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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寂静穿过夜空

2021-09-25砚喜

花火彩版B 2021年7期
关键词:孩子

砚喜

你问我死后会去哪里有没有人爱你。

——题记

楔子·绝响

大雪掩埋了整个S城。

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了凌晨四点的寂静,同时响起的还有警笛声。被惊醒的居民纷纷开灯从窗户往外看,然而除了茫茫白雪,什么都看不见。

下坠过程丝毫不像电视剧里演的慢镜头,会给你超长待机时间去回想自己的一生——爱的,恨的,怨的,在意的。

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雪地里,那是生命最后的绝响。

起初连痛也感觉不到,又怎么去感受那些毫不重要的情绪?

他这一生并不顺遂。听母亲说,算命先生曾说他命里总有贵人相助,这倒没错,这短暂的一生连大的病痛也不曾有过。

这一切在他二十八岁的年纪戛然而止。

大雪纷纷扬扬,警车、救护车陆续到位,有人贴心地给躺在雪地里的他拿来大棉衣盖着。

可是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了。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泥土。

——那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

壹·关于阮寻

阮寻觉得可能自己撞邪了。他的车子连续三次在同一个地方爆胎,且都在胎皮上发现了一枚细小的钢针。这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

所以他报了警,没想到出警人是阿赞。

这个年轻人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说是出警,却连制服也没穿。不过在S城这个小城市,穿不穿无所谓。

阿赞用脚踢了踢瘪了的轮胎,打个哈欠:“这点儿小事,报啥警?”

“这都第三次了。”阮寻很无奈。

阿赞打开后备厢,搬出工具箱,这是打算自己上手了。阮寻最不喜欢干这些活,跟根柱子一样站在一边。

“你几天没睡觉了啊?有大案子?”他看着这个年轻警察的后脑勺,头发纠结成团不说,竟然还几根白发,他忍住没伸手去拔。

“有大案才好呢,应付那帮阿叔、阿嫂的三角关系够让老子几天睡不了觉了!”阿赞三两下把轮胎卸下来,弄了一身沙子,“你一大早去哪儿了?蹭了这么多泥沙。”

“昨晚幼儿园去海边聚餐烧烤,开了我的車。”阮寻蹲在旁边递工具。

不过一会工夫,轮胎就换好了。

“下次别走这条路。这段时间这里不太平,有些小子专门等着逮人。等我忙完,就把那帮小子逮住松松筋骨!”阿赞交代完就走,走了几步又忽然回头,笑容满面道,“阿寻,今晚我想吃小黄鱼。”

阮寻连个“好”字都来不及说,就看着他开着车“呜”的一声飙走了,喂了他一嘴的尾气。

阮寻晚上做了三菜一汤,包括香煎小黄鱼、香酥排骨、鸡蛋肉丸汤。他端坐在桌前等着,墙面的时钟指针指向七点时,门便响了。阿赞一边接电话一边把鞋子往玄关一脱,大大咧咧坐下来,手也不洗,伸手就拈了一条小黄鱼吃,连刺也不吐。

“失踪四十八小时才来报案?脑子进水不啦!”他挂了电话,又喝了一碗汤,阮寻看着都觉得烫嘴,都才起锅呢。

“什么?”阿赞忽然抬头看了看阮寻,声音压低了些,“你先登记情况,我马上回所里。”

阮寻十分敏锐地问:“怎么了?”

“一个孩子失踪了,五岁。”阿赞想了想,还是说了,“是蓓蕾班的,小朋友叫罗松松。”

阮寻愣住,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喃喃道:“周五……还在学校呢……”

阿赞叹口气,站起来:“但愿只是贪玩。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孩子。到时候可能会叫你过去问话。”

阮寻没说话,但脸色也不好看。他拿出饭盒给阿赞装饭菜,将阿赞送到门口才说:“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失踪的?”

“阿A讲报案人是现在才报警,但孩子是周五晚上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说是以为孩子去了隔壁小区外婆家。”阿赞看他一脸不好,突然笑嘻嘻地说,“如果找不到,到时候还有你这狗鼻子呢。”

阮寻一愣,然后脸色一冷:“我又不是狗。”

虽说不是狗,阿赞却还是伸手像摸狗一样摸摸他的头,大笑几声摔门走了。

S城正值入夏,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及月桂的花香,阿赞鬼始神差地停下车看看五楼的灯光,又看看座位旁的饭盒,微微一笑。

是什么时候和阮寻认识的呢?

