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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一场清梦

2021-09-26嵇荷

南风 2021年9期

嵇荷

原来,身体上的疼,根本不敌心口上的痛。最熬人的,竟是相思。

夏嘉瑶从未想过这辈子第一次与情敌面对面对话,是在葬礼前。

彼时,她已经六十有余,肌肤上的皱纹早就可以将眸中所有含情遮盖。可那悲绝的泪水却仍清澈地顺着脸庞上的褶皱缓缓流淌下来。若不是韩箬蒲将手里的纸巾递给她,她还不知会在这里哭多久才到头。

“您好,请问,您是否认错了墓碑,还是说,您是我丈夫的什么人?”韩箬蒲和郑逸皓结婚三十年,亲戚朋友早已见了个遍,可夏嘉瑶这张面孔看了又看脑海里仍然没有丝毫的印象。倒是夏嘉瑶,被碰了碰肩膀就整个人懵住,神色慌张地看向韩箬蒲,收了收眼泪将墓碑又望了望,才慌张就惊怯地对着对方回答道:“对、对不起,是认错了……”

说罢,便匆匆起身连伞都顾不上打地从雨中仓惶地逃掉,隔了好远都始终不敢回头,就连韩箬蒲在后面喊着:“诶,您的花和雨伞!”她都掩耳盗铃似的装作听不见。

明明追悼会早就已经结束了,墓地前送别的人群也因雨落的原因并未过多的停留。包括郑逸皓的子女们也都纷纷离场,这才敢悄悄跑到他的墓碑前悼念,竟如此难堪的被抓了包,就像,将一场罕长的思念骤然卡壳,夏嘉瑶捂着“砰砰”直跳的心脏,躲在墓碑后不远处的树林里,缓缓蹲下身,无助地扶住身旁的大槐树。

望着郑逸皓的墓,喃喃自语道:“这次,是真的要跟你道别了吧。”

是啊,她这一生中,似乎总是在和他道别。

就像,小时候他搬家那一年。

夏嘉瑶比郑逸皓小两岁,那时候每户人家都会有好几个孩子,偏偏夏嘉瑶和郑逸皓都没有兄弟姐妹,两个人家住在隔壁,郑逸皓算是穿着开裆裤看着夏嘉瑶出生的。

老话来讲,则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

只是那个年代,男女有别的厉害。虽然郑祎浩从小就照顾夏嘉瑶,把她当成亲人一样毫无性别之分。但是念了书以后,两人在学校里倒是从不一起说话。放了学他也只是在学校门口的大槐树下等她,隔着两米之间的距离一起回家。

两个人的父母那时候都忙的厉害,夏嘉瑶便总跟着郑逸皓回他家里吃饭。那时候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日子过得清苦,他拿红薯熬一锅粥,两个人便吃的甜滋滋的。

夏嘉瑶吃的满嘴黏糊糊的,郑逸皓就会拿手把沾在她脸上的红薯粒擦下来,舍不得扔,自己塞进嘴里。

每次这种时候,夏嘉瑶就总会眨巴着大眼睛,对着郑祎皓问道:“哥哥,你不嫌脏吗?”

“你吃的东西,脏什么啊?”

“你不是很嫌弃我的吗?在学校的时候我叫你你都当听不见。”

“小丫头,你懂什么,这都是为你好。”

确实是为了她好,两个人不沾亲带故,要是在外面还表现的那么亲密,总会被人说闲话,他一个男孩子倒也无所谓,可他马上也要走了。没人护着她,闲言碎语的力量可是不容小觑的。

不过,那时候的夏嘉瑶并不懂这些,只觉得他明明嫌弃她还要找说辞,于是故意吧唧嘴,搞得更加脏兮兮,等郑逸皓叹着气一副小大人似的给自己一遍一遍的擦。

她喜欢被他照顾,因为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他是真的为自己好。

可惜这样的照顾还是在郑逸皓初中毕业那年戛然而止。刚结束期末考试的夏嘉瑶正背着书包激动的往回跑,准备拉着郑逸皓去林间捉蝉,她好早就听大人们将蝉在地下时用水倒进去,刚爬出来就抓住,回来拿油过一遍,香的不得了。

