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现实模式”之梦到“幻觉模式”之梦
2021-09-26王冉
摘 要: 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中,《紫钗记》和《牡丹亭》都是举世闻名的爱情剧,两部作品都以“梦”为创作核心,都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佳作。但是,《紫钗记》继承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叙写“现实模式”之梦的传统,创造了在现实生活中的霍小玉因为与丈夫李益久别,而相思成梦,是典型的被压抑愿望的想象性达成。而《牡丹亭》则创造性地描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同梦”,进而以梦为真,最终梦想化为美好的现实,这是典型的“幻觉模式”的“梦境”创作。两部名剧体现了汤显祖对中国“梦文化”传统的继承与突破。
关键词:《紫钗记》 《牡丹亭》 现实模式 幻觉模式
汤显祖凭借“临川四夢”一跃成为戏剧界的巨擘,“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戏剧创作观念在作品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紫钗记》与《牡丹亭》用梦塑造人物,传达“情”的力量。
二者虽同为写“梦”的爱情剧,但梦的来源并不相同。《紫钗记》的梦以现实为基础,在爱情受阻时,女主角日日思念夫君,从而衍生出夫君高中的“状元梦”与黄衫客递鞋的“鞋”梦。霍小玉的梦从人的现实经历出发,属于“现实模式”的梦境。所谓“现实模式”的梦境,即依据中国文学中的“梦”传统,通过现实生活中的“日有思”引起“夜有梦”,梦中的情境在现实中可以发生。《牡丹亭》中杜丽娘与男子共赴云雨的春梦源于人内心深处的欲望而不是现实的具体事件,杜柳同梦的情节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发生,但每个人又渴望在现实中出现这种巧合,我们可以将这种源于人的潜意识,现实中不会发生但每个人又渴望其发生的梦称为“幻觉模式”的梦境。
《紫钗记》继承了中国古代文学中“现实模式”的写梦传统,继后的《牡丹亭》突破了以往的一脉相承,创造出源于人的欲望的“幻觉模式”的梦,直击人的心灵深处,成为“几令《西厢》减价”的作品。
一、《紫钗记》对“现实模式”梦境书写的继承
《紫钗记》取材于蒋防的唐传奇《霍小玉传》,讲述了陇西才子李益与霍王宠姬之女霍小玉以紫钗定情,李益高中状元后拒绝欲招他为婿的卢太尉,由此被贬且被软禁。霍小玉听到卢太尉放出的李益已被招婿的假消息后伤心欲绝,黄衫客出手相助促成李霍和好如初。《紫钗记》继承了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叙写“现实模式”梦境的传统,创作了与霍小玉相关且笔墨稍多的两处梦境:
第一处为第二十三出《荣归燕喜》:“昨梦儿夫洛阳中式,奴家梳妆赴任,好喜也。”a她梦到夫君中举,自己欢喜地在镜前装扮。梦醒后在猜想李郎应“为我恹恹病”时,就传来新科状元正是李郎的消息。这“科举美梦”是在霍小玉长时间没有见到李益的情况下,“日有所思”导致了李益高中状元的梦。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到:“梦……应该是一种人在清醒状态下精神活动的延续:它也是一种愿望的达成。”b梦中李益中举是霍小玉心中所盼,她在白天清醒状态下时时所想之事延续到夜晚的梦中,促成“科举美梦”这种“现实模式”梦境的出现。
第二处为第四十九出《晓窗圆梦》,在听到李益与卢太尉女儿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她卧病在床,在梦中瞧见“似剑侠非常遇,着黄衣。分明递与,一緉小鞋儿。”此时鲍四娘担任了解梦人的角色:“鞋者,谐也。李郎必重谐连理。”鞋是女性的私有物,封建社会中女性的脚与鞋袜不能随意露出被男子看到。鞋的私密性,使之成为男女婚姻的象征物。“鞋”与“谐”同音,从而获得了“和谐”的意蕴,成为男女爱情婚姻美满和谐的隐喻。在《紫钗记》中,鲍四娘不仅考虑到“鞋”是男女婚姻和美的象征,也从二字同音因而同义的角度出发,暗示霍小玉与李益一定会重归旧好。
《紫钗记》中的两处梦境描写皆是霍小玉对李益情正浓时,日夜牵挂恋人,从而产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情况。第一处的梦是她对李郎功成名就的愿望,第二处是二人和好如初的愿望。霍小玉对李郎科考的挂念与她知道李郎薄情后的担忧,都对大脑产生刺激,使梦承担起缓解现实焦虑的作用。霍小玉的梦是在特定环境下产生的,由特定人物与事件影响形成,是“现实模式”梦境。