大约是五年前吧。当时,身无分文的阮寻,穿得跟个乞丐似的,被人当成偷拍狂送到了派出所。问讯的人也是阿赞。他这个人爆脾气,听说是偷拍女生裙底风光,又看他衣着褴褛,头发乱得像鸡窝似的,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都还没问话,就先把他揍了一顿。揍完了再问,又把人揍了一顿,因为这人辩白偷拍狂另有其人,只要让他用鼻子闻一闻就可以找到真犯人。

瞧瞧,哪有这么戏耍人的?

阿赞揍完了,看着鼻青脸肿的阮寻也不太好意思,勉为其难地让他闻。

一个大男人像只狗一样,凑到你身前嗅,怎么看都比较奇怪。可还就是神了奇了,真就让他找着了。

没想到第二天又在派出所门口看到了阮寻。

接连几天,像只狗一样待在门口,赶也赶不走,看起来也有些可怜。

于是他就招招手,带阮寻去吃了一顿饭,理了个发,居然还人模狗样的。

他这个人少有戒心,只觉得人挺可怜,自己一人独居多年,反正也有空房间,就让人住进去了。同事让他提防点儿,他怼道,老子是警察,怕个球呢。

后来才知道阮寻的学历也高,性格更是谦和礼貌,经他周旋,便在幼儿园找了份幼师工作,一工作就是五年。

但阮寻的过去始终是迷。

阿赞从不过问。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个人都有秘密。

贰·失踪

五岁孩童失踪,在当天就上了电视。一开始说孩子可能独自进了山,于是救援队组织了搜山,阮寻也参与其中。可惜一无所获。后来又获得线索,说孩子曾在海边出现,走访一圈,又是白忙活一场。之后,案件正式成立专案组,阿赞牵头,忙起来又是没日没夜。

一周后阮寻去送换洗衣服,见到阿赞差点儿没认出来。他正被一男一女拉扯着,女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责备警察无用,男的嚷着要上电视台说警察不办事儿。

饶是阿赞这样没耐心的人,此时也只能由着他们闹。

阮寻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酒味,不由得皱起眉,远远地站住了。

等到同事们把阿赞解救出来,他才走过去。阿赞捏着被扯掉的一撮头发,有些愤愤地说:“阿寻,你真讲义气……”

阮寻捏着鼻子,一手把饭盒、衣物递过去,离阿赞远远的。

他原本就鼻子灵,现在阿赞身上的味道真的挺一言难尽。阿赞却难得有了捉弄的心思,长臂一揽就把阮寻抓过来,按着他的头好一顿揉,几天积压的压力顿感消失了不少,莫名就觉得难怪有人要养宠物呢,还真是挺解压的。

那头教训过了那对夫妇,才让他们离开。那个男人却站住了,看了几眼阮寻,忽然指着他:“你,我见过你……”

阮寻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丑态百出的男人。

“你,就是你嘛。天天在我家门前转悠的人就是你吧?我的孩子就是你带走的吧?”

阿赞回头看阮寻。

阮寻淡淡解释:“罗先生,我是罗松松的班主任,我去您家里家访过的。”

妇女也在旁边拉扯,不好意思地陪笑:“阮老师对不起啊,他喝多了……”

“喝多了?”阮尋眯眯眼睛,转过身对阿赞说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叫我来问问孩子的事吗?我今天特地来了一趟,关于孩子,我有点儿事情想说,和他父母有关。”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这对夫妇一眼:“松松身上一直有伤,我之所以家访,也是因为这个……”

阿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案件会急转直下。他阴沉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隔着玻璃看着小房子里那对夫妇在互相指责、谩骂,要不是是在派出所,还能打起来。后来他干脆连饭也没吃,带着阮寻开车去了罗松松的家。再回来时,两个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

饶是阿赞,经手那么的案子,这次却在走访邻居时,见识到了人性最大的恶。

“才五岁的孩子呀,大冬天的就让孩子打着赤脚站在雪地里。”

“三岁的时候因为妈妈打麻将没管他,一头栽到了一楼,连医院也没有去。”

“爸爸回来后,就更没好日子了。”

阿赞一脚踩了刹车,下了车,靠在车上烦躁地吸了一支烟,等烟味散了才回车。

阮寻看着他,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阿赞沉着脸没说话,他一直看着窗外,半晌才淡淡地问:“这样的人会不会连自己的孩子也杀?”

