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一白”还是“上下一黑”
2021-09-26曾文彦
摘 要: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时间在“更定”后的夜里,事隔十多年后通过回忆记下这件事,画面不是漆黑一片,而是有悖常理的“上下一白”。这并非记忆的遗忘或断层,而是体现了他独特的美学追求:在天地混沌一片的白色中实现心灵的逃避,达到忘我,与自然融合为一;同时超越了经验世界“上下一黑”的体验,回归生命的初始颜色,“白”是全色也是无色,是过渡与等待,是救赎与回归,是趋向纯净、大繁至简,反映其在“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五色幻灭后空幻无依的心境。
关键词:“上下一白” 混沌 色空
“夜里八点钟看见的雪后的湖心亭难道不应该是‘上下一黑吗?怎么可能是‘上下一白?”这是教《湖心亭看雪》这篇文章时遇到的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学生的这个反应很真实,也很有趣。按常理来说,以明清之际的自然及物质条件,夜里八点钟的西湖,不论是否下雪,目力所及之处,都应该是一片漆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派光明通透,见到上下全白的雪景。“上下一白”明显有违自然真实。那么,张岱在这常识性的错误背后,究竟是记忆错位还是寄托深沉?
张岱“遥思往事,忆即书之”a,那场大雪与看雪的往事,发生在崇祯五年(1632)十二月。据《陶庵梦忆》校注者夏咸淳先生在《前言》中推算:“张岱拒绝臣服清迁,携家逃往嵊县山中,时年适逢五十”,以此算来距离“崇祯五年”约有十五年之久。b那么,隔了十五年后写下来,这中间的记忆与感情有没有断层,所记的画面中有多少是经得起推敲的过去,又有多少是“现在”回望时的增添,甚至是代替?
以我们的日常经验来说,严冬、大雪三日、晚上八时许更定后、西湖无人鸟声的时刻,湖心亭理应无星光、无渔火、无烛照,什么也看不见,“上下一黑”才是真实。但为什么张岱说“上下一白”?
一、“白”是混沌
从文本内部来看,张岱所见的雪景起笔即描写“雾凇沆砀”,这片景象对我们理解“上下一白”是很重要的。形成“雾凇”大概是因为冬天天气寒冷,雾气凝结于树上,就结成了微粒,而“沆砀”则是空气中的白气还未凝结的状态,所以一片迷蒙。那时候大概没有气候变暖,大雪三日后的天气极寒,又近水面,连西湖的夜雪也可见“雾凇”。白气、水雾、颗粒,从空中到树上,弥漫一片,虚幻看不清,的确就是混沌一片的开始。看不清的,还有“天”“云”“山”“水”,连长堤、湖心亭、舟、人,也都不可避免地被笼罩,轮廓全模糊了,混入全白的一片水汽里,构成“上下一白”的混沌画面中依稀可辨的元素。
如果说描写部分的核心是“混沌”,记叙部分的核心却是清晰——问“姓氏”答“金陵人”的清晰,清晰地再现了金陵人及舟子语言,除此以外,还有清晰看见“炉正沸”,清晰记得“三大白”,清晰听见“客此”;这么一看,连前文“混沌”的雪景中也有“清晰”的“崇祯五年十二月”。张岱有清晰的时间记忆(前朝记忆)、清晰的语言记忆,唯独在“清晰”的画面记忆中出现了错位与替代,是为什么呢?按理说,西湖上山水云天出现“上下一白”的状态只能发生在白天,张岱在崇祯五年十二月某个夜晚游西湖时,水面上没有光源,仅“余舟一芥”处其中,微弱烛火根本不可能照亮整片西湖,在那一晚更定时分出游的时刻,所见必定只能是深沉的漆黑。但是,作者在写作的那一个时刻,天、云、山、水以及无比熟悉的长堤、湖心亭等西湖景物,包括作者自己,都仍然是西湖风景的永恒不变的构成元素,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哪个时刻、无论过去了多久的时光,所有这些人与景都是与西湖共生的,都永远存在于作者的记忆中,哪怕漆黑一片,却仍然“看”得见,因为那片风景已经永存于心,固定不变。这才是西湖对于作者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们均属于那个过去了的不可再得的从前。作者说到从前,语气是特别阔大的,在崇祯五年从前的那个时刻,“余住西湖”,意思是:西湖是我的家园,我就住在西湖上面,西湖所有的天、云、山、水、长堤、湖心亭,包括过去的“我”,都曾是我家的东西。而今一切都不是了,连文字也不过是在缅怀早已不复存在的过往一切。于是,作者用从前的白天之景,来代替了从前的夜晚之景,用混沌一片的“上下一白”代替了“上下一黑”的夜晚真实,记忆的错位与替代变得无比合理而不露痕迹。这看似矛盾的背后,从美学角度上来说,也可见混沌世界的一个特质,那就是:“清晰的、純粹的,有空寂明觉之心”,这正是庄子所认为的“大明若暗,见小若明”c。事隔十多年,作者清晰记得那一天的西湖山水,点点皆吾之所有,内心清晰的记忆“照亮”了其实黑暗的早已不再属于自己的西湖。
