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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座绿皮屋

2021-09-22王昕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田原报纸杂志报刊亭

王昕朋

到了。马小五把行李朝地上一放,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

田原原肩上的行李也没放下,睁大眼睛四下看,眼前是一座类似小屋形状的建筑,顶盖和四周是绿色的,有点像庄稼地里临时搭建的棚子。她惊讶地问,这是哪儿?马小五正在用锁匙开门。门是卷帘门,铝合金做的,锁在底部,打开锁往上一提就哗哗啦啦地往上蹿。田原原在镇子上见过很多商铺用的就是这种门。她不明白马小五怎么会有这铁皮屋的钥匙,门已经打开了。马小五也直起了腰,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这就是咱在北京的家!

啊?田原原心里咯噔一下,伸头朝铁皮屋里看了看。整个铁皮屋约三平方米,开着一扇大窗,放着能折叠的长案子,像一些店里的柜台。屋里放了一张很窄的单人床,床上床下堆着一捆捆报纸杂志和图书,还有几只纸箱子。人们平常喜欢用“连个下脚的空也没有”形容地方狭窄,用在此处恰如其分。田原原生气地问马小五,你就带我住这儿?马小五往屋里搬行李,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一声也不吭。田原原从马小五的态度看出他说的是真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来,一直凉到脚后跟,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马小五说,怎么还不进去呢,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好看啊?

田原原顶撞了他一句,你还怕难看啊?我拍张照片发给爸妈看看,给乡亲们看看……她说着真的掏出手机。马小五眼疾手快,没容她拍照,一把就把她拉到屋里,然后拉下卷帘门。铁皮屋仿佛一下子与世隔绝了,只留下几道从细密的缝隙透进的光亮。田原原控制不住失望的情绪,轻轻地哭出声。早知道住这地方,打死我也不会跟你来北京。这叫个屋吗?这叫个家吗?呜呜呜……

马小五拉亮了灯,把床上的几捆报纸杂志摞了起来,半拉半扯地让田原原坐在床上,抱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着晃着,安慰她说,老婆,别看这像个鸽笼子,那可不是谁想住就住的,就是市长也没这待遇!他说这话本来是想逗妻子笑,没想到适得其反,田原原扑在床上哭得更伤心了。不管怎样,咱自己家还有几间像模像样的房子,吃饭是吃饭的地方,睡觉是睡觉的地方,人过得舒畅,就是家里的猪圈也比这大!妻子说得实实在在。他所在的村子是当地有名的贫困村,但村民们吃住不愁,就是现金收入和零花钱少。他家三间南屋三间北屋,爸妈住南屋,他和妻子及两个孩子住北屋,平时显得空空荡荡,两个孩子在屋子里顽皮时,媳妇要是管得严了,他妈就会叨唠:这么大的地方,孙猴子翻十个跟头都够了,小孩子就让他们疯呗!马小五想了一会儿,才坦诚地说,我能不想租个大点的房子,让你过得舒坦些?可北京这房子租金贵得吓人。两居室跟别人合租,一间就要三千多,还不包括水电费物业费。最后,他长长地“唉”了一声。

马小五的坦率、真诚暂时得到了田原原的理解。她边坐起身边解开头发上的发卡。马小五心领神会,赶快从一摞报纸下边翻出一面四四方方的小镜子递给她,讨好地说,媳妇,这还是那年我来北京前你给我的。你看上边还有咱们的全家福照片呢!田原原对着镜子捋了捋蓬乱的头发。镜子左上方贴着她全家福照片,一家五口笑得甜甜蜜蜜。看了照片,她心里平靜了许多,边起身边对马小五说,快要憋死了,我出去走走!马小五紧紧搂住田原原的腰,恳求地说,媳妇你千万别走。你要不愿住这儿,我过几天就去找出租屋。田原原推开他的手,你在这儿我能往哪儿走?快点收拾吧,看不见天就要黑了。

田原原在铁皮屋门外站了几分钟,让眼睛适应外边的光线,然后四下看了看。这地方是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路东西两边全是高楼,一层楼门前分别挂着多个写着红字或黑字的牌子。路南是一所院墙围着的大院,大院里也是高楼林立。只有路北有一个长长的土岗子,岗子上边长满了树。田原原犹豫了一会儿,慢腾腾地向路北走去。她走了十几步,耳边响起一阵歌声,那歌声气势很大,一听就是几十人甚至更多人的大合唱。歌的名字她很熟悉,叫《我和我的祖国》。她上中学时参加全校歌咏比赛,独唱的就是这首歌,获得第一名。马小五的嗓子也好,高音,而且嗓音宽厚。他俩同是学校歌咏队的,经常在一起合唱。唱着唱着就唱出了感情。直到现在,每年春节回家过年,他俩还应邀给父老乡亲唱歌助兴。有人跟他开玩笑,小五,你怎么不上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比赛去,就是不拿年冠军也能拿个月冠军!马小五笑着回答,我连人家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哩!

