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
2021-09-22聂鑫森
聂鑫森
常守山
云阳山云雾深处的常家村,最让人高看一眼的是常守山。
常守山65歲了。个子高大,脸盘也宽大,配着大眼、长耳、高鼻、阔嘴,还有嘴边永远浮着的笑意,村民们都说他是生就的福相。
他是种田的好把式,几亩水田、山田侍弄得条理分明,不需要妻子帮忙。他也是盘山(种树、栽竹)的行家里手,屋后的一大片自留山,是他储钱、取钱的银行。
种田、盘山之外,他精力还有富余。家里设有工匠房,摆放着打铁的红炉、砧台,做木工活用的砍凳、工具柜。农具中的锄、钯、铲、刀,都是老式样,但尺寸要大一些,因为他身高力大,用起来才过瘾。家具也是按老规矩打造,时新的款式他嗤之以鼻,而且是就地取材,什么胶合板、纤维板、木屑板绝对敬而远之。
农具、家具,常守山做了为的是自用,并不以此作为谋生的项目。但有一种东西,他不常用,别人也不常用,他却隔三岔五地制作,那就是打更报时、驱赶野兽的木梆。
木梆在城市、乡村早成了文物。自从有了钟、表,还要它来报时吗?在山区用得着它的时候,是守秋。各家都有苞谷地,到了夜晚,敲梆吓走那些前来偷、咬苞谷棒子的猴子、野猪。现在条件好了,敲梆太费事,提一个便宜的收录机去,里面录着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响亮声响,充了电的干电池可以用好几个小时。守秋的人坐在一堆篝火后,隔一阵按一下开关播出声音,莫说是猴子、野猪,连豹子都逃得远远的。
妻子问:“老常,没用的木梆,你还做?”
“你不懂什么叫无用之用!”常守山哈哈一笑。
原先守秋用木梆时,村民来索取,常守山是免费相送。现在呢,没人要了,他是做着玩。
他做的木梆,用的是散发香气的樟木。砍倒一棵樟树,裁掉枝杈只留下主干,将树皮剥去,然后将主干锯成一截一截的,再锯成长方形的坯料。他把坯料架空,放在遮阳、通风的阁楼上,让它自然干燥,两三年后就可以启用。
木梆不等着用,常守山做起来可以从从容容。坯料长一尺、宽五寸、厚四寸,中段镂空,空间的上部比下部要厚一些,因为上部要经受敲打。更重要的是上部和下部的断面上,要锉出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齿状,称之为回音齿。然后在木梆的一端,安上手柄。敲梆的棒槌,用的是老南竹的粗壮竹根,用火炙直,用砂纸磨光磨亮。竹根棒槌敲在木梆上,“梆——梆——梆——”,声音高亢、宏重,传得很远很远,像京剧舞台上的花脸演员叫板,有经久不息的膛音。
做一个木梆,又费时又费工。
村民们背地里议论:常守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常家堂屋的墙上,隔些日子,旧木梆换下来,再把新木梆换上去。有时候,常守山兴致来了,取下木梆,站到门外的土坪里,或轻或重地敲打几声,像一个顽皮的细伢崽。
常守山对妻子说:“只有一种东西我打造不出来,那就是手机!但我会玩手机,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君子使物,不为物使。”
一个农民说出这样的话,不但妻子听不懂,村民也会听不懂,不简单啊。常守山虽只念过初中,但他喜欢读书自学,传统国学的普及本他买了不少,在夜晚灯下,津津有味地手不释卷。
常守山夫妇一直没有孩子。妻子总是心怀内疚,常守山说:“我们有养老保险,这比儿女还靠得住。”
村里第一个玩手机抖音的,是常守山。
初冬,常守山去竹山挖冬笋。他把手机固定在一根三四尺长的细竹竿上,由妻子举着,或近或远地对着他。最有趣的是他头扎白毛巾,背着一个很大的竹背篓,背篓里放着一把短柄二齿锄,左手拿着木梆,右手拿着竹根棒槌。他像电影《平原游击战》中那个敲梆人一样,先敲几声梆,然后喊道:“平安无事啊——”妻子笑得差点岔了气。常守山又说道:“冬笋是美味,人人都想吃。最好的冬笋,是藏在土下不冒尖,可怎么才知道它藏在哪里呢?我来告诉你。”
背景中远山苍翠,近景是一片青绿的竹林。常守山先介绍怎么找到竹笋:一是先看竹叶,哪棵竹子的竹叶青葱茂密,它肯定孕育着冬笋。二看竹枝,竹枝的走向便是竹鞭的走向,找到竹鞭就找到了冬笋。三看竹干的颜色,青亮光滑的,说明竹龄短,冬笋就在竹根附近;光泽发暗还有白色斑点的,则是老竹,竹鞭长,冬笋离竹根就远一些。解说中,出现一个一个的画面。接着,是常守山用短柄二齿锄,挖出一只一只肥硕的冬笋,丢进背篓里。结束时,他又敲响几声梆,说:“常家村,家家有竹林,请来这里旅游观光,采购冬笋,体验挖冬笋的乐趣!”
