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语境中的乡下人进城
2021-09-26王文彤
摘 要:李锐的《颜色》以一个进城乡下人的口吻叙述城内见闻,小说便有乡下人的叙述视角和城乡碰撞的冲突矛盾,紧扣新时代社会语境中的“乡下人进城”命题,而在当下文学创作中,乡下人进城小说往往是最具有乡土中国气息、最接近现下中国大陆社会结构模式的文本,与城市化发展趋向的相关性最强。乡下人玉明进城后被都市的各种颜色包围、挤压并迷失其中,这其中每一种色彩都包含着一定的内涵,传达着作者不同的写作思考。
关键词:李锐 《颜色》 乡下人进城 城乡变迁 色彩内涵
一、黄色混沌:乡下人进城
《周易·坤卦》曰:“天玄而地黄。”黄色在华夏文明中,一直是古老又尊荣的颜色。黄皮肤的中国人自古就有着黄帝崇拜——中华五千年的历史起源在黄河流域,延续了两千年的农业社会,根基在脚下的黄土地,时间进入现代,人们也还是拥有着同样的黄色崇拜:黄金。同时,黄色也代表着混沌:“‘浑沌也是‘黄的缓读,因此‘黄义同‘浑沌,世界将分化时大宇宙一片浑沌(黄,鸿),黄、皇同光。”a在《颜色》里,黄色就是乡下人玉明的颜色,原始中带着混沌。
乡下人在黄土地上惯存的从容,往往在一进城后就烟消云散了,当他们从沧桑蹒跚的黄土地被瞬间移植到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扑面而来的生存压迫和精神挤压几乎让他们窒息,祖祖辈辈流传的生命经验在这个区域没有丝毫用武之地,而都市人居高临下的俯视,又让他们要同时承受更多难以言喻的焦虑。“都市现代化的迅即‘变脸与从农业社会中蜕变的人群缓慢适应之间的矛盾,常常演化为乡下人进城过程中的种种艰难的现实处境”,然而“这种不平衡、不协调难以刺激乡下人的直接文化抗争,因为他们还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自觉,一时间也难得有人为他们文化代言”b,所以玉明不可避免地会成为呆头呆脑的静物。
从文字层面解读,静物有两层含义,一是失去移动行为,二是个体失声。《颜色》里玉明将自己定义为一件器具:在地铁口,玉明笨拙地在胸前挂个“杂工”的牌子,对杂工的理解是:“出力气,刷盘子洗碗,和泥搬砖,装车卸车,搬家送货,拆房子挖沟都可以,天底下的脏活儿累活儿都能干”,每一条几乎都对应着乡下农耕文明中所用的农具——和泥的铁锹,搬砖的扁担,搬家拉货的耕牛,挖沟的铁锨。可以说玉明是自甘沦为了一个工具,一动不动地蹲在地铁口待价而沽,丧失了行动能力。同时在信息发达的都市,人们传递消息的途径异常发达,隐形光纤每秒将成千上万的编码准时传达,所以城里人的约会都是细致精准的:某日某时某分某地约定见面,熙熙攘攘的城市虽混乱却不至于无序。但是刚进城的玉明却没有学会这样的技能,乡下人进城都是前现代的方式,他们只能从别人的经验中看到机会,能做的就是坚守和坚持。所以玉明希望黑白艺术家能够雇佣自己,就呆坐在地铁口,一坐就是三天,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乡下人都是这样的执拗和倔强。玉明进城后看过钟楼、汽车、阿林、艺术家、灯光,然后把他心里的想法写成了与城市的对话,渴望发声,不过这个城市始终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内心一直渴望的被人看到的愿望,最后也没有实现。所以从外围看,玉明就是全程沉默,最多只是咳了两声,但那几声咳也很快被人忽视了,他终究只是一个故事的旁观者、沉默者,一声不吭,默默无言。