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能够吸引他的一定是他情感认同的事物。此刻的田原原就是奔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而去。到了那里她才发现,土岗旁边有一条河。河边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有一座小广场,人们里一层外一层围成了个小舞台,不光有唱歌的,还有跳舞的。她悄悄地站在人群里,兴致勃勃地听着看着,渐渐忘记了铁皮屋带给她的不愉快,不知不觉地融入了那个环境,那个气氛。一开始,她还是低声跟着哼,渐渐地就把声音提高了。她身后一个满头白发,身穿红色T恤的老头儿突然在她后背拍了一掌,吓得她浑身哆嗦了一下。

闺女,你是专业学过的吧?老头儿微笑着问。

田原原摇摇头,不是……我是……

别谦虚了!老头儿说,你大叔从小就喜欢听歌。听得多了,这专业和业余的一开口就能分辨出来。

大叔,我,我真不是。田原原不知所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给那个老头儿鞠了个躬,匆忙离开了。

田原原一刻也不想回那座铁皮屋。她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河,在繁华的都市、林立的高楼之中显出几分清静。河的两岸都是公园式的绿化带,草木青青,花团簇簇,充满生机。一位老人坐在连椅上,看着一对双胞胎小女孩在跳绳,眉眼里流露出幸福和快乐,这情景勾起田原原对远在家乡的孩子的思念。她站在旁边看着看着,眼泪竟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心里也动了想回老家的念头。回到铁皮屋,马小五已经把报纸杂志摆在案子上。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卖报纸杂志的报刊亭。有个身材瘦小的大妈戴着花镜,捧着一张报纸在看。见她过来,大妈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侧了下身子,给她让出位置。她也冲大妈笑了笑。马小五刚才在弯着腰找一份杂志。他把杂志递给大妈,说,阿姨,我今儿个刚从老家回来,耽误您看了,对不起!

大妈笑笑,没事没事。然后笑着问田原原,闺女你喜欢看什么杂志啊?

田原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大妈叹息一声说,过去这报刊亭来买报纸杂志的人多,特别是买晚报,那都得排队。在这儿看亭子的人,到点来到点走,早上不到九点不开门,下午五点一过就关门,收入还挺高。自打手机兴起电子新闻电子杂志电子书,来买报纸杂志的人一天天见少。大妈停顿一下,指着马路两端又说,前几年这条街上像这样的报刊亭有好几个,看看,那几个都干不下去了,撤了。我寻思着,你这里再不盈利,也不能长久!大妈只顾往下说,没注意马小五的神情变化。田原原一直看着马小五,见他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目光越来越暗淡,虽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笑得勉强,笑得刻意,准确点说是“装”出来的。

大妈走后,田原原站着没动。她想看看现实是不是大妈说的那样。马小五朝她无奈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意思是问她喝不喝水。她摇摇头。夕阳的余晖挂在树梢上,仿佛一缕缕金线线渐渐地往下滑落。大街上车辆行人多起来。一个个行人从报刊亭经过,没有人在那儿停留,甚至不朝那些报纸杂志看一眼。不少年轻人手里捧着手机边走边看,有的不知被什么有趣的内容逗得嘿嘿笑。田原原想,这无人问津的生意叫什么生意,难怪大妈说有的都关停了!

当挂在树梢上的金丝线全部滑落,路灯已经亮了。她见马小五无精打采地趴在案子上,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忽然觉得自己的老公很可怜,那些摆在案子上的书刊杂志很凄凉。她走上前随手翻了几本杂志,问马小五,这是你自己进的货还是上边派下来的?马小五说,我哪儿有这么大权力?让你卖什么你就卖什么!对面小区有个姓孙的老头,叫,叫孙梦乡,自费出了本书,是写他家乡的散文集,拿了几本过来让我帮着代销,说销不完不结账。我觉得这老头人不错,隔三岔五过来买报纸买杂志,是我这儿最大的客户。我面子上过不去,就给他摆上了。唏,第二天就让经理发现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混蛋,说没经过审查,万一出了问题你小子能担得起吗?当场就把孙老头的书给没收了,当月就罚了我三百元。老婆你记不记得有一个月我给你卡上少打了三百块?田原原没有印象,摇摇头,问马小五,你给那个老头说了?马小五坦诚地回答,当然要说了!孙老头到底是文化人,知书达理。第二天就给我送了三百块钱来。老婆你记不记得第二个月我给你的卡上多打了三百元?田原原又摇头。

二人正说着话,田原原听到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穿红T恤的老头儿。马小五热情地说,孙大爷,到该回家吃饭的点儿了?孙大爷点点头。小马,你又煮方便面呢?这方便面不能顿顿当饭吃呀!

马小五笑着递给孙大爷一本文史类的杂志。孙大爷,这是您要的杂志。孙大爷接过杂志,说,谢谢!我老家亲戚前天来,带了几瓶辣椒酱,我明天带一瓶给你当下饭菜。

田原原,在一旁听了,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马小五望着他的背影对田原原说,这个就是孙梦乡。

田原原说,我见过他。

马小五一愣,接着又笑了,问,你是不是去小广场了?

