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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芳馨兮遗所思

2021-09-23清染金沙

南风 2021年25期
关键词:玉佩县官丞相

文/清染 图/金沙

他始终在等他的昱川宽恕他,而我,也终于没唤她一声“夫人”。

(一)

夜越发寂寥,三两碎枝被风摧折,堪堪可闻几声轻响。我抬眼去望那一盏玉盘,些许忧惧地压低了声线。

“小姐,您慢点,莫要给旁人听去了声响。”

小姐听过这一句话,轻笑着应答,却始终不曾安步当车。

我心中明朗,小姐待这一天可是待了许久的。二月上浣花灯如昼,是为上元佳节。我本也是该陪着小姐去放河灯的,却不想丞相责小姐女红不佳,独不允她去。

那日我瞧着小姐针线婉转,心事却极重,便允诺今日要偿她一次花灯节。原以为她忘了,我便也没有上心,那几盏花灯置放在箱箧中,也许久不曾拿出来过。如今再拿出,竟已堪堪失色,那一层宣纸仿若轻微一敲便要破损。

“小姐,对不起,奴婢上次也只买了这点,如今却都吹弹可破……”已行至府外僻静处,我总算有恃无恐。

“这不怨你,况且也花销的是你的银两,我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她用柔荑点明一支蜡烛,复又侧首望我,朱唇含笑。

我是知道的,小姐的花销每月都要由老爷亲自勘察,故须得使我的银两,否则我不得心安。于是我只有浅浅回笑,并没再说什么。

我瞧着小姐轻轻地将花灯托放到水中,幻想它会踱去远远山,以粉碎囹圄中的寡淡。

遽然,几声仙音起伏了了,我先她一步起了身,回身望去,却瞥见一个公子。那公子指握玉笛,惊才风逸,是为飞鸾翔凤。他在这浅淡的月华中步来,我瞧见天光被这笛音揉碎,稳稳地歇在了他的眉骨之上。

他蓦然止步,握在唇边的竖笛也止了声响。突然,他立于一尺之外,朝着小姐俯首作揖。

“在下实在孤寂,不知可否与姑娘同燃花灯?”

我听见小姐应“好”,再看着她捧过花灯交予那公子。他慢慢探下身来,欺身压上夜的青黯,顿时漾开一池春水,撩起一阵方兴未艾的情愫。

直至那公子小心翼翼地点明一盏花灯,我才回过神来。

我想,那双漆眸中栖息着的柔软当是我一生少见。

(二)

我们终是赶在天际拂晓之前回了府。我越过矮墙,抻抻衣袂,再接过小姐,拂她云锦上的落灰。她柔声笑着,轻问我心觉方才那笛音如何。

我面上微烫,正欲点头称佳,却借清亮的月色瞧清了小姐的面庞——她面上潮红,连耳尖也落下了一抹羞赧。

我似乎懂得了些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都勘不破。

只是下一刻,我们便瞧见了立在中庭里的丞相。丞相怫然不悦,那面目无端教人不寒而栗。可下一秒,我便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一股子寒气自背上拂上,但我还是先小姐一步跪了下去,一双膝磕下的声音打破此般阒寂。

我兀自揽过了所有的过错,只愿老爷得以原宥小姐,不料小姐也跪了下来,同青松般挺拔,我听着她句斟字酌地为我回护,再把种种过错推予自己,心头顿时晕开一阵暖意。

“洛昱川!你去给我好生跪着,思过三日!”一声勒令,惊得我股战而栗。可我等了许久,也未能等到属于我的发落。

待丞相走远后,我才终于隐忍不住,一时泣下沾襟,“小姐……您这又是何必……”

“我无事,习惯了便好。”她有些惨淡地望着我,悄然笑出了声,“小狸,你也别太忧心我,当要保重自己才是。”