阮寻一愣,摇摇头:“父母始终是父母,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阿赞,你是警察,这种话不应该说。”

“一个五岁的孩子被暴打虐待,他该有多害怕……”

“所以……所以也许他只是躲起来了,不想让我们大人找到他。”

阿赞笑笑:“才五岁。五岁的孩子,是那种,爸妈再打他,他也想拼命爱爸妈的年纪。”

阿赞启动车子,朝前面布满浓雾的大路驶去。

夏天似乎姗姗来迟,已是六月间,晚风才微微有些躁热。喝得醉熏熏的男人东倒西歪地朝家走,看着天边滚滚的黑云,心想,又得有一场大雨了。

他靠着墙,摸出一包劣质烟,却发现打火机不见了。正在骂娘的时候,突然一束火送到了跟前。那微弱的火光后面,是一张好看的年轻的脸。

男人一愣,居然是白天见过的。

要说见过,男人觉得不是,又偏偏长得一样。可是白日里的那个,斯文内敛,看起来被冒犯了也不会怎么样,所以他觉得娘里娘气的。但这个,目光冷澈,嘴角微勾。他居然在笑,那种浮于皮肤表面的笑,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你……”他的声音居然有一丝颤抖,本能地想离这个年轻人远一些。

“你见过地狱吗?”年轻人的声音很温柔,然后他笑了。

也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来野猫厮杀的声音,惨烈而瘆人。

叁·凶杀

月底有一部好电影上线,是阿赞最喜欢的航空影片,阮寻在早课期间用手机买了两张电影票。

下午又有两个家长来办理休学。这已经是最近幼儿园的常态了,都是因为罗松松失踪案导致的连锁反应。幼儿园加强了警戒,也调来了辅警把控上学和放学的安全。

但这依然没有缓解家长们的焦虑。

阮寻说服不了两位家长,只好请来园长。

“前阵子新闻上不是说有人跑进学校伤害孩子嘛,你看现在咱们学校又有孩子失踪了……”

“可不是。做父母的,万一孩子有个什么……。”

阮寻无奈地看看园长,园长叹了一口气,只能点头同意。

下午两个中班就整合成了一个班,老师自然也就无需那么多。阮寻干脆就请了假,提前给阿赞打电话,说一起看电影,也就两小时。

“你哪怕就是不看,也能在电影院睡两小时。”

阿赞在那边笑,答应得爽快:“行。那我偷偷开溜。”

这是阮寻经常对阿赞使用的招数,每次知道阿赞焦头烂额的时候,阮寻总能偷来两个小时给他。

但是这次阿赞失约了。

那天,阮寻一个人坐在电影院,看着大屏幕上对他来讲索然无味的剧情。

同一时间,阿赞在前往电影院的路上接到电话,猛打方向盘,按原路返回。

S城发生了凶杀案,是十年来第一桩。案子惊动了上头。凶杀案的受害者和儿童失踪案的孩子是父子关系,两件案子有无关联,又得重新排查。

老实说,阿赞看到凶案现场时说不心惊是假的。现场是受害者家中,夫妻长期分居,孩子失踪后,妻子一直住在娘家,是因为要回家拿衣服才发现了丈夫受害,已死亡多日。尸检结果很快出来,受害者四肢骨折,喉咙被灌进了除草剂,五脏六腑都重度灼伤。

阿赞独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脚前方的白粉痕迹,仿佛看到受害者在挣扎,在求救。地板上有着指甲抓出的丝丝血痕,他走的时候应该很痛苦,又怨恨。

他在看着什么呢?