田原原,是。就在那见的他,他还夸我学过音乐专业。

马小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老婆你也唱了?

田原原笑了笑,又不是在咱自己家,我哪儿敢张嘴。我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哼几句。

马小五说,你不知道老婆,孙老头是场长……

田原原说,场长是多大的官?

马小五说,啥官?民间任命的。那个小广场上歌咏比赛、广场舞比赛、大合唱等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还会指挥,拿两根筷子当指挥棒。有几个爱唱歌的老太太称他为艺术家……

田原原扑哧笑出了声,说,没看出来。

马小五说,老婆,北京这里的人可不是能看出来看不出来的。傍晚来取杂志的那个阿姨,看上去像个买菜的家庭妇女吧?但她退休前是局长,还是正的,一把手,和咱老家市长一个级别!

田原原恍然大悟,噢!

马小五感叹地说,在北京这些年我算明白了一个理,也可以说是两个字……

田原原急了,說呗!

马小五说,生活。

田原原等着马小五往下说,马小五偏偏不说了。这时候,晚饭吃得早些的人开始出门了,周边几个小区的门口出入的人多了起来。马小五指着几个大门对田原原说,出来的成双成对的多,退休的多,进去的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中租客多,在北京打拼的多,这叫啥,这就叫生活。

田原原细嚼慢咽地领悟马小五话中的含义。一辆摩托车停在铁皮屋窗前。骑摩托的小伙子从车后座上嵌着的绿色箱子里取出一只塑料袋,放在长条柜台上,乐呵呵地问,马哥,今儿个咋定了两个人的餐?是不是背着嫂子找相好的了?

马小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田原原的表情。那个小伙子顺着他的眼神转过脸,惊讶地叫了起来,我说嘛,真有个漂亮的小妹。马哥你这是铁皮屋藏娇呀!

马小五说,滚!这是你嫂子,今天和我一起从老家来的。

骑摩托车的小伙哈哈笑了,不对吧马哥,是你妹吧?他说完,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走了。马小五生怕田原原生气,赶忙解释道,这小子就爱开玩笑。

被人夸自己长得年轻,田原原很开心,也说了句,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她见马小五盯着自己的脸看,又问了句,怎么了,我的脸上贴金了?马小五说,老婆你真年轻,好看!

田原原笑着说,讨厌!

马小五和田原原的第一场冲突,就发生在来北京的第一个晚上。

夫妻俩就着矿泉水吃了外卖盒饭,田原原就在铁皮屋外站着发呆。如果在老家,她这个时候可以陪孩子一起在院子里玩游戏,或者陪孩子看电视,再或者给孩子读脑筋急转弯一类的童书逗乐。眼下这铁皮屋窗还开着,灯还亮着,马小五还在翘首盼望着顾客,她无所事事,一片茫然。进屋吧,狭小的地方连个转身的空间也没有;在外边待着吧,讨厌的蚊子嗡嗡嗡成群结队向她发起集团进攻,不一会儿额头上脖子上手背上就起了疙瘩。人在无聊的时候容易烦躁,烦躁的心情下又往往容易发怒。等躺到床上时,她终于爆发了,马小五,早知道来北京是这样,你跪着求我八抬大轿抬我也不会来。你给我买票,我明天就回家!

马小五不吭声。

田原原说,你要不帮我买票,我自己买。买不上票,我爬也爬回去。

马小五还是没吭声,披衣下床,开门出去了。他并没有走远,就在马路边席地而坐,双手抱着膀子陷入了苦恼的深思。他是跟着几个老乡一起来北京应聘当保安的,上班就在附近的一家建筑工地。下班后第一件事是睡觉,醒来就打打牌、逛马路,这家报刊亭是落足最多的地方,因为翻看报纸杂志不用花钱。看报刊亭的是一位退休老大爷,姓张。那时他目睹过来这里买报纸杂志的人多,说接蹱而至、络绎不绝是夸张,但十分钟八分钟就有来客的确是事实,而且周边社区还有固定客户,孙梦乡就是其中一位。一年后他和张大爷混得比较熟了,张大爷动员他把这个报刊亭租下来。小马,你要是把这儿租下来,你就是这儿的老板了。一个月怎么说也有几千元钱固定收入,比你干保安强多了!再说你喜欢读书看报,这几十种报纸杂志你不用花钱,随便看。

他开始不同意,说,张大爷,我不懂做买卖。读书看报也是闲着没事打发时光。

后来,老张见一次动员他一次,孙梦乡也劝他。有一回老张指着一个刚刚从报刊亭离开的妇女说,天天来缠着让我把这转租给她,我说已转给一个亲戚,她不信,还天天来,讨厌!不过小马你要真不租,我真转给她了!