小姐常对我说,若要活着顺畅一些,便不能太顾及他人的感受。我没有应,她便慢慢地伸出袖子来为我拭泪揩面。

老爷不懂,小姐为何如此执念于花灯,只是因为他从不在乎小姐的喜乐。我明晰,这只是小姐对待苛细的无言反抗罢了。

听府上长我一辈的奴仆闲传,夫人有喜后老爷大悦,成日里派人小心侍奉起来,生怕磕着碰着,他早早地便取下了“洛昱川”这个男童的名字。可自小姐降世的那一刻,丞相便额蹙心痛,宁与闲人恒舞酣歌,也不施丝毫眷注予小姐。

此后年岁渐增,我初次被派遣来侍奉时便瞧见小姐颤颤地捏着一纸诗书,跪在地上诵读。那时,她才只是金钗之年。至于燃放花灯一事,小姐也是早便有期许,只是丞相偏不会教小姐如愿,便处处寻找差池,以责怪小姐不依本分。

只是小姐心思纯良,质而不野,也处处不生怨艾。但我知道的,小姐也颇为反感画地为牢,受缧绁之苦。可时至今日,她还不得自宽,总说什么她本不该乱跑,才害阖府上下为她惊扰,不得安眠。

旦日,我还拾掇着内室,便听闻有人传话,说是丞相心觉我心思缜密,手脚伶俐,特唤我来侍奉贵人。我不敢推托,匆匆同小姐道了声别,便竭蹶赶往。

我去后才知,那人当是大理寺卿齐栎齐大人,貌似是因着一件谋反案铁证不足,才要丞相相助的。

丞相霁颜一笑,一面说着什么“知无不答”,一面唤我为客添茶倒水。我慌张俯下身子来,可当我捏起茶壶的那一刻,却瞧清了那贵人的面貌。这人我是识得的,他恰是昨日夜里同小姐一起放过花灯的公子。

他似乎也认出了我,微微讶异地望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一时,心跳似解了辔的野马,无法歇息须臾。

他们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我能悟到的,无非就是某位大将军造反,朝中或还有党羽尚未消亡。我听得出来,丞相在刻意言过其实,他同时也在刻意趋奉那人。

而后两人说毕后,齐大人便唤我再度替他添点茶水。茶壶中已然没了沸水,我在丞相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逃出了这里,只是去换水时,我还特意顺了些松子百合酥。这些都是先前丞相赏与我的,小姐又不喜甜食,便就这样藏了许多日。

我怀揣着一点私心为他添上茶水,送去糕点,不想齐大人不愿将眼神分我一羹,起身便对着丞相问及小姐近况。

“啊……您说昱儿啊,她犯了些错,正在受罚,不知您……”

“究竟是有什么错处?”

丞相便一五一十地将昨夜之事禀报,还说什么姑娘家的夜里出逃,有伤家誉,有损风徳。

“带路。”他终于转身向着我,颇为生硬地下了命令,我看过了老爷使来的眼神,匆忙引他去小姐的闺房。

他一把推开了门,定定地望着小姐。小姐也看见了他,或许是受罚被人瞧见,她难免露出腼颜人世的神情,此时一双纤手紧紧攥牢了下襦,暗暗咬着唇。

他双唇蠕动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他突然冲了过去,轻柔地扶起了小姐,小姐还带着久跪后的虚浮,她一面揉着膝盖,一面轻轻地斜靠在他的身上。

“昨日是我找的洛小姐,丞相若是心有怨念,罚我便可。”

老爷说笑着“不敢”,那双眼睛却霎时亮了起来。

后来我奉命前去收拾,才又看见了那一盒松子百合酥以及未曾动过一口的酽茶。

忽而风至,一瞬穿堂,掠走了袅袅茶烟,也随及一声轻叹,舒缓地隐匿在了初晓的微醺之中。

(三)

春来晚。窸窸窣窣的寒波自湖面拂来,我陪小姐观赏着池中才出嫩苞的菡萏。

我们各有所思,也未将心意投入池中半分。我顺着小姐的目光望去,却瞧见一对翁媪携手作伴,如胶似漆,我顿觉唇齿难掩、心绪荒诞。

一阵寒风簌簌拂过,吹灭了一缕懵懂的心焰,又惹皱了春色。恍惚间,我听见身侧的小姐一声轻咳,心疼之际欲解衣为她取暖,却不料一双手温厚的大手擦过了我的面颊,轻轻地为小姐掩上了鹤氅。