然而,“造成混沌一片的,就是逃避”d。张岱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更定”这样的时刻,偏要选择“独往”,这就是逃避——逃避人类,独对心灵。“张岱对人间生活‘极爱繁华,而于山水则喜幽寂”e。如果说“崇祯五年”独往看雪时更多追求“幽寂”山水的“真趣”,那么五十岁上下“披发入山”写此文时就实现了二次逃遁,借此达到“不问不求、无知无欲,浑然忘己忘物,与物融而为一”的境界。更重要的是,“上下一白”的世界符合道家“浑成的世界是大美的世界,而分别的世界是残破的”f这一重要原则。张岱还原的景物里,点滴都是曾经的西湖梦中所有且应有的全部:长堤、湖心亭、“我”的一叶扁舟、两三粒人。在写作的这一时刻,在“上下一白”的混沌中,作者与白茫茫宇宙融为一体,忘记外部的现实世界已残破,而实现与天地自然浑然一体的境界,达到忘我,实现宁静安然。
“混沌”的体验“不是糊里糊涂、幽昧不明,其要义在于:关起外在认知的窗口,打开生命体验的门”g。在张岱虚化、错位的记忆里,唯有在“上下一白”的时刻,他才是天地大美的参与者。天地混沌,“我”与自然才能融合为一。天地自然渺远庞大,唯“我”微小无力;作“客”的岂止“金陵人”,“客”居的也是张岱自己:崇祯五年时那一位客居的金陵人,也许只是在自己的心上留下一抹淡痕,而今连自己都从“住西湖”沦为披发入山做“野人”,真正是“人生寄一世”,从前熟悉之一切而今皆已非吾之所有,似乎从来也就不曾为“我”所有。如今连“西湖”都是“梦”,也算意识到从“住西湖”到“客居”的迥然变化。在写作的这一时刻,前朝的景物、人事都已混沌,“我”作为其中的一个白点,置于这茫茫一片时,“伸展了性灵”,得到了片刻的回归与救赎。这一点跟庄子式的“游鱼之乐”是一样的,借助此刻的“会通万物”,“打通了‘我与世界的界限,通世界以为一”h,也打通了现实与梦境的阻隔,才可以在一片混沌迷茫的“白”中再次拥有从前,再次拥有整片西湖,与过去的世界同在。“上下一白”的这一刻,很接近中国传统的画意,是“无我”的,“余舟一芥”已与天地同白,“天地一沙鸥”虽渺小而能拥抱乾坤宇宙,“在心灵的超越中拥有了世界”i,就可以与这茫茫一片融为一体。
二、“白”是“色空”
从社会角度来看,张岱融汇了怎样的“社会感觉情绪”,才能在夜里“见”到“上下一白”的雪景?“艺术的目的是融社会的感觉情绪于一致,譬如一段人生,一幅自然,各人遇之,因地位关系之差别,感觉情绪,毫不相同”j。我们在谈论张岱的时候,很少会忽略他的时代来谈,因为明清之际正是社会历史、文化剧变的时期,对于一个经历这一剧变的作家来说,时代的因素究竟在他的回忆加工、代替、错位中起了多少作用,值得深思。
让我们将眼光对准明末清初的文艺思潮,寻找一下与张岱同时代的不同艺术形式在美学追求上的“同质性”。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明清文艺思潮》中将《桃花扇》《长生殿》《聊斋志异》和纳兰性德词归为感伤文学的“重要杰作”,又将朱耷、石涛等人的绘画为代表,也划归到“相当于感伤文学阶段”,最后将《红楼梦》归为“这个封建末世的总结”! 1。那么,“感伤”的标准是什么?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桃花扇·哀江南》)
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炧酒阑,唏嘘而散。(《桃花扇本末》)
纳兰词里充满“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比如“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长相思》)或“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采桑子》),“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浣溪沙》)。
朱耷那“睁着大眼睛的翠鸟、孔雀”,“活跃奇特的芭蕉、怪石”,他的题画诗中“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的句子以及石涛等人的绘画,“尽管以狂放怪诞的外在形象吸引着人们,尽管表现了一种强烈的内在激情和激动,也仍然掩盖不住其中所深藏着的孤独、寂寞、伤感与悲哀。”
再来看张岱《陶庵梦忆·自序》:“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董桥评论说:“张岱明亡后披发入山,变成野人……全书价值反而在其‘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佛前忏悔心情,充分流露遗民沧桑之感。”! 2
不难看出张岱小品文和所有这些明末清初的戏剧、小说、诗词、绘画都包含了共同的特点:空。
在朝代更替的关键时刻,他们均在艺术创作中融入了极强的个体人生的空幻感觉。就是说,国家、朝代的衰亡引发了个人的生命体验的强烈同化,一下子引爆了整个的人生空洞和幻灭感觉。那么,“空”在色彩上的选择更倾向于“白”还是“黑”呢?
