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中的女性声音
2021-09-26刘静怡
摘 要: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孤岛”作为特殊的地域空间为妇女运动提供了相对平和的环境,一大批妇女期刊的发行为我们研究战时妇女生活提供了资源。《妇女界》作为孤岛后期出现的杂志,成为“职业女性”言说自我的场域。在革命时代对女性塑造之外,本文注意到《妇女界》期刊中“职业女性”这一形象展现了“去精英化”的“自我关怀”,这体现了女性解放道路的复杂性。
关键词:女性形象 《妇女界》 孤岛 妇女期刊
1937年,日本占领除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持续了近四年的“孤岛”时期从此开始。这一时期,孤岛除了受到日方影响而对抗日激进言论进行压制,其他的声音当局几乎采取了一种放任的态度。这一时期有三百多种文学杂志出版,除了左翼杂志,还有纯文艺的杂志和市井消闲类的杂志。在出版的热潮中,一大批妇女杂志也随之涌现。它们或表达对于妇女解放运动的宣扬;或关怀家庭生活,对女性各方面的生活境况予以指导;或关注世俗生活,成为消遣娱乐的园地。《妇女界》作为孤岛后期出版的杂志,呈现出与其他妇女杂志相同又相异的特点。
一、“职业女性”的现实意义:生存在“孤岛”
20世纪30年代日本全面侵华大举占领东北华北等地,沦陷区的女性声音在战火中被一再压抑。在日伪政府的高压统治之下,沦陷区文学出版活动受到严密的监视,某些妇女杂志也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与日伪政府侵华活动密切相关的政治指向性。以华北沦陷区的《新光》杂志为例,这本發行于北京的妇女杂志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明显受到日本管控。学者赵亮指出,《新光》杂志塑造出用以粉饰和平的“摩登女郎”、殖民统治之下回归复古主义的“贤妻良母”等女性形象,不仅表现了一定的亲日倾向,其具体内含也虽随着日伪政府的侵华活动而展开。
而处于日军管控稍松的孤岛地区,女性言说的自由空间相对沦陷区更为宽广。上海“孤岛”作为这一时期特殊的空间区域,自身构筑起不同于其他区域的环境生态。上海的战争环境导致人口涌入相对安定的“孤岛”,大量人口和资金的流入使得这一空间的资本积累不断扩大,工厂繁荣。在殖民地庇佑下,“孤岛”的安定环境也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在度过战争之后,其内部经济状况反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恢复,膨胀的人口数量为杂志的发行提供了广泛的读者群体。更重要的是,与民族政治话语密切相关的男性群体在政治高压下的“失声”,使得女性的声音有了凸显出来的可能。据上海妇女杂志编委会所编《上海妇女志》,1930年到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期间内发行的妇女杂志便有四十八种。“孤岛”到来以后,上海的女性的声音也没有陷入消沉,全面抗战的八年间,上海发行出版的妇女杂志也有三十种之多。
在文化研究视阈中,“女性”这一身处权利中心之外的群体,在边缘话语的构建中强化着自己的群体身份,为自身进行抗争。在《妇女界》不断讲述的“职业之道”中,“职业女性”的角色塑造也渐渐补充着“女性身份”的内涵容量。在同一时期,“孤岛”的女性杂志展现出来的女性形象多少都带有意识形态的色彩,例如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海妇女》),或者力从改良家庭入手,贤妻良母的女性形象塑造(《现代家庭》),这种类型多样的女性身份塑造,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传统女性”的生存空间。
在种种声音之下,《妇女界》对于“职业女性”这一形象塑造成为无疑与杂志发行空间有着密切联系。作为通商口岸,上海经济发展、教育水平和文明开化程度都很高,在这种环境下,女性具有较为开放的职业意识。事实上,繁荣的经济发展使得女性本身就成为一种消费符号,而对于女性形象的消费也促使人们更多地关注到职业女性——无论是女明星、女职员,还是女警察,她们的出现本身就成为一种被关注的现象。而在《妇女界》杂志发行的“孤岛”后期,漫长的战争消耗的还有早期的革命狂热、物资储存不足的问题也暴露出来。在现实和理想的双重夹击下,生存在这一空间中的女性也不得不关注到自身的生存问题,对她们来说,走出家门工作赚钱无疑是物价飞涨的生存压力之下的必然选择。
