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走失无尽夏
2021-09-26水生烟
水生烟
也或者没有这么复杂,只是不合辙,所以不开心。像乒遇见乓,才撞得出乒乒乓乓阵阵声浪。
1
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城人,江沐雪居然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叫“绣球公园”的地方。她捧着手机看了半天地图,还是下错了站。
“绣球公园”嘛,顾名思义地长着粉色、紫色、绿色和白色的绣球花,大片大片的,高低错落着。江沐雪又穿过三条街才找到这里,顾不上刚刚流掉的一升热汗,立刻雀跃起来:“哇!顾锐,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神仙宝地的?”
顾锐不答,却看着她笑,笑得她浑身不自在——她出门前特意扑了一层薄薄的粉,此刻脸上流的大概都是白汗。
太尴尬了!她掩饰着掏出手机蹲下去拍照,顾锐却拉着她走向树下的长椅,“绣球不会这么快就落了,你先歇歇,喝口水。”
他说:“你是不是迷路了?这里很难找吗?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接你呢?”
这人的问号怎么这么多?江沐雪又开始流汗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故作镇定地展眼四顾,然后兴奋地抬手指着公园一角:“可以帮我买个冰激凌吗?”
顾锐唇角上弯的弧度愈发加深了:“当然!”
江沐雪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哀嚎:就算吞了冰激凌机,估计也冷静不了啊!
她紧张!特别是当她穿了条做作的收腰连衣裙,又一眼望见顾锐穿得像个伴郎,而这个文艺范儿的公园居然在进门处就拉着相亲角的红色横幅……顾锐走向冰淇淋机的时候,江沐雪快速地掏出纸巾和粉盒打理了一下妆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转过身来了。江沐雪想,在他走回来之前,自己至少还需要深呼吸三次,才能勉强摁住乱七八糟的心跳。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吃冰激凌的时候,她果然镇定了不少。
可是顾锐吃得快,他吃完了就将后背靠在木椅上,还把手臂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江沐雪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噎着。
顾锐笑了,像是忍了又忍,才终于开口:“我们虽然认识大半年了,却还是第一次单独在外面见面,其实我也挺紧张,不过我伪装得比你好。”
“嗯?”江沐雪恐怕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好精简着字句:“是。”
顾锐的耳朵红了,大概为了让自己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他的语速很快:“你在小说里写得头头是道,原来是一只菜鸟。喜欢一个人就是会脸红心跳的呀,这没什么羞耻的,是不是?”
江沐雪咂咂嘴,冰激凌好甜呀,甜得让人大脑短路:“那……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顾锐笑得牙白眼亮,汗珠却从发际线处突围了,“这里是绣球公园,当然是拍照片啦!”
冰激凌融化得很快,她只是一愣神,奶油就顺着她的手指流到了手掌、脉搏,他抽出纸巾——他的手可真好看,她看着他捏着纸巾的手指,看着他的腕骨以及手背上蜿蜒着的蓝色血管。他的脸长得也好看……
顾锐笑了:“你自己擦,还是我给你擦?”
江沐雪被他的二愣子问题逗乐了,她跳起身,笑得眉眼弯弯:“当然是我自己擦!”
她注意到他的耳朵愈发红了,不由得促狭心起:“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被蜜蜂蜇了?不对,你的脸和脖子也有点儿红……”
似乎扳回了一局,因为顾锐忽然风度全无地说:“江沐雪,你信不信我把你扔花丛里去?”
2
“绣球公园的绣球花真好看!冰激凌特别甜!”
从绣球公园回来的江沐雪,一改平日里文艺女青年的矫情文案,微博上只有这样直白的一句话,跟着9+的美图。作为拥有十几万粉丝的网络小说作者,这条微博很快收获了许多点赞和评论。
顾锐的微信消息落在她的手机上:“开心吗?”
不用看着他的脸,江沐雪既坦率又自如地答:“是的!非常!”
“那我明早过去接你吧?免得你又迷路。”
“去哪儿?”
“我家啊!”
江沐雪放在手机上的手指僵了僵,瞬间脑洞大开:这就要去他家了吗?做什么?也太快了吧?
顾锐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别瞎想!你不是菜市场爱好者吗?我家附近有一家很大的菜市场!”
是的,江沐雪每天早晨去公园跑步,总会顺路去逛菜市场,拍很多五颜六色的蔬菜水果照片,并负责家里全天食材的采买。但她和父母一起住,虽然是个正宗的吃货,却并不擅长做菜。
顾锐像是又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不会做菜没关系呀,我会不就行了?”
