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夜谈
2021-09-22陈融
陈融
和李离交往的几年中,宋微从没见过他的家人和亲戚。可就在一小时前,一个叫杨越的人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将代表李离晚上和她见个面。这么说也不准确,他又补充一句,我从澳洲来,是受李离之托和你见面。
她大吃一惊,跟李离认识是18年前,那時宋微读大三,三年后,她刚工作没多久,李离就去了法国。15年间,他们之间从没通过一个越洋电话,没寄过一封信。如果不是杨越在电话里提到他,这个名字,估计在未来的几十年都不会出现在她耳边。
最终好奇压过震惊,她答应了杨越,约定晚上9点在蓝鸟之翼咖啡馆见。选蓝鸟之翼有两个因素,首先,它是浮城出现最早、存在时间最久的小众文艺地标。大三的寒假,她在蓝鸟之翼第一次见到李离。那时他三十露头,风头正健,刚出版了一部引起热议的诗集和一部先锋小说集。诗集的名字大概是《不过如此》,也可能是《一切不过如此》,宋微记不太清了,对他的小说集《走失的顽徒》则印象深刻。李离受邀来浮城做写作讲座,用现在的说法是和读者粉丝见面,推介自己的新书。他那次在浮城做过几场活动宋微不知道,只记得那天蓝鸟之翼咖啡馆楼上挤满了人,都是她那样对作家充满好奇和景仰的文艺青年,偶尔看到三两个中年人。李离的讲座很有激情,算得上吸引人。她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我们,要把理想主义坚持到底,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李离在一所综合大学里教历史,据说他的课前半部分讲历史,后半部分就成了艺术课,学生倒听得津津有味。讲座后读者自由发言提问,她提了一个问题:“请问李离老师是怎样处理写小说和写诗歌的关系?因为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学类别。”她清楚记得,李离很认真地看了看她说,这位女同学问题提得好。首先它们是思维方式的不同,其次才是表述方式不同,我的秘诀,是用不同的思维驾驭不同体裁,像调频一样迅速调换大脑频道,但前提是你们得不断地进行写作训练,训练写作,然后你们也能做到在两种甚至几种文体之间自如转换。
宋微买了本小说集请李离签名,得知他在省城任职的大学离她的学校不太远,这个小小的碰巧,让她尤为兴奋。李离说,记上我的传呼号,有写作问题呼我。我有个朋友在你们学校任教,说不定下学期就去你们学校做讲座。
李离的小说集中有10个中短篇小说,宋微如获至宝。记不清读了多少遍,可以说,没有哪一部中外经典名著像李离的《走失的顽徒》这般,被她翻过无数遍,纸页全都卷起了边。然而最初几年她并没读懂这本小说。等到感觉懂些时,李离已远走他国,她便失去了与之谈谈这几个小说的机会。
再者,她的住处离蓝鸟之翼只有两条街,步行20分钟。自她从银行辞职以来,搬过几次家,每次都没远离咖啡馆,整个浮城,也只有蓝鸟之翼能做到24小时不打烊。她对夜晚的见面有些期待,她想他们会聊得很投入,因为李离这15年的故事比她想象得更传奇,更因为他委托杨越和她见面有更深的意味,这样,他们的谈话就可能一直持续到凌晨天色熹微。她连出租车都省得打了,喝完最后一滴咖啡,带着些余兴,走出咖啡馆,重新打量一番这个老城的清秋黎明,然后回到她两条街之外的家中。
因此,去蓝鸟之翼咖啡馆,谈论李离这个人,或者谈论李离要传递给她的信息,再适宜不过。
宋微想让晚上的会面既显得随意又不太随意,便换上一件宽松长裙,肩上搭条素色披肩,涂上淡淡唇彩。临出门,她回房间拿了几本书,装进包里。
到达蓝鸟,她选了个隐蔽角落等待杨越。9点零5分时,一个高胖青年走进来,在门口东张西望。她迟疑地站起身,那人向这边走来,离她还有几米时,来人张口说,我是杨越,请问是宋微女士吗?他的嗓音粗粗的,和身材保持着一致。她点点头,说,欢迎来到浮城。
宋微点了一壶咖啡、几样小坚果,问杨越要什么,他说来几罐啤酒吧。她说,店里有定制款蓝鸟啤酒,评价还不错,你先尝尝。他粗声说,好,那就尝尝。然后就没话了。
气氛有点小尴尬,虽然他是受李离之托前来,她也不好上来就大谈特谈李离,便问起杨越的工作和生活。他拉开一罐啤酒,喝了几大口,打开话茬儿说,自从我15岁出国,到目前吃的洋餐绝对比中国饭多。你们总说洋餐垃圾,我现在的胃和肚子越来越大,可不吃没办法啊。洋餐有个好处,省时间。小时候,我妈为了在家招待客人,弄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得花去一天时间,太奢侈了。当然中餐馆如今也遍布全世界了,啥都能吃到。我是做国际贸易的,时间,关键是时间。现在对我来说,在远途航班中睡觉是最享受的事情,否则就有接不完的电话和事情。说完,他又猛喝一阵,哈哈笑了几声,这啤酒还真不赖。
想到他这么忙,还专程为她来到浮城,宋微有点歉疚地为他拉开一罐啤酒。她等他说到正题,正题是李离托他和自己要说什么。可杨越一连喝了三罐啤酒,却只字未提李离。思虑了一会,她决定主动问他,你和李离经常见面吗?
