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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乡下的“土猪”,学会了敬畏城里的白菜

2021-09-25刘娜

知音海外版(上半月) 2021年8期
关键词:土猪自卑白菜

刘娜

从我个人的成长,谈谈对“土猪拱白菜”事件的看法。

乡下的土妞

我出生在河南一个三乡交界的小村。

从我们家,到村小学,有三里地。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读小学时,整个乡土中国都是粗粝而落后的,满眼都是低矮的砖瓦房,家家都是木门木窗破院子。

对于我们这些除了去乡里赶集,连城里都没有去过的小屁孩来说,能吃饱饭,穿暖衣,有书读,觉得人生已然抵达高光时刻。

所以,整个小学阶段,我没有一点贫富观念和心理落差:

我穿的确良布衫,他们也穿的确良布衫;我穿方口布鞋,他们也穿方口布鞋;

我吃馒头配咸菜,他们也吃这两样;我放学回来就跑到沟里河里,给牛给猪割草,他们比我跑得还快,割得比我还多;

我背着我妈在缝纫机上,给我用花布条做的荷叶书包,他们也背着他们妈用碎布条子,做的五彩斑斓的布兜;

我早晚自习用我爸给我做的煤油灯,两个鼻孔被熏得都是黑乎乎的油烟,他们一个个也都被熏成大花脸……

没有分别,就没有羞耻。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迈着大脚丫子穿梭于村头、田间、河沟、坟场和学校,盲目自信地认为:

全世界,都和我们村一样。

全世界最有文化的人,大概都长得像村小学校长;全世界最有钱的人,肯定是乡供销社社长。

但,这种井底之蛙的愚昧,很快就随着我们大脚丫子行走半径的扩大,被击得粉碎——

12岁时,我到乡中读书。

乡中的孩子,绝大部分都和我一样,来自兄弟姊妹多个的家庭,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穿着姐姐或哥哥的旧衣裳,用香皂洗脸,用洗衣粉洗头发,用搪瓷缸子吃饭,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着乡食堂里,因用碱过量满是黄斑的大馒头。

只有极少一部分同学,和我们不同。

这极少一部分同学,来自镇上,父母要么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要么是乡派出所的警察,要么是各个学校的老师。

我记得,我当时的同桌,是我们学校电工的女儿。

她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对我也好。

我初中第一次来月经时,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发现时已经弄脏了裤子,吓得想哭。

她果断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系在我的腰上,挽着我的胳膊去厕所换卫生纸。

但,她对我的好,并没有换来我对她的不设防。

她越对我好,越让我在比较中,看见自己不够好。

尤其是,当她告诉我,洗脸要用洗面奶,洗头发要用洗发膏时,我更觉得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如今想来,她不过是说出自己生活的日常,而我却认定她在嘲笑我粗鄙。

所以,那时,我玩得最好的女同学,仍然都是来自村上的孩子。

我们天然相通,气味相投,心心相印。

我们在味道极重的厕所门口的路灯下挑灯夜读,睡在老鼠到处乱窜的大通铺上,吃着从家里拿来的辣椒酱和芝麻盐,周末的下午骑着锈迹斑斑的二八自行车,有说有笑地沿着乡间的小路,回到十多里外的家。

大概从那时起,我就深谙一个道理:

我們虽然对异类充满好奇,但只会在同类面前感到放松。

15岁时,我去了我们县最好的高中。

我第一次在学校小食堂里,吃到了热干面、馄饨和米线。

也第一次知道,在馒头和青菜面条之外,这世上原来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都被称作“食物”。

我甚至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真有红绿灯这种东西。

“绿灯行,红灯停,黄灯亮了等一等”,原来是城市人的标配,不仅仅出现在儿歌里。

高中时,班里不少同学,家都在县城,他们的父母是各行各业的职工。

如今看来,他们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但在当时,他们被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称之为“城里的”。

