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畢照
——中国古代铜镜艺术品鉴
2021-09-22撰文刘垚梦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撰文=刘垚梦(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中国铜镜的制作,始于青铜时代,曾跨越了长达三千余年的历史,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因玻璃镜导致的技术革新而退出历史舞台。中国古代铜镜不仅是日常生活中用于照容的实用器,变化无穷的样式、纹饰和铭文等也使其成为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艺术品,是体现不同时期哲学、思想、文化、宗教、艺术、科技和民俗历史变迁的重要载体。因铜镜能照察审辨,从而引申出警戒或引为教训的意思,故古人多以镜鉴寓理,如“三鉴”曰:“鉴乎古,鉴乎人,鉴乎镜”,又如“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人之道心,若宁静如止水,则犹一面清净幽玄的明镜,拂除尘埃,光明照见人世间万物纷繁的原理和本质,从而实现“万物毕照”“洞照万理”的精神境界。为庆祝清华大学建校110周年,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特以300余面中国古代铜镜馆藏为基础,并精选国内多家文博机构和私人藏家的铜镜,共展出400余面历代中国铜镜精品举办了“万物毕照:中国古代铜镜文化与艺术”大展。愿每一位观众能够通过此展,感受铜镜的艺术魅力,皆拥有一颗万物毕照的内心。
远见天心:中国铜镜的起源与战国时代的初兴
关于中国古代铜镜的起源,由于缺乏考古资料的充分支撑,至今无法定论其究竟源于中国本土还是中西文化交流。目前学界普遍已知的两枚中国最早铜镜,是出土于距今约4300年至约3500年的齐家文化墓葬中。其中一枚七角星纹镜出土于青海省尕马台,镜背以三角纹折成不规则的七角形图案,铜镜边缘处打有两枚孔,疑似挂绳用。另一枚是甘肃省广河县齐家坪墓地出土的一面素铜镜,此镜为一次范模浇注成型。这两面年代久远的铜镜为中国古代铜镜研究提供了珍贵的样本。齐家文化的年代下限,大约可延续至商代(公元前16世纪初-约公元前1046年)。
上图:人面纹镜 商或更早(公元前11世纪中期以前)直径:7.9cm 个人收藏
在本次展览的第一单元,展出了一面商代的人面纹镜,此镜背面装饰桥形钮,钮外饰有两周弦纹,其间饰三角纹。尤为奇特的是,在镜钮左右还装饰有眼睛图像,使得长桥形钮宛如人的高鼻,纹饰与镜钮组合仿佛人脸造型。此镜体现出明显的早期文化特征,人面形象含有原始图腾崇拜的风格特点,镜缘处规则的三角纹也与齐家文化出土的七角星纹镜相似,两者之间具有明显的文化继承性。
战国末至西汉初(公元前3世纪)鎏金镶嵌龙纹镜 直径:17.8cm 个人收藏
从战国早中期(公元前5-前4世纪)开始,中国铜镜逐渐呈现爆发式发展,并在战国晚期(公元前4-前3世纪)形成了成熟的制造体系。这一时期的铜镜除了具有动物纹、花叶纹、抽象纹饰、连弧纹等装饰性花纹外,还出现了复合镜、错金银镜、镶嵌镜、彩绘镜等技艺精湛的特种工艺镜,从而使得战国晚期成为中国铜镜文化与艺术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战国末至西汉初(公元前3世纪)的鎏金镶嵌龙纹镜便是复合镜的卓越代表。此镜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鎏金透雕花纹层,通体鎏金,做工复杂,极为罕见。镜中心为三叶形花瓣钮座,主纹饰为三条体态呈“8”字形弯曲的龙纹,含头踡尾,四爪张扬,相互抵触,连成一体,构成繁缛富丽的装饰效果。龙纹刻画生动细腻,圆目宽鼻,大口獠牙,龙鳞突起,极具张力。镜芯和外缘环饰阴线格形几何纹,方格中心镶嵌绿松石,增强了富丽堂皇的效果。镜底层通体涂有红色朱砂,与透雕层鎏金和绿松石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
钦若玄象:浓缩天道宇宙观的汉魏晋南北朝铜镜
西汉初期,政治大多承袭秦制,而文化方面则更多体现出楚文化的影响。在西汉早期的铜镜中,主要以蟠螭纹的楚式镜为基础延续,同时带有铭文寄意的铜镜开始大量涌现,成为表现铜镜文化和思想内涵的重要载体。草叶纹镜是西汉初较早成熟的镜种,其后随之流行星云纹镜、圈带铭文镜、四乳(多乳)四灵禽兽纹镜、博局纹镜、画像镜、龙虎纹镜、神人神兽纹镜、变形方花纹镜和特种工艺镜等主要镜种,类别繁多,制作精良,从而使得两汉、新莽成为中国铜镜发展历史上的第二个高峰期。