“五四”以来,妇女解放运动取得了重大的进步。“娜拉”们纷纷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困境,奋而觉醒,然而当她们拼尽全力摆脱家庭社束缚,却在走出家门之后陷入迷惘。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犀利指出的困境,成为热潮冷却之后广大女性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妇女界》对这一问题给出的答案无疑赞同鲁迅开出的“药方”,强调经济独立将带给女性独立自主的基本条件保障。在《妇女界》第一卷十一期的《略谈妇女问题》一文中,作者明确指出掌握经济权利对于妇女运动的作用:“这执着于‘要经济权,也就是说,要争取经济上的解放。这一解放,不仅只是上层知识妇女的解放,要紧的是普遍的全体妇女一致起来参加的解放,不是叫我们坐在家里等人送钱来,而是要我们拿劳动力去博得的。换一句话说,要解决妇女问题,就是要每个妇女都劳动,从劳动上解决经济权。”
二、“职业女性”形象:“孤岛”之外的困境言说
台湾学者连玲玲曾粗略地将孤岛时期的妇女杂志进行分类,她指出:“根据刊名及发行宗旨,大致可以将这些期刊分为四大类:一是宣传抗日,如《战时妇女》《孤岛妇女》《上海妇女》等;二是改善家庭生活,如《理想家庭》《妇女与儿童》《慈俭妇女》等;三是维护妇女权益,如《中国妇女》《妇女界》《职业妇女》等;四是女校或妇女团体的机关报,如《上海女青年》、《上海女子大中小学校刊》《职妇》等。”a 在她的分类中,《妇女界》被划分为维护妇女权益大类中。《妇女界》创刊于20世纪40年代,停刊于1941年,发行于上海“孤岛”后期,属于半月刊。栏目多样且丰富,不仅涉及妇女生活、两性关系、职业家庭等探讨妇女生活和妇女问题的内容,还收录有剧评、小说、诗歌、散文等文艺习作。
无论是传播新思想新文化的文学杂志、具有明确功利目的的党团杂志还是以盈利为目的的通俗娱乐杂志,作为一种能够迅速传播信息的文化的载体面向读者群体的媒介形态,杂志本身便承担着传播新思想的责任。《妇女界》作为抗战时期的先进妇女杂志,也不可避免地背负着战争时期必然要承担的意识形态意识。在《妇女界》的发刊词中,编者蔡鲁依直接点明这本杂志所要达到的“目标”:“来吧!已踏进社会的职业姐妹和准备步入社会的职业姐妹!和准备步入社会的家庭姐妹,承载着全世界妇女生日的‘三八节——创造起我们的新生命,开辟起我们的新园地,在这里,我们要提倡妇女职业,别再让人叫我们寄生虫!”b事实上,对于“职业女性”这一女性角色的强调构成了《妇女界》大部分内容。《妇女界》创刊号的封面亦由五位不同的女性漫画形象构成,包括医务人员、模特、家庭主妇、战士、打字员,涵盖丰富。
杂志对于女性职业的关注从多方面入手,其中不乏的口号式的教育和号召——也即承袭“五四”以来的启蒙精神,将“女性职业”与女性自身的权利争取结合在一起,意在启发读者走出家门,走向社会,做一个独立的“人”。同时,《妇女界》中涉及一些具体职业的从业情况,刊登了许多详述职业历史和职业困境的文章,也介绍了一些职业的技能训练方式。在《妇女界》杂志的第二卷(出版日期为1940年11月15日至1941年4月30日)中,编者更是在该杂志最重要的“社论”栏目中多次谈论到职业女性的生活问题。如二卷一期《改善女教员生活》 《男职员眼中的女职员》《关于接线间的一切》,二卷三期《邮局招考感言》《邮局限制女职员的内幕》《谈谈怎样寻找职业》,二卷四期《接线生眼中的女接线生》等等,1941年的新春特辑设“我的职业特辑”栏目,围绕女性的不同职业境况展开讨论。
此外,《妇女界》没有将眼光局限于中国社会。在时局之下,其目光关注到了世界职业女性状况,设立“各国妇女动态”专栏,介绍了苏联、英国等地妇女所处境况和她们的职业选择,并且解释了妇女出门工作的原因和所处的社会背景。颇值得注意的是,在《苏联妇女的社会地位(续)》中,作者指出,女性在社会主义国家中仍旧参与职业生活的原因有二,一是为了促进家庭幸福,二是为了满足社会主义经济发展需要,并由此展开介绍了苏联的“妇女爱国运动”。这种“教育”式的文章当然不仅为孤岛时期苦无出路的女性提供一种参考,也强调着《妇女界》这本杂志的理念。在孤岛时期,女性走向社会不仅仅是出于自身生活需求,更是抗战时期国家大环境的号召。作为战争时期劳动力的重要补充,职业女性道路无疑是顺应时代的选择,作为一本进步女性杂志,《妇女界》呈现出来的深层意图是复杂多面的。
西蒙娜在《第二性》中指出:“女人的最基本问题之一是,如何把她的生育角色和她的生产角色协调起来。”c《妇女界》也不可避免地关注到身处职业与家庭之间的女性困境。孤岛后期上海生活资源逐渐消耗,物价飞涨,女性身上的经济压力愈发沉重,《关于教职员救济费》《赚钱门槛》《改善女教员生活》等文章都在陈述职业女性的经济收入和待遇问题;《男接线生眼中的女接线生问题》 《我们要不要“贤妻良母”的薪金》《应否跳出厨房的圈子》则讨论着职业妇女所不能摆脱的家庭和两性困惑。《妇女界》所反映出来的女性困境,不仅仅是生存在孤岛背景下的女性状态,也意识到了由性别而带来的种种根源性问题,是古今中外所有女性都必须面临的人生问题。
三、战争旋涡中的自我关怀
“女性”一旦进入纳入革命政治话语,就伴随着某种遮蔽的发生。当战争对社会等级秩序造成毁灭式的冲击,处于旋涡之中的女性群体也被推动着改换所处的位置。无论是出走的“娜拉”,“能顶半边天”的革命女战士,还是《妇女界》中注重提升自我能力的职业妇女,这些包裹着“启蒙”“进步”叙述外壳的女性都无法摆脱社会启蒙体系下的他者化言说。在《浮出历史地表》中,作者指出了中国妇女解放进程中女性合法的地位确立的“过程”:“中国妇女解放从一开始就不是一种自发的以性别觉醒为前提的运动,妇女平等地位问题先是由近代史上那些对民族历史有所反省的先觉者们提出,后来又被新中国政府制定的法律规定下来的。”d
