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
2021-09-23谢尚发
谢尚发,文学博士,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
给陈佳冀的《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写书评,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困难倒不是说这个领域太过于陌生,以至于难以下手。而是这部专著是如此完备,不管是结构上,还是叙述上,都无可挑剔,且把当代动物叙事剖析得如此清晰,再对之作评论显得多余而臃肿。在一部开创了某种研究范式的专著面前,任何的挑剔都显得吹毛求疵,而一味地颂扬又会遭到一些研究者的诟病,这不仅仅是一部专著的书评难题,自然也与当下的学风相关。然而,仍旧写这一篇书评的重要缘由,便在于梳理一种研究的方式,这本身就有推广和宣传的意思,也颇能使当下许多研究者以资参考。此其一。
笔者从2009年开始便触碰类型叙事与类型小说的形态学研究,至今已经十年余,不管是理论探索还是文学作品的分析实践,都积累了一些经验。但仍然自感对类型学研究,依旧显得芜杂,未能较为综合地融为一体。陈佳冀的这本专著恰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自我反思机会,借此给自己做一次学术上的人生总结,也是大有裨益的事情。此其二。
一、如何进行类型学研究
通观整部专著,陈佳冀显然在书中提供了一种完备的“类型学研究方法论”。全书分为三编,外加绪论和结语。从结构上来说,它颇符合博士论文的“结构完整、思路清晰”的要求。绪论部分探讨了研究的对象,交代了主要研究思路,并对“动物叙事”这一全书的关键核心概念做了界定,还言简意赅地概括了当下关于“动物叙事”的研究状况。与许多专著概念不清却胡乱使用不同,陈佳冀对“动物叙事”的概念衍生、边界确定、内涵辨析等,都堪称可以学习的典范。他首先罗列了既有的研究成果作为参考对象;继之对这些理论资源进行分门别类的清理,看出其中的合理性与不确定性,进而提出自己的见解;然后辨析动物叙事与动物文学、动物小说等的概念区别,在这种区别中进一步来彰显出动物叙事的独特性,亦即其概念的内涵明确性。但这一探讨却并不限于此,陈佳冀还进一步将之放入“类型学研究”的范畴之内,这样既打开了整个研究的视域,也规约了概念理解的芜杂,使之归入一种对“动物叙事”叙述语法的探讨之中来。
严格来说,全书上编的第一章也可以归入到绪论的范畴之中,它所关注的动物叙事的“思想谱系与话语建构”实际上是该书所援引的思想与话语资源。陈佳冀之所以单独出来列为一类,是因为这些资源本身已经被带入到动物叙事的研究之中了。对中西动物伦理及其所关涉的宗教、哲学等思想谱系做了详细的勾勒之后,阅读者一定能够明白陈佳冀此举的重要作用——他是在给自己的研究奠定理论基础,从而彰明他所从事的研究的继承与发展的可能性。继往开来是所有研究者的梦想,陈佳冀的梳理给自己的“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既奠定了理论基础,也找准了前行的理论方向。这可以看作是“动物叙事”的理论历史勾勒。随后的第二章,他开始转向“动物叙事”的发展历史,所梳理的是专著研究的对象的“极简史”。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别开一条“动物叙事”的脉络,提请阅读者注意他所进行的“类型学研究”实是既奠定在丰富的文学作品的基础之上,也是为了回应繁荣的文学现象而做出的努力。如此极简史式的勾勒方式,如同是整个研究的引子,把阅读者带入到“动物叙事”的氛围之中——先秦时期的《山海经》自不必说,志怪小说与传神搜奇文学作品乃至于以物喻人的文学路径都是可资观察的对象。但陈佳冀并不打算处理这么丰富的“动物叙事文学发展史”,他把目光聚焦在“当代的动物叙事”,梳理了从鲁迅等现代文学迄今的众多“动物叙事”作品,从而把研究的对象确定的同时,也让阅读者明白“类型学研究”的必然性。