命运有时真会捉弄老实人。马小五从老张手里接过报刊亭没多久,报刊亭的生意就急转直下,来买报纸杂志的人越来越少,第一个月的收入比老张经营时少了将近一千元。孙梦乡听他诉了一番苦后,一拍脑壳,哎小马,我忘了一个事,人家老张头不是靠店面经营。他退休前在对面那个大院搞宣传,就负责订报订刊。他把退休前的业务都带过来,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这两年管得紧了,关系靠不住了,再加上手机的功能多了,新闻比報纸还快……

我不干了,退给张大爷!马小五心里不舒服,发牢骚说。

孙梦乡说,你和人家合同都签了,退就违约。再说你上哪儿找他去?他早去海南了。

马小五说,我这上班时间比当保安上班时间长,一个月下来手里结余的还没那时多。我,我傻呀!

后来他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完完全全是因为找不到下家。他开始挂出转让的牌子,还有几个来谈的。可是说到租金,说到收入,总是谈不拢。他不愿意赔本,人家则认为他心不诚。再往后就无人问津了。他想,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一个月给媳妇卡上只打那点钱,让她上养老下养小,想想就脸上发烧。思考再三,他才决定劝媳妇到北京来,把报刊亭交给她看着,自己再找一份工作。现在倒好,媳妇一百个不满意,下一步怎么跟她说呢?

田原原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话是说出来了,可是真能不顾马小五的感受回老家吗?她下不了决心。马小五在北京的生活状况过去从没向她提起过。前年她妈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手术花了十几万,有五万多是马小五从朋友那儿借的,到上个月才刚刚还清。现在想想他够难的了,顿顿泡面充饥,蜷缩在磨不开身的地方……不光生活苦,心也苦。他对得起家庭也对得起她。夫妻感情之树要保持常青,忠诚和信任是基础,理解和包容是必不可缺的养料。这个时候和他分开,无疑在夫妻之间撕开一个裂缝,这个裂缝还能弥补吗?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披上衣服下了床,犹豫了一会儿打开窗户,望着坐在马路牙子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喊了一句儿,马小五你在那儿喂蚊子呢!

知妻莫过夫。马小五知道她虽然尚未完全消气,但态度改变了许多。他忽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一头钻进铁皮屋,上前把田原原紧紧抱在怀里,用胳膊肘儿摁了一下电灯开关……

坏蛋!田原原说,这是在大街上。

气喘吁吁的马小五一边吻着田原原脸上的泪珠,一边低声说,电灯一关,咱是神仙。老婆,你不觉得这间小小的世界照样能给我们快乐吗?

虽然马小五个子瘦小,田原原身材苗条,但睡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还是拥挤。马小五侧着身子,田原原紧紧依偎在他怀里。马小五又说,你看,咱俩这不黏成一个人了!

田原原没吭声。

马小五敏感地意识到田原原有话要说。果然,过了一会儿,田原原开门见山地说,小五,咱们一起回家吧!家里现在也挺好的,山下的地流转出去了,山上的地种上了苹果,间种点豆子、山芋,活儿不像以前那样累。咱可以在镇子上找点事做,晚上还能回家照顾老人孩子。

马小五没吭声。田原原以为他动心了,又进一步说,我当初嫁给你就给你说过,田家的闺女不羡慕金山银山荣华富贵,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要的是托付一生的爱情,嫁的是不离不弃的老公。这几年你不知道我,我……她的声音哽咽了。马小五吻着她脸上的泪水,老婆,我听你的。不过,总得等我把这个店盘出去吧。

马小五说的不是心里话。他用的是缓兵之计。第二天,马小五就以出去谈转租为由,把报刊亭交给田原原看着。他说,看店没啥技术,会算账就行。老婆你记好了,这里报纸杂志一律不打折。上边都有定价,定价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田原原见马小五听了自己的意见,心里很高兴,所以也积极配合马小五。

半个月过去了,马小五每天早出晚归去谈转租,一点儿进展没有。田原原的思想倒是发生了很大转变,不仅不提回老家,还反过来劝马小五说,老公,你也别为转租的事发愁奔波了,咱们干到年底再说吧。马小五当然高兴,连连点头,好,好,就干到年底。

田原原说,那这儿也用不着两个人。我在这儿看着,你再找份力所能及的事做。这样咱俩都有收入。

马小五又点点头,好,好,就这么着。我今天就出去找事做。

中午,马小五骑着一辆摩托车回来了。因为他戴着头盔,正在和孙梦乡聊得热火朝天的田原原第一眼没认出他。孙梦乡先认出了他,惊讶地问,小马,你这是……送外卖了?

马小五嘿嘿一笑,怎么孙大爷,看我不像吗?给您老人家说吧,我已经干了一个月了!

