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论“不尽长江滚滚来”之“来”
2021-09-26何禅君
何禅君
《中学语文教学参考》曾先后刊登李红莲老师和文晓琴老师之于《登高》颔联后半句的解读。论题缘起于李老师公开课上遇到的提问“为何不是‘不尽长江滚滚去”,李老师从律诗的押韵平仄角度切入解释;文老师则另做文章,从画面的视觉表现力分析“来”较之“去”或“流”更为强烈和深沉。二人各有所见,但始终囿于比较思维,从表达技巧层面分析“来”的不可替代性,并未就“来”字本身展开更为深入的探究。而在《登高》的实际教学中,能将“来”字之妙处提炼而出的教学设计更是寥寥。细品“来”之意,其实是理解此诗“悲不压壮”之情感意蕴的重要突破口。
所谓“悲不压壮”,并不是强调一种持续高涨的斗志热情、极力渲染杜甫之为家国情怀的道德化身;“悲壮”之“壮”,是指在这首典型的“悲秋”之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位暮年老人对于世态变迁和生命涌动始终寄托着一份强烈的主观情感。也许他在行动上早已无力回天,但不妨碍其高远沉郁的意志力量给人以壮美之感。“不尽长江滚滚来”之“来”,则有此高妙之效。
一者,“来”字凸显了诗人强烈的主体意识,引出浓郁凄怆的“时运之悲”与“小大之悲”。“来”作动词,表示由远及近的趋向,而远近的参照正是登高而望的诗人。有如“山雨欲来”,雨必然是斜斜飞舞状、朝诗人伫立观雨的方向飞来,这样的“来”,更增一层“袭来”之意。垂垂老矣的杜甫,拖着羸弱的身躯登高而望,为何仍能敏感察觉江水滚滚袭来?当我们将“不尽长江”解读为“未知的风浪”时,或许此处更可解释,为何江水不能“滚滚流”而必然是“滚滚来”——始终将个人命运系于国运的杜甫,人至暮年也始终抱着凋敝破碎的山河,试问他如何独自抽离、以一种冷静旁观的姿态看尽江水“流”?所谓景随情动,诗人描绘的景物变化正是其内心世界的写照。何曾似苏子咏怀风流人物付诸东流、唱“大江东去”,更不同于稼轩慨叹千古兴亡事、望“长江滚滚流”,杜甫并非怀古咏史,而始终以一种当事人、亲历者的姿态感受民生时运所即将面临的冲击,风雨朝诗人袭来,灾祸与其相关。这种深厚饱满的愁绪喷薄而出,几近于无意识。除去社会身份,诗人作为自然人的主体意识也在“来”字觉醒。江水流逝无穷无尽、波涌相继,而临观之人却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此时的“来”,更具“涌来”“卷来”的延绵裹挟之意。江水滚滚而来,象征着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广博浩瀚的宇宙天地,是极富张力的永恒生命形态的具象化呈现;独立个体观照之,不得不相形见绌,觉出个体渺小、时空不可抵抗之悲。这种“大悲恸”并不仅仅停留在怨叹韶华易逝、人不胜天的社会历练层面,而不自觉地流向了对于生命哲学的思考与审辩——“小大之别”虽衍生出“哀吾生之须臾”的失落感,但着一“来”字,却表明了“仰观宇宙之大”的视角仍然是出自于独立生命个体,进而肯定了相对于“大宇宙”这一客体而独立存在的“小我”这一主体的价值。两层悲感叠加,使得诗歌意蕴顿生壮阔之态,无穷无尽的愁绪贯穿于具体时地,又回荡于超脱当世的生命时空之间。这也正是文晓琴老师言“来”字更具视觉和心理冲击力的内在逻辑。
此外,“来”字透露着诗人对于新生事物涌现奔来的无意识的希冀。明确了“来”字所蕴含的主体意识之后,我们还需要还原诗中的情境,理解选用该字的深层情感逻辑。不妨追问如下几个问题——首先,诗人何以得见江水“来”?《旅夜书怀》中杜甫作“星垂平野阔,月涌入江流”,因其夜泊江舟,观景视线与江水持平,着一“流”字写出江水流逝之状。可见,结合叙事情境分析,“不尽长江滚滚来”为何“来”,此解须关注题目“登高”。然而,独身登临夔州高台,位处上游,本可顺着江水流动的方向和态势,俯视江水奔涌而去;诗人的目光却逆水而上,极目向更高处远望,这才可能感受到江水滚滚而“来”之势。从方位视角层面来看,诗人并不被动地随波而立,而是主动地面朝江水之源。其次,诗人既望向江水源头,又是希望何物滚滚而来?除却“疾风恶浪”与“逝者如斯”的解读,诗中的“江水”时常与“海”相接,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潮平两岸阔”“昨夜江边春水生”,象征着新旧事物的更替与变迁。彼时杜甫登高,下意识地望向水源,或正是期待着一道活水的注入、一股洗涤乱世的强大生命力量。这一点,或可结合颔联中相对的前后句进行整体性理解。“无边落木萧萧下”与“不尽长江滚滚来”,历来易被解释为具有相似的写景与抒情效果,即以“无边”和“不尽”极写天高地迥、以“落木萧萧下”和“长江滚滚来”慨叹悲秋景状与壮志未酬之情。这样的解释看到了落叶与江水作为典型的秋景时所表露出的普遍特征,但还未察觉到意象之间的细微差别与情感指向,以致模糊了前句和后句所承担的不同层面的情意哲思。实际上,在“无边”和“不尽”的时空之中,“落木”象征着枯萎逝去的事物,“萧萧”表明其窸窸窣窣之声响,虽有躁动却轻微细小;“长江”则寓意奔腾不息的新生事物,“滚滚”极写其浩荡翻腾之声势,颇有辞旧辟新的张扬面貌。诗人感懷宇宙之大,在这一无穷无尽的时空之中,看到落叶的衰败,写一“下”字以示旧事物的悄然离场与落幕;而看到翻涌浩荡的江水,则用一“来”字表明了新生事物的锐不可当与强势登场。诗人登高而望,位居高处又将目光投向更高处以溯源江水,在看到同样呈“向下”趋势的“落木”和“江水”时,分别使用了“下”和“来”这两处截然不同的动词描写,这一系列的选择,或也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了诗人对于新生力量一洗乱世的无声期盼。孤身立于“病树前头”,何时等来“万木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又何曾掩盖其深层次的壮思情怀?以“来”字为切入点,或许能帮助读者体察此诗“悲从中来”“悲不压壮”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