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回眸:融合与新生
2021-09-23陈忆澄
陈忆澄,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后。
2020年8月,王廷信教授所著《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研究》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发行。该著作是“艺术传播研究丛书”的最新成果,全面和深入地研究了20世纪戏曲在中国的传播背景、传播动力、传播方式和传播效果,将戏曲传播现象放置在20世纪社会变革的宏观环境中,聚焦社会思潮、传媒行业和社会结构,进而探求了文化变革、政治需求、经济推动和民俗习惯四大戏曲传播动力,考察了戏曲演出院团、剧场、传媒机构、政府部门、社团行会、专业院校等与传播紧密相关的组织形式。该著中王廷信教授提出的“本位传播”和“延伸传播”两个重要概念,亦为戏曲传播的两个层次,逐层研究了属于本位传播层次的整体传播和分支传播,属于延伸传播层次的讯息传播、舆论传播、知识传播、技能传播、音像传播、图像传播和广播影视传播。戏曲传播的两个层次不仅反映了20世纪戏曲传播的整体策略和方向,也体现了传播的载体和产物。20世纪戏曲传播的效果则表现在民众意识的增强、演员地位的提升、戏曲形式的变化和戏曲产业的萌生上。全书大量使用了《申报》《顺天时报》等其时的报刊,梁启超、郑振铎等其时有影响力的学者的论著,以及重要的戏曲资料集录等史料,同时采纳了当前最新学术动态成果和网络文献资料,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在逻辑论证上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视野上以传播为中心而又不局限于此,始终秉持着20世纪社会生态这一全景观念来考察戏曲传播现象,体现了特殊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戏曲是中国的传统表演艺术,在20世纪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尤其体现在传播问题上。20世纪有两个鲜明的特征:一是媒介的变化前所未有的剧烈,电影、无线电广播、机械印刷、电视等技术纷纷涌入中国;二是社会环境风云變幻,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文革”、改革开放等重要历史事件。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20世纪戏曲传播的方式是具有代表性和显著特征的。“在整个20世纪,戏曲成为社会文化结构发生的关节点,其传播特征也涉及推进社会文化结构发生变化的思想意识、经济结构、社会制度等重要问题。但从总体上看,戏曲艺术在20世纪基本保持了其自身固有的性格特征,在社会文化结构发生变化之时,戏曲艺术的固有特征暂时隐藏在社会底层,而受这种结构牵制,戏曲艺术在传播方式及其自身的内容、形式上也做了一定的调整。”①20世纪戏曲传播面对的是现代文明和大众传播方式,把握戏曲如何迎来现代转型并适应新的社会环境,正是考察戏曲传播方式的应有之义。
一、社会生态的全景式观照
王廷信教授对20世纪戏曲传播机制的研究,并非仅着眼于戏曲艺术内部的规律一隅,也不拘囿于传播活动本身,而是始终将问题放置在整个社会生态之中,作一番全景式的观照。戏曲传播活动不是孤立的,而是与社会思潮、政治环境、文化观念、经济活动、民俗习惯等紧密联系的。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先后经历了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等历史事件,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在体制、技术和观念上都存在如何处理好两者关系的问题。王廷信教授认为,戏曲传播在20世纪发生的改变,正是得到了这种社会变革的推动。观念的革新和习惯的改变是当时的社会主调。在这样的主调之下,在农耕文明基础上产生并发展起来的戏曲艺术在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中获得了传播的机遇,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特征。社会变革既是中西方文明互动的过程,也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过程。在这样的历史进程中,戏曲的社会功能得到了重新认识和定位——开化民智、改良社会的工具。同时,戏曲在形式上也寻求自身的革新,并催生了新的传播形式。