乡下人进城是个宏大的问题,涉及中国几十年的发展,是诸多政治、经济、文化因素共同纠葛在一起所形成的社会命题,但乡下人进城的叙述却最接近当下中国大陆社会的结构模式,与城市化趋向的相关性最强。一个健全的农民进了城就失去了行动能力和发声资格,都市文化对乡下主体的逼迫和挤压可见一斑。而小说中出现的城乡误解无关对错,却将会一直存在:乡下主体进城后很难摆正自己的位置,也许回到乡下,他就成了个主动的人,但在城里,就只能是被动的、被选择的个体。李锐说他写《太平风物》时,是因为他在“通往‘进步天堂的台阶上看到遍地的血泪和挣扎”,这些黄土地的后代们,靠着对土地自然本能的直觉换来的泰然自若,甫一进城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破坏殆尽了,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最原始而混沌的人格命运和作者最悲悯的观照。
二、赤色欲望:城乡之碰撞
“小芳穿了件崭新的碎花袄,小辫上扎了从碎花布上剪下来的花布条,哭得像个泪人儿,就好像下雨淋湿了一铺子野花。”——这是曾经住在乡下时玉明记忆中的小芳。
“唇红齿白漂漂亮亮的小芳倚在墙上,披了一头直直的长发,就像是广告画上的美人儿。小芳说完话,就从广告里走出来,带着两片鲜红的嘴唇和一个也是鲜红的皮挂包,摇摇摆摆地走进地铁口。”——这是在城中相遇后,令玉明恍惚迷惑的小芳。
乡下老家的小芳到了城市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玉明现在看到的是完全符合都市审美原则的女郎:乌黑顺直的头发,朱唇皓齿,背着一个同样鲜红娇艳的挎包,耳朵上是又晃又颤的金耳墜,脸上挂着明媚的笑——两个乡下人在城里碰面,一个已经相当现代化,乡下的野花摇身一变成了盛放的都市鲜花。于是玉明就很纳闷,从老家到城市并不太远,小芳怎么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对于玉明的不解,作者的暗示很明显:因为小芳是“从广告里走出来的”。
柏拉图有洞穴之喻:地穴中困有一批囚徒,他们面前有一个洞壁,头被固定住不能转动,身后上方有火光,火光每天把外界的人或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他们逐渐便认为影子是真实的世界,重获自由后皆无法适应。如果把此喻移植到现代社会,那么火光即现代媒体,洞壁即传播媒介,影子就是广告,观影的现代人笃信广告投映的仿真世界,认同人为造设的现代消费观念(享受、奢侈、尊荣),也就信奉了广告里构筑的等级阶层,因此困在地穴迷楼中成了囚徒;而营销师就是迷楼的建造者,却也入迷楼而不得出、作茧自缚。所有受困其中的人都会拼了命地去劳动、再拼了命地去消费,消费光后再去拼命生产,只为了靠近那种瑰丽璀璨的生活,再靠近……直到生命的终结。这是来自现代社会的圈套,骗局的终点是死路,“消费社会使人‘永远的被迫消费,个体永远只能相对拥有,差别永远存在,并且扩大”c。这样的死局是否会有出路?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广告作为消费的媒介就是一种推波助澜的、诱惑的理念,受了它诱惑的人就成了广告,再自发去诱惑别人。广告是消费社会的仓颉。
小芳受广告蛊惑,渴望被广告,或者说被广告宣传的都市理念驯化,她身边的人群是她的同类。广告让他们从潜在的人转变成显性的人,代价就是让他们从消费者变成消费品。广告墙、大屏幕上都是鲜红的嘴唇和鲜红的提包,这些瞄准的不是她们钱包里可怜巴巴的钞票,更多的是她们潜藏的欲望,对都市化和物质化的深层渴求一旦被激发,就等于释放一匹没有胃口上限的野兽。“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于是受欲望驱使的小芳再也无所谓是被包养还是做小姐,出卖肉体换来口红和提包,她就足够光鲜照人,堕落天使也是因为沾染了欲望才格外迷人。《颜色》里,金钱、贪婪、迷魅的欲望都用鲜红的颜色来象征,欲望也因为赤色而更加刺目惊心。
《颜色》所在的小说集《太平风物》中其实还有一个小芳,那就是《青石碨》里的郑三妹。李锐整部《太平风物》中就只有两个女性形象,但她们两个就足以写完进城乡下女人的前后传。小芳和郑三妹其实是一个人。