“现实模式”梦境在中国古代文学爱情作品中层出不穷,我们仅以元杂剧中《西厢记》《梧桐雨》《汉宫秋》为例。这三部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在现实中与恋人被迫分离后都做了“相聚梦”,从弗洛伊德“梦是现实中未完成心愿的达成”理论来看,这三个“相聚梦”是对现实的“圆梦”,是现实中受阻的愿望在梦中的实现,属于“现实模式”的梦境。可见《紫钗记》的梦是对中国文化中圆梦思想的继承。
《西厢记》中张生被崔母强迫上朝取应,夜晚他与万里迢递而来的莺莺相聚,却被崔母遣来的人强行拉开,张生惊醒后发现是梦。可观以崔母为代表的封建礼教中门当户对观念对张生的压迫以及内心对莺莺的思念。这是张生个人对现实的“圆梦”,是对现实中个人难以实现的愿望的达成。
《汉宫秋》中,马致远描绘了汉元帝与元妃被迫分离后的梦中相见画面,《梧桐雨》中有关梦的情节也与《汉宫秋》相似:唐明皇梦见贵妃在长生殿宴请,忽然惊醒,与汉元帝醒后的反应如出一辙,环望四周寻找在梦中出现的、现实中无法相见的爱人。张生、汉元帝与唐明皇三人产生相聚梦的条件皆是在当时情境下无法见到心爱的人,现实中清醒状态下产生的愿望便延续到梦中,以这种特殊的形式达成愿望。三个“相聚梦”都只属于男主人公个人,由他们的个人生活经验引发,是“现实模式”梦境。
《紫钗记》继承了元杂剧在爱情主题中叙写“现实模式”梦境的传统。在剧作的现实中,主人公的欲望被极度压制,她的梦是对现实事件的反映,是只属于霍小玉个人的“圆梦”。汤显祖在剧中将主人公难以实现的幻想挪入“现实模式”之梦,为男女提供了隐秘又安全的幽会场所。
二、《牡丹亭》中“幻觉模式”梦境的创新
《临川四梦》以“梦”表“情”,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相较于传统的“现实模式”梦境,汤显祖将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能化为可能,不仅吸取元杂剧中将“梦”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将特定的男女情感寄托其中的传统,更从人的潜意识出发,尊重人的自然爱欲,创造出现实中不会发生但每个人又渴望其发生的梦,以杜丽娘“幻觉模式”的春梦代替《紫钗记》中的“现实模式”的“科举梦”与“鞋”梦,以前所未有的虚幻笔触编织了一个适用于人类的“白日梦”。
名门贵族的千金小姐因游园伤春而亡,本就是一桩奇闻。更奇的是,杜丽娘与一书生做了同一个梦,二人素不相识,却各自出现在对方的梦中并定下情缘,在现实中结为夫妇。文学与“同梦”的双重叠构,让《牡丹亭》更加虚幻离奇。看似《牡丹亭》与《紫钗记》都以“情”为主题,但汤义仍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把以往的“情”拓展为“欲望”,从现实题材敷演成剧,飞跃至将现实中的不可能化为可能。在“存天理,灭人欲”的社会环境下,人欲被压迫得越沉重,就越容易为各种机缘所激发。勃勃生机的春天激起了杜丽娘压制已久的欲望,回到绣房伤春惜身,她在春情难遣时入梦,梦见折柳小生与自己在花台殿处共云雨。同样,柳姓小生也在“情思昏昏”时入眠,见一女子立于梅花树下,告诉他“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梦醒后他自行改名为“柳梦梅”,以纪念此梦。汤显祖有意借助梦使男女主人公见面,并用梅、柳等意象幻化出各自的梦中情人,创造出满足所有青春男女的梦。
荣格曾提出,艺术创作模式分为两种:“心理的”与“幻觉的”。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素材来源。“心理的模式加工的素材来自人的意识领域,例如人生的教训、情感的震惊、激情的体验以及人类普遍命运的危机,这一切便构成了人的意识生活”c。这些人生的教训,各种情感的体验都“来自生动的生活前景”d。幻觉模式的素材来源非常隐蔽,“为艺术表现提供素材的经验已不再是为人们所熟悉。这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陌生的东西……是一种超越了人类理解力的原始经验” ,这种“陌生的东西”“原始经验”e便是源于人类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