江沐雪迟疑时,他说:“要不,我们买菜去你家?”
“去你家!”她趕忙说。她相信他说到做到,因为他是江爸爸的主治医师,在长达一个多月的住院时间里,两人早就成了忘年交。
顾锐的厨房里,他细细地切着胡萝卜丝、黄瓜丝、葱丝,而江沐雪正脆生生地咬着黄瓜。
房子不大,厨房就愈发袖珍,两个人都有点儿不自在,于是她积极地夸赞了他客厅里的一棵绿植,不茂盛也不要紧,她夸它“风骨遒劲”。
顾锐扭过脸看她,嘴角含笑,眼底含光,江沐雪愈发不自在,没轻没重地推了他一把:“看刀,小心切手!”
顾锐笑起来:“你这是生怕我不切手吧?”
据说厨房是能让两个人感情升温的风水宝地,江沐雪信了。因为顾锐做的饭菜实在太香了,他系着围裙的样子也实在太养眼。他们在厨房里消磨了大半个上午,似乎没说几句话,话里也没包含太多内容,然而就在一根葱、一瓣蒜的交流里,时间快得就像一眨眼。
不仅如此,顾锐居然还给江沐雪修剪了刘海。吃饭时,她一次次将额发掖在耳后,又一次次地落下来,于是她抱怨了上次给她理发的托尼老师。
顾锐看着她笑,“你敢不敢试试我的手艺?”
江沐雪差点儿喷饭。然而,在他明亮带笑的眼光里,她怎么可能说出“不敢”?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壳坏了,才会说出“就算剪成秃子,老子也是天下最帅”这样的话来。
顾锐是当真的,他很快就捏着一枚薄薄的刀片来到了她的面前。
江沐雪皱起了眉头:“现在说后悔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他笑着用指关节敲了一下她的眉心,“闭上眼睛,你盯着我看的话,我会失手!”
他的手指一次次极轻地滑过额头,她闭着眼睛,只听见自己的呼吸,让她恨不能闭气。
居然剪得还不赖,刚遮过眉毛,却没有遮住眼睛。她撮唇轻轻一吹,它们就跑去了眉梢。
“知道我是怎么练成这个手艺的吗?”顾锐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满意,他说:“我们家以前养过一只黑耳朵的牧羊犬……”
话音刚落,他就遭遇了一顿暴捶。他在她的拳头下振振有词:“是因为你颜值高我才敢动手的!就算剪成狗啃刘海也会很好看……”
江沐雪第一次将表达诉诸于暴力,居然感觉相当不错,尽管他有点瘦,捶起来有点硌手……
3
半年前,临近春节的那几天很冷,黑云崩开之后就飘飞成皑皑白雪,一夜之间满覆江城。
江爸爸因为心脏问题忽然发病,把江沐雪吓得直哭。顾锐是主治医师,可是他看起来太年轻了,于是她就那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去主任办公室,请求给爸爸换一位有经验的医生。
主任温言拒绝了,但他的保证让她宽心了不少。她从门里出来时,刚好遇上正要进门的顾锐,她因为刚说完他的坏话,这时不争气地红了脸。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问她:“你没事吧?”
江沐雪摇摇头,眼泪再度涌了上来,“拜托你了!”
他点点头,“放心!”
顾锐再来病房时神情如旧,她猜想主任大概没将那些话说给他。随着爸爸病情好转,她也对他愈发信任,称呼他的口吻与爸爸如出一辙:“小顾医生。”
她胆子小,但凡爸爸表现出丁点儿异常,她都忍不住跑去叫他:“小顾医生!”
他每次被她一惊一乍地叫进病房,都会给江爸爸细心检查,然后耐心地对她进行解释和安抚。有一次,他抗议道:“叫顾医生就行了,我肯定比你年纪大。”
两人各自说了年龄,他不信她,她也不信他,差点儿掏身份证。后来,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最多二十二岁,你这张小圆脸可太能骗人了!”
爸爸坐在床上,“噗哧”一声笑了。江沐雪抓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就朝顾锐扔了过去。
两人一本正经的交流状态就此打破。爸爸出院的前一天,江沐雪本想郑重其事地向顾医生表达谢意的,可是他勾着头、双手插兜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忽然词穷了,硬着头皮说出一句:“谢谢你!其实你很不错!”