一无所有的小芳和郑三妹绞尽脑汁要留在城市里,思虑再三的后路就透出了悲哀:小芳天生丽质,所以做了大款的情人,她刷着大款的卡购买口红和时装,大款则在她身上刷卡消费青春;郑三妹就没那么规矩,她成了拐骗家乡妇女贩卖人口集团的主犯之一,罪大恶极。不管哪一种,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所以她们不谋而合地要切断自己和过去的联系。小芳叮嘱玉明:“千万别再来找我。”而郑三妹侥幸逃过抓捕后,隐姓埋名,到处流浪,宁愿举目无亲也不回家乡——这两位女子不约而同地隔绝了过去,忠诚地向都市化生活献出最盲目的追随,不计前程,不顾后果,决绝而又无奈。小芳的故事是未完待续,她还年轻,也还能年轻多年,繁华的都市怎样都不缺大款;郑三妹的人生就一眼可望到底了,当“戴上手铐的郑三妹终于坐上了返回家乡的火车。疾行的列车呼叫着穿过一座又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可郑三妹知道,现在,那都是一些和自己无关的灯光”。
小芳是郑三妹的前传,郑三妹也许是小芳的后传。
似梦似幻的都市生活最容易勾起的往往是乡下女性滞留的欲望,然而悲哀的是,乡下进城的女性没有金钱,没有可出卖的力气,她们唯一可靠的资本就是自己的身体。毫无保障的她们往往铤而走险,过着危险的边缘化生活,因此她们的生活就带了城乡碰撞下的血泪,就连最初的欲望也沾染了赤色的血红。
三、原色启蒙:人性之迷失
《颜色》描写的是纯粹的都市文化,只不过从一个进城的乡下人角度叙述,就带上了乡下人的审视,多了些城乡碰撞的味道。很多都市人习以为常的事物,通过玉明这个乡下人的眼光叙述成惊奇,就显得很顺其自然。乡下人玉明说:“从老家到这个城市不算太远,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他来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一个“天翻地覆,让人神秘心乱、手足无措”的世界。当然,都市人群熙熙攘攘、行迹匆匆,被震惊到的只有玉明一个人,没人会和这个乡下人一起大惊小怪;城里人终日徜徉在灯流、车流、人流里,都市的五光十色夺人心神,所以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玉明成了个“静物”,形单影只。
都市人的迷恋痴迷,震惊的玉明来不及看破;像个木头橛子呆坐着的玉明,都市人也不会为其驻足停留,城乡之间的隔膜互斥,就形成了《颜色》中平静表象下对峙的暗潮。这些现象被一些人捕捉到了,带着凝视和悲悯,就是地铁口两位行为艺术家。这两位艺术家连续三天在地铁口表演自己的作品,作品叫“宇宙的本色”。他们两个人相互涂色,你把我刷白、我把你刷黑,一天刷三遍,刷完就在地铁口走来走去。
黑白两色本为原色,代表混沌之初的颜色。人身上本有各种自然的纯色:红色的嘴唇、透明的指甲、乌黑的头发、裸色的皮肤,随着物质的积累、需求的变化,嘴唇、指甲、头发都可以再着色,红的黄的银的紫的花花绿绿,裸露的皮肤也有各式各价的衣物包裹。自然人被重塑改造的过程,从社会意义上来说可算文明进化,精神上却是一种沦陷,陷落的源力在欲望。欲望让人们沉醉在后天的“颜色旋涡”中无法自拔,进驻自建的城堡,逐渐用财富划分等级,自发把资本和金钱演变为评判价值的唯一标准,用消费的数额进行彼此漠视、相互孤立的运动,切断了和自然原色的联系,直至最后形成作茧自缚的蛛网:“现代化就是挟裹着进步和堕落同行的,而时髦都市的边边角角也在藏污纳垢。”d
这一对男女艺术家每日身处在这样焦躁不安的城市里,浸染在这种纷乱燥热的气氛中,看着都市人群,为了复杂的欲望丢失了简单的纯粹,心怀忧虑。于是他们褪尽衣衫外饰,剃光头发,演出的背景是他们刮光广告后干净利落的幕墙,而他们结束演出的时刻则是城市里灯光亮起来的瞬间——城市的灯光是对自然光的改变和延续,古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在都市绚烂夺目的灯光下破坏殆尽,人们在夜色里狂欢、伪装、迷失,一切充满了人为的色彩,因此男女艺术家不愿在人造延续的灯光中继续表演。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俩相互涂黑白色,无声地传达着他们的讯息。