而他自己,却同寒风斡旋,一双好看的眉眼凝视着小姐,两人眼底并笑,我不觉也眼尾落下了一记潮红。或是因为风尘入眼,模糊了眼前。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赠予小姐,又取出自己的对比。那两支笛子上的云气纹样恰成一对,连理枝也颇为称心合意。小姐没有推托,直接承领了那份好意。

忽而寒波上涌,齐栎登时抽离一只玉手,面色苦痛,秀眉微蹙,那只手紧紧地攥着腿根处的衣角,薄汗自前额渗出,濡湿了青丝几缕。

小姐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她慌忙转身,满脸忧心地望着齐栎。

“齐大人,你没事吧?”

他忽然贝齿轻露,蜻蜓点水般拂上小姐的额头,又不敢落吻,只暗暗说道:“在下无事,只是多年前的疾病罢了,病根未除,也只有寒雨天才要发作。”

她将眼前人抱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替他分担苦痛。

我自觉多余,却一时不知去往何处,况且老爷也是吩咐过的,叫我须得跟着小姐。齐栎看出了我的为难,凤眸含笑,遣我先去散心,言说小姐一会便去寻我。

我尴尬地施了礼,却在转身的那一刹寒风侵肌,衾影独对。

我听见身后两人的互相推让。

“齐大人,这大氅你先披着,我不冷。”

“我这病倒也无妨,昱川的身子才最为重要。”

可惜了,我摩挲着之后的那一阵静默,始终没能想清小姐听见那一声“昱川”之后该是怎样的神情。我突然就有点开心,甚至乐以忘忧,小姐受不公如此之久,这下总算可以活得舒心一点了。

事后,小姐拉着我溜去药馆买药,我心知肚明,却还是问出了声。

“小姐是要去买什么药?”

她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有些宠溺地说道:“你啊,怎么就这么笨啊,自然是要为齐大人买御寒暖身的药草了,也合该枯木久不逢春!”

我讪讪地应和着,又揉了揉额头,却在小姐欲取银两的那一瞬抢先交付了银钱。我怕老爷查了账单后会怪罪于小姐,小姐却直道委屈了我。

其实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小姐愿待我亲厚,让我免受余杯冷炙,便是我一生修及的福气。

后来也是我去送的药,只因小姐被丞相留在府中诵读《诗经》,无法抽身。

我当真同小姐说的那般愚不可及,绕了好几圈,问询了数个路人,这才来到大理寺。

我唯唯诺诺地将药捧给齐栎,正要转身,却听见他分外执礼地叫住了我。

“丫头,你们小姐平日里都喜欢什么,这玉佩合不合她的心意?”

小姐不喜玉佩,我是清楚的,因为每次逢她生辰,丞相都要宴请些显贵,而他们悉数都只晓得送些玉佩,因此小姐便集了整整一箱玉佩。她总是向我哭诉道这玉佩太多,无处放置,不收却要让客人措颜无地,她也多次提及要赠我一二,却都被我回绝了。

于是我如是答道:“不喜。”

可转瞬又有什么心思自心间滑落,我伸手取走了他适才递出的那块玉佩,指尖触上那玉佩时蓦然涨红了脸。我听见自己说道:“喜,小姐很喜欢这玉佩。”

他霎时便笑了,顿时化开春寒万千。而我却私拿了这玉佩。我感受着玉佩末端的温热,料想会是那人的体温。

大理寺外瑶草一何碧,兰叶春葳蕤,便似那狼子野心,不得始终。

(四)

近日里有一小事传闹得沸沸扬扬,瞬间便将街坊引得兴致盎然。也无非与大将军谋反有点瓜葛,这件事我听过一次,早已不觉新鲜。也只怪那陈县的县官利令智昏,贪财好利,才随着那将军倒卖情报,赚取利钱。