对于20世纪初传媒业的关注是王廷信教授从宏观上把握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的又一关键点。19世纪末,机械印刷技术引入中国,现代报业和出版业的迅速崛起,现代摄影技术产生并提升了出版行业的信息传递效率,戏曲传播借由此进入了大众传媒领域。20世纪初,唱片技术传入中国,使戏曲唱腔脱离舞台传播,传播变得更为深远和自由。1905年京剧电影《定军山》的拍摄开辟了戏曲电影的新媒介道路,随着电影技术的发展,戏曲电影以优越的视听效果将戏曲艺术呈现在大银幕上,并通过录像带、光碟等形式进行更为广泛的传播,促进了戏曲的普及。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无线电广播通过播送戏曲唱片、制作戏曲专题节目等形式拓宽了戏曲的传播渠道。20世纪50年代末,电视播出戏曲表演、制作专栏节目、拍摄戏曲电视剧,使戏曲艺术的传播比借助电影、广播更为深广。正如王廷信教授所指出的,“中国现代传媒业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拿来式的接受,到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自主发展,为中国戏曲的传播奠定了牢固的基础。整个20世纪,中国戏曲的传播都与现代传媒业的兴盛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②如果说这种全景式的具有广阔视野的学术观察有一个中心,那么聚焦点无疑就是传媒业的发展。
从整体上把握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的社会背景,王廷信教授还注意到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辩证关系,并由此论述了社会结构转型对于戏曲传播的深层影响。王廷信教授认为,影响中国社会结构变化的主要有现代工业生产设备、现代工业产品、现代传播媒介,以及在这三者影响之下的现代生产方式、现代经济和现代城市文明。这些社会结构的转型导致了戏曲传播成为现代传媒的素材,戏曲也进入了新型商业经营领域,戏曲演出的组织形式也从原先的家班制和名角挑班制改造为具有现代社会特征的院团制。同时,戏曲的剧目体系也形成了传统戏、现代戏和新编历史剧并举的格局。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结构转型之下,戏曲传播方式由人际传播走向人际传播和虚拟传播相结合的道路,这也正是戏曲获得现代性的过程。王廷信教授对社会结构影响戏曲传播方式的论述层层递进,逐步深入,既看到了经济基础即与生产力相适应的生产关系的决定性作用,也看到了上层建筑即戏曲的接受活动以及戏曲与娱乐、民俗等活动的联系。正是在这样的辩证观和严密论证下,王廷信教授得出了20世纪戏曲传播的四大动力:文化、政治、经济和民俗。
戏曲本身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因此“戏曲在20世纪文化变革过程中既作为开蒙工具,又作为被改造对象。一方面,作为开蒙工具的戏曲艺术成为大众树立现代观念、进入现代社会的重要工具;另一方面,作为被改造对象的戏曲艺术从内容到形式与现代社会接轨,进入20世纪的现代文明行列当中” 。③人们对于文化和艺术的讨论、文化观念的争鸣、对戏曲的定位和认知等,这些文化变革的表征既是戏曲传播改变方式的目标,也是起点。戏曲艺术融入现代生活的过程,本身也是文化变革的一部分,因而成为推动20世纪戏曲传播的主要动力。
20世纪的戏曲传播历程始终有着政治需求的推动。无论是20世纪初辛亥革命反帝国主义和反封建主义的需要,还是抗日战争时期争取民族团结、凝聚统一战线的需求,抑或是“文革”时期革命宣传的需要,这些戏曲传播都是以满足政治需要为直接动力的。
经济利益的需求也是20世纪戏曲传播的重要动力。20世纪对戏曲艺术的消费在改善经营形式和对传媒的利用上是极尽所能的。这就给传播带来了与生活联系最为直接的通道。戏曲通过消费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传播就有了更广泛和深入的渠道。
自觉性和自发性的民俗活动在人们日常生活的仪式和习惯场景下支撑着戏曲的传播。同时,娱乐、教育、礼仪等又通过民俗活动以戏曲演出为载体来实现。在这样的过程中,戏曲传播也获得了持续动力。
二、经纬之交:一种分类和分层的论述方法