真正体现作者“类型学研究”功底的是中编和下编,两者分别从动物叙事的叙事语法与神话历史根源着手,探讨“文学的内部世界”与“文学的外部世界”两种关联,既是一种文本分析的形式主义或新批评的方法,也是一种文学人类学、文学神话学的探究路径。很显然,作者在这里大量借用了俄国形式主义文论代表人物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理论,将其两本专著《故事形态学》《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的研究方法成功地借用在本书的中编和下编之中。
就“动物叙事”的叙述语法来说,陈佳冀分别从叙述主语、叙述谓语、叙述语法与叙述模式入手,对应着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理论中的角色、功能、叙事语法和故事类型。在普罗普的研究中,角色共有七种,即主人公、假冒主人公、对头、加害者、辅助者、公主及其父王、捐赠者,并认为所有俄国的民间故事基本上都由这七种角色组成,只会减少某些角色而基本上没有新增角色。陈佳冀自然知道,不能完全将之硬套在中国当代的动物叙事作品中,并针对他所分析的对象,提出了猎手、猎物、加害者、旁观者、辅助者、受难者、解救者等基本的七种角色,并最终将之简化为五种基本角色,即受难者、解救者、辅助者、加害者、旁观者。很明显,陈佳冀已经自觉地从故事形态学中汲取了理论的方法,从而运用到对“动物叙事”的分析中来。由故事形态学演化而来的小说类型学研究,最为核心的分析即“功能项”的提取与总结。普罗普从众多的俄国民间故事中提取了31个功能项,陈佳冀并未亦步亦趋,而是为了应和中国文学的实际,从不同的角色出发,寻找他们的基本功能项,从而构成了一个综合的叙事功能项的排列。通过对角色与功能的抽象、概括和总结,陈佳冀继续处理了“动物叙事”的叙事链条,或曰叙事语法,他从初始情境、陷困过程、解困过程、叙事结局等四个方面来探讨“动物叙事”作品的叙事语法,即功能项的分布、排列与细化。按照普罗普的理论,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因为任何的排列变异都会导致新故事的产生,但究其本质,却是极其简单的,为此他还提出了“三重情境”的范例。針对文学作品的丰富复杂性,陈佳冀仍然采用的是比较综合的方式,给出了一个主要动物叙事的语法构成,从而彰明了整个叙事链条的几大模块的有机构成。也是奠基在这种叙事语法的抽象、概括的基础之上,“动物叙事”的叙述模式才是可以概括归纳的。在这样的理论分析之后,陈佳冀把动物叙事归纳为“寻找”“挽歌”“报恩”“标尺”四种主述模式——它还存在着许多旁逸斜出的叙述模式,但究其核心,这四种叙述模式已经可以涵盖所有的动物叙事了。不得不说,这是需要巨大的理论勇气和庞大的文本分析工作量的。
对故事进行神话历史的根源分析,是为了探讨这些叙事隐藏着何种起源性的原始思维方式,如何关联着人类的精神发展历史。动物叙事尽管作品繁多,却极少被重视,对之进行专门的理论分析更是少之甚少。陈佳冀在对动物叙事文本进行文学的内部研究之后,还进一步拓展,将之延伸到人类学、神话学、民俗学,甚至是宗教学与哲学的领域,寻找动物叙事内部隐含着的人类思想的发展要素,并将之归诸于具体的角色、功能和叙事形态上,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贡献。本书的下编着眼于此,探讨了动物叙事与人的自然意识、自我意识的自然外化等之间的关系,更是将之推衍到人类精神内部寻找动物象征的诸种方式,通过拟真、符合与虚幻的抽象概括,把现实主义、象征性意蕴、混杂着人类情感的侠义等叙事表征呈现了出来。对于陈佳冀来说,与其说动物叙事是“动物”叙事,不如说是代表着人类自我的“转化性叙事”,而究其根本,动物叙事中所深藏着的“万物有灵”“动物崇拜”等人类的原始思维和原始情感,则构成了这类叙事的最为本质性的内在驱动力。对动物叙事进行“文学的外部研究”,显然是把类型学研究推向深入的重要步骤,否则它只可能停留于“文本的技术性分析”上,而无法彰明其内部所隐藏着的创作者的思想、人类精神发展的历史。
叙述至此,该书的基本框架和构成已经清晰,而一个完整的类型学研究的方式也就此呈现出来。理论与作品的极简史、作品的内部研究与作品的外部研究,正好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由里到外、由此及彼,从作品通达人类精神的遥远历史,既是文学研究的范式,也是人类思想的谱系学研究。