田原原上下打量着马小五,脸上的笑容瞬间像被大风吹走了,目光也变得严厉了。孙梦乡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挥挥手离开了。田原原把马小五叫到铁皮屋里,严肃地说,每天骑着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来穿去,万一……这工作多危险呀,我不同意你干。马小五嬉皮笑脸地说,老婆,我遵章守纪不违章,没事。田原原说,你不违章,就怕碰上违章的。马小五说,嘿,我十几岁就会开摩托车,经常带你赶集,我的技术你又不是不知道。田原原说,咱老家和大北京有可比性吗?人家不是说了,你不碰他,他偏偏碰你。她停顿了一下,盯着马小五的眼睛,严厉地问,你说已经干了一个月,为什么瞒着我说是出去谈转租?马小五调皮地说,不到一个月。田原原说,就是一天你也应该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对不对?马小五这回低着头不吭声了。

田原原摸起手机就要拨号。马小五猜到她是要给远在老家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告状”,一只手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手去夺她手中的手机。田原原不松手,嘴里还在唠叨,你不顾我可以,你也不顾这个家不顾老人孩子,我问问咱爸咱妈同不同意。马小五说,老婆我实话给你说吧,上次回家我就把请你来看报刊亭、我去送外卖的事给爸妈都说了。田原原一愣,似信非信地说,马小五你学会说假话了?马小五嘿嘿一笑,马小五永远忠诚于老婆!

当天傍黑,马小五骑着摩托车路过时,向报刊亭瞟了一眼,看见孙梦乡和田原原又在聊天,好像聊得还很开心,田原原眉眼都在笑。他本来想停下来,把给田原原带的晚饭放下,可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了一丝不快,故意摁了几下喇叭,一踩油门加快了速度。孙梦乡指着他的背影愤愤地说,小田你看看,这种人多没素质,闹市区摁喇叭,还快得快要飞起来,警察逮住了非罚他不可。田原原虽然对此也不满,但想到自己的老公也是送外卖的,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也可能有急事吧。

田原原在看亭子的第二天就和孫梦乡熟悉了。孙梦乡来取杂志,看见田原原,惊奇地咦了一声,怎么,换主了?田原原笑着说,孙老师,没换主,换了人。孙梦乡又惊奇地问,闺女你认识我?田原原点点头回答,认识,我还拜读过您的大作呢!孙梦乡略一思忖,噢,想起来了,你会唱歌,对不?咱俩有共同爱好。田原原咯咯地笑了,孙老师,我没艺术细胞。孙梦乡说,闺女,我今天郑重邀请你加入我们北土城合唱团!田原原连连摇头,孙老师,你那里人才济济,我不敢。第二天,孙梦乡来取杂志时,又和田原原磨叽了半天。他说,你有天赋啊,只是你自己没发现。你得练,懂吗?我家有钢琴,天天一大帮子不会唱歌的在那儿瞎唱瞎练,我媳妇说像鬼哭狼嚎,烦!你要想练就到我家找我!

田原原说,谢谢孙老师!

又过了两天,孙梦乡再来取杂志时,直接邀请田原原参加即将举办的广场音乐舞会,说是还请了两个从小在社区长大的当红歌星友情出演,区里街道办事处都很重视,区领导要亲自出席。田原原开始不答应,孙梦乡反复劝说,甚至打出了街道办事处的牌子,说,小田呀,这报刊亭归邮政管,可这地儿归咱街道呀!你的名字已经报到街道,你要是不参加,怎么向街道交代?

田原原想了想,问,我和我老公一起参加行吗?他唱歌比我好听!

孙梦乡说,那好啊!我是怕小马他工作忙抽不开身。

马小五每天早出晚归,一般要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回来。他给田原原的理由是,那些家在外地、在公司上班的年轻人,一般回家都很晚。回到家再点外卖,八九点钟都是早的。田原原有时躺在床上看报纸杂志等他回来,看着看着打起哈欠,上下眼皮打架,头朝枕头上一落就睡着了。有时杂志上登的文章吸引她爱不释手地读下去,就是马小五回来了也不舍得放下。她喜欢读那些情节生动、文字优美、短小精悍的散文,也喜欢读介绍历史知识的文摘。一天天过去,读报纸杂志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她欣赏的文章,她还会在小本子上抄下来,在手机里读给女儿和儿子听。婆婆在电话中开玩笑说,原原你这是给孩子远程上网课呢!马小五的观点是,只要老婆不再烦恼,不再催着逼着和他一起回老家,她喜欢做啥他都支持。所以,田原原告诉他参加广场音乐舞会,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还主动说,老婆,你喜欢唱《月亮之上》吗?就唱这首歌,我给你当伴唱,震一震他们!

