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摸”动作间,尽显自卑与自尊
2021-09-26王世鹏
摘 要: 细节被称作“构成文学作品中艺术形象的最小细胞”,而鲁迅名作《孔乙己》的生动之处,正是在于那些富有特征的典型的细节描写。本文通过对“摸”与“排”两个细微动作的分析,来探讨“孔乙己”悲剧的深刻内涵。
关键词:动作细节 悲剧 孔乙己
细节被称作“构成文学作品中艺术形象的最小细胞”,而鲁迅名作《孔乙己》的生动之处,正是在于那些富有特征的典型的细节描写。在“摸”与“排”两个细微动作细节的对比之间,“孔乙己”悲剧的深刻内涵便充分而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一、“排”字觉自卑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这是孔乙己第一次正式出场时的情景。在这一个“排”字之后藏着怎样的一个孔乙己呢?
(一)尴尬的身份 一个人的行为首先决定于他的身份。“排出九文大钱”这一动作首先基于孔乙己尴尬的身份。不同于“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穿长衫的客人与“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的短衣帮,孔乙己是一个身份“尴尬”的人。这一尴尬早在他出场之前便为作者点明,即“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这样一个无钱无势,“连半个秀才也摸不到”的人绝不会为长衫客们所接纳;短衣帮的众人从始至终也只是将穿着长衫的孔乙己看作一个笑料,而自认读书人的孔乙己自然也不会把自己看作短衣帮的一员。这身份实在是再尴尬不过了。在某种程度上,孔乙己是既不属短衫帮也不属长衫客的一个多余人形象。
(二)孤独的内心 孔乙己是咸亨酒店中的一个多余人。他似乎只能充当笑料,因为“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甚至没有人关心过孔乙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只是“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
在咸亨酒店寻不到自己位置的孔乙己的内心必然是孤独的。但人天生是渴望交流的,既不属于长衫客,也不被短衣帮接纳的孔乙己也是如此。于是,他便与孩子们交流来避免自己内心的孤独,但这也终究被拒绝:孩子们关注的只是他碗里那并不多的茴香豆,小伙计也生硬地拒绝了他那有关“茴”字四种写法的教学。
本就孤独的内心又因得不到与他人的交流而愈发孤独了,因此孔乙己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吸引别人的注意来减轻自己内心的孤独。于是他在应对别人的叫嚷讽刺时,总会高声地驳斥、辩解。这一举动是徒劳的,一次又一次的辩解从未改变过他所处的境地,只会引得看客们一阵又一阵哄笑。孔乙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却依旧一次又一次地高声辩驳,这确有几分为自己辩护之意,但所隐藏的意图却是借此获得渴望的关注。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极度孤独,孔乙己大可不必自觉或不自觉地选择“炫耀造成自己终身的不幸”来换得别人的关注,由此可见孔乙己内心对于交流的渴望。而“排”这一动作无疑也有着这样的意味。“排出九文大钱”是一个大幅度且附带声音的动作,伴随着手掌在桌面掠过,九文大钱在桌面一字排开也必然会产生一阵不小的声音,看客们的注意也就会被孔乙己的这一动作吸引,同时也会暂时停下对于他的讥讽挖苦。
(三)复杂的心理 “性格的生命在于动作,动作描写是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的捷径”,在“排出九文大钱”这一动作背后隐藏的是孔乙己自尊与自卑交织的复杂矛盾心理。看客们嘲讽讥笑的话语无疑刺痛了孔乙己的伤处,这也正是他自己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自诩为读书人却未能进学,更未获得功名。因而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动作当然是为了挽回自尊。这不只是向看客们展示炫耀自己的“阔绰”,找回自己的面子,同时也是向自己证明自己。一如他嘟囔的“窃书不能算偷”与“君子固穷”并非是对短衣帮的看客们嘲讽的回应,而是对自己的宽慰与开脱。
他努力让自己和看客们相信,尽管被讥笑为“连半个秀才也摸不到”,他依旧过着远比短衫帮们阔绰的日子,同时“排出九文大钱”购酒这一钱货两清的行为也是证明自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来驳斥看客们对他“偷了何家的东西”的讥讽。这当然可以说是死要面子的嘴硬,但这一行为却毫无疑问是出于维护“自尊”的目的。
但隐藏在这一展示“高人一等的自尊”行为后的真正驱动力恰恰是自卑。他之所以强摆出一副阔绰的样子寻求自尊其实也只是想掩盖这一点。自诩为穿长衫的读书人竟沦落到了“末流”的地位,这无疑是令他自卑的。为长衫客所鄙视的短衣帮嘲讽更是令他自卑。
而看客们对待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钱”的这一举动的态度又是如何呢?仍旧是取笑而不屑的。孔乙己也真的借由这个动作得到尊重了吗?并没有。
二、“摸”字察自尊
“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这是孔乙己最后一次出现在咸亨酒店时的场景。在这“摸”字之中所展现的又是怎样的一个孔乙己呢?