阿赞后背忽然一凉。

他意识到,凶手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受害者慢慢咽气的。

这是一起非常恶劣的凶杀案。

下午局里召开紧急会议,出席的还有上头专门派下来的犯罪侧写专家。阿赞并不喜欢,他觉得查案嘛,摸着线索往死里查,罪犯总会有马脚露出来的。所谓的侧写专家,凭着作案手法、现场布置、犯罪特征等勾画出犯人的犯罪心态,从而推断出其性别、年龄,甚至是职业背景、外貌特征等。这不就和阮寻当初说能够用鼻子闻到犯人一样挺悬的吗?

尤其是听到他说两起案件的犯人是同一个人的时候,阿赞哈哈地笑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阿赞有些挑畔地敲敲桌子:“怎么可能呢?一个是儿童失踪案,另一个是凶杀案,仅仅因为受害者是父子关系,就推断出凶手是同一个人?”

“从犯罪学上来讲,孩子生还的可能性已经低于百分之五十。”

阿赞一愣,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站起来道:“你是哪里的狗屁专家?要你来,我还不如让阿寻来!我们阿寻鼻子一问,说不定连犯人的味道都闻得出来!你在这里乱说一通,就得出两起案子是同一个犯人的结论,其他啥也没有?”

那人居然没生气,只是淡淡一笑:“同志,你先冷静一下。我还没说完呢。兇手的犯罪手法相当凶残,而且头脑十分冷静,甚至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你们有两次获得孩子行踪,但是都一无所获,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犯人可能在幼时受过家庭虐待或曾被父母抛弃,因罗松松受到虐待而激发了杀人动机。性别倾向于男性。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岁,性格在外人看来谦和温顺,并且十分招小孩子喜欢,职业可能是老师或幼师。孩子和家长对这两种身份是完全没有戒心的。”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阿赞怒视回去:“看老子干吗?”

其他人又齐刷刷低头。

有个不怕死的说:“阿赞,阿寻他……”

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秒懂。

阿赞也是。

“关阿寻什么事?照你们说,那全S城的老师都有嫌疑?性格好的人,老子上街一抓一大把……”

“阿赞,大家都在讨论案情。你别代入私人感情成吗?再说了,大家只是推测。再说了,对于阿寻,你又了解多少……”

话没说完。

因为阿赞手一撑,跃过桌子,直接一拳放倒了对方。

阮寻是一天后才知道阿赞被停职的。他下班后回到家,看见满地的烟头,阿赞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睡大觉,啤酒空了四五瓶。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阿赞是没有时间回家的。

所以阮寻不用询问,就猜到了什么。

阮寻什么也没有说,给阿赞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对他来说,这样反而好些,最起码有时间睡觉了。

等汤的时候,阿赞靠在餐台边和阿寻聊天,边拿起旁边的电影海报看。

“阿寻,上次的电影好看吗?”

阮寻看看阿赞指的影片,摇头:“我没看完。实在不好看。不过小礼物倒是挺精致的。”阮寻指指报纸上的飞机模型照片,“我忘在学校了,下次给你带过来。”

阿赞嘿嘿一笑:“那下次我陪你看你喜欢看的。不如就今天吧。”

阮寻看他一眼,笑了:“算了吧,这又不是第一次停你的职,你哪有闲下来过?”

这话说得……

阿赞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眼角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他看着阿寻忙碌的背影,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然后问道:“阿寻,你老家是哪里啊?”

“江南那边。”

“你不想家吗?”

阮寻看他一眼,笑了笑:“我父母都不在老家了,只有一栋空房子。不过我奶奶还在。”

“阿寻,你还是太善良了,这样容易让人欺负。”阿赞想到今天局里的人说的话,就气得牙痒痒。

“不是有你在吗?”阮寻朝他笑道,摆出最后一道菜,是他拿手的香煎小黄鱼,但有些糊了。

一周后,孩子找到了。准确地说,是在有摄像头的地方,看到了孩子的踪影。孩子是独自一人,出现在了海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汽水。

通过监控排查,孩子一直走向海边,最后失去了踪迹。

警察根据路线包抄寻找,最后在一处礁石下发现了孩子掉落的一只鞋和一个飞机玩具。鞋子上沾有少量血迹。经过现场鉴定和现场还原,推断出孩子可能是爬上礁石时,失足掉进海里。