到了那天晚上,马小五失约了。直到快轮到他和田原原演唱时,还不见他的影子。田原原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关机。小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田原原的心一下悬到了半空,额头上也急得冒出汗。她想向孙梦乡告假,而孙梦乡是当天晚会的组织者、现场指挥者又兼着乐队指挥,她挤不进去,几次朝他挥手,他也看不见。无奈,她只好一个人上场演唱。那晚的风很温柔,那晚的灯光很温柔,那晚的演出氛围很温柔。她一开口就赢得热烈的掌声,中间又几次被掌声打断。她演唱完了,主持人才介绍了她的身份:本社区外来务工人员,报刊亭售货员。没想到,掌声更加热烈,点燃了整个现场的温暖,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激动得热泪盈眶。因为心里惦记着马小五,她向现场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告辞了。

回到铁皮屋,她不停地给马小五打电话,可马小五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焦急、焦虑、焦心,站在铁皮屋外向大街上张望。孙梦乡活动散场后从这儿经过,见报刊亭的灯亮着,好奇地上前打听。她说,我老公电话联系不上!接着呜呜呜地哭出了声。孙梦乡说小马做事有板有眼,不会出啥事,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安慰了她几句后,孙梦乡也许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心理负担,把话题转到了演出上,说,小田你今晚的演出太棒了,连那两个专业演员都夸你。田原原说,孙老师您别取笑我了。孙梦乡说真的,没骗你。群里已经把今晚的演出发了。你自己看看……说着,他挨到田原原身边,打开手机里的视频给她看。

马小五就是在那个时候回来的。因为有消费者投诉,公司晚上从七点到九点半开了个整顿会,而他的手机七点半就因没电自动关了机。散了会他急急忙忙往回赶,一路上在想田原原一定很着急,见了面要好好向她解释……看到她和孙梦乡挨得很近,谈得很欢,他心里十分不悦,把车停在对面的胡同口朝这边窥望。

小田,孙老师没骗你吧?孙梦乡指着手机里的视频说。

田原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又抬起头向大街远处张望。

孙梦乡见田原原心事重重,又安慰她两句就告辞了。临走对她说,小田,要练歌就到我家来啊!

田原原又站了一会儿,刚一转身进屋,马小五跟着进来了。

田原原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他撇撇嘴,我没少胳膊没少腿。田原原嗔怪地说,你吓死人了知道不?电话一直关机,连条短信也没有……她还没说完,马小五咕哝一句,我怕打扰你哩!说完朝床上一躺,长长地叹了口气。田原原以为他累了,就没再多说。

北京也许是全中国全世界睡得最晚而醒来最早的城市之一。每天清晨,树上的鸟儿是被奔驰的汽车声吵醒的。

咚咚咚,有人敲窗户。马小五不高兴地吼道,干吗干吗?这儿又不是公厕!田原原用胳膊肘儿捣了他一下,说啥呢?文明点。她麻利地披上衣服,捋了捋头发,把窗户往上推开一条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窗外站着的是孙梦乡。

孙老师,这么早有啥事吗?她问。

马小五扑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瞪大了眼睛。

孙梦乡说,没什么大事。我要去医院看看牙,得一上午时间。你要去我家,就等下午吧。就这事。

田原原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孙老师!您慢走。

咳咳,咳咳……马小五接连咳嗽几声。田原原倒了杯白开水给他,北京天气干燥,平时多喝水。他哼哧一下,讥讽地说,北京天气不好,咱吃得住得也不好,那你怎么也不提啥时回老家了?田原原没听出马小五话里藏着的意思,想也没想回答道,我想再等等,一是等你找到转租的,二是等到苹果熟了的时候……她的话没说完,马小五已经出了屋,骑上摩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田原原这才意识到马小五生气了,闹情绪了,但他为什么这样,她想不明白。你首先失约失信,还觉得有理是吧?她感到十分委屈。

这一天田原原过得充实而又快乐。从马小五走后就不断来人,大都是昨天晚上参加过音乐舞会、住在附近小区的大爷大妈。有的是早起到河边锻炼,溜达回来顺便过来,有的是下午接了放学的孙子孙女路过这里,一个共同的说法是:“来看看你。”有的说小田真会选姓,姓田人长得甜歌声也甜。田原原扑哧笑了,这不是我选的,是我祖宗赐的。有个带着小孙子来的老奶奶还无意间给田原原提供了一条信息。小孙子嚷嚷着要喝饮料。老奶奶对田原原说,你这报刊亭也可以进点饮料矿泉水售卖。田原原一愣,那违法不?老奶奶说,嘿,你只要不是歪门邪道进的假货违啥法?田原原说,那得有人买啊。老奶奶说,放心,我敢说比你卖报纸杂志收入高!老奶奶走后,田原原马上就给马小五打电话,想和他商量商量。马小五的电话虽然通了,却半天不接。田原原想他八成又在路上。他在路上不能给他打电话,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多危险呀!