当我一手将香灰浇在月麟香上时,已经将这传闻讲了个通透。小姐喟叹着去敲我的额头,弱弱道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我虚虚回道:“小姐,我就是不懂,一个小小的县官,能有什么值钱的情报?况且那县官之前是搭戏台子的,和各种名伶打交道,怎么也不会穷落到那种地步。”

小姐闻言微微怔了怔,她望了我许久,才又说:“那便是我们的不懂了。”

养在深阁中的姑娘,自是不谙世事,我也不晓得,小姐说的不懂是何种意思。

是我不通晓这其中的底细,还是我不知晓那县官的作用之大?

只是马上,我便又回想起正题来,我默默蹲了下来,伏在小姐的膝头,说道:“小姐啊,您马上就不用再困于这牢笼之中了。”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反问道:“什么?”

“老爷为您求了姻缘,此次是天子赐婚,我方才还见了那道圣旨,便替小姐您接了下来……”

说至此,我已然眼角酸涩、泫然欲泣,只消得再言一句,便要泪如雨下。

她有些恍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暗暗握紧了枕边的玉笛:“是哪家公子?”

“是大理寺卿齐栎,他父母早逝,家中又无亲眷,实在……实在算不得哪家公子……”

我终于克制不住,埋在小姐膝头啜泣,再也无法噤声。我原以为,我能和小姐多待一段时日,却不想那圣旨中明确说道,不需什么陪嫁丫鬟,想来也是齐栎的意思。

她释然般望着我,轻柔地为我拭泪,又说要我捯饬一下自己,一会随她去大理寺,为齐栎送些吃食。她怕他成日焚膏继晷,会亏待了自己,也怕那具带病的身体撑不住,会惹他难熬。

小姐的心思,向来通透,我更是能轻易窥破。

我当是要陪着小姐,看她梳理风鬟雾鬓,濯洗花颜月貌,伴她粉黛长相施,踏入一场人间惊鸿的昏仪,这便是,尽到了为奴一生的期许。

此时正值日晡,大理寺旁风声寂寂,头顶便是浮云二三,那股子放浪形骸,恰可拟作狼子野心,喻作如麻心絮。

我们去时,齐栎还在埋头翻理卷轴,时不时颔首细致地在宣纸上添上两笔。还未待我们进去,便有一个小官抢先一步,朝齐栎耳语两句,稳稳放下几卷书册,这才退了下去。

小姐还在忸怩着,正拉起我的袖子踌躇着,就瞧见室中人突然眼神变得惨淡,又沦为阴鸷,他紧握着双腿,一对眉眼再难舒展。

小姐不知何时冲了进去,她眼中蒙了氤氲的水雾,仿佛下一刻便要喷薄而出。许是勇气积攒了许久,她突然主动扑倒在了他的身上。

“还疼吗……实在不舒服的话,就不要整理这些案件了,你可以靠着我,我怎样都可以的……”

那是我所缺失的坦率直白,我知道。

他忽然就笑得温润起来,轻轻搂过她的腰,吻上了她的鬓发,满目皆是风与月。

他开口问道:“昱川,你可还喜欢玉佩?”

我紧张到连咽口气都不敢了,冷汗慢慢地浸湿了我的衣裳,我以为,我的狼子野心就要被捅破了。我像一个等待刀刃抹上脖颈的死囚犯,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她顿了顿,缓缓应道:“喜欢的。”

只要是他送的,小姐都会喜欢。我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可之后或许是皇上要来亲自审查案件,小姐迫不得已只好先回去了。只是我走时瞧见了满地的狼藉,这些都是小姐方才着急打翻的吃食。

我没有走,却在小姐走远后默默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收拾残破。

后来要回去了,我听见齐栎对小官说:“陈县县官一案必须彻查,因大将军谋反一事,皇上正在气头上,估计不会在意这些身轻言微的小人物,你只管放手干就好……”

(五)