他本来低着头,听她问话,打了个酒嗝儿,眼光在她脸上迅速扫了一下,又移开。不,我们不常见面,好几年见上一次吧。我在澳洲,他在欧洲,两个大洲之间远着呢不是。再说大家也都忙,忙起来有时什么都忘了不是。我上次见李离是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那是什么时间呢?他突然一拍头说,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宋微疑惑地看向他,他笑笑说,这是最短的时间了,要知道我们最长一次见面间隔了八年。他的笑容里并没有愧疚,于是她也微微笑了。
这么说,李离这些年在国外过得挺不错,他还写作吗?
杨越换了条腿翘起来,因为胖,换腿的动作显得有点困难。他说,其实我跟李离不怎么联系,对他的情况了解也少,他写什么?以前好像听我大哥说过,现在写不写不清楚。他和我大哥关系最密切,同龄人,又都是文青。
她忍不住问,你大哥现在在哪儿?
杨越努努嘴,不在了。
她为自己唐突问话感到歉意,杨越说,没事,他走了多年了。假如大哥还在,我一定把他拉过来跟你多聊聊李离的故事。可惜我知道的太少,再来几罐蓝鸟行吗?
宋微立即摁响了服务器,不一会儿,服务员送来5罐蓝鸟。她想,10罐总够他喝的了吧。
除了太胖,杨越还是挺好看的。几罐啤酒下肚后,他脸上开始泛红,嘴巴动了动:李离在大学里待得不舒服,不知他通过什么关系,
联系到国外的学校去读博,好像是读的欧洲艺术史。读博时他跟一个比他大几岁的中国女人结婚,生了一个女孩。没几年两人离婚,女孩跟他前妻,他倒是省心,没事就和一帮艺术人士喝咖啡、聊艺术、登雪山。可他赚钱的能力就差多了,经常把自己弄到山穷水尽,我还借给他两次钱。有一阵子他经济好转起来,给大陆去法国留学的学生做中介服务,一个学生他能赚五百法郎。李离骨子里从没流淌过商人的血液,所以,后来出现了那件事。
他的话越来越稠,像某种宋微说不清楚具体成分的调料,而这正是她需要的。现在,她倒不急于知道李离托他要转达的内容了,夜还没开始呢。
那件事是这样的,李离开始厌倦鄙视这种赚钱牟利的营生。某年深秋,他领着十几个人去喜马拉雅山登山。结果,那年的风雪来得特别早,大雪把他们所在的山洞封了,一两个月后他们才从洞里出来。虽然得救,但李离的左腿从此残掉了。后来,他就到一家中国人开的餐馆里打工。我们家族里数李离最有才华,大哥总说他太可惜了。杨越举起一罐啤酒,一口气喝光。放下空罐子,他一脸茫然。
听者心里更不舒服,因为这和宋微的想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对杨越说,假如李离没出国,假如他一直在进行小说写作,他现在无疑是国内一线作家。我有过他的一本小说集,棒极了,比现在许多作家的小说都好。可那书恰如书名一般离奇走失了。你还有他那本《走失的顽徒》吗?