太极一生二(黑白、男女、阴阳),两仪对峙又相互融合,生三、生万物,生命的起源就是如此简单纯粹,艺术家的行为充满了启蒙者的意味。而几乎所有的初代启蒙者都要不可避免地承受不被理解的孤独和寂寞。在这个大都市里,没人懂这两个“精神病”在表达什么。城里人就当他们在卖艺,所以往他们的碗里扔钱,图个新鲜;乡下人则当他们是唱戏的,所以蹲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看戏,目光炯炯。这样的情形让艺术家只能靠着冷漠和坚硬的表情掩饰烦躁和失望,如果故事就此结尾,不过又是另一个启蒙失败的故事,真正有意思的地方是最后启蒙者的结局。
男艺术家为了保护女艺术家,也为了发泄这三天来所受的误解和侮辱,与试图猥亵的流氓厮打在一起,反抗行为的结局是他的胸口被插了一把刀子,死亡笼罩了本色,带走了生机。事发地的四周短暂地围聚了一群看戏的观众,戏完了、警察来了,也就晃动着、奔跑着、推拥着散了,又只剩下玉明和两位艺术家。这里是整篇小说唯一一场大面积的动态图景,却让人发现裹挟着性欲和暴力的行为艺术反而最具吸引力,男女艺术家此前的艺术表演在野性的都市中是如此的苍白,缠绕在小说中紧张、焦灼、僵持的气氛也仿佛在刀亮出来的一刻“哗”地被释放,“真正有意义的‘行为艺术只有到这时候才真的开始,他的死亡则是这场‘行为艺术的完成”e。都市人的需要和艺术家的期望最终背道而驰,暴力血腥释放后,世界还是一片茫然混沌。男艺术家的死亡是出乎意料的,也是无可避免的,在他死亡的时候作者才赋予他名字,借女艺术家之口喊出了“大维”,“大维”既是他的名字,同时也是他的作品。而女艺术家的嘶吼则宣告了启蒙运动的失败。当她绝望地喊着:“全都是流氓,全都是坏蛋,全都是畜生”,验证了启蒙者的自我动摇和质疑。她变相认可了都市人群的不可拯救性,也就否定了对人性启蒙的价值和意义。
小说最后,承载着两位艺术家启蒙理念的染料和男艺术家殉难的鲜血都流向了下水道,成了被这座城市遗弃的垃圾。这是个泥沙俱下的地方,但也是这个城市里唯一自由之处,不知所起不知所終,流入之物成为流动的生命,也许启蒙之花不会凋零。
四、结语
作家李锐没有按照固有模式,通过刻意制造城乡文化碰撞来展现冲突,而是将一个活生生的都市图景蓦地呈现,把前现代的思想和后现代的文明放在一起进行对话,就给人不加防范的神经压迫。冲突从一开始就存在,直到结局仍是紧张,在冲突中给人反思。
“苍曰灵威仰,赤曰赤漂怒,黄曰含枢,白曰白扭矩,黑曰叶光纪”,这句话出自《广雅·释天》,是写阴阳家如何描述宇宙模式。他们认为青、赤、黄、黑、白五帝各占一方,五方汇集,构成天地万物。而《颜色》中几乎包含了所有的五色,红色的小芳,黄色的玉明,黑白色的启蒙艺术家,杂糅铺陈,这样的写作巧思,构成了这样一篇世俗又典雅的都市寓言,其中无声传达的是李锐独特又寓意深厚的创作思考。
a 朱玲:《色彩:中国文化的泛修辞符号》,《芜湖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1年第3卷第4期,第53页。
b 徐德明:《乡下人的记忆与城市的冲突——论新世纪乡下人进城小说》,《文艺争鸣·新世纪文学研究》2007年第4期。
c 张豫:《试论消费文化与广告传播——从符号学角度看广告的社会影响》,中国人民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
d 孙秋英、焦艳娜:《纯色·彩色·本色——解读李锐短篇小说〈颜色〉》,《语文学刊》2010年第2期,第11页。
e 梁吉:《城市生存场景的颜色剖析——读李锐短篇小说〈颜色〉》,《文本研究》2008年第1期,第137页。
基金项目: 本文是江苏省中小学教学研究第十二期立项课题《高中语文品质课堂的建构与实践研究(2017JK12-L019)》研究成果
作 者: 王文彤,扬州大学文学院硕士,南京市宁海中学中小学二级语文教师。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