尽管缺少嚴密的思想控制,“孤岛”的妇女杂志出版活动仍旧笼罩在战争阴影之下,只不过相对其他地区有了更为丰富的呈现。应该看到,处于慌乱的战争和革命中,要求女性专注于发掘自身独特的性别体验而摒弃一切带有“俯视”姿态的启蒙和革命话语影响几乎不可能。当个人的生命进程与时代进程挂钩,在碰撞中顺势回应才是自然而然的。《妇女界》中所关怀的职业女性无疑也受到革命话语的影响:“时代的轮齿在不停向前转,我们,占着人类半数的妇女,是应该赶上前去,还是该懒洋洋地站着旁观?让我们先问我们的职业是否心满意足?……”e这种带有功利目的塑造语言并非出自男性之口,而是女性群体的“自我言说”——从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的女性想要冲出社会主流话语的包围,所能采取的方法也只能是不断从传统女性的生存空间中突围,在革命话语的号召之下,努力融入时代主流之中,从而获得更多的女性权利和地位。无疑,《妇女界》杂志号召女性提升能力,谋取职业,参与社会建设,也包含这样的动机。
不同的是,在“孤岛”相对真空的环境下,《妇女界》选择了一种温和亲切的角度,关注的是每个女性在生活中所遇到的细枝末节的生活体验。其对“新女性”的形象塑造,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口号式的呐喊和“启蒙”的层面上,反而表现了对于女性自我生存状况的发掘和探索。《妇女界》的文章基本都由女性撰写,且多为非专业作家。杂志还设有“生活通讯”“文艺习作”和“信箱”这样纯粹收录读者投稿的栏目。编者曾这样表示:“生活通讯在本刊向占重要地位,以后仍当保持原状,希望读者踊跃在这一栏投稿,喊出各自的痛苦和希望……姐妹们,伸出你们援助的手来,妇女界是属于大家的。”f这种广阔的作者群为《妇女界》杂志提供了一种“去精英化”的普遍立场。尽管所刊文章质量值得进一步考量,但是,这却使得这本杂志更能反映出当时妇女职业生活中所存在的现实问题,具有了某种“真实”质感。
《妇女界》这本杂志的选稿也体现着这种脚踏实地的“亲切感”。《投考接线生》《邮局限制女职员的内幕》等文章是女性求职过程中经验分享;《谈谈怎样寻职业》《谈谈护士的学程与今后的出路》等文章则是对于女性求职方法的切实指导;“我的职业特辑”中对于小学教师、护士、女工工作更是做了完备的从业境况介绍。其形式和内容有点类似于今天发表在网络社区论坛的“经验贴”,是纯粹的“干货”。
《妇女界》这本杂志虽然是思想上的启蒙,但也并非高屋建瓴式的规划,它试图在狭窄的“孤岛”环境中为想要找寻职业的妇女指出一些可行的、实际走得通的道路,解决的是生存在战争阴影下的妇女生活问题。女性解放确实始终无法脱离“启蒙”“革命”等宏大政治语境的“限定”,但是,这个始终处于变革旋涡中的群体,却在种种原因的复杂机制推动下,或主动或被动地改善了生活空间。无论其动机如何,应该注意到,所有的变革不可能一蹴而就,无论是他者言说,还是自我言说,《妇女界》杂志仍能带给我们思考。
a 连玲玲:《战争阴影下的妇女文化:孤岛上海的妇女期刊初探》,《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 2012年第20期,第69—106页。
b赫莱:《略谈妇女问题》,载《妇女界》第1卷第11期。
c 戴锦华,孟悦:《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5页。
d杂志编者:《告读者》,载《妇女界》第2卷第1期。
e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页。
f蔡鲁依:《发刊词》,载《妇女界》第1卷第1期。
参考文献:
[1] 孟悦,戴锦华. 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1989.
[2] 连玲玲.战争阴影下的妇女文化:孤岛上海的妇女期刊初探[J].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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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赵亮. 华北沦陷时期北平女性期刊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1.
[5] 罗亚莉.职业女性角色冲突的成因及对策分析[J].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5(7).
作 者: 刘静怡,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