顾锐笑了,“当然,我知道。”
江沐雪扭过脸,忍不住笑得肩头抖动。
春天,江沐雪在路边用火腿肠喂流浪狗时,被无情地咬破了手指头。
她哆哆嗦嗦地拨通了顾锐的电话。他好像很忙,背景里声音嘈杂,她刚说了两句话,他立刻说:“必须打针。我现在走不开,你马上过来!”
路上有点堵车,江沐雪到时,顾锐已经等在大厅里,一见她就迎上来,抓起她的手腕检查伤口,问她:“吓坏了吧?”
江沐雪诚实地点点头,“给你打完电话就更害怕了!”
顾锐笑了,却没说安慰的话:“以后想喂猫喂狗,就多带些猫粮狗粮,别小里小气地喂手指头!”
她没心思和他斗嘴,顺从地被他拉着上楼,走廊里遇见刚入院的伤者,不由得心颤地向他身后躲了躲,他握她手腕的力道就加重了一些。
等到完成全部疫苗接种,江沐雪的恐慌和惊惧也跟着全然消散,她提議请顾锐吃饭时,他说:“改天我请你吧,你现在得忌口,菜不好点。”
他的瞳仁黑漆漆的,话说得温和自然,江沐雪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的灵魂长年累月地穿梭于各类言情剧情之中,偶尔也会致用于现实,比如此刻:“那你就请我吃顿清淡的呗?”
顾锐大笑:“你现在相信我啦?不去主任那里投诉我啦?”
江沐雪倏地红了脸,原来他早就知道!可是输人不输阵啊,她瞪着他:“我那时候不是不了解你吗?干嘛那么记仇?”
顾锐扬了扬下巴,“我就记仇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幼稚!”江沐雪不由得跺脚,“不就是一顿饭吗?不吃了行不行?”
顾锐笑着,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良久,后来他伸手将她向建筑物的阴影里拉了拉,他说:“太阳毒着呢,别晒黑了小圆脸!”
“你别总强调小圆脸行不行?”
“小圆脸怎么了?比蛇精脸好看多了!”
她无力反驳,只好当作表扬来听。不过那天晚上他们刚进餐厅,顾锐就遇见朋友了,结果就是两人的第一次约饭变成了四人聚餐。
四个人点了一桌子菜,自然有辛辣有海鲜,大家说得开心,江沐雪的筷子一时走神,就伸向了香辣牛肉的菜盘,顾锐看了她一眼,笑着将自己的碗递过去:“谢谢!”
江沐雪闹了个大红脸,差点儿拿筷子戳他。所幸人心隔肚皮,他看不到她砰砰乱捶的心脏。
4
一天深夜,江沐雪收到了顾锐的微信:“刚做完一台手术,出来透口气,看见很多星星,忽然想起你。”
他拍了一张星空的照片,星星点点,不甚清晰,她将那张图片放大又缩小,看了好几遍。她正在写稿,一个情节反复修改仍旧不够满意,她把头发都抓成了鸟窝,一时现实和梦境全都短路了。
她刚回复了一个表情包,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你没睡可就太好了!我得跟你承认个错误。你在医院照顾你爸爸时,你的笔记本电脑页面开着,被一位护士看到了,她刚好是你的读者,她今天问我,和爱情故事的创作者谈恋爱是不是特别甜蜜,我一时虚荣心作祟,就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江沐雪笑了,“你确定你是刚做完一台手术,而不是刚喝完一顿大酒吗?”
顾锐也笑,“手术很成功,我现在的状态很松弛,就想说几句平日里不敢说的话。”
她看着远处的楼群和灯光,看着远天和星云,忽然很希望他不在手机的另一端,而是在眼前,在身边,她想和他一起去楼下林木掩映的甬路上走走,在路边的椅子上坐坐,小区外的烧烤店这个时间正热火着吧?她想和他一起去,撸一把串,喝一罐啤酒,那样的话,卡文什么的,也就迎刃而解了吧?
她摘下眼镜,顺手捏了捏眉心,“你不觉得我矫情、自恋、不思进取,还盲目又冲动吗?”
“干嘛这么说自己?”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我觉得你很好,当然,也可能是你的小圆脸太有欺骗性了!”
“能不能不提小圆脸?”
“不提就不圆了吗?”
“顾锐你是不是欠打呀?”