《紫钗记》和《牡丹亭》分属此两类。荣格“心理的”艺术创作便是前文提出的“现实模式”梦境。它源于人的生活阅历,梦中情境在现实中是可以发生的。霍小玉梦到李益中举,梦醒后果然传来了他高中的消息;霍小玉与李郎发生误会时,她梦见别人递与一双鞋,“鞋”同“谐”,二人在现实中果然重归旧好。每一个像霍小玉这样陷入爱情的女子都会遭遇思念与担忧,梦便服从她们的想法,将得不到的喜悦转移到梦中,成为对现实的“圆梦”。杜丽娘的梦与之不同,属于“幻觉模式”的梦。汤显祖曾感慨“梦生于情,情生于适”,梦由情感引起,情感来源于现实中的友谊,此处的“情”便是人对性欲的本能追求。这表明汤显祖已经具有以梦显情的自觉意识,有意创造出不为人动、不为事动、只由情动的“幻觉模式”梦境。
杜柳的梦并非由现实因素引发,而是源于人内心深处对性欲的渴望,因其隐约晦涩,从而投射为意象。她在现实中没有见过除父亲和老师之外的男子,却在梦中与一折柳男子共云雨,而柳梦梅也有一女子入梦,告知他“遇俺便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杜柳同梦几乎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女子为情而死、为情又死而复生的情节在现实中更不会发生,但汤显祖将这两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化为可能,其展现方式便是利用人的集體无意识创造出“幻觉模式”之梦。由于此梦是从人对性欲渴望的原始经验产生,不与具体的事件与人物相连,适用于所有青春男女,杜丽娘与梦中小生在现实中结为夫妇就是对这潜在意识的“圆梦”,从而与之前《紫钗记》的“现实模式”梦境区别开来。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提出,虚幻性满足的“白日梦”,经常与野心色欲相连。杜柳二人在不同时间与地点彼此梦到对方,柳梦梅做的是“功名梦”与“爱情梦”,遇到梦中女子,便可成家立业两全。杜丽娘做的是“爱情梦”,出于内心对性的渴望。虽说是“同梦”,但在梦中被梦到的人都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在现实中更不知道自己曾出现在别人的梦境中。汤显祖在文学梦境中将具体的人物模糊化,将男女的梦中情人抽象化,构造出一个适用于所有青春男女的梦境。霍小玉的梦是“现实模式”的梦,是人的自觉意识对白天现实情境的反思与预示,而汤显祖构建的“白日梦”从集体无意识出发,用虚幻手法将现实中的不可能化为可能,为全体人类对性的渴求、对爱情与功名的向往提供了一个理想世界。梦醒后,作者安排二人在现实中通过一系列巧合见面,有了夫妻之实,圆了具有预言性质的春梦,梦想成真。正是这种针对人类共同梦想的“圆梦”情节,让每位读者都能产生共鸣,直击心灵最深处,《牡丹亭》才得以流芳百世。
汤显祖的《紫钗记》与《牡丹亭》中都借助了梦境推动情节的发展,凸显青春男女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在文学作品中书写“现实模式”梦境的传统古已有之,《紫钗记》继承了以往文学的叙梦传统,同《西厢记》《汉宫秋》《梧桐雨》一样,创造现实中可以发生的“现实模式”之梦,使梦境成为主人公在现实中被极度压抑的愿望的达成。《牡丹亭》中的梦境不止于此,汤显祖不再将外部因素作为梦的诱发,而是将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借助梦境进行书写,造就出适用于所有青春男女的“幻觉模式”之梦。“至情”是人对情的向往达到极致,也是由人的欲望催发而出,《牡丹亭》凭借“幻觉模式”的梦与“生生死死为情多”的奇幻情节成为“至情”的宣言。
a 〔明〕 汤显祖:《临川四梦》,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5页。(文中所引用的原著,皆出自此书,后文不再详细标注出处)
b 〔奥〕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贾开吉译,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页。
cde〔瑞士〕 荣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7页,第128页,第128—129页。
参考文献:
[1] 汤显祖.临川四梦[M].北京:中华书局,2016.
[2]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贾开吉译.南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
[3]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7.
作 者: 王冉,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