我先后几个同桌,都是城里的。

她们穿着好看的裙子,身上带着好闻的香味,做事总是不慌不忙,有条有理。

其中有个同桌,对我特别好,她总爱从家里拿来苹果、火腿肠、巧克力这些小零食给我吃。

“我妈说,再不吃,就过期了,吃不完,以后就不给我买了,你帮我吃点。”她眼睛笑成月牙,温柔地说。

那是我第一次吃巧克力,有点苦。

这苦,更像是一个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知道的农民之女,内心的拧巴和苦涩。

我不知道如何排解这种拧巴和苦涩,就想当然地认为,是我那温柔的女同桌,带给我的。

所在,我一边接受着她的恩惠,一边又在她面前伪装得特别自负。

多年后,我大学毕业,在外工作多年,回到故乡,和她相逢。

她留在县城父母身边工作。

谈及旧事,我提到她总是给我带好吃的。

她笑着说:“你知道吗,当时你就有一米六三那么高了,但瘦骨嶙峋的,肩胛骨的骨头翘很高,你学习那么用功,我真怕你营养不良晕倒……”

那一刻,县城十字路口的车流和人流快速后退,唯有她圆圆的笑脸,在我模糊的双眼里,幻化成几个人,又重叠成一人。

她一直都是那么好。

只是我多年后,我才知道。

城里的白菜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背着编织袋,坐上绿皮火车,逃离贫困故乡。我们宿舍7个姑娘,两个来自城市,5个来自农村。来自城市的两个,都是独生子女。她们每次被父母开车送到学校,都会带整箱子的零食,和我们分享。

睡在我下铺的那个姑娘,长得温柔可爱。她会给我们讲她父母的爱情故事,也会和我们说她跟随军医父亲,几次转学的心路历程,以及她暗恋过的男孩子。

她毫无保留的分享,让睡在上铺的我,在震撼之中,体会到一种叫“坦荡”的力量。

那是为了掩盖自卑故作高傲,为了遮掩贫困故作冷漠,为了证明优秀而活在分裂中的我,不曾拥有的力量。那是一个长期生活在舒展环境里的孩子,在父母温柔而平和的爱里,对自我的深度接纳后,对周围天然信赖的力量。

第一次,我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想要拥有她那样的力量。

我想当一个可以真诚地向别人打开自己,准确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安然和自己的缺点与忧伤坦然相处的姑娘。

我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些孩子,天然就拥有的东西。

出生于这个世界的我,必须从苦涩和拧巴里,自卑和孤傲里,分裂和对抗里,挣脱出来,才能向那个世界,一步步靠近。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市工作。

如父辈期许的那样,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公家的饭。

然后,我嫁给了一个城里长大的男人,生了一个城里的孩子。

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土猪”,如愿摘到了两棵城里的白菜。

但,多少个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日子,我看到我的咸鱼老公,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温和地给我们家的鹦鹉投食,哼着小曲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水。

而我那明显继承了他爸咸鱼体质的孩子,吃着零食,打着游戏,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打死也不想再多看一页课本,风风火火地约上一帮熊孩子,没心没肺地在小区里疯玩。

只有我像个停不下來的陀螺一样,又是读书考证,又是打扫卫生,又是做饭洗衣,一刻也不允许自己闲下来。

甚至,因看不惯男人和孩子的悠闲,我忍不住一次次牢骚抱怨发脾气时,一股悲凉的反思就涌上心头:

贫穷和奋斗刻在我骨子里的不安全感,和必须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有用的焦虑感,从来就不曾远离过我。

这是一个出身底层的孩子,身上的血液,心中的魔咒。哪怕,我已经在城市扎根很多年。

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羡慕家里这两棵城里的白菜——我的男人和孩子:

他们对生活如此满意,对当下如此满足,对自我如此接纳,对周围的一切如此温柔平和。

他们极少和人比较,也从不妒忌他人,他们不是活在目标和执念里,他们活在生活和当下本身。

我问自己:

不断破局的我,和坦然随和的他们,孰优孰劣?

我思来想去,最终不得不承认:

没有优劣高低,我们生而不同。

我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

我经历的他们未曾经历过,他们拥抱的我也未曾共鸣过。

我不必拿自己的标准,苛责他们,他们也从未拿自己的那套,否定过我。

不同的出身,造成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历,带来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受,形成不同的见识;不同的见识,指导不同的行动。尊重这种不同,或许是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和解之路。

我从乡村来到城市,从贫困来到安稳,从自卑走向自信,最终的使命,不就是为了找到那个终于知道“他人不同于我,世界是参差不齐”的自己吗?!