“那你下手轻点儿,我明天的工作都安排好了……”
他们的话题就这样漫天漫地地延伸下去,平日里的联系也渐渐多了起来。顾锐很忙,期待他秒回信息是不可能的,他为此道歉时,江沐雪说:“没关系,我能理解。”
他的声音很轻:“我是担心你刚进入工作状态,就被我打断思路。”
江沐雪心里暖了一下,“如果我也很忙的话,会直接告诉你。”
挂断电话时,江沐雪去刷了刷微博。一年前的雨季,她发过一张护城河涨水的图片,她找到它,然后点击了“删除”。她又顺便看了看相邻日期的几条动态,有的场景历历在目,有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不可否认的,它们都与一个人有关。她随手又删除了几条。
5
一年前的夏天,江沐雪住在郊县的宾馆里写小说——其实写小说不是她的主要目的,毕竟即便郊县宾馆,收费标准也不低。
是因为秦沛。他在这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工作,高大的围墙外有大片的树林和野地,他来了之后,野地就渐渐变成了菜园。
秦沛除了给他的学生们教授物理课之外,还会偶尔纵容男生们打满整场篮球,听女生们诵读几句聂鲁达的诗歌:“每日的幻想都在你身上,你的到临如露水滴在花冠”,少女们勇敢无惧,又羞又笑着互相打趣,秦沛转过身,早已红透了一张脸。
他喜欢他的学生们,也喜欢菜园里的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他把豆角和茄子送去食堂,把黄瓜和西红柿带去教室,惹得孩子们“哇”声连连。
有一次,班里的四名学生因为食物中毒的症状被送了急诊,一位家长通过简单的推理分析,将责任归咎于生黄瓜和西红柿,并通过朋友联系了江沐雪,希望她能帮忙造势网络舆论。
江沐雪拒绝了:“别动不动就想动用网络力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翻船了对孩子没好处的。一个人在什么时间去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东西,自己比谁都清楚,建议家长多和孩子沟通。”
后来查出这四个孩子是两对小情侣,结伴放学时在路边摊上吃了不干净的食物。秦沛和校方说情,没有把事情严重化,避免了影响孩子们的情绪和自尊。
秦沛很感激江沐雪。他组织了一次短距离徒步活动,专门为她量身设计。
然而,即便如此,运动渣渣江沐雪仍然在回程时体力透支到走平地也会摔跤。在无车无船的山地上,除了咬牙坚持,她根本别无他法,然而,当她不小心踩进一个小土坑时,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趴一会儿”。
如果不是膝盖和脚踝疼得厉害,她觉得在沙土地里趴着也蛮舒服。
秦沛背着她走完了剩下的一个多小时山路,他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她闭着眼睛都不好意思看。她的脚踝实在太疼了,只好任由自己像米口袋一样被他背在后背上……
她又疼又歉疚,觉得自己变成了累赘,忍不住一遍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努力克制着气喘:“我们很快就到公路边了!”
江沐雪的父母已经等在医院里。江妈妈因为心疼女儿,对秦沛这位活动组织者态度很冷淡。他在走廊里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一个人离开了。
两周后的一个雨天,江沐雪到达了郊县。她穿着浅色牛仔裤和运动鞋,大步流星地踩过了路上的积水。她告诉秦沛:“家里有亲戚,我住在附近的宾馆里写稿,顺便来看你。”
哪有亲戚来。江沐雪不擅长撒谎,眨眨眼就红了脸。
秦沛没有撑伞,他的头发湿了,肩膀也湿了。她走近一步,将伞撑在两个人的头顶。
好一会儿,他问:“脚还疼吗?”
江沐雪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她就这样一天两天地住下来。傍晚,她跟着秦沛去打理菜园,她看着菜苗和野草时,他说:“这才是人间啊,你写的那些故事过于喜大普奔,读着总让人觉得有些虚浮。”
江沐雪笑了笑,仍然开心地闻着手指上的青草气息。
秦沛又说:“你的文笔很好,怎么不试着写写更有深度的文章呢?”
江沐雪扔掉了手里的一朵小黄花,“那你班里同学的高考成绩全超一本线了?”
秦沛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江沐雪又扔了一朵小黄花,“所以嘛,力有不逮,人艰不拆!”
两个人的对话像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好一会儿,她看着掠过天边的一朵云,笑着说:“像不像一只小熊?”