杨越摇摇头,我从没读过这本书,也没见过。我缺乏文艺细胞,估计看了也读不懂。要是我大哥还在他那里肯定有。
说起来,李离那本书的结局她做梦也想不到,2004年冬,一次乘绿皮火车外出途中,她靠在过道边的座椅上打盹儿,只是一小会儿工夫,睁开眼,面前小桌上的小说集不见了。其时正逢小站停车,来来往往的旅客像飞花飘絮般凌乱拥挤,她如何去人潮中追回一本旧书?究竟什么人又为何,顺手牵走一本一般人根本读不懂的小说集?难道这个人也是李离小说的喜爱者,或者,这人只是瞬间对书名产生强烈好奇,也要顽徒一把?这对宋微永远是个谜。
如李离那次在蓝鸟的读者见面会上所说,几个月后,他真去了她的学校做写作讲座。他依然保有充足的激情,说自己的第二部小说集正在创作中,出版社与他初步定下协议,一年后出版。她感觉自己热血激荡,虽然看不懂李离的小说,但她喜欢那种很容易让她沉迷进去的叙事风格,因而格外期待他的新书。第二次见面,她和李离彼此都感觉熟悉亲切,她从他眼神中不难看出来。受到他鼓励,有时她会打他传呼请教些写作问题,他总是认真答复。可她从不敢谈论他的小说,好像那是禁忌,好像读不懂就是一种罪过。她真实的想法是,等自己真正读懂了再跟他交流,那是一场真正的关于小说写作的讨论、对谈。
李离落魄至此,难怪他无心写作,换作她也会那样吧。在她神思出离的空隙,杨越又喝完了一罐啤酒。他用手抹了下嘴,对宋微诡秘地笑笑说,其实,李离也没你想象的那么惨,他的法语极好,在一个小镇上有栋漂亮的带院房子。我上次就是在那栋漂亮房子里见到他的,有个喜欢艺术的法国女人资助了他多年。他们经常一起去世界各地旅行,法国女人帮他联系了一份在出版社做编辑的工作,主要是编著一些旅行、生活类图书,轻松悠闲。真想不到,这个法国女人就是因为常去中餐馆吃饭,才发现了李离的才华。你说李离是不是很神奇?
杨越笑得更厉害了,他那因灌了太多啤酒而鼓胀起来的肚子,随他大笑而不停震颤,看得她心里直发抖。
李离真是太神奇了,化腐朽为神奇。宋微大声说着,随后随他一起大笑起来。
出国前,李离曾经找过她几次。不知怎么,他的新小说迟迟未出来,他自己说在一个环节被卡住,可能永远也出不来了。与此同时,关于他的各种传言,如那年肆虐的暴风雨般砸向宋微。省城几乎每个高校都在疯传,有个超级崇拜李离诗歌的女学生为他割腕自杀,他所在的学校扬言要开除李离教籍,而他老婆也正紧锣密鼓同他办理协议离婚。消息版本五花八门,无法甄别真伪。她不屑加入众多的议论阵营,却不放过每一条新出的消息。女生自殺死没死不详,他离没离婚不详,学校开没开除他也不详。李离的传呼机已经停掉,也许他换了手机,她没有他的新号码。可即使有他的号,她能傻傻地向他验证这些信息的真伪吗?