早在2006年,王廷信教授就在《戏曲传播的两个层次》中提出了本位传播和延伸传播这两个重要概念。由于戏曲本身就是一种传播媒体,因此本位传播就是戏曲作为舞台表演艺术自身的直接传播,是戏曲传播的第一个层次。延伸传播就是在本位传播基础上戏曲艺术各类讯息的外围性传播。④这一认识在戏曲传播研究领域颇有影响,其后的学者在讨论戏曲传播的路径、特征和形态时大量引用和遵循了这一观点。在《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这一著作中,王廷信教授结合戏曲传播的组织形式和具体形态,在这两个重要概念的基础上形成了一个经纬交织,分类和分层两种研究方法相统一的论述范式,不仅从概念上解决了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变化的逻辑问题,同时深入分析了传播的具体形态,是历史和逻辑的统一。
首先,王廷信教授使用分层的方法,逐层对20世纪戏曲传播的状况进行了审视。戏曲传播的本位传播和延伸传播,是基于戏曲艺术自身的特点和戏曲对于观众的需求进行区分的。本位传播又可以分为整体传播和分支传播。“整体传播就是指把一个戏曲剧目通过舞台完整地传播给观众的行为。”⑤20世纪戏曲整体传播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尤其是现代戏和新编历史剧的崛起,在整体传播方面成绩最著。“分支传播是指戏曲艺术从表现形式上可以被单独抽绎出来进行阅读和表演的传播,如剧本、唱段、单出等”,⑥并非是演化为其他领域的产品,而是将剧本或是舞台演出分割为片段。延伸传播也是传播的具体形态,是对本位传播的再传播。
值得注意的是,王廷信教授在对戏曲传播进行分层后,并未停留在这种层次结构本身,而是看到了层次间的关联性。整体传播是分支传播和延伸传播的信息源,既是一种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也是一种逻辑上的引起和被引起的关系。整体传播居于主导地位,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分支传播和延伸传播的兴盛程度。
其次,分类的方法也始终贯穿全书。王廷信教授对20世纪戏曲传播的组织形式进行了分类,主要包括专业院团、专业剧场、传媒机构、政府部门、社团行会、专业院校六大机构。这些机构在介入传播的过程中各司其职,发挥着不同的功用。延伸传播则包含了讯息传播、舆论传播、知识传播、技能传播、音像传播、图像传播、广播影视传播等。这些具体的分类与分层的方法相互结合、渗透,形成了论证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演变的经纬之交。例如,专业院团作为20世纪戏曲传播主体的组织形式,它与本位传播、整体传播和分支传播的关系十分紧密。专业院团演出全本戏是一种整体传播的体现,也成为了本位传播的起点。同时,专业院团演出折子戏是分支传播的体现。传媒机构如电台、电视台、电影公司等对专业院团全本戏或折子戏的表演进行加工,成为一种媒体产品后,就开启了延伸传播的道路。
戲曲传播的组织形式和传播的诸层次之间是相互印证、相互关联、相互依赖的。不仅如此,专业院校在培养人才的过程中,发挥作用的结果也成为了专业院团实施传播行为的人力前提和基础。横向上传播的具体形态,如音像传播中的戏曲唱片、广播影视传播中的戏曲电影、舆论传播中的戏曲社论和剧评等,也因为纵向上本位传播、整体传播和分支传播之间的逻辑关系,而形成前后或因果的层次关系。例如,浙江昆剧团《十五贯》演出“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社论作为舆论传播的一种形式,引发了戏曲唱片的制作和同名戏曲电影的拍摄,它们之间原本作为延伸传播不同类型的平行关系,却因此产生了因果链条。
分层方法和分类方法的经纬交织,让我们看到了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演变的逻辑关系和具体的形态类型。它不仅明确了戏曲传播行为从孕育到实施再到结果的时间线索和因果关系,也明晰了这一传播行为发生的机制和路径。
三、跨学科的戏曲研究新纪元
