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图(节选)
2021-09-24芥川龙之介
[日]芥川龙之介
十七
大概是靠近午夜的时刻了吧。笼罩着树林、泉水的暗夜,鸦雀无声,万籁俱寂,人们连呼吸声似乎都没有了,只有夜风发出微弱的声音,一阵阵送来松明的烟味儿。老爷先是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种难以想象的景象,过了一会儿把膝盖向前挪了挪,尖声喊道:“良秀!”
良秀好像回答了些什么,但除了哝哝唧唧的声音,我什么也没有听清。
“良秀,今天夜里我按你的意思,把车子点起火来给你看看!”
老爷这么说,向他左近几个人看了一眼,说不定也是我多心,那时我看到老爷和他旁边的什么人,互相会意地微笑了一下。良秀恐惧万分地抬起头来,好像往廊上这里看了看,但是仍旧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你好好看看吧!这是我平时坐的车子呀!这辆车子你大概也记得吧!——我打算把这辆车子点火烧了,在眼前显现出火焰烧腾的地狱。”
老爷又把话头停了下来,向身旁的人递眼色。接着他忽然发出令人十分厌恶的调子:“在这辆车子里绑着一个有罪的妇女。如果车子点着了火,这个娘们儿一定会被烧得肉烂骨焦,会在痛苦难熬的折磨里死掉。在完成你的屏风绘画上,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摹本了!你可千万别错过机会,看雪白细嫩的皮肤被火烧焦的样子啊!你也仔细看看黑发变成火星子,飞腾直上的样子啊!”
老爷第三次停下了话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这时只是晃着肩膀,露着笑脸接着说:“这可真是永世也看不到的事呀!我也在这里看吧!喂喂,把帘子揭开,让良秀看看里边的女人!”
聽到这个吩咐,一个听差便一只手高高地把松明火把举起来,径直向车子走过去,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把帘子揭了起来。噼噼啪啪烧得很响的松明火光,突然一阵亮了起来,立刻把狭小的车厢照得清清楚楚。在车子的坐铺上凄惨地绑着一个妇女——啊,还会有什么人能把她认错吗!尽管华丽的带刺绣的粉红色女礼服上,低垂着油亮乌黑的结发,斜插着的金钗,闪耀着美丽灿烂的光辉,但是打扮不同的这娇小玲珑的身段儿,雪白的脖颈,以及凄凉和恭谨的面孔侧影,无疑就是良秀的女儿。我差一点儿喊叫起来。
正在这时候,在我对面的一个武士慌忙站起身来,一只手按着镶花的刀把,两眼虎虎地盯着良秀。看到这种骇人的场面,我吃惊地想,良秀大半会精神失常吧。一直跪坐着的良秀,突然跳起来,向前伸出两手,不由得想跑到车子跟前去。只是很不凑巧,方才我也说过,由于良秀在远处的黑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就在一眨眼工夫,在我面前出现了惊惶失色的良秀的面孔,良秀的整个身子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给吸上半空似的,忽地从阴影里跑出来。正在这时,随着老爷一声:“点火!”姑娘坐着的蒲葵车被听差杂役们投去的松明点着了,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
十八
眼看着火就烧到车顶上去了。挂在车顶边的紫缨穗,忽地被火燎燃,烧个精光。夜里看蒙蒙白烟,从下往上团团地打着漩涡。帘子啦,衣袖啦,车梁的金属装饰啦,霎时间好像都飞成粉末,火星子雨点似的迸飞着——这真是太可怕了!不,还有更可怕的熊熊蹿动着的火舌,燎着车子两侧的格子窗,同时凶猛地冲上半天空,这火势真好像太阳落地,天火爆裂啊!方才差一点惊叫的我,现在失魂丢魄,只是茫然地张着嘴巴,呆呆盯着这个可怕的光景。但是,做父亲的良秀怎么样了呢——
良秀那时的神色,我现在仍然记得。不由得想跑到车子跟前的良秀,在车子着火的那个时刻,就停住了脚步,手仍然向前伸着,两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吞没着车子的火焰,他整个身子照在火光里,满是皱纹的丑脸,连每根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管是睁得滚圆的眼睛,还是歪扭着的嘴唇,抑或是不断痉挛颤抖着的两颊的筋肉,良秀内心交织在一起的恐惧、悲哀、惊吓,都清清楚楚刻画在他的脸上了。他那痛苦的神色,就是被砍头时的强盗,被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人也比不了的。他那样子甚至使强悍的武士也不觉变了脸色,惶恐不安地仰望着老爷。
然而,老爷紧紧咬着嘴唇,不时发着可怕的狞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子。那时候在车子里——唉,我实在没有勇气详细讲那时我所看到的车子里的姑娘是什么样儿了。让烟呛得向后仰去的面孔是那么苍白,随着火焰缭乱的黑发是那么长,以及转眼变成了火焰的粉红色的女礼服是那么美——这景象真够凄惨的了!特别是夜风一刮,浓烟便朝姑娘那边扑去,这时好像撒上了金粉粒子的红火苗从火焰里显露出来,姑娘咬着嘴里的东西,甚至连捆她的铁锁链子都似乎能被她遭受痛苦折磨的身子所扭断,这种景象真不免使人怀疑是不是地狱里的大苦大难显现在眼前,从我以至强悍的武士也都不由得汗毛直立起来了。
这时候又是一阵夜风,呼地吹过庭院的树梢——这又是谁都能感觉得出来的。这声音行将消逝在夜空的当儿,忽然有一个黑影,既不落到地上,也不飞到天上,而是像球儿似的蹦跳着,从正殿屋顶直跳进火焰烧得正旺的车子里。正当车子两侧朱红色的格子窗噼噼啪啪着了火掉下来的那个时刻,它抱着仰倒下去的姑娘的肩膀,发出像帛锦撕裂般的尖叫声。从浓烟里冒出来的、充满无法形容的痛苦的声音拉得那么长,接着又连续叫了两三声——大家不由自主地“哎呀!”一声同时叫了起来。因为在那面火墙前面抱着姑娘肩头的,正是拴在堀川府邸里的那个诨名叫良秀的小猴!那个小猴是从什么地方怎么偷偷跑到府邸来的,自然谁也不知道。但是,正是为了这个平时宠爱自己的姑娘,小猴才和她一起跳进火焰中去的吧。