大学毕业,她进了省城一家银行工作。远离校园,听到的关于李离的传言已极少。她的精力都用来适应新的工作环境和岗位,能安心读读闲书的时间极少,被烦琐枯燥的数字弄得忙乱不适。怅然之余,她偶尔也在深夜猜测一下李离的现状:他是在漩涡中奋力挣扎,还是像他小说里的一个人物那般,也变成一个走失的顽徒?越猜心情越烦躁。
在她工作快满一年的一个初秋下午,她下班准备回宿舍,出了银行大门,抬头就见路对面站着个瘦高男人,正朝这边招手。她站住,这下看清了,心里猛地一热,是李离。还好,他没失踪。他们在附近的咖啡馆里简单吃了点东西。他有些憔悴,本来就比较瘦,现在更瘦了。他问了宋微工作上的情况,她说你别只问我,也说说你自己到底怎么回事,那些谣传到底是真是假?他苦笑一下说,有真也有假。我学校里有个女生痴迷诗歌,出于师道,也出于对文学的挚爱,我鼓励过她写作。后来发觉那个女生精神有问题,而她又恰好痴迷我的诗歌,这就理所当然成了我的罪证。我什么都没许诺过她,可她执着得可怕。她自杀过两次,幸好被及时发现,而在她身边就放着我的诗集。她母亲抓住这些不放,扬言要让我身败名裂,唯一的条件是我离婚后马上娶她女儿。我说,你们现在可以把我杀死,可我就是不能按你们说的做。学校弄清事实后并没解雇我,相反,外省一家更有影响力的大学想聘任我,我还没考虑好。不过,我妻子已经变成前妻了。
那一刻,她心里悲愤交加,不知该怎么安慰李离,只是反复说着,你这么有才华,未来不可限量,千万别被眼前的垃圾绊倒。他说,你太年轻,人生没你想的这么轻松。才华这东西,如果不能给人锦上添花,就是废铁一堆。虽然他脸上还笑着,可她看出他笑得勉强又别扭。
喝完两杯咖啡,李离问她有没有钱,能否借他急用一下。他说,放心,我打借条,很快就会还你。而他脸上却是一副试探、不确定的表情。
她连想都没想,就说,我这一年都在单位吃饭,平时开销也少,倒是把工资都省下了,明天取出来都给你。
他坐直了身子说,宋微同学,你怎么这么豪爽呢,都不问我借钱做什么就把钱给我?
她一脸正色说,你要不是没办法了能轻易向女生借钱吗?再说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假如有一天我穷得吃不上饭了,就上你那儿蹭饭去。
李离笑了,你不会有那一天的,你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不知怎么,他这句话不仅没让宋微笑起来,还让她难受得直想哭。
三个月后,在同一个咖啡馆,李离把两万块钱还给她。他的神情比上次轻松了不少,说自己想考博。她说,好呀,我这辈子是不指望考博了。
他说,能顺其自然最好,我考博纯粹是赌口气,也许并不真为自己,而是为周围人考的,给周围人看的。宋微心里想,连理想主义者李离都变了,还有什么不会变呢?他看懂了她的神色,说,你可能在心里嘲笑我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对他说,我想让你再给我谈谈小说艺术。李离把视线转向别处说,别看我的书,也别听我瞎显摆,去读大师们的经典,它们会教你怎么写作。
她心里说不上失望还是懊恼,也许都有。那时她已偷偷开始写起小说,她从没对李离说过,更不会拿出来让他指导,她想等到自己满意了再让他看。
半年后,李离在电话里而不是在咖啡馆,向宋微宣告了他的离别。他说,感谢你没像许多人那样,厌恶我这个大朋友,我为收获了你的真诚友谊而深深感动。
宋微说,这时候,有必要说这些虚话套话吗?她第一次没叫他“李老师”,而是直呼其名,李离,我希望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我想让你继续写好小说,就算是为我写下去,你听到了吗?
他可能觉得突然,也可能不知怎么回答,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尽力而为。有句话我也送给你,不要总勉强自己,不要总是硬撑,当有一天你厌倦了现在的工作,要有勇气辞掉它,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
那是2002年秋末冬初。再见,李离。
李离送她的这句话,她记住了。三年后,父亲被检查出胃癌,为方便照顾老人,她立即辞去省城银行的工作,回到浮城,进了一家小银行。又过了三年,宋微再次辞去银行的工作,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个靠稿酬养活自己的自由撰稿人。可是,李离记住她送他的话了吗?他还在继续写作吗?
见她一会儿没说话了,杨越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把凉咖啡倒掉,不等他发话,又要了10罐蓝鸟。宋微给自己拉开一罐,仰起头,一口气喝尽。她不明白他为何现在还不入正题,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看着他肥胖跎红的脸,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想李离离开省城前同我的几次会面。请問,他到底要托你给我说什么?