生还的希望太小,大家只是希望能够找到这个孩子的身体。那样也叫孩子回家了。持续打捞三天,一无所获。

案子可以结了。

阿赞呆呆地看着同事送过来的证物照片,带血的鞋子,孩子最后出现的镜头截取,空的汽水瓶,掉落的飞机模型,心脏处冷风呼啦啦地吹过。

夏季结束了,下午便有秋雨来袭的阵势。

肆·圈套

阮寻要离开S城的事情,发生在冬天。

阿赞虽然恢复了职位,局里却没有再让他插手案子。阮寻自然是被当成嫌疑人接受过问询,虽然最后解除了嫌疑。由于凶手没再犯案,案子也变成了无头案。

阮寻告诉阿赞,他已经辞职,打算离开S城回家乡。他想回去看看奶奶,想陪奶奶过年。

阿赞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所以他连挽留的话都没有说。他又不会煮饭,所以只好请阮寻吃了最后一顿饭。在等排位的时候,阮寻去对面超市买烟,他看着阮寻走出超市,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孩跑过来,接着撞到他,他手里的水就这样全倒在了阮寻的包上。

阿赞赶紧拍打,然后拉开拉链,想看看衣服是不是被打湿了,却在那一刻僵住。

他木然抬起头,看向向他走来的阮寻。冬日阳光洒在这个瘦削的年轻人的身上,阿赞却觉得毫无暖意。

他心里一片冰凉。

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不过倾刻间地上便覆盖了一层白雪。

夜深人静,在一栋居民大楼里,却传来了脚步声。

一层层拾阶而上,然后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寒风呼啸而来。

阮寻晃了晃身体,然后踏出步子,忽然笑了,声音略有些沙哑:“啊,这个游戏结束得太快了。是不是,阿赞?”

他的身后,慢慢走出一直跟着他的阿赞。

“你果然没有上车。”阿赞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十分陌生。那个孩子真是无意撞到他,他拉開阮寻的行李包却看到了小孩的衣服。几乎不需要任何推断。所以他先行离开,不久就看到阮寻从车站入口出来。他跟了他一天,以为没被发现,但是果然如侧写专家所说,他具有非常人的反侦查意识。

阮寻是故意的。

“你不也一直跟着我吗?我本来还以为我可以顺利把孩子带走的。”阮寻转过身,看向他。

现在的阮寻,眉目不再谦和,笑容不再温顺。他眉目薄凉,敛去了所有的温暖,冷冷地看着阿赞。

这不是阮寻……阿赞并不想承认。

“你可是警察呢。老鼠在你的窝里藏了那么久,才找到……”阮寻朝他走过来。

但下一秒,阮寻就站住了,因为阿赞拔出了枪对准他。

阮寻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很快又消失了。

他站住了没再动。

“当初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如果你不跟着我,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开枪。”阿赞咬着牙,狠不得上前撕碎这个人。

恨是真的,悔也是真的。

巴不得从不认识这么个人。

阮寻冷冷一笑,那种冷笑,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冰雪,让人不由得一阵哆嗦。然后他慢慢地退后,阿赞看看他的身后,脸色微微一变。

“你想干什么?”

阮寻没说话,但也没有停下来,直到在天台边缘站定。耳边是猎猎风声,衣角翻飞,他取下眼镜,一下便看不清阿赞了。

“阿赞。”阮寻站着,却有些摇摇晃晃。

“阿赞。”他又喊了一次那个名字。

面前那个男人的枪始终没有移动半分,眼神偶有闪烁,但依然坚毅。那种凌厉的目光,阮寻见过一次,是有次抓抢劫犯的时候,那时候他腹部受伤,阮寻在医院陪了他整整一个星期。这次没有他,谁会陪着阿赞呢?

他叹息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杀人……”

“他是人吗?不过是垃圾而已。”

阿赞目瞪口呆。

“你是不是想说我变态?”阮寻反问。

“孩子在哪里?”阿赞没理他,再次问道。

孩子啊……“孩子”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的两个字了。

“我没见过我父亲,我妈妈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我五岁那年,很欢喜地跟妈妈去街上看表演。可是我忽然找不到她了。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聪明,有过人的记忆力。但我妈妈平时太忙了,根本注意不到我有什么优点。所以我很快找到她了。”阮寻忽然停止说话。他的目光有些空洞,像是穿过阿赞,穿过夜空,穿过时光。

记忆里,他才五岁,小小的他穿过拥挤的陌生人群。那时候他并不害怕。因为他闻得到妈妈的味道,他记得眼角闪过妈妈的身影。他永远不会跟丢妈妈。

所以他轻易就在远离人群的寂静处看见了妈妈。

妈妈和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确定这次不会再跟上来了吧?”