为了找到这样的自己,我这只不愿认命的“土猪”,竟然用了30多年。

朝你奋斗的目标,追赶而去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大城市的白菜。”这句话,让衡水中学高三学生张锡峰,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这两天,铺天盖地的质疑声和谩骂声,犹如夏天的暴风骤雨,向即将参加高考的他,砸来。

有人质疑他面目狰狞。

有人嘲笑他心理扭曲。

还有人从他出发,开始抨击整个衡水模式。

我看了他整个演讲的完整视频。

在那个10分钟左右的视频里,我从他有点浮夸但也不失真诚的演讲里,看见了很多人的影子。

包括曾经的我自己。

张锡峰出身于河北省农村,是农民的孩子。

他小学时,和我一样,认为身边人的样子,就是世界的样子。

他的英语老师,是教语文的。

他中学时,离开家乡,到了城里,因不会说普通话,体育课投错球,没有上过辅导班,从未旅过游出过国门而自卑羞愧。

他身边那些生而不凡又大方从容的城里的孩子,让他看到自己的匮乏和悲哀。

而那些出身比他好,还比他更努力的孩子,让他在感到不公的同时,更加恐慌不安。

“城里富人家的孩子,不只是那些不思进取、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他们好多往往比你更加努力。

“而他们的眼界、格局、素养和知识储备、家庭背景,都要比你好上千万倍,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陷入了迷茫和悲观。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奋起直追。

他考上了衡水中学,他要用苦读和奋斗改命:

“那些批评衡水高中的人,你见过衡中高三五点半时候的样子吗?

“你以为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奔向操场,一边奔跑一边呼喊,是假装吗?是作秀吗?我们是为了改命啊!”

他情绪激动地喊出了这段话,然后说出了整个演讲中,最有争议也火爆全网的那句:

“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大城市里的白菜。”

这句鸡血和对立起飞,粗俗和仇恨共舞的话,是整个演讲的败笔。

我听了也极其不适。

但扪心自问,我们每个人,尤其是出身农村的人,成长艰辛的人,苦苦改命的人,谁在17岁时没有说过偏激而荒唐的话?

谁在青春年少时,没有行走在极端的刀尖上,怀揣着孱弱的自尊心,说着似是而非的假大空,来安抚前途一片渺茫的自己?

我不赞同张锡峰那句话,但我仍钦佩他整个演讲中,展露的勤奋和勇气。

我也觉得他未必有我小时候苦,但我能理解他身为一个穷孩子,必然要走过的拧巴和狰狞。

我们,我们这些大人,已经30岁、40岁甚至50岁的大人,没有必要揪住一个少年演讲中的一句瑕疵不放,进而对他进行如此猛烈的人身攻击。

不管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是节目组的故意为之。

就像我们不能拿今天的成熟,去否定自己昨天的幼稚一样。

我们也不必拿今天的智识,去扼杀那个渴望用奋斗改命的少年。

所以,40岁的我,想对17岁的少年说:

朝着你所奋斗的目标,一路追赶而去。

什么都别想,也别管网上那些或好或坏的质疑。

每年的6月,属于你,属于所有奋斗的孩子,属于每个努力改命的人。

当你走出农村,走出贫困,走出偏激,走出拧巴,走出分裂,走上更远的路,遇见更好的人,也会遇见更辽阔的自己。

届时,你会懂得,比较源于自卑,偏激源自对抗,激愤源自分裂,而平和与尊重,却源自成长的馈赠。

一个成长足够的人,喊出的不再是鸡血和口号,看见的不再是仇恨和对立,联想的不再是土猪和白菜。

他更愿意看见一个个真实立体的人。

一个个有别于“我”,但也活在各自处境的人。

一个个不同于我,但也有着悲欢离合的人。

一个个如沙砾般渺小,但也如弥山般独特的人。

一个个不是“我”,但需要我以善良之心,对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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