杨越愣愣地看着她,虽然他喝了不少啤酒,甚至有点醉意了,但能看出他的尴尬神情,他抿了抿嘴说,不好意思,我总是跑题,现在言归正传。上次我见到李离时,他跟我谈起过你。
是吗?他怎么说我?她觉得自己又来兴趣了。
他说你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子。他如果不是去了法国,就会追求你。
宋微皱起眉头,撇嘴说,这话不像是李离说的,我们之间,没儿女私情。
杨越没料到她会板脸,赶紧说,他的原话不是这样,可能我没传达准确,毕竟过去两年了嘛。
他还说什么?
他说你非常有才华,当年跟他上学时就表现不凡,如果在专业上更投入些,成就会更大。
她心里的疑惑更深,这人真是李离表弟?怎么像个小骗子呢,可他想骗什么?她不客气地打断他,李离从没夸过我有才华,我也从没跟他上过学。专业?什么专业?我在他的鼓励下早辞职了,这都是你编出来的吧?
小胖子挠挠头,一脸委屈地说,姐,你是不是把我当坏人了,我都见义勇为救过人呢。每次见了生人,我说话都词不达意。
他那样子,让她又气又想笑,她说,谁把你当坏人了,是你说他捎话给我,捎什么话,你如实说就行了嘛。
他的脸更红,肚子胀得也更大,但他还是又喝下一罐啤酒。这时她已不在意他,倒是担心他胀得很圆的肚子,担心它随时都会爆裂。
好一会儿,他终于憋出一句话,我也不知道李离让我给你说什么。
宋微直视着他,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摆摆手,连忙说,其实不是这样。两年前,李离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信?你把信给我呀。
杨越猛地跺了跺脚说,所以说这事麻烦了嘛,简直麻烦死了,信,被弄丢了。我整天飞来飞去,忙东忙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国。有次在孟买机场待机,在座位上坐着就睡着了,醒来发现少了一个小箱子。那封信就在小箱子里,一起被偷走了。我哪好意思告诉李离呢,一天天就拖下来。说完,杨越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一脸懊恼。
她才要发怒,及时控制住了,因为她又想起那次火车上,李离小说集的离奇失踪。总之失窃这样的事也属常见,不能责怪他。她说,这也不算太糟糕。你看过信的内容吗?
没看,别人的信我怎么能偷看呢,我可不是那种人。
信的内容它主人最清楚,你可以问问李离嘛,现在就打电话,对他如实说信被丢了,他怎么能怪罪你呢。你只需要把那信的大致内容告诉我。
杨越皱着眉头,看样子在极力转动脑子。宋微在心里抱怨李离:你穿越回古代了吗?不把信直接寄给我是因为找到我很难吗?她都替杨越着急了。
来,咱们接着喝。宋微给杨越又打开一罐。
杨越这次没喝,低垂着脑袋,小声说,我找不到李离,完不成任务了。
她宽慰道,他或许换手机号了,也可能去长途旅行了。过段时间你再跟他联系也不迟。
不,已经迟了。杨越终于带着极大的决心说,因为,李离死了。说完,像完成一桩任务似的,他吐出一口气。
她刚刚拿起来的一罐啤酒,在手里歪了几歪,淡黄啤酒拼命从小桌边沿流下,宋微坐着一动没动,他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清理。
什么时候?
2015年10月中旬。我在那年的8月末去法国,和他一起待了几天。我拿着他给的信然后去了英国。才一个半月时间,心肌梗死,事发突然。出事一周后,我才接到电话,是他的情人打的,她在他电话簿里看到我的手机号,才想起告诉我这个消息。
她没告诉你当时的情形?
在睡梦中发生心梗,没留下一句話。
李离五十几?
杨越看看她,缓过神来说,死那年五十二。
宋微从包里掏出几本书,放到桌上。
杨越问,这是谁的书?