被称为这一“末世总结”的《红楼梦》中经典的“色空观念说”或许可以看作是最好的答案,这一理论的源头是佛家说法。其代表就是贾宝玉式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色空观念虽然由佛学所提出,但从广义上说,中国哲学存在一种根深蒂固的色空思想,主要强调外在有形世界的虚幻不实性。中国哲学强调于‘空中见色,色的世界是表象的、欲望的,而无色的平淡素朴方是大道之本真”! 3。
而无论是张岱本人,还是其笔下的西湖,或是《红楼梦》《桃花扇》、朱耷的画作、纳兰性德的诗词与人生,都是曾有过自由、浪漫、繁华、风流的大体验,瞬间跌落、顷刻破灭之后,从五色缤纷立刻变为空幻无依,也唯有张岱式的“上下一白”可以说明这种“色空”的形成原因。
说到底,张岱所说的“上下一白”表达的正是曾经那个五色绚烂的西湖如一场大梦,繁华绮丽的生活而今唯有一片大雪洗刷后的“白茫茫”,不管是黑夜還是白天,哪一个时刻去观看,都只剩下室外、心里全部虚空。“有色的世界是表象,空幻不实,而无色的世界才是本色”! 4。大白的世界有大美,试图借此完成现实人生的救赎与成全,探寻生命向何处去的问题。张岱此处描摹的境界,如同中国画中“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就是在用文学之笔,“在茫茫虚空之中,划出痕迹,划出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划出自己的生命精神,从而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长”! 5。从这个意义上说,“上下一白”的西湖也正是一个隐喻,象征了整个天地大宇宙。
“白”在色彩审美中是“空”的代表,清净洁白,断除烦恼,而黑色却趋向隐秘压迫、严肃深沉。
若用中国园林的造园美学理论来解读,陈从周先生也有过相关论述:“白本非色,而色自生;池水无色,而色最丰。色中求色,不如无色中求色。”! 6张岱笔下“上下一白”的西湖,实际上便是从前五色丰盈、极尽繁华的西湖。
明代的李日华论画极重孤鸿灭没的境界,他用如幻的眼光打量世相,荡去欲望的占有,“以无色的世界表现色,无色的世界照样有芙蓉美意,有芍药芊绵。在淡到可不见形的世界中表现形,若有若无的形中照样有华舍丽阁”。张岱在“上下一白”的世界中就描画出了太虚之境。在这里,西湖歌舞繁华似乎离得很远,但又似乎离得很近,“上下一白”并不是否定西湖的全部颜色与人物往事,而是过渡与等待,是趋向纯净、大繁至简的过程,回归了生命的初始颜色,此刻通过回忆创造了一个“有意义的世界”! 7。
当代日本国际级平面设计大师原研哉写有《白》一书,被奉为设计者的圣经。在书中通过“白”这一概念,明确了作为感觉经验的“白”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我们的感觉认知中,并将“空”与“白”直接关联。
而张岱所说的“更定”后的西湖“上下一白”,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清醒的美学追求,绝对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记忆出现了断层。“白”不是具体的某一种颜色,它同时是全色和无色,包含了西湖所有的颜色,又在写作的那一刻(准确来说是明亡的那一刻)慢慢褪去了所有颜色,完成了心灵的回归。“白”也是“空”,是孤独、感伤与空幻无依,无比接近他在写作那一刻的真实心境。
所以,“上下一白”的“白”,是混沌的白、逃避的白,是遗忘的白与救赎的白;是他人所未见、记忆中五色幻灭后的白;是生命本真与初始颜色的回归,是一片纯净的白;是过渡与等待,是救赎与回归,是趋向纯净、大繁至简的白;是全色也是无色;更重要的,是空荡无依、孤独感伤的白。从中国传统生命超越美学来说,张岱唯有在回忆、写作的那一刻,才能超越经验世界“上下一黑”的真实体验,超越“感性”的理解与体悟,超越国破家亡的痛苦,超越从“住西湖”到“人生寄一世”的大变迁,追求“身心的安顿”,在“上下一白”的境界中,得以“获得深层的生命安慰”! 8,拥有了天地自然乾坤宇宙,找到并安放自己那个动荡不安与骄傲不羁的灵魂。
abe〔明〕张岱:《陶庵梦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第2页,第9页。
cfghimnoq! 8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第14页,第5页,第217页,第173页,第172页,第159页,第3页。
d 〔印度〕克里希那穆提:《谋生之道·在工作中寻找幸福》,廖世德译,九州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
j 宗白华:《美学的散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页。
k 李泽厚:《美学三书》,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页。
l 钱谷融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下卷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4—195页。
p 陈从周:《说园》,山东画报出版社、同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
作 者: 曾文彦,教育硕士,苏州市立达中学校中学一级教师。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