那时候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蝉蛹这种高蛋白,夏嘉瑶哪里肯放过。

只是,她才回到楼洞口,就看见郑逸皓的爸爸妈妈带着七七八八的行李上货车,而郑逸皓呢,则是拿着家里人留给他的自家备用钥匙抱着一叠又一叠的书往自己家跑。

“郑逸皓!你们在做什么啊!”夏嘉瑶心里徒升出一缕不安,郑祎浩听见她唤他,抿着嘴还来不及开口,就听郑爸爸笑着对夏嘉瑶说道。

“叔叔被调到城里了,要搬家啊。嘉瑶现在变淘气了,都叫起来郑祎皓了,要叫哥哥才是!”

这下换成夏嘉瑶抿起嘴了,微微皱起的眉像是在兜住脑海中密密麻麻的情绪。这个消息实在突然,突然到她还并没有办法消化。

她鼻头发酸,只是瞪着郑逸皓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开口:“明明考试前你还答应我,等我考完就带我去抓蝉,用油煎了吃的。”

那直勾勾的眼神似乎要戳进郑逸皓的心底,他修长的手指节攥着书,不知心中在想写什么。半响,才对着爸爸开口,道:“爸,晚一点吃个饭再出发吧,嘉瑶爸妈今天又要加班,也不知道几点回来,正好他们回来了也好打个招呼,把备用的钥匙还了。”

最后夏嘉瑶还是如愿,和郑逸皓一起拿着提前准备好的工具去林间捉蝉。

艳阳高照的天,热辣的阳光晒下来马上额头就沁出了汗,可夏嘉瑶的心里却像浇了一盆冷水一样冰得不透气。

郑逸皓看她脸色不好,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耐心地囑咐着:“以后写作业别怕费电,老点那灰压压的小油灯,眼睛要废掉了。我把我的课堂笔记和很多练习册都留给你了,你记得做,以后没人催你,你可不能偷懒。还有,吃饭的时候要学的老实点了,已经是大姑娘了,总是吃的满脸都是就不像话了。还有还有,多交点女生朋友,不要和其他的男孩子走的那么近。”

他叮嘱的样子像极了慈爱的老父亲,可夏嘉瑶却只听进去最后一句,要离别的强烈悲伤因为他这句嘱咐仿佛看到了新的希翼,她骤然抬起头,对上他清澈的眸子。像是要确认什么一样追问道:“你都要走了,为什么还不让我和其他的男孩子走的那么近?”

可是,还能为什么呢?

“因为对女孩子名声不好啊。”

这老气横秋的回答让夏嘉瑶眼底的希翼被垂下的眼皮盖过去,一缕显而易见的失落缓缓浮上来,她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再理他时,便是乌云袭来,雷鸣震耳。

“嘉瑶,下雨了,我们快点回去吧。”原本就是艳阳高照的天,捉蝉也要等到黄昏后,不过是个由头来多陪陪她。现在倒好,雨点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眼看就要淋成落汤鸡,郑逸皓也顾不得旁的,一把抓住夏嘉瑶的手便往回跑了起来。

她被他牵着,雨滴密密麻麻打得眼睛都睁不开,索性就闭上眼,任由他的指引跟着跑。冲回家时,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郑妈妈看着儿子一身狼狈的模样,终于发起了脾气。

“玩玩玩,就知道玩!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就怕下雷雨回去路不好走,非要拖时间!去去去,把你行李箱打开,换身衣服去!”

夏嘉瑶以前总听说,郑祎浩的妈妈脾气不好,虽然没见过,但心里还是怵得慌。这次见识到她的严厉,一下又害怕又愧疚。觉得都是自己害了他挨骂。

趁郑逸皓换完衣服,夏嘉瑶便悄悄溜到他房间。

窗外的雨早就缓了下来。她糯糯地道歉:“刚刚我听到你妈妈说等你换完衣服就走,她好像挺生气的……”

“没事儿,你别管她,你晚上想吃什么?搬家的东西都收的差不多了,我让我爸带咱们下馆子去。”

“不不不,不去了,那个,那你的湿衣服怎么办?”