我的书,几本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原本想签上名,让你捎给李离。现在没必要了。
杨越已有了明显醉意,伸手拿过一本小说集《浮生》,翻了一会儿,又把另外几本翻了翻,然后对她说,不是恭维你,你比李离强多了。我刚又想起来一些,他总共只出过一部诗集和一部小说集,到法国后一篇小说也没写过。其实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说完,他无助地看着宋微。
她摇摇头,不想对他辩解什么,他其实是个单纯的大男孩。气氛突然间有了明显变化,她和杨越轮流敬对方酒,他们都不再谈李离,仿佛他不是为李离而来,她也不再在乎李离给自己的信里写了什么。
谈起自己的生活和海外经历,杨越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甚至变得妙语连珠。她奇怪小胖子喝了这么多说话竟然还不结巴。把最后一罐酒喝完,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向下一滑,竟坐得更牢了。他说,知道吗?你喝了酒更好看些。随后,他的头歪向一边,闭上眼睛。
宋微向他靠近一些,抬高了声音问,喂,你睡着了吗?他嘴里咕哝着,就快了。她说,别急着睡,告诉我你在哪个宾馆住?他动了动身子,虽然眼睛还闭着,却清晰说出一句,浮城就是我家啊,要不怎么找得到你呢。我家就在南京路那片,离得不远。
她松了口气,杨越瘫软下来的一大团身体,呈现出一种放松和舒适状。她再叫他,他就没音了。这么个胖高个儿,竟然睡得跟婴儿似的,没有发出让人厌烦的巨大鼾声。
她把桌上的书重新放回包里。李离走后的第6年,她也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浮生》,只有她自己知道,书里的10个小说,其实是李离小说的变形和延续,许多人物甚至还保留着《走失的顽徒》里的名字。她用这种方式,向一个走远了的人做着某种精神呼应或者说是致敬。她曾经坚信,自己终将和他会面,会面时她要送给他一件厚重礼物,那就是脱胎于他那本小说集、由她创造出来的一部小说集。十年中,小说集《浮生》被许多评论家评论解析,但在他们笔下从没出现过李离这个名字,好像他从没存在过。没有《走失的顽徒》就没有《浮生》,她想让评论家们知道这一点很重要,便屡屡在创作谈里谈到《走失的顽徒》一书和启蒙者李离,但这是徒劳的,除了她自己,依然无人提及李离。她为他们感到悲哀。
似乎是努力积蓄和李离会面时的能量和勇气,十几年中她从没懈怠,小说一篇篇写就,书一部部出版,好评和名声日渐高涨。某一天凌晨,宋微疲倦地合上电脑,拿过镜子,看见自己头顶、鬓角骤然增多的白发,心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李离,这些年,我怎么感觉是为你在写作呢。
杨越在座椅里扭了扭身子,宋微以为他已醒,谁知他睡得更熟了。她让服务生拿来毯子给他盖上,现在她大概明白了他为何一上来就要这么多啤酒。杨越将是最后一个跟她谈李离的人。想到这儿,她对他生出几丝爱怜。
当然,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爱过李离。2002年秋末冬初,接完李离的告别电话,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面湿了一大片。十几年中,她给李离写过10封长信,那些信一封也没寄出,而是分别出现在她的小说集《浮生》的10个小说中,它们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情书,更像是关于叙事艺术和情感艺术的自由探讨,但若是知情人仔细读,就能发现一些起伏的波澜和浪花,每一朵都有现实来历。
刚才,她对杨越有所隐瞒,对李离,她并非毫无所知,她关注他的微博已有数年。2012年,她偶然发现一个用李离小说中人物“邱光明”命名的微博用户,所发内容多为法国人文地理图片和一些法文版书籍,书籍上的文字她丝毫看不懂。粉丝寥寥无几,几乎无人点赞,博主发信息也不持续,有时相隔一两个月才发上一条。她也未确定这个用户就是李离。直到2015年8月17日,“邱光明”上传了两张微博照片,一张是法国北部山景,另一张是博主在一座葱茏茂密山下行走的侧影,虽然照片并不清晰,她还是认出了照片上的人。确信邱光明就是李离,宋微异常激动,注册了一个新用户名,在博文下写了条评论:走失的顽徒。她原以为遇到故知李离会回应一下,未料到他没回复一字一句。从那之后,邱光明再没发过一条微博。直到现在,账号还在,那条微博和她的评论像两条虽相遇却不识的小鱼,被淹死在微博的深海大浪中。对此,宋微多有疑惑,是因有人发现了他的真身从而令李离不爽不安,还是他自此再没上过微博?当然,她也不是未在心里发出过冷笑:李离,你真是个懦夫。
根据杨越所述时间,李离让杨越捎信给她,是在他发完最后一条微博之后,他究竟在信里跟她谈论什么?从他在微博上只字未回复不难看出,人到中年的李离谨慎又警觉,搞不清对方身份他不会贸然搭话。当然,有可能她被他列为嫌疑人,只是他也未必能确定。自写完信到死于心梗,这期间他都发生了什么?其实,她对李离死于心梗一说很是怀疑,因为在他的小说里,邱光明死于自杀。
而杨越极有可能对自己也有所隐瞒。想到这儿,她去推了推他,不能让他就这么沉睡下去,她还要再问他几句话。推了几推,他眼皮都没动下。
宋微说,你要再不醒,我就走了。
没想到他嘴巴动了动说,让我再睡会儿,你还想问啥,在我进入深睡之前,抓紧问吧。
她吓了一跳,又忍不住暗笑道,李离那封信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瞎说,怎么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信纸挺厚,估计得有十来页。封皮上写着宋微亲启。封口被胶糊得严严实实的。
我是问信里面的内容。
那我怎么知道,早知如此,我就把信拆开看了,也不白来一趟啊。
你也不算白来,最起码让我知道了一点他的细枝末节。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就是你们女人信这些细枝末节。
她紧盯着杨越嘴巴,那我还能信什么?李离把信交给你时说了什么?