二、为什么要进行类型学研究
文学研究总是要回应丰富复杂的文学现象的,再宽泛一些,文学研究应该回应时代问题。具体到动物叙事的研究上,和其他文类是一样的——当一类文学现象逐渐变得丰富,构成了文学领域中一个显见的部分,这个时候就必须有相应的文学研究跟上。目下,网络文学发展已经渐趋完备,对之进行类型学研究的条件已经成熟,玄幻、架空历史、婚恋等类型的作品已经十分丰富,随之而来的相关研究虽说不是层出不穷,但也十分丰富了。当陈佳冀把目光聚焦在动物叙事上的时候,就意味着这部著作至少提醒研究者注意,“显见”的含义不仅在热闹的程度上,还在看似不热闹的地方潜藏着必须认真对待的文学现象。纯文学、动物叙事、原始思维等,这些都并不如网络文学的诸多类型作品那样热闹,但却仍旧构成了当下文坛的重要一部分,认真对其进行研究是势在必行的。
至于为什么要进行类型学研究,只需要立足于陈佳冀的这本书,就可以彰明其研究的效用。如果按照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一书中的方法来看,文学研究始终存在着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内部研究以彰明文学作品的构成,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来抽丝剥茧地显示出文学作品的运行机制;外部研究则通过关联着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来探寻文学所关涉的更为广阔的人类精神内涵。因此,梳理一个“动物叙事”的理论和作品的双重“极简史”,并不是陈佳冀的重要目的,它们或许只是一个“绪言”。一旦触及对文学文本进行故事形态学的分析,以及对文学进行神话学、人类学的溯源之时,陈佳冀才真正地发力,让即便是未接触过“动物叙事”的人,也能够一目了然这一类型的文学是如何运作机制、构成叙事,又是如何关联着人类的原始思维、精神发展史甚至是思想的来路。
类型学研究最为显著的效用,便是它通过对众多文本的分析,精炼出纷繁复杂的文学作品内部存在的简明扼要的运行机理,通过对这种运行机理的把握,阅读者可以抽丝剥茧地洞悉到繁乱杂多的文学现象的精义。所谓研究,就是从复杂中把捉出简要,将之还原到普通人都能够理解的层次又不削弱对象本身的丰富构成;所谓文学研究,就是从没有任何规律的地方,把捉文学发展内部存在的蛛丝马迹,并以之梳理出较为清晰的线索。类型学研究中对叙事语法的重视,使得这种洞穿能力获得更好的展示,也让某一类型的文学创作显示出它最为本身的端倪来。这并不是要把丰富的文学现象通过类型学的研究而划归于单一的模板,而是要从这模板中来看到此一类型文学的衍生性机制——所谓的创新,是从陈腐的框架中如何衍生出来的。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抽出某一类型文学创作的骨架构成,探寻其内部的运行机理,那么类型学研究的方法就显然是囿于文本的一种技术性分析。甚至必须明了的是,在类型学的研究中,内部的文本分析还只是其必要的一步,是向上攀引的台阶,而其要达成的目的便是追寻人类精神史、思想史乃至于溯源人类的原始思维、心灵状态。如果类型学研究的方向不引入到对历史、神话根源的追踪,文本分析即便不会空有其表,也无法将文学文本连通于人类的精神文明史。普罗普的溯源让民间故事与传说、神话等连接起来;陈佳冀的动物叙事则溯源到人类的万物有灵、图腾崇拜等较为原初的思维世界,并以之勾连于当下思维世界中仍旧存有的动物崇拜现象。正如陈佳冀在结语部分所说的:“动物叙事研究过程本身恰恰是一次关乎人类自我生命意义与生存体验的一种有效认知与合理理解的呈现,而这一研究的逻辑起点恰恰在于当代动物叙事作为一个基础的叙事类型,作为一个‘类的概念其存在本质及所能呈现出的功能形态价值,特别是在此基础之上所内蕴的深层叙事结构与价值规约,以及其最终的伦理价值指向,都成为我们展开此项研究时考察的向度。”这正是展开类型学研究的指向与路径,也是其价值与意义所在,更彰明了对类型叙事的神话历史根源进行追溯的必要性。