鄭逸皓看了看那湿哒哒的T恤,叹了口气:“找个袋子装起来,到了新家再洗吧。”

“那,”那你到了新家还会想起我吗?那我们下次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夏嘉瑶原本一直想问这些话,可是到嘴边时,却又硬生生咽下去,换成:“那你把衣服留给我吧,我帮你洗好,你取不了,就当给我留个纪念了。”

夏嘉瑶说完这些话时头埋得低低的,郑祎皓以为她是害羞,其实她是怕眼泪掉下来让他看见自己难受。

“嘉瑶,我去了要念XX高中,你好好学习,到时候考上高中,再把衣服还我。”他把衣服塞给她,抬手揉了揉她埋住的头。

可她却忽然抱住衣服就往家跑,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失在他面前,然后他便听见她家的门“嘭”一声关紧的声音。再喊她,便是已经要离开。

隔着窗,郑逸皓朝夏嘉瑶家里喊,想要跟她说句“再见”,她却死死不出现。直到车子启动消失在巷子口,夏嘉瑶才悄悄探出头,天边挂出一道绚丽的彩虹,是雷雨过后大自然瑰丽的馈赠,想到郑逸皓前一刻激动难耐地对着她家喊道:“夏嘉瑶,你快点,快点送送我,我给你看好东西!”

才后知后觉,竟是让她看这样的好东西。夏嘉瑶的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她只是,特别舍不得他,却又无能为力而已。可是,就连最后分别时,她都没给他一个好脸色,与他好好说再见。她哭的伤心,便接了盆水将郑逸皓的衣服拼了命的搓。

七彩霓虹的光透过纱窗漾在夏嘉瑶的侧脸上,似乎是要将她的泪加速挥发。哭了一顿之后,夏嘉瑶将衣服晾了出去。再回到课桌前随手搬弄着郑逸皓给自己留下的课外书。里面夹着小纸条,几句嘱咐后记着他搬家后的新地址,忽然心中注满了奇异的力量。

原来,他并未打算与自己的人生再无瓜葛。

原来,她多愁善感的忧伤不过是庸人自扰。

彩虹还未消失,夏嘉瑶终于笑了出来,她望了望天边若隐若现渐渐淡去的彩虹,多想让时间加快流动,流动到睡一觉,自己便升上了高中。

可是,再相遇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夏嘉瑶不是个聪明的丫头,学习上并没有太多的天赋,就算是已经非常努力了,可还是不得要领,成绩太过勉强。

市里的高中又远又高费用,可最重要的是,夏嘉瑶根本考不上。

暑假那年,夏嘉瑶用攒了两年的零用钱偷偷坐车,按照郑逸皓给的地址擅自跑到他家里找他。

两天未见,夏嘉瑶一点都不生分,敲着门想给郑逸皓一个惊喜,偏偏开门的却是夏嘉瑶一直都害怕的郑妈妈。

郑妈妈似乎忘记了她,想了好半天都没叫上名字。直到嘉瑶自报家门的开口:“阿姨,我是嘉瑶呀,你怎么能忘了我呀。郑逸皓呢?”

郑妈妈的眉梢微微皱了皱,看着眼前穿着打扮都十分土气的夏嘉瑶。终于想起来:“原来是嘉瑶,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们家也搬过来了吗?”

“不不不,我,我放暑假了。我……”夏嘉瑶不是感觉不到郑妈妈对自己的陌生,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唐突,也不好说是专门来找郑祎皓,支吾了两句,连忙伸手摸出两年前郑逸皓留给自己的衣服,道:“我来给他还衣服……顺便……看看你们。”

话都说到这里了,总不好赶一个小孩出门,郑妈妈迎着她进门,客套地问了问她家人,才回答道:“那个,嘉瑶呀,你和郑祎皓说了自己过来找他吗?他马上升高三了,一整个暑假都在补英语。回来估计得晚上了,你……赶得上回家吗?”