研究戏曲的传播问题与传统的戏曲史、戏曲原理和戏曲批评等研究有所不同,具有较强的实践性,需要跨学科的方法和视野。正如王廷信教授在“艺术传播研究丛书”总序中指出的,“艺术传播是一个实践性特强的领域。它连接着艺术创作与消费,改变着艺术的性格与属性”。⑦当传播学介入戏曲研究时,往往会运用定量研究的方法,而对戏曲史、戏曲现象等进行定性研究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戏曲传播的研究方法需要在对事物进行价值判断的同时,对事实进行运转方面的判断。这就给戏曲传播的研究带来了新的挑战。当我们研究戏曲时,从文本考据、理论批评和作品分析中抽离出来,对戏曲作为一种信息如何在社会中运转进行反思和审视,戏曲研究也就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事实上,王廷信教授早在2004年就尝试使用定量研究和定性研究相结合的方法讨论戏曲的传播问题,在《互联网与戏曲传播》一文中,王廷信教授通过统计专业戏曲网站和网页的数据信息,对戏曲的表演、文化传播、学术研究等活动如何在互联网上进行信息交流进行了富有针对性的研判。⑧在互联网刚刚进入我们的生活,但尚未深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的时候,该选题是具有前瞻性和预见性的,研究方法也是具有开创性的。
在专著《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研究》中,王廷信教授将戏曲艺术研究和传播学研究的方法作了进一步的融合。一方面,传播学的学科定位要求在研究的过程中,重视传播主体、受众、传播效果等基本问题,即信源、信道、信宿、编码等信息交流的基本对象和概念。在讨论20世纪戏曲传播的过程中,有意识地根据时代特点和戏曲艺术的特征,对20世纪戏曲传播的机构、媒介、形态和效果等进行了专项研究。另一方面,以戏曲为主要对象的传播学研究,必须考虑到该综合性表演艺术门类的特点,将其与戏曲发展的阶段性历史归纳、理论阐释和作品评论等综合起来,做到史论结合、传播实践与理论建构并重。例如,在“20世纪戏曲传播的效果”一章中,王廷信教授从民众意识的增强、演员地位的提升、戏曲形式的变化和戏曲产业的萌生四个方面进行了效果判断。这种判断不仅是基于前文对20世纪戏曲传播的现象和数据的整合分析,也是结合历史脉络进行的勾勒与梳理,既包括对“本位传播”“延伸传播”等概念的理论演绎,也包括对20世纪不同历史阶段戏曲传播状况的归纳总结。
在研究20世纪戏曲传播媒介的过程中,王廷信教授并非按照传播学尤其是媒介环境学对于媒介技术的划分,直接将其限定在机械印刷、广播、电视等技术成果上,而是在充分论证戏曲传播和20世纪中国国情特殊性的基础上,结合“延伸传播”的概念,将媒介融入到延伸传播的具体形态之中,将媒介对信息交流产生的结果呈现出来。如此一来,作为戏曲传播特定信息内容的知识、技能、讯息、舆论,与作为传播媒介的报刊杂志、音像制品、广播影视就成为了一个统一体,既是延伸传播的主要类型,也是戏曲艺术在形式和内容上由于传播行为产生的变化。这种将戏曲艺术研究和传播学研究熔于一炉的方法,正是以历史勾勒和逻辑阐发两个支点交替进行的。因此,在“20世纪戏曲的延伸传播”一章中,来源于《申报》《广播周报》《中国商报》等报刊杂志和人物传记、历史文献中的史料是颇为丰富的,理论的延伸是基于史实和具体的传播现象的。
此外,《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研究》的跨学科研究方法还体现在对民俗学、经济学、人类学等学科视野的包容性上。例如,在讨论20世纪戏曲传播的民俗习惯这一动力时,王廷信教授考察了时令节日、神靈信仰、人生礼仪和社会风尚四大民俗系统,对春节、清明、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和生日、满月、结婚、丧葬等人生礼仪场合进行了专门的分析,涉及历法、戏台、科班等有关民俗和戏曲的特定范畴,将戏曲艺术研究和民俗学研究统一起来。
结语
站在21世纪新的起点回望20世纪中国戏曲传播方式,世纪回眸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王廷信教授以社会生态的全景式观照、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论证方法,以及打破艺术学理论、传播学、民俗学等学科壁垒的研究方法,为我们开启了21世纪研究戏曲传播问题的新道路,也为我们今后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启示和引导。
注释:
①②③⑤⑥⑦ 王廷信:《20世纪戏曲传播方式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20年版,第8,21,35,103,110,2页。
④ 参见王廷信:《戏曲传播的两个层次——论戏曲的本位传播和延伸传播》,《艺术百家》2006年第4期。
⑧ 参见王廷信:《互联网与戏曲传播》,《戏曲研究》2004年第1期。
(责任编辑:李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