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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理论模型构建*

2021-09-23李殿江

中国卫生事业管理 2021年9期
关键词:公共卫生伦理个体

李殿江

(南京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6;南京医科大学健康江苏研究院)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指突然发生,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社会公众健康严重损害的重大传染病疫情、群体性不明原因疾病、重大食物和职业中毒以及其他严重影响公众健康的事件[1]。进入21世纪,经济全球化的快速发展,生态环境的巨大变化,人群流动的日益频繁,使得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爆发有增无减,如从2003年的SARS到2013年的H7N9,再到2020年的COVID-19[2]。事件发生后,我国各级政府高度重视,果断采取措施,凝聚各方力量,迅速开展突发事件防控工作。然而,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防控形势严峻的情况下,社会局部出现了一些非伦理行为,如故意泄露感染者的隐私信息、擅自“封路”以自保等[3],给危机管理带来新的挑战。

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进行伦理管理是国际上的通行做法,如针对本次COVID-19引发的国际关注的公共卫生突发事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生物伦理委员会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科学知识与技术伦理委员会于2020年4月发布了《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联合声明:全球视角下的伦理考量》,强调关注一些重要的、迫切需要关注的伦理问题(如对患者的歧视行为),并呼吁各国政府采取紧急行动。尽管自2003年SARS以来,我国持续加强突发事件应急处置,出台了多部法律法规,以期对危机状态下各类行为进行科学规范,但有形的法律规范很难面面俱到,如缺乏个人信息监督保障机制[4],还需要加强公共健康伦理管理,为社会秩序的维护提供道德支持[5]。作为法律他律功能的补充,道德自律功能以积极的自由规范社会成员的行为[6],可以在应对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过程中实现“个体权利与整体利益的统一”和“团结互助”[3]。因此,从伦理管理视角,为危机状态下的个体提供一个 “应当做什么”和“应当如何做”的可操作性指引具有重要意义。

从现有文献来看,国内外学者对非伦理行为进行了大量的理论与实证研究,但主要聚焦于组织(非)伦理行为(如亲组织非伦理行为)和商业(非)伦理行为(如消费者非伦理行为)分析,而对危机状态下(尤其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下)的非伦理行为关注较少。鉴于此,本文在系统分析既往(非)伦理行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危机状态下个体行为决策特征,尝试构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模型,促进危机状态下伦理行为决策理论的发展,改进危机状态下个体非伦理行为预警与治理实践。

1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非伦理行为的概念特征

1.1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非伦理行为的概念界定

从已有的研究来看,学术界对伦理(ethics)的定义不见相同。Rest(1986)[7]指出,伦理是一种特殊类型的社会价值标准,这种价值标准引导公众如何在各种社会活动中进行协调合作、或处理个人利益之间的冲突,进而增进人类社会的整体福祉。该定义为多数研究者所认可采用。在此定义基础上,Jones(1991)[8]指出了伦理行为(ethical behavior)与非伦理行为(unethical behavior)的最主要区别是能否在道德上被社会规范所接受。而Swenson ( 1992)[9]认为非伦理行为是指形式上合法(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被法律禁止)但对社会环境和绝大多数社会成员产生负面影响的行为。在21世纪非伦理行为研究中,如Kaptein(2008)[10]和 Kish-Gephart(2010)[11]等将非伦理行为定义为一种在特定环境下个体实施的、违背社会主流所接受的社会道德规范的行为。基于以上对非伦理行为的理解,本研究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非伦理行为界定为: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实施的、形式上合法的但不符合社会道德规范的行为,这些行为有损他人的利益且会对突发公共事件处置造成负面影响。如在本次COVID-19流行期间出现社会歧视、瞒报、造谣、隐私泄露、抢购及擅自封路等行为。

1.2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非伦理行为的表现特征

根据非伦理行为的本质内涵、危机状态下个体心理反应及社会存在形式,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非伦理行为主要呈现出如下特征:

1.2.1 非伦理性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不仅仅是一场危机事件,还是一场公共健康伦理事件。所谓的“公共健康伦理”是指在促进和维护公共健康活动中产生并用以约束与调节政府、公共健康专业人员和公众的行为及其相互关系的道德规范、价值取向和伦理精神[12]。本次COVID-19疫情中,疫情防控作为国家与社会的联合行动,需要全社会中所有个体选择规范化行为以满足其秩序性要求[13],但社会局部出现的非伦理行为,不仅仅违背正式的和明确的规则(如网络谣言、暴露隐私等),也违背非正式的和隐含的规则(如歧视、抢购等)。这些伦理行为冲突不仅不利于疫情防控,亦会衍生出一系列社会治理问题和次生风险事件[14]。

1.2.2 利己性

行为免疫系统理论认为,个体在进化过程中发展出了抵御潜在疾病威胁的心理和行为机制[15]。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行为免疫系统激活会使个体产生一系情绪、认知和保护性反应,从而采取一系列行为策略识别和回避可能的风险[16]。樊春雷(2003)[17]等对我国SARS期间发生的抢购风潮进行了回顾分析,认为抢购行为是危机情境下的一种自动化反应,其发生源于危机情境下公众的高情绪唤醒水平。张继亮(2020)[18]等借助动机行为理论分析认为,COVID-19期间社会局部出现的反常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足以支配个体选择此类行为的动机。国外研究发现,非伦理行为可以出于非利己动机,也可以出于利己动机[19]。但在危机情景下,个体的非伦理行为往往受到内在的生命安全需要动机的驱动[20],具有利己保护性。

1.2.3 群体性

Ashforth(2003)[21]和Earle(2010)[22]等认为,非伦理行为往往不是以孤立的形式存在的, 而表现出较强的社会群体性。Le Bon(1896)[23]提出身处群体中的个体行为会相互感染(contagion)。这种相互感染突出地表现为:一方面, 当社会群体中的个体实施某种非伦理行为后, 该行为会逐渐在群体中感染传播, 最终导致集体非伦理行为,即“害群之马”现象[24]; 另一方面, 当社会群体中大多数人都在实施非伦理行为时,个体也很容易受到影响而实施同样的行为, 即“近墨者黑”现象[24]。以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典型的非伦理行为“抢购”为例,孙多勇(2006,2007)[25, 26]认为危机情景下的抢购行为是一种基于模仿传染的非理性羊群行为。这种危机情景下非伦理行为群体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正式群体(如组织、团队),而是一种非正式的、并不稳定的群体结构,短时间内相似的情绪和利益诉求使得原本不具有相关性的社会公众变成利益共同体,由此形成临时的群体规范,并对群体中的个体造成一定压力,促使其产生相应的行为[20]。

2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的动因

经过文献回顾,经典的(非)伦理行为理论将常规条件下非伦理行为决策(包括非伦理行为意愿和非伦理行为)[27]的形成动因归纳为个体特质、社会环境及道德问题特征等三个方面。Trevin o(1990)[28]将导致非伦理行为产生的个体特质因素比喻为“坏苹果(bad apples)”,并将社会环境的因素比喻为“坏木桶(bad barrels)”;Kish-Gephart(2010)[11]把伦理问题特征因素比喻为“坏事件(bad cases)”。此外,风险感知行为理论认为,在危机状态下个体的行为决策(包括行为意愿和实际行动)还受到风险感知的影响。

2.1 个体特质与非伦理行为

“坏苹果”学派认为,个体特质是导致非伦理行为发生的主要根源,这些个体特质包括两类:第一类是人口特征,包括性别、年龄、教育程度等。研究发现,女性比男性更加内敛而较少从事非伦理行为[19];不同情境下,年龄与伦理意识、行为有可能呈正相关、负相关,也有可能无关[19];高学历的个体具有较高的道德认知和社会责任,实施非伦理行为的可能性较低[19]。第二类是个体的内在或心理特征,包括道德认知发展(cognitive moral development)、伦理哲学价值观(moral philosophies)、马基雅维利主义(machiavellianism)、控制点(locus of control)等。认知道德发展理论认为,个体道德认知发展水平越高,对伦理问题的认识会越成熟,越不倾向于实施非伦理行为[7];规范道德理论认为,个体的伦理价值观可以归为理想主义(idealism)和现实主义(relativism)两种[11],相对于理想主义者,现实主义者认为没有绝对的道德准则,更倾向于实施非伦理行为[29, 30]。Christie和Geis(1970)[31]认为马基雅维利主义倾向高者具有处事尖锐、精明交易的特点,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而欺骗他人,更倾向于实施非伦理行为[11];控制点理论[32]指出,控制点反映了个体对自己的行为方式和行为结果的责任认识和定向,当面临伦理困境时,内控者更乐于实施揭发内幕的伦理行为[19],外控者更容易推脱责任或寻找借口,从而更容易实施非伦理行为[19]。