言语上虽是关切,但夏嘉瑶还是听出了逐客的味道。

尴尴尬尬的聊了几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道了别。可是,又哪里能甘心就这样走掉?于是就这么傻傻的站在郑逸皓家的楼前等着他回家。

等待的过程可真漫长啊……

暑气逼人的晌午天,蝉似乎都啼鸣的比往日更响亮。夏嘉瑶有点没来由的委屈,汗流浃背的靠在一棵榕树下,不由自主就哭了起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忽然眼前冒进一张干净的手帕,淡淡的肥皂香扑面。再一抬头,便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郑、郑逸皓?”夏嘉瑶有点恍惚,不知是不是自己热的发昏。

但眼前的人明显怔了一下,仔细朝着夏嘉瑶看过去。四目相对,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相望。隔了半天,郑祎皓才不可置信地对着夏嘉瑶问道:“嘉……瑶?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哭了?”

发现他认出自己,她的委屈便忽然翻云覆雨更加汹涌起来。见她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郑逸皓也慌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拿着手帕给她拭泪。

“怎么了怎么了,你别哭啊。乖,别哭好吗?”

他不怎么会哄人,更是从小也没见过夏嘉瑶哭。想要抱抱她又实在觉得于理不合。只能着急的帮她擦眼泪,蹲在旁白耐心的哄着。

已是黄昏天,夏嘉瑶也不好这么一直哭下去,被郑逸皓一直追问,便随便扯了个借口对他答道:“我,中考没考过……”

于是,便看见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没事没事,大不了我们再考一年就好。”

“可是,我真的学不下去……”

“那,你有没有想过,想要做点什么?”

毕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郑逸皓也知道她不是学习的料子。三言两句自然劝不了她,见天色暗下来,便自作主张的找了间招待所安顿她。

长时间没见,他依然对她照顾有加,体贴入微。她哪里舍得他走,委屈巴巴地对他说自己人生地不熟,住在这儿害怕。

的确也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可妈妈管自己又严,回去了肯定是不可能再出来。郑祎皓前思后想,终于硬着头皮留下来陪她。

他去外面买了两份面回来,两个人就坐在小桌子旁大口大口嗦面,夏嘉瑶的确是饿了,狼吞虎咽的比小时候还要不顾形象,郑逸皓看的哭笑不得,挑着筷子从自己碗里又夹给她一大半,生怕她吃不饱。

“哥哥。”鬼使神差,她忽然这样唤了他一句。小时候她总是有求于他或是害怕了才会这么喊他,寻常时都只会连名带姓的叫他。郑逸皓愣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明晃晃迎上她望向自己的眸,心跳“噗通”一声,好像漏掉了一拍一样。

“我想你了。很想你。我不想回去了……”

夏嘉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如此大胆的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漆黑又明亮的眼睛,只觉得天大地大,她却只想留在他目光所及。分开的日子那么久,久到她竟觉得这两年,漫长的像是过了大半生一样。

“嘉瑶……”郑逸皓目光深邃,夏嘉瑶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可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只觉得自己这一句话,竟像是风霜般吹在他眉眼上,是沉重的负担。

“你,你别皱眉,我开玩笑的。”

夏嘉瑶的心忽然揪地一下疼了起来。被这样婉拒的滋味其实很不好受。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拖累,更何况,今天去他家的时候,那前衛的装修与家具,与从前他们住的地方实在相差太多。就仿佛,他已经走向了别的世界,而她,好不容易奔赴过来,却扯着他的衣角,不肯让他向前跑。

“嘉瑶。我,马上高三了。如果可以,我会报本市的大学。但是,我必须要考上,所以,我不是反对你来这边,只是,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照顾你。你才那么大,不念书,你能做什么呢?如果,如果你真的想来,你复读一年,考不上高中再来,那时候,我念了大学,具备了成年人的能力,你再来好吗?”