十九
但是,看到小猴的影子,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好像漆器上撒满了金粉似的火星子,噗的一声冲上天空,不用说小猴,就是连姑娘也都隐没到浓烟里去了,庭院正中间只有一辆着火的车子,发出可怕的响声,在猛烈地燃烧着。嗳,那滚滚直冲云霄、令人恐怖的火焰,与其叫作火焰车,还不如叫火柱子更贴切些。
在火柱子前边,像僵住了似的站着的良秀——说起来也太奇怪了!方才好像受过地狱折磨的良秀,现在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仿佛是出神销魂般的禅悦一样的光辉;他大概忘记是在老爷面前,竟然在胸前紧紧地抱着两臂,站在那儿!在良秀的眼睛里,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女儿遭受折磨死掉的样子。他所看到的景色,只有美丽的火焰的颜色,以及在火焰里遭受痛苦的女人的样子,只有这些给了他无限的喜悦。
令人奇怪的不仅是良秀用高兴的眼色,看着独生女儿临终的痛苦。那时候良秀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具备一种奇怪的威严,不像是凡人,倒像是梦里见到的愤怒的狮子。因此,我觉得连受到突然的火势惊吓,一边喧闹着一边盘旋的无数的夜间的鸟儿,好像也没在良秀的软乌帽子周围打转转。这些天真的鸟儿,大概也看到了良秀头上悬着光圈似的不可思议的威严吧!
连鸟儿都这样,何况是我们,甚至差役们也都屏住气息,内心战栗,充满着异乎寻常的、激动到极点的情绪,就像看开光的佛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良秀。噼噼啪啪响彻高空的车子的火和夺去灵魂的、惊呆不动的良秀——都是多么庄严、多么欢喜啊!但是,其中一个人——只有坐在廊上的老爷,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脸色铁青,嘴角流着白沫,两手紧紧抓住穿着紫裤子的膝盖,简直像匹干渴的野兽那样在不停地喘气……
本篇小说采用了两种叙事视角。一是以“我”的所见、所聞、所感即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二是当故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发生时,便改用全知视角来叙述。要注意的是,“我”侍奉堀川老爷已经二十多年,在“我”的眼里老爷是绝对的大善人,同时“生来就愚蠢的我,只懂得一目了然的事”,所以“我”的讲述是片面的,并非完全真实。对于这部分隐含内容,读者需结合上帝视角对事件进行推理和还原,才能明白故事的本来面貌。
在小说前文,“我”热烈地称赞堀川老爷是一个少有的宽厚仁慈的尊者,但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即将因为“地狱图”而被烧死,这位老爷却没有半点慈悲的样子。由此就可知,“我”是个愚蠢迟钝的人,“我”所讲述的并非就是事实。
在前文中,有谣言说老爷贪图“姑娘”的美貌,所以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做侍女(全知视角),而在“我”看来,良秀是一个恶人,他为了追求艺术不惜伤害他人,慈祥和蔼的老爷正是为了保护“姑娘”,才将她留在身边(第一人称视角)。但现在,温柔善良的“姑娘”却被老爷说成是“有罪的妇女”,绑在车里即将被烧死,谁才是真正疼爱“姑娘”的人已经不言而喻了。在本篇小说中,作者对良秀和老爷的为人几乎没有直接的描述,需要读者自己琢磨细节去加以发现。
此时,良秀的内心是相当复杂的。虽然他之前提出的仅仅是烧一辆豪华牛车来模拟焚车的场景,但他的真正想法是观察美好的人在豪华牛车中被焚烧的场面,而对良秀来说美好的人莫过于他的女儿。于是,想要完美地模拟“人间地狱”,就不得不牺牲女儿。良秀对此早有意识,所以才会一直受到内心的谴责,噩梦缠身。
就连杀人如麻的武士也不忍直视眼前的惨烈景象,这便进一步反衬出堀川老爷的残忍与虚伪。良秀虽然爱自己的女儿,但艺术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只有那只叫“良秀”的小猴,才全心全意爱着“姑娘”。这里可以理解为,小猴象征着良秀剩余的良知和父爱,此时也已随“姑娘”一起葬在了火海中。
当良秀亲眼看到自己苦苦寻觅的作画素材时,他作为父亲的一部分人格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画师良秀。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使他拥有了克服一切苦难的精神力量,全身心地陶醉在艺术之中,眼前的“人间地狱”完全成了他创作的源泉。
芥川借良秀画“地狱图”屏风展现了“艺术至上主义”的世界观——艺术家应当把艺术置于一切事物之上,将创作艺术品作为一生的终极追求。因此,古怪偏执、为了创作甚至可以抛弃人性的良秀,展现出的威严其实是神圣而高尚的艺术的威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这种观念并不是全然赞同,故而安排良秀在画完屏风之后,因无法再回归父亲这个身份,只能选择自杀。
虽然良秀此时的表现与之前的老爷极为相似,都有着喜悦的神情,都对眼前的悲惨无动于衷,但他们在本质上有所不同。良秀此时在神圣的艺术殿堂里畅想,而老爷在艺术的威严之中仪态尽失,他的残忍和虚伪也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