2.2 社会环境与非伦理行为

“坏木桶”学派认为,个体的非伦理行为主要是由社会因素决定的。个体的伦理标准是从社会中习得的,其行为受到社会及其成员的影响和制约,并受到社会的评判[33]。Hunt和Vitell(1986)伦理通用模型认为,伦理决策过程起始于个体所处的环境(社会、组织及行业)因素[34]。如果个体处于与社会主流文化相偏离或违背的亚文化环境中,那么该个体就可能做出偏离主流社会规范的非伦理行为[35];与此同时,实证研究也表明亚文化环境对非伦理行为形成有重要影响,如Albers. Miler(1999)[36]对美国MBA学生研究显示,同伴压力是从事非伦理行为的一个重要决定因素。Dubinsky (1989)[37]借助理性行为理论提出的伦理决策模型认为,个体主观社会规范会通过影响(非)伦理行为意愿,进行影响(非)伦理行为的施行。而主观社会规范是指个体对是否实施某项行为所感受到的社会压力,即重要人群(参照群体)的影响。本土化的实证研究亦表明,个体易受到参照群体的影响而实施非伦理行为[38]。此外,Brass(1998)[39]从社会网络视角对个体之间的互动和非伦理行为关系进行了分析,研究了关系类型和关系结构对非伦理行为的复杂影响。Brian(2008)[40]从关系类型(强弱关系、多元关系、非对称关系)和关系结构(结构洞、亲近中心性、密度)两个方面解释了非伦理行为在组织中的传播。

2.3 伦理问题与非伦理行为

“坏事件”学派认为,伦理问题本身也是影响伦理决策的一个重要因素,主要理论依据是Jones(1991)提出的问题权变模型[8]。该模型引入了“道德强度(moral intensity)”概念,并指出道德强度是指特定形势下与问题相关的道德紧迫程度,后来Herdon(1996)[41]将道德强度通俗地解释为“行为坏的程度”,包含6个维度:后果大小(magnitude of consequence)、社会认同度(social consensus)、效应可能性(probability of effect)、时间紧迫性(temporal immediacy)、亲密性(proximity)和效应集中度(concentration of effect)。Jones(1991)认为,具有较高道德强度的决策任务本身会影响伦理决策过程,减少非伦理行为的发生,而这种作用产生的部分原因是个体把非伦理行为对他人产生的后果归因于自己的责任[19]。Kish-Gephart(2010)[11]认为,面临的道德强度各个维度都比较积极时,个体不会形成非伦理倾向,并通过元分析证实了道德强度的5个维度(后果大小、效应的集中度、效应的可能性、时间紧迫性和社会认同度)与非伦理意愿和行为存在着负相关关系。

2.4 风险感知与非伦理行为

有限道德(bounded ethicality)学派指出,非伦理行为之所以会存在并不是因为人们认为道德无关紧要,而是由于在特定的情境下,诸如成功、金钱、声誉、权利等利益因素更加重要,个体往往会在道德和自我本位主义的利益之间的矛盾中做出伦理行为选择[42]。当单独面临道德选择时,个体总是道德理性的,可以采取自律和约束,从而远离非伦理行为;然而,当面临道德和其他重要利益选择时,就表现出有限道德的一面,采取非伦理行为或者主观上默认和接受非伦理行为[43]。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自身利益受到威胁首要反应即是保护自己,这种反应势必要折射到后续的行为决策过程中[44]。风险感知行为理论,如保护动机理论[45]和防护性行为决策模型[46]等,均强调了个体风险感知(risk perception)对保护性行为选择的影响。风险感知是个体在突发事件下不采取某种应对行为时对可能发生的各种风险的直觉判断[47],包括风险易感性(perceived susceptibility)和后果严重性(perceived severity)。实证研究表明,在危机情境下个体非伦理意愿、行为选择受到风险感知的影响[44],过高的风险感知将导致个体对危机反应过度,增加非伦理行为发生的可能性[16]。