(一)垂死的生命 此时的孔乙己已经处于将死的边缘。被打断了双腿,用手走来咸亨酒店的他绝不可能如同之前一样“排出九文大钱”。“摸”这一个颤颤巍巍的艰难动作生动地展现了孔乙己的垂死之态。而与将死的肉体结伴而行的是孔乙己将死的心,此时的孔乙己再不像以往一样渴望得到关注,他甚至希望自己被看客们彻底忽视。面对酒客们的嘲笑,他不再“额上绽出青筋”地争辩,而是只有一句“不要取笑”,甚至用乞求的目光看向掌柜的——孔乙己已经绝望了。而“摸”这一个无声而小幅度的动作恰好同时展现了孔乙己肉体与精神的将死。
(二)最后的尊严 然而孔乙己究竟尚未完全死去。他似乎对过往鄙夷的短衣帮们低下了头,却只是希望掌柜承认他的腿是跌断而非被打断,希望看客们不要取笑,这恰恰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
此时的孔乙己虽然落魄,却仍保有着自尊。换作一个彻底抛弃了所有自尊的无赖,怕是只会哭诉不幸博取看客们的同情,从掌柜的手中讨来一碗酒。而孔乙己在将死之际却仍然艰难地摸出仅有的四文大钱支付酒费。于是我们可以说“摸”这一动作无疑也隐晦地表现了他残留的最后的一丝自尊:一个穷途末路的将死者用沾满了污泥的手掌在自己的口袋中艰难地摸索,寻出了仅有的最后四文大钱来支付自己的最后一碗酒费。这无疑是令人动容的场面。就在这一刻孔乙己显露了真正的自尊,不是他此前所渴望的来自于外界的奉承,而是生发于自己内心的自尊。
三、个体悲剧的升华
鲁迅的作品的确是“中国的无声的悲哀的音乐”,少有慷慨激昂的文字,也少有长篇大段的抒情。《孔乙己》中僅仅通过“摸”与“排”两个动作细节的变化便将一个落魄文人为掩饰自卑而追求自尊却又求之不可得,终陷于自卑的历程铺展开来。孔乙己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的循环,即“自卑——自尊——自卑”。他是一个自诩高人一等的读书人,却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只能替人家抄书度日,不免为他所不齿的短衣帮嘲讽。而他恰恰要维护自己的自尊,于是他称“读书人偷书是窃书”,也始终穿着那许久未曾洗过的破烂长衫以表明身份。然而他的希望终究还是破灭了,于是他又转而陷入了自卑之中。
《孔乙己》中所展示的自“排”出九文大钱至于“摸”出四文大钱则是最后一次循环。在这最后的循环之后,孔乙己这一人便也彻底死去了。
但这一出悲剧却不只是孔乙己个人的悲剧,更是当时整个社会的悲剧。尽管《孔乙己》描述的似乎只是一个落魄文人走向毁灭的历程,但艺术作品中所展现的景象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反映的产物”。换言之,《孔乙己》所描写的绝不仅仅是某一地点的某一人物的经历,而是整个社会之中普遍存在的一定现象的展现。作为故事发生地的咸亨酒店其实就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孔乙己自然也就是一整个社会阶层的代表。因而“孔乙己”的悲剧也就必须结合作品所处的时代背景进行分析。
《孔乙己》是鲁迅于“五四”前夕发表在《新青年》的作品。这一时期,正是旧文化极度衰微,新文化尚未成熟之时。此时的知识分子正处于极度迷茫的黑暗之中,找不到半点希望与前进的方向。故而“孔乙己”这一有着似通非通的名讳的落魄读书人所指代的也绝不仅仅是个别形象,而是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与数百万童生。换言之,在他背后所隐藏的是中国的整个旧知识分子阶级。
此刻的旧有知识分子正面临着同孔乙己一样的命运,一如酒店的大柜将人们划分成了短衣帮与穿长衫两个阶层,孔乙己却不属于任何一方。旧有的知识分子们同样变成了中国社会的多余人:在上流阶层寻不到位置,又不甘于沦为他们眼中的“末流”,于是便被排挤于社会阶层之外,似乎除了作为“笑料”便一无是处。旧的知识分子们也就陷入了日复一日的“自卑——自尊——自卑”的循环中,同孔乙己一样走向注定的灭亡。然而知识分子毕竟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中坚力量,鲁迅渴望找到一剂良方,挽救中国的知识分子。如果说《狂人日记》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唤,那么《孔乙己》无疑就是寻觅知识分子出路的呐喊,而这声呐喊也在之后不久得到了回应——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为旧知识分子们带来了新生。
参考文献:
[1] 宋建军.鲁迅小说细节鉴赏例谈[J].新疆石油教育学院学报,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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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童俏.动作细节描写与塑造人物形象[J].新闻知识,2001(4).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8年宁夏本科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项目“基于教学实践能力提升的《语文教学论》课程多维改革探索”(NXBJG2018031)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 王世鹏,宁夏大学人文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编 辑: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