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除了文学,这一生都是失望
2021-09-24莫笑君
莫笑君
芥川龙之介的创作生涯仅有十多年,就题材而言,他的作品可分为历史和现实两大类,其前期创作多以历史小说为主,后期则转向现实创作,表达对人性、社会的批判,有着对生活的真切感受和理性思考。
站在历史的土壤里“借古讽今”
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多取材于《今昔物语集》等日本古典文学作品。芥川毫不掩饰《今昔物语集》对自己的深刻影响:“想起自己作为作家起步的时候,从中获得了力量,来重新构建自己的人生和艺术。”他最广为人知的《罗生门》《鼻子》《地狱图》《竹林中》等一系列历史小说,均是从这类古典文学里汲取养分而作。借由历史小说创作,芥川多维度地展现了人性中的丑陋和自私,达到了借古讽今的目的。
《罗生门》是芥川最知名的作品之一,故事中正义凛然的仆人瞬间化身为一个强盗,其心态由“善”转“恶”的逻辑既荒诞又写实,将人们内心所隐藏的利己主义描绘到极致。
《竹林中》也表现了芥川对人性的怀疑,故事讲述了一个在竹林中发生的悬念丛生的杀人案,小说的叙述由四个证人和三个当事人的陈述构成,但是每个人的陈述都互相矛盾。这篇小说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到最后都没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案发现场,却通过这样一个“无头案件”呈现了现实社会中人性的复杂与自私,每个人为了维护自身的形象,都拼命圆谎,说着对自己有利的话,其行为的根源仍是人的利己主义。
此外,《鼻子》里人们对他人缺陷的嘲讽,《猴子》中人们对人和猴子的态度的巨大差异,《蜘蛛之丝》里的主人公键陀多因一念之差让自己重堕地狱……这些作品都表达了芥川对人的自私自利的本性的失望和谴责。
但芥川的失望并非一以贯之,除了上述这些作品,他也写过像《父亲》《杜子春》《橘子》等赞颂亲子之爱和人性之善的温情感人的作品。特别是《杜子春》,它取材于中国古典小说,是芥川历史小说里一篇非常独特、具有积极乐观的底色的作品。《杜子春》是唐传奇中的名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青年杜子春因机缘巧合受到仙人指引,只要历经种种磨难就可以修炼成仙,但在修炼过程中,不管遇到何人、何物、何事,都不得开口说话,他先后通过了神将威胁、鬼怪作祟、天地异变、妻子受难等四关考验,最终却因误信自己的孩子被摔死的幻象,忍不住惊呼出声,最终修仙失败,叹恨而归。
而在芥川笔下,杜子春面对父母转世而成的两匹老马因遭受鞭刑而濒死时,他忍不住奔到牝马前,叫了一声“娘!”,此时仙人反而说道:“如果你真不作声,我会立即取你性命。”甚至,仙人最后还颇为欣慰地送给了杜子春一间周围种满桃花的茅屋和田地,和唐传奇中杜子春的命运截然不同。
很明显,在芥川看来,一个人仅考虑自己,只为追求自身的利益而不顾他人的做法并不绝对正确,在亲情驱使下所迸发的悲悯,才是人间最宝贵的情感。这种对中国古典小说的颠覆,进一步佐证了芥川对人性之善的渴望,希望人们能够抛弃自私、重视良知的企盼。此外,芥川还写了取材于《枕中记》中“黄粱一梦”的《黄粱梦》,取材于《庄子·盗跖》中“尾生抱柱”的《尾生之信》等,都是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借鉴和颠覆,其中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他对人性的乐观与期待。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芥川对人性丑恶的揭露,其本意并非仅是发出抨击和谴责,而是希望借由这些残忍自私的故事呼唤爱与善的苏醒,希望失落的传统道德能再次回归人心。回想芥川从小缺乏父爱、母爱的童年经历,这一呼声其实也包含了他一生苦寻的救赎。
用现代笔法直面人性的自私与异化
芥川对现代社会和人性缺陷的抨击,大多是借助历史小说曲折而隐晦地进行表达。而在芥川用现代笔法来抨击和讽刺社会现象的作品里,《河童》是其最典型的代表作。这篇作品既像童话,也像寓言,直接揭开了在被资本主义侵蚀的社会中,底层人民血淋淋的生存真相。
《河童》的故事是借由一位精神病患者“我”來讲述的。“我”因登山时在晓雾中迷失方向,误入了河童国。在河童国,国家由资本家掌控。由于新机器的发明,大批河童失业,而这些失业的河童会沦为餐桌上的食物被吃掉。当资本家用理所应当的口吻告诉“我”此刻吃的东西就是河童肉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出来。这一情节的设置,意在抨击被资本主义渗透的社会其实就是一个“吃人的社会”“病态的社会”。也因如此,生活在其中的河童居民遇到邻居家失火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人命安危,而是可以获赔多少保险金……河童国中所发生的一系列荒诞事件,无不映射着人类社会中反道德、反伦理的失常现象,芥川以笔为剑,直刺着社会的阴暗。
抛开童话的“外衣”,芥川也写了像《齿轮》这种意向和指向都非常明确的现代作品。
《齿轮》是芥川的遗作,小说中的“我”总是精神恍惚,经常看到眼前有齿轮状的物体在不断转动,使“我”感到不安,最终让“我”陷入濒死的边缘。这篇小说的寓意非常明显,“齿轮”象征着资本工业社会对人精神的蚕食,人在这种环境里不再是真正的人,而成为像齿轮一样的一个部件、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最终走向虚无和灭亡。
此外,芥川在创作后期,还写了像《阿富的贞操》《阿律和孩子们》《海市蜃楼》《玄鹤山房》等以现代题材反映社会发展弊病的作品。
如《阿律和孩子们》写的虽然只是发生在一个家庭的故事,却反映了当时日本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作品通过写阿律病重临危前,她的子女们的种种言行和内心活动,形象地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已经被异化为没有感情、丧失理性的动物,在他们身上有的只是在温情脉脉的纱幕掩盖下的血淋淋的金钱关系:继母病危在床,女儿却大声向父亲逼要陪嫁;儿子心中所关注的只是一段在火车上的艳遇,巴不得母亲早死。生活中自然也存在着这样分崩离析的家庭,这种触目惊心的现实引起了芥川的关注与不安。究竟该如何处理种种事情与人际关系?这部小说也强迫读者去思考这一问题。
从芥川一生的创作来看,他有过对世间美善的追求和留恋,但受家庭环境、客观遭际、情感挫折、病痛折磨等多方面影响,他的创作主题几乎都聚焦于对人性的怀疑、对世界的绝望,以及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反感和抵触。最终,芥川以自杀的形式离开了这个充满遗憾的世界,并在死前对自己不幸的一生做了回顾。也许在他眼里,来人世一趟很傻。但他用短暂生命留下的灿烂篇章,却让这个世界获得了一丝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