价吻合,同样与茅盾和鲁迅二人在“革命文学”论争过程结成事实上的盟友关系一致。从茅盾与鲁迅的长期合作来看,二人的关系是非常稳固的,绝不至于达到像《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所言“结怨结仇”的地步。
在回顾现代文学作家研究的时候,有研究者曾提出“充分汲取已有研究经验、规避已有研究教训”27的警醒。黄恽的《鲁迅与茅盾的矛盾》依据的是日伪时期《远东》杂志的花边新闻资料,未加辨析地接受并进行宣传,这无疑给研究者带来严肃教训,那就是,任何“重写”“重评”“重说”都需要全面而充分的证据链支撑。我们认为,日伪政权时期《远东》杂志刊载的文章将《译文》停刊解读为茅盾与鲁迅的明争暗斗,这不符合《译文》停刊事件的真相,也偏离了茅盾与鲁迅长期合作的事实。《译文》停刊前的“增加稿酬和印张”事件已经反映了编辑者与出版商的经济利益冲突,而文化生活出版社拟推出的“译文丛书”与生活书店正在发行的“世界文库”构成了同业竞争更是将这种冲突白热化。在生活书店方面提出撤销黄源主编职务后,鲁迅“摔筷离席”“手撕已签合同”“让黄源重签合同”,这些不愿委曲求全的举动无疑也加速了《译文》的停刊,因此《译文》停刊是必然与偶然的统一。茅盾与鲁迅有较为深厚的左翼合作,并且二人的合作是稳定和持续的。茅盾不仅在《读〈呐喊〉》和《鲁迅论》高度评价鲁迅的文学创作成就,而且在《从牯岭到东京》《读〈倪焕之〉》《关于“创作”》对鲁迅参与文艺论争进行声援。在《译文》停刊前,鲁迅和茅盾共同执笔终刊号的《前记》。在《译文》停刊后,“译文丛书”第二本即为茅盾所译的《桃园》,鲁迅曾亲自校阅该译著。《译文》复刊的新1卷第1期就发表了茅盾所译《世界的一日》。这些证据都表明,《译文》停刊也没有直接影响到鲁迅与茅盾的交谊。
【注释】
①单演义:《鲁迅和茅盾的战斗友谊断片》,《人文杂志》1957年第4期。
②黄源:《鲁迅和茅盾在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上的两次合作》,《世界文学》1981年第4期。
③陈桂良:《鲁迅与茅盾:左翼“两大台柱”的联手与贡献》,《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11期。
④⑤黄恽:《鲁迅与茅盾的矛盾》,载《难兄难弟:周氏兄弟识小录》,东方出版社,2018,第17-21、17-21页。
⑥17192026茅盾:《一九三四年的文化“围剿”和“反围剿”》,载《我走过的道路(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235-236、240、240、242、242页。
⑦黄源:《黄源回忆录》,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第82页。
⑧《351002致黄源》,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56頁。
⑨⑩黄风:《文坛阴谋:茅盾利用傅东华暗伤鲁迅》,《远东》1939年第1卷第3期。
11《351029致萧军》,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70页。
121618鲁迅:《鲁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61、552、552页。
13《351022致曹靖华》,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68页。
14《350924致黄源》,载《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55页。
15曾斯平:《著作权激励的限度与著作权制度的完善——基于行为经济学的分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21黎风:《鲁迅最早的知音——谈谈茅盾前期对鲁迅的评价》,《陕西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
22方壁:《欢迎〈太阳〉!》,载周扬《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文学理论集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第28页。
23冯乃超:《艺术与社会生活》,载饶鸿競《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48:创造社资料》(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第136-143页。
24鲁迅:《“醉眼”中的朦胧》,载周扬《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文学理论集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第86-90页。
25赵
:《〈从牯岭到东京〉的发表及钱杏邨态度的变化——〈幻灭〉(书评)、〈动摇〉(评论)和〈茅盾与现实〉对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6期。
27李斌:《四十余年来郭沫若研究的进展及可能》,《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吴旭,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罗长青,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译文》与20世纪30年代中国左翼文学建构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CZW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