距圣旨下达才有四五日,小姐便已是五内如焚,她急切地拉着我,央我陪她一同置办嫁妆。我身为奴仆,如今确是要小姐来央求我,自然过意不去。

可我还是说:“小姐,您就是太心切了,况且这嫁妆如何,全都由着府中备着了,哪有亲自操办的道理呢?您只管安心嫁便好了。”

“我总不想麻烦父亲,而且自己备好的,才能够安心。”

我们都明白,像丞相这般精明的人不会走无用之棋子,他要女儿下嫁大理寺卿,自是有他自己的考量。这样一来,他行诸事便也能轻便许多。

我突然想到,待下次我再见她,便要唤她“夫人”了。

只是那日人头攒动,立谈之间,小姐便不知去向。我拿着新购置的青釉瓷瓶,一时丧魂失魄,惶恐无比。

我正心道今日可不是什么集日,为何张袂成阴,便瞧见了一张告示,那上面赫然盖着大理寺的章子。

黄纸黑字,字字清秀,无端令我想起齐栎为人。

我不识得几个字,却能大概拼凑些意思出来。原来是那陈县县官落了网,大理寺正大肆宣扬其过错,欲惩一儆众。

我无心再看,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瞥见几个大理寺的官员自一处摊位前吃茶。

“这陈县县官不过是卖了一封不怎打紧的情报,怎的就被齐大人这般记恨?”

我满心疑窦,心跳早已止了弦。我僵硬着身子凑近了点,恰能瞧见两人的唇语。

“嘘,别说了,拿俸禄做事,皇上也不管,你瞎操什么心?”那人安不忘危,四下回望一番,这才又接着说,“况且,自咱们大人手下出来的冤假错案能少?何必在意这一次半次……”

那人忽然噤了声,自若地置下茶杯,那一声轻响使我醍醐灌顶。随之落下的,还有我手中的瓷瓶。

我听着自己孱弱的呼吸,看着自己止不住颤栗的双手,忽然便慌了脚。我一面笨拙地捡拾着碎瓷片,一面惊慌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小姐,仿佛感觉不到瓷片划破手心的刺痛。

不远处,小姐提拿着一堆物什朝我招手,我便慌乱地跑了过去。一时泪湿罗裳,洇染了满面淡妆,又流入了小姐的鬓发。

她轻轻拂上我的背,安静地安慰着我,又满目疼惜地托起我的双手,掏出手帕为我拭去血渍。只是那血便似这浊泪,再难收歇,随着心跳的冷彻,滴滴蚀心。

擦不干,抹不尽的,还有那种种真相。世人常道最难解人心,我之前不屑,如今却是字字领悟。可我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是,说了又能换来些什么?

可小姐是擢纤纤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的尤物,当是不配便宜了那些怙恶不悛的恶狼。

后来也许是又捱过了三日,有奴仆传言说是齐公子来寻小姐,叫小姐移步跨院处。

我知晓不该跟着,却还是同小姐一道出了室门。

齐栎一见小姐便笑了起来,我看着两人言笑晏晏,心中的苦涩益发深沉。忽然,他提起了那块玉佩,小姐没有说话,只是彻悟般望了我一眼。

我便开始恨自己非要随着了。也算作自寻难堪。我一时啼笑皆非,把头埋到了胸前位置,登时就跑了。

跨院处那株桃树开得正秾艳,灼灼其华,铺做满天烟霞,融作款款深情。桃花深浅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可我最后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小姐。我不愿瞒过太多事,我总觉得自己不配侍奉小姐,她的骨子是那样清净,不似我,处处怀着不该的念想,做什么也不安分。

我没有讲玉佩的事情,小姐也没再提及。

只是在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刹,她浑身都细微地抖了起来,自衣袖中探出的手抖如筛糠,渐渐的,那双眉似乎也开始颤栗。她自身边摸出那支玉笛,恨不能将它化作齑粉,可那双握着玉笛的手,纵是再怎么颤抖,也没有落下,亦不曾将那物摔落。

伫立伤神,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放下又何谈容易。

她忽然掩面痛哭起来,暗哑道:“小狸,去教人将跨院那株桃树除了,我想自己静会。”