一条路走不通,就试试走另一条路。这是她写文多年与时常迷路得来的共同经验,她屡试不爽。她接着又说起了一个网络上的新闻,她料想那会是他感兴趣的话题。
然而,秦沛谈兴正浓时,江沐雪却走神了。
爱意甜美人尽皆知,相处时的疙疙瘩瘩、凹凸不平也难避免。只是,有些是可以被打磨、被克服的,另一些不。
一天,秦沛抽空过来找她,她盯着电脑说“我把这段写完,马上就好”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臂:“我只有一节课的时间,我们去看涨水的护城河……”
站在滔滔的浑水边,他给她撑着伞。回想起来,当时她也不是不快乐,但伴随着懊恼。
在郊縣的最后一天,她发了一条与他有关的微博。九宫格照片里有花草、蔬果和他的不太清楚的背影,配文很抒情,可是他说:“别乱发,我的学生们看见要笑死了!”
他说:“写作者要以作品说话,有发动态的时间,不如好好构思小说。”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但听起来让人好难过啊!后来她低下头刷手机,默默地订好了第二天返回江城的车票。
她没发一点脾气,因为不必要。她敏感地察觉到了心动,并愿意勇敢地投身其中。她愿意相信爱情的美好,也愿意适度忽略相跟而来的伤害。她可以做出一定程度的退让与迁就,但这不是对方一再侵略的理由。
也或者没有这么复杂,只是不合辙,所以不开心。像乒遇见乓,才撞得出乒乒乓乓阵阵声浪。
6
江沐雪删掉了一些微博内容,但她不知道顾锐早就从头到尾地看过了所有动态,并且他记忆力上佳,大脑里自带记仇小本。
后来的每个休息日,他们都会一起去菜场买菜,然后一路散步回家,一起做饭、聊天、看电影。他喜欢她,江沐雪感觉得到。并且她知道,只要他表白,她一定会回应他。
可是没有,即使目光纠缠、笑意温存,他最多也只会说:“你真好。”
哪里好?他一字半句不肯再说。两个人常在一起,即使回避,也难免会有一些温柔时刻,比如有一天吃完饭,他去冲了个澡,出来时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还晃了晃脑袋,把江沐雪看乐了,“你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他的手指凉浸浸的,很快地揉乱了她的头发:“你会为一只狗动心吗?”
“谁……谁动心了?”
他矮下身来,极近地看进了她的眼睛:“你的眼睛这么大,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然而,他的话就搁浅在这里。他的眼底内容分明,可是他不说。
江沐雪别过脸,暗自气恼:不说拉倒,你想说我还不想听呢!哼!
有一天刚下过雨,他们走在红色的甬路砖上时,顾锐忽然停住脚步,他蹲下身时,她才看到地上有一只小蜗牛正伸着触角试试探探地蠕动。
“你会被路过的脚底板踩碎的。小东西,我送你回家。”顾锐将蜷成一团的蜗牛托在掌心给她看,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蜗牛壳,两个人就相视而笑。
他将小蜗牛放在潮湿的叶片上,还弯着身看了它一会儿。大概就是这个孩子气的举动打动了江沐雪,她拿出纸巾替他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顾锐愣了愣,她从他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她仰起头亲吻了他的脸颊,虽然只是一触即离,她说:“你真好!”
顾锐红头涨脸的像只刚出蒸锅的虾。他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哪怕只是对她笑一下。
江沐雪有些难过,但她不后悔。她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也不等他,只顾着迈开步子向前走,遇见水洼就跳过水洼,遇见倒伏的花枝就弯腰扶起它。后来顾锐追上来,与她隔着很近的距离,他也不看她,垂着手臂却像是在寻找着她的手。
江沐雪的委屈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扭过脸,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我要回家了,顾锐!对不起!”
他拉了她一把,可是她甩掉了他的手,她低着头不看他,她说:“我今天不想和你说话了……”
尽管很清楚拉黑删除那一套都是小孩子的把戏,时年二十五岁,写了上百万字言情小说的江沐雪仍旧没能免俗。之后几天,顾锐这个人似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然而,只是“似乎”而已。手机不过是工具,代表不了她的灵魂。事实上她没有一夜不梦见他——当然了,她是不可能承认的。
一天晚上,江爸爸推门进来,将他的手机递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找你的!”
“谁呀?我奶奶?”江沐雪的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接过电话就放在耳边,声音倒是脆生:“想我了吧,奶奶?你怎么不打我手机呀?”
短暂的停顿之后,手机另一端出现了一个男声:“你把我拉黑了,我怎么打你手机?”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又说:“我明天要出差,大概一周之后回来。”
她像是被烫了手,飞快地将手机向爸爸手里一塞:“你们聊!”