刚才我是扯谎了,他一句没谈论你,只说你是他从前的一个小朋友,可能从省城回到了浮城。
他为何要给我写信?
为何?我也对这个问题好奇但不解。
李离为什么不再写作?
他说写作让他绝望。人生本来苦短,何须再绝望。
你刚才怎么没说这句?
刚才没想起来,这会儿脑子反而清醒了。
可你明明在睡着,怎么还能说话,脑子怎还会清醒?
这不奇怪,我有时候会越喝越清醒,有时浅睡中也能说话。不过很快就又不清醒了。
李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刚才不给你说了嘛,心梗,不是自杀。别看他的小说,都是他瞎编的。
她又被吓了一跳,抬头朝周围看看,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她有点生气地说,不,他不是瞎编,你不能这么诋毁他。
杨越咕哝着,不是我说的,是李离说自己瞎编行吧。刚才看到你那书名挺熟的,现在又想起一点,那次我在他家里好像见到过一本《浮生》,但也可能是《浮生六记》《浮生若梦》,没记太清,只记得有“浮生”两个字。
宋微脑子里“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一只昆虫,飘浮在午夜寥落的咖啡馆半空。假如能够悠然又深谙一切地俯视这一切,做这只虫子的感觉应该不错。可她很快就从空中坠了下来。
《浮生》的扉页题记上赫然写着:献给曾经走失的顽徒。假如李离在看到微博上的评论后读到《浮生》,每读完一篇小说,他是否不安又激动地徘徊良久,像她读他的小说时那样?在李离最后的时光中,想起早年的理想主义,《浮生》是否如激流一次次冲刷他内心的堤岸?是否如剑端白光点点灼烧他心头?宋微宁愿是她变成了那激流和白光,宁愿是那股激流和白光击中了他,这样,李离还是最初的李离。
她眯起眼睛,对自己的想象似乎觉得满意,并将这不可言说的隐秘吞咽下去。看了眼面前的人,她想,该散场了。
杨越突然又冒出一句,我脑子不行了,马上进入深睡。嗨,李离真没什么好谈的,一不留神又瞎说了一堆醉话,实在无法送你了,好在你住得也不远。
喂,別睡,还有多少你没说出来?
小胖子再不出声了,任她怎样恼怒地推他,他睡得像入定一般沉。
她记起来,2015年深秋她做过一个梦,梦里,一个极似李离的背影闪现在幽暗光线中,男人用戏谑的口吻似乎是对她说,也似乎自言自语:我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她被声音吓醒,不相信那是李离的声音,却不知为何,自此再没梦见过他。为此,她责怪了自己好一段时间。也是在那个深秋,她结束了只存在过一年半的婚姻。宋微抓起自己面前的啤酒。
走出咖啡馆,刚过午夜12点,她在南京路的家离这儿就隔两条街。初秋的夜晚流露出缕缕寒意,她打了个冷战,酒也醒了大半。此刻的感觉很是怪异,蓝鸟之翼和李离,李离的信以及那个荒诞的深夜访客,全都消失了,消失在一片虚空中,只有宋微怀抱着自身的谜团,滑进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