他终于还是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却止不住漾出满脸愧疚的表情。是啊,年少方刚的年龄,却无法照顾自己想要照顾的人。承认自己无能的无力感,于他无疑是一种沉甸的重担。

只是,夏嘉瑶并没有回答他,那时候的她并不懂,有时候自以为洒脱果敢的决定,其实早就无声地将两个人的人生,拉出了一道浅浅的分叉口,从今往后,越往前,便越遥远。

夜里星光点点,城市里的天空中星辰看起来并不那么繁华丰富。郑逸皓睡在木质的小沙发上,月亮的光轻轻浅浅地隔着窗映进来,淡淡打在他的脸一旁,将他的长睫毛照的异常好看。夏嘉瑶看着他的脸,想起儿时两个人一起大半夜跑出去在空旷的草坪下蹲“狮子座”流星雨。那一夜,她们等到凌晨,夏嘉瑶困得不行,什么都没等到就靠在郑逸皓腿上睡着了。再被他唤醒时,天与星好像连成了一片,整个天空就像是星星的画布。

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陨石碰撞是什么概念。

只一知半解的听他讲,云里雾里的觉得,他带着她见识了整个宇宙的神奇。

而他离开的这两年,就好像把她原有的世界都带走一样,她的生活从色彩缤纷变得黯然失色。她不愿在这样,一刻也不愿。

夏嘉瑶也不知为何,就这样偷偷走到了郑逸皓身边,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脸蛋,想要亲吻他的侧脸,却被他一翻身吓得满脸升温,像个要被抓包的小偷一样浑身都僵硬起来。

连忙逃一样溜回床上,捂着自己心跳失常的胸口。生怕这擂鼓喧嚣般的巨响将自己的心思拆穿。

那一夜过后,夏嘉瑶便暗暗下决定要来城里念书。念不了高中就念个技校,出来也可以早早分配了上班。总之,能离他近一点,就是她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她太想要长大了,似乎只有成人以后,才可以勇敢的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完整的支配自己的人生。

女孩子嘛,那个时代念不上书也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

见她自己有主意,便也顺从的答应她的决定。

唯一有点遗憾的事,也就是要等到全部安顿好才能再见到他,大概,也要两个月以后了。

可是,想到可以跟他的距离变得更近,便也觉得这两个月实在不算是难熬。

但夏嘉瑶忽略了学校与学校之间的距离,父母给她安排的技术学校在郊区,离郑逸皓的学校和家都远的要死。

那时候的交通实在算不上便利,想要联络更没有网络或者电话那样方便。夏嘉瑶唯一能做的就是寄书信给他。

一周要写好几封,写一大堆自己的日常,自己的废话。就好像要将两个人之间空缺的这两年全都补上一样。厚厚的信纸,字迹密密麻麻。

可,夏嘉瑶还没等来回信,等到的却是郑逸皓的妈妈。

她从包里掏出那熟悉的一摞信封,目光中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轻蔑。

“嘉瑶。阿姨跟你说过,逸皓今年要高考了。”

“我……”夏嘉瑶浑身一个激灵,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可是,却愧疚的像被人抓到了不得了的把柄。

“还有,暑假那次的事情,我原本不想说,可是有熟人看见了,说是郑逸皓和你去了招待所,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女孩子要不要名声?阿姨本来不想撕开这层纱,可是你不能越来越过分吧?”

过分吗?夏嘉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的过分了。明明是阿姨她自己说了那么多难听又过分的话。可是,总还是有那么一两句是对的,譬如——他要念医科大,以后要为更多广大的人民服务,要看重自己的前途,难道你忍心就这么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他最重要的一年吗?

“不忍心啊,不忍心。阿姨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再打扰他……”

夏嘉瑶并不知道她这些信到底能耽误他什么,可是即便是委屈,也还是顺着话就这样保证了下来。

反正,一年嘛,比起之前的两年,少了一半时间呐。她等他就是了呀。

可是,这些信他到底有看到吗?这些话是他让他妈妈来告诉自己的吗?那天的夜里,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其实只是他对自己贸然登门的敷衍吧?