田原原是个急性子,做起事来也干净利索。她整理了一下手头的现金揣在兜里,到对面的商店买了一箱饮料,回来摆在长条柜上。刚摆上不到五分钟,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中学生就一人买了一罐。到了天傍黑,一箱12罐就卖光了。田原原第一次自己做生意,第一单生意就赚了钱,而且是在北京,心里乐得就像喝了蜜,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哟,小田,练歌了?孙梦乡突然出现在面前。田原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瞎哼。孙梦乡说,别一人哼了,我是来请你的!田原原不解地问,请我?孙梦乡说是,请你今晚到我家去彩排。田原原一怔。孙梦乡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地说,市里下个月要搞一场群众歌咏比赛,咱们区选三个代表队参赛,嗨,咱这个街道选上了,街道让我牵头组织。我已经挑选了十二个人,包括你……田原原连连摆手,孙老师,我连县里的比赛都没参加过,哪敢登北京市这么大的舞台!孙梦乡拉下脸,不高兴地说,这可是街道下的任务,办事处书记点你的将,不是我孙梦乡请你。说完不高兴地走了。

田原原精明,马上就想到,这孙梦乡不能得罪,街道办事处也不能得罪。不就往台上一站唱首歌吗,再说唱歌也是自己的爱好。她给马小五留了张纸条,按照孙梦乡留下的地址去找他。

她走后不久,马小五就回来了。一看灯熄了,门从外边锁着,田原原人不在,他心里很是不爽。一个外地乡下来的年轻女人,在北京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万一……他坐不住了,拔腿就往土城小河边走。小河边散步的人摩肩接踵,也有借着路灯打牌的、下棋的、聊天的,还有一对对搂搂抱抱的情侣,一片祥和安宁的夜景。小广场只有几个老太太在练歌。他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妻子的身影,心里又急又烦,索性在一张石凳上躺下了。毕竟辛苦奔波了一天,躺下后困意很快袭来,迷迷糊糊睡了两个小时。他回到铁皮屋时,田原原正在对着乐谱轻声练习。她看见他回来,高兴地说,小五你回来了,吃饭了吗?马小五没好气地说,饱了!田原原听出他带着情绪,不高兴地说,吃枪药还是喝辣椒水了?马小五说,吃气!田原原也火了,马小五你这两天动不动就撂脸子给谁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住你的吃你的,心里不平衡不舒服?

马小五看田原原动真格的了,就没再吭声。田原原不依不饶地说,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比昨天晚回来一会儿,我的心像被老虎爪子揪着一样疼?在孙老师家练歌五音跑调。马小五一听又急了,你心疼还去练歌,还到姓孙的家里去练,你,你……咳!马小五扑在床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手里的枕头揉来搓去,好像要把它搓得粉身碎骨。田原原刚要接着发火,突然看见马小五裤子屁股沟处的线破裂了,贴身穿的大红内裤露出条缝,像蛇吐出的舌头。她扑哧笑了,朝马小五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哟,没人骂你流氓吗?快脱下来,我给你缝上!她一边缝一边想,小五这些干餐饮快递的真够不容易,起早贪黑、顶风冒雨给别人送去熱菜热饭,动不动还要受老板训斥、顾客投诉。难怪他说吃“气”。想到这些,她的眼眶潮湿了。她缝好衣服,又帮马小五按摩腰。马小五的气慢慢消了,不过还没忘叮嘱她,对孙梦乡那种人你得多长个心眼。田原原不解地问,他是哪种人?马小五停了一会儿才说,反正防着他点。田原原不满地说,哼,他能吃了我?马小五没吭声。

田原原是第二天一早起床时把进矿泉水、饮料的事说给马小五听的。马小五马上红了脸,摇着头说,这个可不能做,不能做。要是让领导发现了,咱连这铁皮屋都待不下去了!田原原问,至于那么严重吗?马小五没正面回答,突然转了话题,问她,你不是吵着要回家吗?咋不提了?田原原沉思片刻,严肃地说,我来有一段时间了,就这两手空空回去,给老人孩子一点东西不带,你好意思我还觉得没面子呢!

田原原等马小五走后,马上到对面的超市批发来两箱矿泉水、两箱饮料,还加了一种零食。没想到一个上午就销售完了,中午又进了一次货。孙梦乡经过這里,见她正在朝架子上摆矿泉水,伸着大拇指称赞她,你比你老公脑子灵活。这社会谁的脑子灵活,谁才能在市场搞活。田原原说,小五说领导发现了要严厉处罚。孙梦乡板起面孔,咄咄逼人地说,领导要问,你就告诉他,光靠卖报纸杂志,连肚子也填不饱,我这是以商养文。田原原问,这样说行吗?孙梦乡,哼,要是说不通,你给我打电话,我来给他讲道理!