3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的模型构建

构建模型解释事物原型的形态、特征和本质,是社会科学研究常用的方法[48]。基于上述动因分析,本文构建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模型,阐述突发公共卫生状态下个体非伦理行为发生的机制。如图1所示,个体特质、社会环境、道德强度及风险感知等因素一起决定了个体的非伦理行为,并受到非伦理意愿的调节,包括以下几个路径关系:

(1)非伦理意愿对非伦理行为的影响关系。模型中非伦理意愿是个体对施行非伦理行为主观概率的评价。通常伦理行为理论将非伦理行为意愿视为非伦理行为发生的最直接、最准确的预测变量,这是因为其包含了影响非伦理行为决策的所有动机因素,而这些因素又暗示着个体愿意为该行为付出努力的程度[40]。

图1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模型

(2)个体特质分别对非伦理意愿、行为的影响关系。模型中个体特质包括人口特征和心理特征(如道德认知水平、伦理哲学价值观念、马基雅维利主义及控制点等)。在同一危机情景下,不同特质个体所表现出的非伦理意愿有较大差异,这种差异性往往会影响到非伦理行为的实际发生。

(3)社会环境分别对非伦理意愿、行为的影响关系。Brass(1998)[31]认为非伦理行为是一种社会现象,涉及行为主体之间的关系,同时这种关系嵌入在其他的社会关系之中。在危机情景下,个体的非伦理意愿和行为发生会受到所处的社会文化(亚文化)、社会规范(重要他人)、社会关系(关系类型和结构)的影响。

(4)道德强度分别对非伦理意愿、行为的影响关系。模型中后果大小是指非伦理行为可能造成的伤害大小;社会认同度是指社会对“该行为是不道德的”认同程度;效应可能性是指非伦理行为造成实际伤害的可能性;时间紧迫性是指在非伦理行为实施和其预期后果出现之间的时间间隔;亲密度是指非伦理行为主体与受害者在社会、文化、心理或生理上的亲密程度;效应集中度是指非伦理行为造成的伤害所影响人群数量。当面临道德问题造成的后果较大、社会认同程度较高、时间紧迫性较高、与受害者亲密程度较高、伤害效应可能性较大及集中度较高时,道德强度就较高,就容易唤起个体的道德自觉,较少实施非伦理行为。

(5)风险感知分别对非伦理意愿、行为的影响关系。模型中风险易感性是指风险在多大程度上会加诸己身的一种判断,如个体感知自己感染COVID-19的可能性;后果严重性是指对风险带来不利后果严重程度的判断,如个体对COVID-19感染给自己生命、财产带来危害程度的判断。个体感知的风险越大,过度防御意愿越强烈,越易发生非伦理行为。

4 总结与展望

由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高度不确定性、巨大的威胁性等原因,使得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决策不同于常规条件下的非伦理行为决策。这样,原先适用于常规条件下的经典非伦理行为模型就不能很好地解释和预测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的发生。

本文在借鉴国内外有关非伦理行为及感知风险行为研究成果的基础,界定和阐述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概念、特征及形成动因,将个体特质、社会环境、道德强度、风险感知与非伦理意愿及行为之间的作用关系进行系统的整合,构建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模型。理论上,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已有(非)伦理行为理论应用于公共卫生领域的局限性、充实了公共健康伦理研究内容,可以作为深入认识和进一步研究公共卫生领域非伦理行为的有利认识工具。实践上,有助于应急管理部门识别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公众非伦理行为发生的关键因素,并采用有效的应对策略来遏制非伦理行为的产生和加剧,以最大限度地消除其社会影响。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包含不同类型,具有一定的共性,但也有比较大的差异性。本文定位于从整体上把握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模型,侧重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形成机制的共性特征开展研究。不同类型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形成机制可能存在一定差异,因此本文的研究成果在不同类型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应用还需要做进一步的调适性研究。另外,本文从定性的角度分析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个体非伦理行为,且所涉及理论大多产生于西方背景,还需开展实证研究来评估模型中各因素对中国国情的适用度以及对非伦理行为决策的影响力和解释度。

作者声明本文无实际或潜在的利益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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