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奇葩说》、付费课程崛起的时代, 知识分子更失落了吗?
2021-09-22许纪霖
许纪霖,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启蒙阵营中的代表人物,长期致力于知识分子研究, “得到”音频课程《中国文化30讲》主讲人。代表作《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启蒙的自我瓦解》《启蒙如何起死回生》《当代中国的启蒙与反启蒙》《读书人站起来》等。
在知识传播领域,谁是今天影响最大的人?可能是他们。他们的身影遍布“得到”“喜马拉雅”等付费音频平台,也穿梭在像《奇葩说》这样的综艺节目。但他们很少有人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了。
知识分子这个称呼身上,被赋予了影响他人、影响社会和时代的期待,过去叫“启蒙”。知识分子不同于艺人,也不等同于学者。
然而,一切悄然改变,传统知识分子的社会影响力正在持续下降。这不只是发生在中国,也不只是发生在今天。这是过去几十年的世界趋势。按照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说法,他们从“立法者”退为“阐释者”。只不过如今媒体和综艺提供的知识形态让这一切加速,使其更醒目且更强烈地展现出来。“启蒙”一词仿佛也不再那么受欢迎。
那么,知识分子失落了吗?他们要为此感叹吗?进一步提问,启蒙是否仍然具有价值?世俗时代与超越精神如何共存?
与时俱进的启蒙与理想主义
徐学勤:关于启蒙的当下性,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通过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启蒙浪潮,常识已经普及,民主、自由、理性、法治、权利等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再去重复没有太多意义;另一种观点认为,启蒙是需要与时俱进的,它永远不可能完成,启蒙不是没用,而是不够,西方也有许多学者在不断重申启蒙的意义,比如斯蒂芬·平克的《当下的启蒙》等等。你曾经是启蒙阵营中的代表人物,现在却很少再谈“启蒙”话题,能否谈谈你对启蒙的当下性的理解?
许纪霖:传统的启蒙者通常都是居高临下的,认为自己代表着黑暗中的一束光,是燃灯者,“唯有我掌握了真理”,而被启蒙者就像是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人”,还在黑暗中摸索,看到的都是幻象。而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用“分享”“互动”这样的词,“分享”是一种平等的姿态。所以我说,今天的启蒙者首先要放下居高临下的架子,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启蒙对象。当你不了解的时候,你可能讲得满头大汗,甚至得意洋洋,但实际上是鸡同鸭讲,一切都很虚妄。你自以为和他们是同代人,但其实是错的,他们是被新的网络文化所塑造的,当对这些文化缺乏了解的时候,启蒙不过是自说自话。
所以,我现在慎言启蒙,我竭尽所能地去了解年轻人的想法,了解网络文化,比如会去看《奇葩说》、看抖音、看杨超越,看年轻人感兴趣的内容。放下身段去了解和认知,然后试图和他们对话,和他们分享我们这代人的故事,告诉他们曾经也有另一种活法,这种活法可能是他们所缺少的。如果能对他们有所启示,或许可以增加一个人生选项。
人类一代代传承下来,除了有断层以外,毕竟还有继承。我们要做的,恰恰是把那些值得被继承的精神和他们接轨。不是强硬地灌输给他们,而是想办法和他们的代际特征融合。
徐学勤:“五四”時期和20世纪80年代都是浪漫的理想主义时代,理想主义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偏社会性的家国情怀,一种是偏个人性的对生命的追问和抗争。后者的典型是史铁生,你把他称之为“另一种理想主义”,他身负重疾,却不断追问生命的意义。然而,这两种理想主义在当下都成为一种奢侈,谈论理想主义会让你变得格格不入,但虚无感却是需要用理想主义来解救的,你觉得未来是否还会有一个理想主义的回潮?
许纪霖:我把史铁生称为“后理想主义者”,史铁生身上有一种和鲁迅相似的精神气质,他看穿了人生的虚无和荒谬,知道虚无和荒谬是永远不可能克服的,但是依然不屈不挠地抗争,直到战胜它们。黑暗永远在那里,但是人的使命是超越黑暗,反抗宿命。
今天的很多年轻人,可能没有那么深刻的虚无和黑暗意识,但是知道自己卑微,也承认自己卑微,愿意努力奋斗,从而获得某种能力。当然,也有很多年轻人采取一种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号称“佛系”。其实,这不是“佛系”,而是“庄(子)系”,真正的“佛系”是很悲壮地寻求解脱和开悟,具有内在的超越性。当然,“佛系”也可以作为一种人生选择,但在选择“佛系”之前,能不能先尝试一种更积极的人生?奋斗过之后,再认命行不行?在命运还没完全向你展开的时候,就已经屈从于命运,至少人生的体验会很单薄。
我并不相信会有一种传统的理想主义的回潮,除非出现某种极端的情势。在日常生活之中,理想主义应该以一种温和的、世俗的方式出现。
徐学勤:“虚无”“佛系”“丧”“焦虑”“低欲望”是现在年轻人之间的流行词,与你所说的“五四”时期富有激情活力的“青春精神”相距甚远,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该如何重塑?