妻子问:“你怎么不说请来我们常家?”
“到哪家不是一样?常家村是一家人。”
这个抖音视频在网上一发出,马上爆红。村民们很感动,赶快转发到各自的微信朋友圈。
沿着云缠雾绕的山区公路,私家小车、电商的货车,一拨一拨地来到常家村,看风景,吃农家饭菜,采买土特产。许多人家还有客房,可以安闲地住宿。
常守山家有四间客房,总是住得满满的。
他领着客人去游山,手里提着木梆。山谷里、岔道边、密林中,不时地敲两下,提醒客人不要走散了。到了快吃饭时,他的妻子在家门前敲三声梆,他也回应三声梆,表示马上会转回来,比打手机还便捷。半夜三更,客人已沉入梦乡,常守山会披衣起床,说是去院墙外巡查,轻轻打几声梆。
妻子说:“还用得着你去敲梆报时吗?”
“不是报时,是报平安。家在梆声里,这个念想就很温馨。”
“老常,你是个人物!”
如今,村民们常去常家索取木梆。
“常爷,我来求个木梆敲一敲!”
常守山拍了拍手,说:“好!”
苦瓜哥
在茶陵县云阳山跃马冲红光生产队,男女老少都叫他苦瓜哥。
1970年秋,我们这几个没读过什么正经书的所谓高中毕业生,从三百里外的株洲市,下放到这里来插队。我们也跟着村民叫他苦瓜哥,他笑得脸上开了花,说:“你们没把自己当外人,这就好!”
知青屋,也就是我们的家,安在村外一个小山上,是一个稍加修整的破旧仓库。剛刚安顿下来,第一个来做客的就是苦瓜哥,手提一竹篮苦瓜作为见面礼。
“我叫胡华,人称苦瓜哥。为什么有这个外号呢?第一,‘胡华听起来像‘苦瓜;第二,我长得矮小,瘦精精的,家里穷,穿的衣服皱巴巴,人就像一条苦瓜;第三,我的菜园子里,苦瓜种得多,也种得好。”
胡华笑呵呵的,说得又轻松又有趣。
“苦瓜哥,快人快语,欢迎你常来!”
“我会常来的,你们是城里人,离家这么远,有什么难事只管叫我!”
我们初来乍到的彷徨、不安,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苦瓜哥种的苦瓜叫“火把瓜”,初夏下种,然后生苗引蔓,一个多月后就开出黄色的花,到夏末秋初,第一茬苦瓜就成熟了,瓜色呈金赤色,真像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剖开来,肉色鲜红发亮。苦瓜一茬接一茬地摘,一直延续到深秋。“火把瓜”的种子,是从与云阳山接壤的江西老表那里引来的。本村的人不种“火把瓜”,觉得苦味太重,虽然苦味后有回甘,到底有碍口感,大家种的是土生土长的“碧玉瓜”。
苦瓜哥种“火把瓜”是为了他的娘。苦瓜哥两岁时,他爹就因病去世了,是娘把他拉扯大的。娘有眼病,干涩、流泪,视力也模糊。有中医说:这种眼病主要是肝火障目,而苦瓜是苦寒之物,可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常吃苦瓜,常将苦瓜削成薄片,敷在眼睛上,对眼病有疗效。而“火把瓜”是所有苦瓜中的优者!
苦瓜哥的菜园子里,其它菜种得不多,够吃就行,苦瓜却要种几十畦,竹棍扎成的瓜架,一个又一个,很壮观。留出平时吃的,其余苦瓜就储存在屋后很深的地窖里。他家一年四季都有苦瓜吃,他娘的眼睛上在不干活时总敷着苦瓜片。
25岁的苦瓜哥,还没有成家。红光生产队穷,女孩子出阁,都是嫁往外地。胡家更穷,家徒四壁不说,还有个半瞎的老娘,谁肯来和苦瓜哥喜结连理?但苦瓜哥依旧快快乐乐,不怨人也不怨天。谁家有要出力气的事叫他,他就来了,比如做土砖建房子,有病人要抬着去镇上的医务所,秋收时要赶节令收割苞谷……在乡下,这叫“换工”,不给工钱,你有事也可以叫人家来。但苦瓜哥从不叫别人来偿还工时,他家的大小活计,自己干得利利索索。
那年月,跃马冲没有通电,晚上照明用的是煤油灯。知青屋点灯用的煤油,是我们五个人凑钱买的。我们的家境都不好,也不好意思问父母要钱。买不起煤油时,就摸黑说会儿话,早早上床睡觉。
苦瓜哥每次天落黑了来知青屋聊天,都会带一捆松明子来。一进门,他就喊:“别用煤油,点起松明子说亮话!”