事实上,他们之间,是不是只有自己在一厢情愿?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夏嘉瑶终于在一年以后得到了验证。高考那天,夏嘉瑶早早就跑到考场外等待着郑逸皓考完。

灼热的太阳晒的脸冒油,但是夏嘉瑶却头一次不觉得热。她心里的炙热,大概能把太阳都烧熟了。

可她还没等到考试结束,就远远看到了郑爸爸和郑妈妈两个人带着一个姑娘一起来等郑逸皓考试。

她连忙手忙脚乱的往人堆里面溜,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却心乱如麻的生怕被看见。

好不容易等到郑逸皓考完,人群密密麻麻的从校门口涌出来,场景热闹的像是赶集市一样。但夏嘉瑶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之中发现了他,独一无二,清晰可见。

只可惜,躲在角落的自己并不好让他发现。而郑家人身边的女生却早早就兴奋的拥抱住他。他们一家欢声笑语,他的笑容也意外的灿烂。

那一刻,夏嘉瑶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火辣辣的烧,眼眶之中早就不知不觉蓄满了泪。就好像有千军万马踏在她身上,终于将她踩踏的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的等待换来了一场没有承诺的辜负。

换来了见证他全新的世界吗?

夏嘉瑶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总之,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在以泪洗面,她知道,强行要将融在心里的一块肉挖出去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可是,這块肉不再属于自己时,就是一块烂肉,她必须要清除。

她当然也成功做到了。毕竟,这个世界非常的大,这个城市也很大,新奇好玩的事情很多,总会有事物来填补那块肉腾出来的位置。

时光如白驹过隙打马而过,一天和一年似乎变得也没那么清楚了,夏嘉瑶毕了业,按照分配进了厂。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日子虽然不怎么精彩,但也没有那么难熬。

倒也有一道光明晃晃的照耀过自己的。二十三岁那年厂里新进了一批实习生。她带了个小学徒,天天喊自己“小师傅”,无事献殷勤,上班总是掏出来几个新奇的小糖果塞到她口袋里。周末时总会找一大堆借口约她出来,带着她下馆子吃饭,等到晚上了去老电影厂看投映式的电影。

夏嘉瑶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急性阑尾炎的话。

那天她吃了小学徒跑到宿舍楼特意带给自己的新款方便面后便浑身疼得厉害,豆大的汗珠一粒接一粒的掉。

他扛着她,二话不说就往本市最大的医院跑。

手术及时,倒也没什么事。可是当睁开眼那一刻眸中映出郑逸皓的脸时,尘封的某些东西似乎也全都苏醒了。

再重逢时,他已经变成了她的主治医师。

再相见时,她竟还如儿时见到他便收不住泪。

郑逸皓似乎从来都没忘了她,那满脸的关切是假装也无法假装出来的。她一个劲的无声流泪,他紧张的还如小时候那样慌乱如麻。又是询问又是检查。什么都没问题,便一个劲问她是不是麻醉过后伤口太疼。

倒也不是伤口有多疼,只是夏嘉瑶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身体上的疼,根本不敌心口上的痛。

最熬人的,竟真是相思。

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可当病房外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进来满眼关切的看向他时,便什么都咽了回去。

“逸皓,都下班很久了,你还没忙完吗?我爸妈今天过来,他们想见见你。”

夏嘉瑶满眼迷惘,瞬间愈合的旧伤竟同时添加了心伤。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他真是优秀,优秀到了天上。而小学徒也从病房外赶了进来。脱口就问道:“嘉瑶,没事了没事了,你饿了吧?我带了我妈亲手煲的老鸭汤。怎么了?怎么哭了?”

一切似乎都需要太多太多解释,一切却好像不需要再添加任何措辞。夏嘉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废了多大的力气,抹了眼泪从嘴角扯出一抹笑,对着郑逸皓说道:“哥哥,我没事儿,你去忙你的吧。”

于是,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之中,郑逸皓神色复杂的皱起了眉头,回道:“真的没事了吗?那我先去忙了。回头再来看你。”

可是,哪还有什么回头,她的心早就痛到没办法等他回头。

夏嘉瑶早早办了出院,又一次像逃兵一样从他的世界稍纵即逝的溜走。往日还能见她遇见好玩的事情笑一笑,大病初愈后,反而又变得郁郁寡欢,本就不多话的她话又更少了许多。

小学徒为了逗她开心,也不知从哪儿得知的消息,晚上翻墙跑到职工宿舍楼下等她,说带她看个好东西。

二八式的单车,载着她骑了好远的路。后山坡上铺了布,才神神秘秘的告诉她,说:“我听新闻上说,今天啊,有流星雨!”