“不会了,不会了。他……他正看得入迷呢。”

哦。原来妈妈并不是粗心大意。只是因为不想要他而已。原因是——我光是看着这个孩子就觉得厌恶。他也是那时才明白,不是世上所有妈妈都疼爱孩子。他只是她寻找自己的人生的绊脚石。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至今仍然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他被送到老家,由奶奶抚养。他将自己掩饰得弱小,温顺,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但那恰恰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一直到他来了S城,认识了阿赞。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对不起,阿赞,五年前那天,我闻你的时候,闻到了妈妈的味道……我舍不得走。”

不仅是五岁,长大后,仍然向往妈妈的味道。

“阿赞,记住了,孩子在……还有,我不叫阮寻,我叫……”

风声掩盖了一切以及结局。

伍·墓碑

阿赞最近太忙了,从失踪案和凶杀案结了后,他几乎就没有回过家——如果那还算是个家的话。曾经他回去就有灯光,有烟火气,有人拿着锅铲等在厨房问他今天吃什么。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阮寻走的时候,收拾了关于他的一切,干净得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又是他预谋的。

他年底的时候,回了一趟老家,去看望老父亲。那个曾经动不动就向他和母亲挥起拳头和棍棒的父亲老了,打不动了,骂不动了,但是也温情不起来了。

他说过,他不追究阮寻从哪里来,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他的秘密是父亲。

他的过去,从未对阮寻说起,阮寻也从未问起。他们就像旅途相遇的两个清清白白的人,不问过往,不谈未来,相伴着前行,忽然半路就失散了。

没有一丝痕迹。

阮寻的葬礼是他亲手办的,简单得只有他一个人出席。

阮寻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只有他。

墓碑上写的是阮寻的名字,他是有真名的,可是不重要了。他来这里,只是想做阮寻。

孩子最后也找到了,是在新开的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旁,毫发无损,甚至干净得过分。眼里没有惊惧害怕,手里还抱着新出的限量版机器人。

孩子天真地问:“阮老师呢?他说还要带我去坐飞机的。”

“但那个飞机玩具我很喜欢的,阮老师非要藏起来。”

被阮寻故意扔在了犯罪现场。

孩子五岁了,记得发生的一切。

周五他挨了打,还被打发出去买酒。在超市门外,遇到了刚好从海边聚餐回来的阮老师。他很饿,阮老师给他买了很多吃的。他身上的伤,阮老师给他擦了药。阮老师送他回家,他却在楼下拉住了阮老师的手。他害怕走进那个家。他哭着求阮老师带他走。

“松松,我们来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吧。”

“你要学会自己藏起来,任何人都不能找到你。但是无论你在哪里,老师都会找到你。因为老师的鼻子特别灵。”

阮老师很温柔。但他很少笑。

“老师肯定有难过的事情。我努力地逗他笑,他都不笑。”

阿赞坐在阮寻的墓前哭了一场。他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心痛不已。

其实一开始,阮寻就在说服自己,也许孩子想逃走,所以就算了,不要再找了。可是没办法,这个孩子还有父母,始终要被找到的。要是找到了,又还是要回到那样的人身边。

这种伤害不论持续到什么时候,孩子都没有未来可言。

为什么呢?因为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你真傻啊。”阿赞说。

罗松松被收养的那天,阿赞亲自将他送过去。收养他的是一对年过四十的夫妇,知道罗松松的遭遇,所以收养后并不准备待在S城,而是打算远走他乡。

“我们会带孩子回我们老家,在江南那边。学校也给孩子联系好了。”

江南吗?阿赞心里一动。

他没想过自己收留孩子,自己都没结婚呢,也没有阮寻有耐心。

往后几年,阿赞的邮箱也会收到孩子发来的照片,照片上,孩子笑得绚烂无比。

阿赞偶尔会回信。

但是从2020年5月起,孩子再也没有收到过阿赞的回信。

2020年4月,阿赞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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