两尺来长、拇指粗的松明子,取自大山深处流着松脂油的野生松树。点燃了,插在一个三足粗木架上,满屋通明,满屋飘香。
他教我们什么季节种什么菜;粮食不够吃,怎么用红薯、土豆搭配着用;他教我们怎么使用针线,缝补破了的衣服。生产队分配给我们十几只小鸡崽,他教我们喂食时要吹哨子,让它们熟悉哨音,然后,白天放出去让它们自己寻食,黄昏时,一听见哨子响就回来了……
苦瓜哥真像我们的老大哥。
春节快到了,按理说,我们该回株洲了。先从红光生产队步行走出跃马冲,就到了镇上;从镇上坐长途汽车到茶陵县城,车票五角钱;再坐从县城开往株洲的长途汽车,车票三元钱。我们居然拿不出这个钱来!
这个冬天特别冷,一场雪接一场雪,到处白皑皑的。溪水、塘水、小河水,都结了厚厚的冰,人走在上面不会破裂。
我们的心也是凉飕飕的。离开亲人几个月了,想回家却难于上青天。
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吃过晚饭,坐在烧着柴蔸的火塘边发呆。苦瓜哥忽然推开门走进了知青屋,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棉帽,身穿一件到处露出棉花的老棉袄,棉袄两边的口袋里,分别放着一瓶白酒、一个手电筒。
“哈哈,我来报告一个好消息,你们可以回家去过年了。”
我说:“我们不想回去,就在这里过年。”
“你们的车费,我都准备了。不过,还差一点点钱。得去打个夜工,劳驾各位出点力。”
生产队年终分给各家各户米谷之外,几乎没发什么现钱,苦瓜哥的钱从哪里来?
“我赶了几次集,把地窖里的苦瓜差不多都卖了。冬天卖苦瓜,紧俏货啊。”
“你娘要苦瓜做药用的,这怎么行?”
“过几个月再种就是。快!熄火、锁好门。先去小龙河,破冰捉鱼!”
屋门外,放着一辆独轮土车子,车上放着一捆稻草、两捆干柴,还有粗麻绳、细塑料管,还有凿大石头用的大锤、长钢錾,以及一个网兜。苦瓜哥推起土车子,快步往前走,我们紧紧地跟在后面。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小龙河边。
苦瓜哥先在岸边铺上干稻草,再在干稻草旁架好干柴,接着用火柴点燃几根松明子,塞进架空的干柴堆里,柴堆很快就燃旺了。然后让我握着长钢錾杵在冰河上,他抡起大锤砸钢錾,直到在冰河上砸出一个大窟窿。
“你们五个人,两人照看好火,千万熄不得;一人用手电照着冰窟窿,一人放绳,一人放塑料管。看我怎么捉鱼出水。”
他先打开酒瓶盖,一口气喝下去小半瓶,再脱光衣服,腰系粗麻绳,嘴叼塑料管,手拿网兜,就跳进了冰窟窿里。
我们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十分钟后,苦瓜哥浮出了水面,我们赶快把他拉出了冰窟窿,接过网兜,里面有六条大鱼,有草鱼也有青鱼。
给他披上老棉袄,扶他坐到干稻草上,让他烤火暖身。他身上冻得一块青一块紫,被冰划破的地方还流着血。
“拿酒来,我再喝两口。幸好你们都是男的,我可以光身露体,与你们赤诚相见。”
大家想笑,可笑不出来。
苦瓜哥歇一阵,烤热了身子,又下水去;出水后,再歇一阵烤热身子。他下水四趟,网了三十多条鱼,这才穿好衣服、鞋袜,戴好棉帽子。
“你们回去看父母,得带点礼物,队里穷,没分你们什么东西,但……你们要说这是队里分的,也为我们遮遮丑。每条鱼四斤上下,你们每人四条,我会用麻布袋装在一起。再赶到镇上正好天亮,集市也开张了,我去卖掉十条鱼,两三角钱一斤,加上我卖苦瓜的钱,你们的路费和饭钱都有了。我再带回去十条鱼,自家留两条,其余的送给几户特苦的人家。”
“苦瓜哥,你今晚吃大苦了。”
“三九严寒下水洗澡,这不是冬泳吗?好玩。”
我们离开小龙河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花。
……
路上折腾了一天,夜幕落下时,我们回到了株洲。
在中医学院教书的父亲也回家过年。
父亲对我说:“一家五口,总算可以过个团圆年了。你妈带着你的弟弟、妹妹,还记挂着你。你妈说要省出几元钱寄给你当路费,想不到你回来了。”
我突然呜呜地哭起来。然后,说起了苦瓜哥。
父亲听完后,沉吟良久,用手指轻扣书案,说:“他叫苦瓜哥,名副其实!清代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这样赞誉苦瓜:‘杂他物煮之,他物弗苦,自苦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焉。”
我与同伴相约:过了元宵节,就回跃马冲的红光生产队去,我们想苦瓜哥了!而且,一入夏,要请苦瓜哥教我们种“火把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