夏嘉瑶明显感觉心脏骤然一怔。本能地抬头望夜空上看,乌云密布,哪里来的半颗星?

果然,流星雨没等到,倒是等来一场瓢泼大雨。两个人淋成落汤鸡,从未有过的落魄。回到宿舍楼下,夏嘉瑶便再也忍不住了跟小学徒交了底,平日里不温不火的相处让小学徒有了念想,现在说清楚,心里反而如释重负。只是心中有愧,觉得欠了人家。

“所以,你心里那个人,是那天为你动手术的大夫对吗?”

郑逸皓,你看啊,旁人一眼便看穿我心悦于你,可你却始终都像知道在假装不知道。我也总是对自己说不要在等你,可就这样过着过着,一辈子似乎也这样过去。

后来啊,那个小学徒还不甘心,都过去两三年了,也不知从哪打听到你结婚的消息。新娘竟不是那日在病房里的女大夫。果然,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有魅力。

其实你新婚那日我有偷偷过去,瞧了一眼,新娘很漂亮,和你也般配。可是,我心里也不知拧了一股什么劲,从那日起,便有意无意的用各种方式来窥听你的消息。

听说你升了职,听说你有了孩子。哦,对了,十多年前的时候,还听说你妻子身体不怎么好了,当时我还产生了歹毒心思,想着会不会有天她不在了,我便可以做作的和你巧遇。

可是,世間无常的事儿哪里能由我控制。你投身医学实验,研发什么一种我也搞不懂的抗病毒,几天几夜没合眼,突发了脑梗,抢救无效,终于为了广大人民奉献了一生。

而我呢?平平无奇的来这世间走一遭,却不知何时还能和你再相遇。

我见证了你的婚礼,见证了你生儿育女。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总之,这辈子我从来没有一刻真正拥有过你,但这些年过去,总仿佛失去了千千万万次你。可是,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你,其实也算是我这一生的意义。

有点遗憾的是,没机会在告诉你。

“奶奶!奶奶!我奶奶让我把雨伞给您!”

回忆戛然而止。有一个小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跑到夏嘉瑶旁白,扎着马尾辫,一脸稚气。夏嘉瑶愣了一下,惊慌自己躲着竟然被发现,抬头便迎上小丫头稚气的笑脸。

“爷爷告诉我,人生其实很短暂,就算遇到再难过的事情,也不要哭鼻子。爷爷还说,他以前有个妹妹,就特别爱哭,总是让人担心!所以奶奶,你不要再哭了喔!不然,我也担心你呀!你看我,多坚强!爷爷在天上看着我,我就再难过也不哭哭!”

说着,小丫头抬起软糯的小手擦了擦夏嘉瑶脸上挂着的泪珠。天真的脸上挂满了不解的担忧。夏嘉瑶颤颤摸了摸她的手,便听见不远处的韩箬蒲朝着她们这边喊道:“忆瑶,把伞还给奶奶就过来吧,我们要回去了。”

忆瑶……

“郑忆瑶……?”夏嘉瑶佝偻着背,茫然的朝小丫头看了过去。

“啊,您怎么知道我的全名呀!”小丫头惊奇又惊喜,可又不敢再耽误,挥挥手朝夏嘉瑶道别,匆匆往韩箬蒲身边跑去。

雷光火石,像有惊涛骇浪在身体中席卷。

夏嘉瑶猛然抬起头朝韩箬蒲的方向看过去,两个老人远远相望,悲伤之余,她仿佛听见她在说:“花我替他收下了,这些年我也把他照顾的很好。”

雨后的天边不知何时有一抹若隐若现的七彩霓虹,她似乎也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透过彩虹处远远传过来,对她讲道:“嘉瑶,这些年,我也很想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责编: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