我忧心地望着小姐,久久也不愿动弹。只是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我见犹怜。我不通晓,在我走后,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可我也始终不愿清醒。

(六)

我原以为,小姐不愿再嫁了。像她这样清正的骨子,怎能容忍一个惺惺作态之人与她生同衾,死同穴,她当要避如蛇蝎才是。

可她却较我成熟的多。

她握着我的手,宽慰着我,不住地说着“没事”,又说什么不能让老爷的利益落了空,也不能连累了阖府上下。

这是唯一一次,我猜错了她的心思。

老爷待小姐并不好,可她却非但不记恨,还辱没了自己一生芳华,去迎合老爷的野心。

“可小姐……您不是说……”

您不是说,想要活得顺畅一点,就不能顾及旁人的感受吗?

“行了,就这样敲定了。”她再一次伸出白皙的手弹了弹我的前额,满脸不舍地望我一眼,才踏上轿子,揭帘痴望空空如也的跨院。

那夜本该洞房花烛,可我却同小姐一起,坐在金屋中,等着齐栎。我不放心小姐,她便也默许了。

齐栎吃过了喜酒,此时面上微醺,一股子酒气从锦帘外袭了进来。他见了我,明显愣了一下,却又很快调整姿态,问小姐可是害怕寂寞,才要我作陪。

小姐没有回答,她反而抽出了齐栎的簪子,紧紧握在手中。

“齐大人,小女有一事不懂,还请大人莫要隐瞒。”

“你……昱川,你别这样……”他怔忡地望着小姐,犹豫不定地开了口。

“齐大人,陈县县官究竟是做了什么不轨事端,才惹你这样忌惮?”语气生冷,话语凄凉。

他再也哑忍不住,突然便方寸大乱。堂堂在上的齐大人一手按着小姐的胳膊,一手扶着床沿,似在竭力克制着情绪,突然,他颤抖地说道:“昱川,我以为你不一样的,我以为你不会嫌弃我!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会嫌弃我……我自幼没了亲眷,我这些年过的有多煎熬,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可能想不懂!”

“我不想听这些。”

“对不起……对不起……”他突然深深地埋下了头,一双手仿佛脱了力,再也抓不住什么,他缓缓地跌坐下去,嗫嚅道:“我孤身一人,走到哪里都遭遇不公,尤其是那县官,我幼时喜听戏,我只不过是听了两趟戏,他便拖着我打,打折了我两双腿也不罢休……如果不是后来,有医者看我可怜,便为我医好了腿……我……”

“那你为何不记得些好?”小姐早已啜泣起来,我看着她脸上的浊泪,一时心痛无比。

“对不起……我……”

“出去。”

齐栎吞咽了两口唾沫,没再说话,他虚虚地跪了下来,无比诚笃地望着小姐,似在祈求原谅的君子,顾景惭形。然后,他不住地说着“对不起”,不住地试图抬起手来,鼓足勇气去抚小姐的玉容,一双凤眸水雾迷蒙。他这一次,当真是想浪子回头了。

就这样,他跪了整整一夜,而小姐便红着眼睛枯坐了一整夜。

之后他也没能与小姐同房一次。小姐单独列了一间寝室,单独住了下来。这期间,我也去看过两次,可小姐却还握着那支玉笛,兀自以泪洗面。

她说,“我是他的妻,他是我的夫,纵是两人之间隔阂再深,也断不该生出仇念来。”

我知道,小姐忘不了他,她狠不下那个心,除去齐栎深深的思念外,她也被这念想折磨着,再无法洒脱。

后来,小姐为我寻了一处好人家,我临走时,回望树树秋色,山山落晖,再听闻笛音袅袅,却再不似天仙下凡。那音律中,深谙着悲怆,藏掩着相思。他始终在等他的昱川宽恕他,而我,也终于没唤她一声“夫人”。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折了一枝枯叶,却又苦笑错失了桃花最美的芳华,我复又转身,握着郎君的手,冁然而笑。

“你会一直陪着我,直到第一万个春天,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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