许纪霖:“理想主义”这个词听上去高大上,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虚妄。我试图把理想主义“降维”,让它能够适应今天的世俗社会。
这几年,我在关于工匠精神的公共演讲中说,世俗时代的理想主义精神,也可以落实为某种对专业的痴情、追求完美的工匠精神。就像英国哲学家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说的,行动的动力不是来自对金钱、权力、名誉这些身外之物的追求,而是有“内在利益”,愿意为自己内心的钟爱而不计成本地投入,这难道不是一种世俗化的理想主义吗?
现在很多年轻人陷入一种空虚无聊的状态,没有任何激情和爱好,也没有任何事情愿意去投身,无论是爱情,还是工作,皆是如此,就是因为他们的人生没有落点。
知识分子唱主角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徐学勤:你曾经感慨,“知识分子唱主角的时代已经过去”。确实,从全球范围来看,知识分子的影响力都在下降,不论是在公众中的号召力,还是对政府决策的影响力。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他们的话语权为何会逐渐消失?
许纪霖:知识分子曾经是社会舞台的主角,但今天知识分子几乎被边缘化了。这个变化差不多是从博客时代开始,博客时代出现了一批活跃于网络的职业写手,他们比传统知识分子写得更好、更犀利;到微博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意见领袖通常都不是知识分子,而是影视明星、企业家,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偏偏很少有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一个知识分子的粉丝量超过一千万。
而今天新的知识形态比如付费音频出现,在“得到”“喜马拉雅”等平台上最有流量的大佬,也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其中一些甚至是被主流学界所不屑的人物,但是他们在那个空间里游刃有余,更能契合时代的需求,影响力也更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知识分子是自己的掘墓人,他们创造了民主社会,但民主反过来消解了其话语权。知识分子的存在,取决于知识是被壟断的稀缺品。知识分子曾经垄断发言权,报纸、杂志都具有某种垄断性,而网络给了每个人平等的发言权,只要说得足够巧妙出彩,就能有流量。当然,也可以说知识分子所做的工作,不只是要影响当下,而是为人类智慧的传承做一些更长期性的工作,但就影响力而言,那最灿烂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这些年来,非传统意义上的“新知识分子”的出现,包括编辑、记者、自由撰稿人、网络写手等等,他们的影响力是10年前难以想象的,但现在最活跃的、流量最大的就是这批人。他们当中也有很优秀的,但是,我也注意到传统知识分子还有一个优势,他们在体制之内,具有某种权威象征,所以能赢得一些主流群体,包括企业家、金融家、公务员等精英阶层与知识分子的互动比十年前更频繁。
总体而言,传统知识分子还在影响精英,但是,与草根市场和青年群体相对脱节。而在“得到”“喜马拉雅”等平台出现的新知识分子,他们在影响新的年轻精英和职场人士,在这个领域,传统知识分子难以与之匹敌。知识分子“包打天下”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所以,我非常警惕,甚至颇为嘲笑那些还沉浸在传统知识分子幻觉里的人,他们认为中国还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或者需要一场新启蒙,我觉得他们和整个时代是错位的。即使重新出现一个启蒙时代的春天,那个启蒙也不会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启蒙,首先你得会玩网络,得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否则根本没法和他们进行起码的对话。
徐学勤:你的这番话很接地气,也让我颇感意外,曾经的启蒙阵营代表人物,而今却表示慎言启蒙。
许纪霖:所谓慎言,我的真实意思不是要取消启蒙,而是要调整启蒙的方式、启蒙者的姿态。简单地说,就是放下身段。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一直强调,启蒙永远在路上,是一个进行时,它没有终结,哪天它终结了,它就死了。启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我所说的“青春精神”。
所谓“启蒙”所要做的,恐怕只是为大家提供一套道德和伦理底线,解决一个低层的问题,即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而更高阶的困境,即人应该做什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需要由一些高级的宗教或者文明来解决,启蒙只能解决世俗层面的问题。而那些心灵深处的终极性问题,则需要到轴心时代的基督教、佛教、儒家、道家和古希腊等文明中去寻求答案。
答案是开放的,可以各取所需。
大约20年前,我在论述哈贝马斯启蒙思想的时候,豪情万丈地说“启蒙死了,启蒙万岁!”今天我还是想这样说。死亡的是传统的启蒙方式,但启蒙精神不死,因为依然有愚昧。如果要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接受启蒙、理解启蒙,恐怕需要改变的是启蒙者自身,对启蒙的内容重新问题化,让启蒙的姿态更接地气,与时俱进。假如你无法改变启蒙的对象,那就改变你自己吧!
(摘自上海三联书店《脉动中国:许纪霖的50堂传统文化课》 作者:许纪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