这时,一个买饮料的小女孩问田原原,阿姨,您这儿咋没有童书?孙梦乡等那个小女孩离开,又对田原原说,小田你看看,进点孩子喜欢的童书在你这报刊亭销售,又多条路。他见田原原皱眉头,又鼓励她说,你要光单一经营报刊,这亭子真还不一定能保住。现在哪个行业不是多元发展,你要不信,照我说的试试。临走,他还告诉田原原,朝南走有个6号院,那里有家出版社。从出版社进书折扣低,价格便宜。

田原原本想等晚上马小五回来和他商量,马小五同意了她再去做。没想到下午来了个领导为她一锤定音。一开始,那个领导的车停在绿皮屋前的马路边,田原原见车上下来的两个人直奔铁皮屋,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是来检查的?可是,收拾矿泉水、饮料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笑脸相迎,心里做着准备。那两人中一个留平头的指着戴帽子的,开门见山对她说,这是专管报刊亭的戴局长。戴局长很关心基层员工,专程下来视察。戴局长摆摆手说,不是视察,是调研。他一眼就看见案子上摆的矿泉水、饮料和花生瓜子,皱起了眉头,神情也严肃起来。田原原忙解释说,这是对门学校的学生家长放这儿的,等孩子放学来取。我想也不影响我卖报纸杂志,再说家长们是我这个报刊亭的消费大户。她不知自己的解释戴局长会不会相信,说完故意作出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

嘿嘿嘿,戴局长笑了,亲切地问道,你贵姓?田原原回答,我姓田。戴局长说,小田同志,没说真话吧?他说着,指了指案子上摆着的小牌子。田原原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那是她早上刚写的价目表。这下,她只好实话实说了,最后又按照孙梦乡教的,对戴局长说,我还是以卖报纸杂志为主,这些是用来以商养文。她的话刚说完,啪啪啪,戴局长边鼓掌边说,好,说得好,办法也好。这样咱们这些报刊亭就不会关停了!陪同戴局长的留平头的小声说,领导,得换营业证,还得办卫生证……戴局长摆了摆手,果断地说,回去就安排办这事!然后,他握着田原原的手说,小田同志,谢谢你给了我们启发。他指着不远处一圈蓝色围墙接着说,看到了吧,那是下个月就要开通的地铁站。地铁一通,房价上升,生意兴隆。你这几平方米大的地方就成风水宝地了!

戴局长走后,田原原悬着的一颗心稳下来。她觉得自己能顺利过了戴局长这一关得感谢孙梦乡的指点。晚上去孙梦乡家的时候,她买了一只果篮带上了。那天晚上,她练歌练得也很投入,九点多钟才回到绿皮屋。马小五已经侧身躺下了,她轻轻叫了两声,小五,小五。他一声不吭。她以为他累了,睡着了,就没再叫他,简单洗漱一下关灯上了床。人还没躺下,马小五突然腾地坐了起来,吼了一声,还知道回来?田原原愣了。铁皮屋里像倒扣的锅底一样漆黑,她看不见马小五的表情,但从他刚才一声吼和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息声中能听出他的火气很大。自从他俩结婚以来,马小五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也许人的情绪从欢乐到气愤的转变有个过程,也许她不愿意和马小五发生激烈冲突,也许……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田原原的忍让和包容,在马小五看来是心虚和理亏。他这些天一直怀疑妻子被孙梦乡那个老头儿给“骗”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看报刊亭方便看报纸杂志,读过一些写情感的文章,有写老女人勾引小帅哥的,有写老牛吃嫩草的……他每次看了都很愤慨,这些人该狠狠整治整治,不能让他们败坏社会风气!在他眼里,妻子单纯可爱,涉世不深,很容易上风流倜傥的孙梦乡的当。可是,他不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捅破这层纸,等于撕破了脸,就像把一面镜子摔破了……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报刊亭尽快转租出去,让田原原早点回老家去。

可是,马小五发现田原原对报刊亭越来越上心,经营得也越来越红火,收入稳定地往上升。特别是她的心情完全改变了,整天乐呵呵的。他偶尔冲她发火,她也不气不恼,反而安慰他。他正琢磨着用什么理由劝田原原回去,这天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他母亲生病住院了。这不是他找的借口,但的确又是个很好的借口。田原原同时接到了这样的电话,所以没用他劝,田原原就主动说,小五,你那边一时不好请假,还是我回去吧。马小五说,好,好。你回去后安心伺候咱妈,照顾好孩子。田原原说,嗯。等咱妈病好出院,我安顿一下就回来。马小五点点头,心里却想:你千万别回来了!

田原原回家的第二天,马小五就开始办报刊亭转租的事。他在给人家介绍时,把田原原给他说的孙梦乡的话、戴局长的话都用上了。两天后,有一个住在附近的书商对报刊亭动了心。马小五晚上回来,忙着收拾东西。他发现田原原常用的小纸箱里有个小本本,顺手打开翻了翻,看到一首小诗。诗中写道:三平方米铁皮小屋,曾经让我痛苦。老公说,对不起老婆,我没给你带来幸福。我也曾抱怨过,甚至十分恼怒。在小屋里看报读书,小屋就像知识宝库。在小河边放声歌唱,岸边垂柳像在为我伴舞。我习惯了与叔叔阿姨交流。我喜欢听放学后孩子亲切的称呼……我慢慢熟悉了这片热土,我渐渐感到了生活的满足。房子再大也就放一张床,天下还有什么是比快乐更大的财富?

马小五读完,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好大会儿,他才给田原原打了个电话,哽咽着说,媳妇,亲爱的,你早点回来,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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