知乎此,我们也就不难明白,所谓类型学研究始终存在两种理论指向:其一,透析文學现象本身,发见其内部的运行机理,这是类型本身的深层结构之探寻;其二,从文学的深层结构出发,探索其背后所隐含着的人类精神、思想甚至是心灵的发展史,以窥探文学所牵连着的更为深层的历史根源。
三、类型学研究的效果评价是什么
奠基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追问:类型学研究的效果评价是什么样的?换种方式来说,如何来界定类型学研究的成功与否?是否存在着一些比较显见的标准?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必须要反思类型学研究的长处及其缺陷,或者说它常被人所诟病的地方。
从研究方法来说,类型学研究的长处自然一望即知,简洁明了地直指纷繁复杂的文本内部运行的机制,以化繁为简的方式把捉文学现象。但其常被诟病的恰恰是这种“化繁为简”的功夫是否削弱了文本自身所携带着的独特异质?丰饶的审美世界经过这种研究会否变得乏味、陈腐,以至于毫无生机?这样的研究到底是烛照了文学现象还是淹没了文学的贡献?毕竟,文学是最强调个性与差异的人类精神活动。针对这一点,类型学研究不但要求研究者化繁为简的手艺,还要求在这个过程中如何更多地兼顾到文学文本自身的独特性,即这种洞穿文本内部的方式不以伤害文本的独特性为前提。以陈佳冀的研究为例,可以看出在对功能的排布等的叙述上,他就力图在概括共性的同时关照差异性的存在,或者说将差异性作为关照共同性的基础与出发点。比如在对第十二类“对抗过程”的描述,陈佳冀先是将这一功能做了概括性的描述,接着用举例的方式进行说明。这一说明过程分别就几部作品进行罗列,罗列的过程既是共同性的展示,也是差异性的体现。真正好的、完备的类型学研究,从来都不会忽略研究对象的独特性,它所进行抽象概括、化繁为简,都是建立在丰富杂多的对象基础之上的抽丝剥茧,它本身并不是要否认差异性,而只是为了更好地把握这丰富杂多的对象。
还需要明了的一点就在于,类型学的研究并不止步于抽象概括、化繁为简的功夫,而是要将之引向人类学、神话学等,去关照人类精神、思想的发展历史。从这种结果性的评价而言,类型学研究就不会停留于对文本的枯燥的抽象概括。之所以会产生诸种对类型学研究的误解,就在于许多研究者都只注重类型学研究的“形式主义”的一面,而不重视其“文化人类学”的一面,把本来丰富的研究系统片面地理解为某一部分的构成。在形式主义文论引入中国之后,许多研究者兴奋莫名,把文本的结构(包括深层结构与表层结构)、叙述逻辑、叙述视角等借用过来分析文学作品,虽也能新鲜一时,令人看到其强大的规约能力,却也导致了此后许多所被诟病的方面。只是如何将类型学研究的结果勾连于人类学、神话学乃至于历史学的方方面面,却是研究者必须慎重的。相比较而言,民间故事能更好地嫁接于人类学和神话学的要素,因此普罗普的研究就显得非常适恰,所以其所探寻的民间故事的根源就是合乎逻辑的。
无论如何,在类型学研究的效果评价中,既要看到它需要完成“规定动作”,还要考察它是否能完成高难度的“自选动作”。作为加分项,“自选动作”更能体现研究方法的适用性、作者对对象与理论的谙熟程度等,“规定动作”则是一个研究者必备的研究基本素质。不管是从“规定动作”还是从“自选动作”而言,陳佳冀的研究都有它独特的贡献,对厘清当下动物叙事研究的许多问题具有建设性的意义。
注释:
①④ 陈佳冀:《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6,145—150页。
② 陈佳冀:《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5页。需要提出的是,陈佳冀在这里并没有像普罗普那样给出一个民间故事的“叙述公式”,而是在充分尊重、考虑中国当下动物叙事的复杂性的基础上,采用了模块的方式。
③ 陈佳冀:《中国当代动物叙事的类型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96页。但是对深层结构的探索,或许并不像这里所说的是并列于类型分析,而是奠基于类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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