顾锐没有再打过来,爸爸却送进来一杯牛奶,脸上带着浓浓的八卦神情,他还没等开口,江沐雪已经用两只手捂住了发烫的脸颊:“爸!你别跟我说话……”
可是爸爸笑着拨拉她的手:“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感冒了?要不我给顾锐打个电话,让他过来看看吧?”
“爸!”
好不容易才维持下来的平静被完全打破,江沐雪觉得顾锐有毒,他的声音就像大毒蚊子咬了她的耳朵,挠一挠,伤口就迅速扩大,接着整个人溃不成军。
为什么要吻他啊?江沐雪用被子蒙着头,心一横:都是单身狗,就喜欢他了,不行吗?
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她还是怂。
7
一周之后,顾锐在江沐雪晨跑的路上拦住了她。
据说臂展约等于身高,江沐雪面无表情地几次挪动脚步想要从他身边绕开,都做了无用功。这次他不脸红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可真是又虎又怂,撩完就跑是什么毛病?”
她不再试图绕开他了,她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含着委屈巴巴的泪花:“我本来以为你也喜欢我!”
顾锐目光柔软,手臂跟着垂了下来:“我当然喜欢你……”
江沐雪仍旧看着他,却忽然大力推了他一把,从他身边跑开了。
顾锐笑出声来,他只是向前两三步,伸手一拉,就把她拽到了身边。
他抱住她,接着亲吻了她的唇角,他说:“就是这么突然,你懵不懵?”
他用力地抱着她,她已经双脚离地了。现在她比他高,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而他仰着脸,说:“江沐雪,我要你爱我,不是像那个人那样,只被你轻轻地喜欢了一下。”
他说:“如果你现在可以确定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吧!”
江沐雪好一会儿才消化了他的话,“听你这样说,我好像很渣?”
“不是!”
在感情问题的表达方面,顾锐也是个渣渣。他放下她,從衣袋里拿出手机,找出她漏删了的几条旧微博给她看。他的声音不大,有些孩子似的赌气,他说:“把这些都删了,行不行?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年,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我!”
江沐雪恍惚明白了什么,她移开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所以,你在吃醋?”
“差不多吧!”顾锐长呼了一口气:“我一直在等你删除它们,可是你没有!”
江沐雪笑了,她拈着手机把它扔进了他胸前的口袋里,“好吧,给你了,你自己处理吧!”
顾锐似乎终于放心了。他笑着走在她前面,走两步就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像是舍不得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顾锐,你听我说!”江沐雪推了他一下,于是他就势握住了她的双手,她说:“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我可能会让你失望!我很笨,还很莽撞,因为工作的关系,生活里我不太和人交往,所以这方面的能力也越来越差……”
他抱住了她,“没关系,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不够好的你!”
太阳升起来了,亮堂堂地晃眼。他拖着她的手向前走,他说:“还有啊,我们医院的小护士也很喜欢你。”
她笑着横了他一眼:“骗人!她们很喜欢你才对吧?”
顾锐笑起来,他像是被解锁了情话模式,相关功能渐渐流畅:“她们会读你的小说,还会刷你的微博,小麋鹿,你得好好爱我,不能让我没面子,知道吗?”
“你叫我什么?”
他的手机上,她的备注名是“小麋鹿”。
他说:“因为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迷路了……我每次和你见面都很开心,每次刷你微博都会被气得半死……”
江沐雪抬起手臂,没轻没重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你怎么这么可爱!”
深秋时,他们一起去参加同学聚会,深夜里叫了顺风车回家,副驾上坐着司机怀孕的妻子。江沐雪喝了酒,车没开出多远就开始恶心,顾锐请司机开下车窗,司机应着,立刻叮嘱妻子盖上毯子。
顾锐问:“怀孕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呢?”
“担心他,在家也睡不着,不如出来陪着他。”
顾锐有些动容,他看向枕在肩头的江沐雪时,她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我恶心,不想陪你值班……我要下车!”
顾锐扶着她,两个人在路边晃晃荡荡地向前走,她问:“我是不是很重?”
“是啊!”他说:“可是怎么办呢,就算是半扇猪肉我也得好好地把你搬回家去!”
“你又罵我!”她站直了身子,“我可以自己走!”
“不,以后的路,我们互相搀扶着走。”
“顾锐,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好呗!”他说,似乎很没道理,又似乎很有道理:“也说不上哪里好,反正就觉得你整个人都很好。”
江沐雪笑着仰起了脸,“好巧,你也是!”
两个很好的人在一起,是不是会很好很好呢?
她要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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