迄今所知,西汉彩绘镜主要问世于汉景帝时期,存世量不足二十面。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所藏的西汉鸟虫篆铭彩绘镜图案清晰、色彩鲜艳,可与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之镜媲美。此镜以红绿两色圈环交叠,中心镜钮一圈为朱砂红色,外一圈松石绿为四组黑白相间的鸟虫篆书体铭文,每组有黑白相间之八字,共计三十二字。铭文文体系每句七言,其末加入猗(兮)字,成楚辞诗体。北京大学李零教授释读铭文内容为:“兼察美恶无私亲渏(兮),流流阴光灼美人渏(兮),□奇之英阑其真渏(兮),□彼中诤已取□渏(兮)。”其外一环朱砂底色上绘有四组人物图画,分为步行人物、坐地人物、骑马人物、四马拉车、大树等内容。依据纹饰来看,这面具有楚风文体的鸟虫篆铭文彩绘镜似为长安地区所作,在铸造工艺、美术表现、文字书体、文学内涵、时代风尚、教育理念等诸多方面,皆有非常高的水准。
上图:西汉早期(公元前3世纪-前2世纪)鸟虫篆铭彩绘镜 直径:28.2cm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本次展览还特别展出了“游中国”“中国安”“中国宁”“中国安宁”“中国强”五面异常珍贵的带有“中国”铭文的汉代铜镜,不啻为两千年来仅此一遇的“五星”齐聚之大事件,以此勾勒出古代中国国家观念的形成过程,寄托了古人对国家远离战争、繁荣昌平的美好祝愿。其中,一面名为“兵革不用中国安”铭王昭君故事画像镜最具有代表性。昭君出塞与匈奴和亲的故事见于《汉书·匈奴列传》:“竟宁元年,单于复入朝,礼赐如初,加衣服锦帛絮,皆倍于黄龙时。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王昭君故事画像镜恰好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史实。此镜内圈乳钉交错有十二字铭文“仲作宜侯王,复(服)此竟(镜)者大富昌。”外圈铭文叙述了王昭君此去匈奴和亲,换取边塞和平的深远意义:“孟春正月更元年,胡王陛见赐贵人。后宫列女王昭君,隐匿不见坐家贫。待诏未见有(又)失神,长迫受诏应众先。倍(背)去中国事胡人,汉召单于匈奴臣。名王归义四夷民,兵革不用中国安。”镜背两圈铭文之间以乳钉分隔,环绕四组车马人物:第一组“大皇后”榜题为三女子行进图,最前一女子为王昭君,其身后有一侍者为其执伞盖,其后又有二女子侍从;第二组“王昭君”榜题绘车马人物图,前有一车夫飞驰赶马,马车上王昭君掩袖回首,表现离别汉宫之时依依不舍的场景;第三组为“胡主薄”榜题的胡人骑马画面;第四组为“胡王车”榜题人物车马图,前有车夫御马,其后乘车回首者当即胡王。四组连环画生动地再现了昭君出塞时的情景。
朗兮万方:映照盛世的隋唐五代铜镜
三国两晋南北朝(公元220-589年),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的一段时期,铜镜艺术发展也相对缓慢,纹饰基本是东汉风格的延续。不过随着与中亚、南亚地区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一些带有明确异域元素的纹饰开始出现在北朝末期的铜镜上,随着隋朝(581-618)的统一,铜镜艺术再度繁荣,并在唐代(618-907)迎来鼎盛期。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的神兽纹,逐渐演变成了瑞兽纹(初期像犬类,形象成熟后更像狮子),随着高宗、武周时期西方葡萄纹饰的流行,最终发展为唐代负有盛名的瑞兽葡萄纹镜。
右图:瑞兽葡萄纹镜(唐7 -8世纪)直径:29.2cm 个人收藏
唐(7 -8世纪)打马球镜 直径:18.5cm 扬州博物馆藏
展览中的唐代瑞兽葡萄纹镜硕大厚重,是已知瑞兽葡萄纹镜中尺寸最大者。此镜直径29.2厘米,约合唐尺九寸五,有学者认为尺度或象征九五至尊。镜背中心为伏兽钮,形如雄狮强壮雄健。钮周一圈,八组瑞兽环绕镜钮在葡萄叶蔓缠绕的十四串葡萄果实之间,或追逐嬉戏,或回首凝望,或匍匐潜行,或仰面朝天,神态各异,造型生动。外一周为鸾鸟与葡萄藤蔓交错的装饰环。其外一周环绕着飞马、瑞兽、凤凰、鸾鸟、孔雀等动物,与葡萄枝蔓相间缠绕镜缘处饰一周流云纹。此镜以高浮雕动植物纹饰为装饰,铸造精致,繁缛富丽,构成一幅生动的图景。据《汉书·西域传》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后,狮子作为“殊方异物”传入中国。葡萄也由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中国。瑞兽纹与葡萄纹被唐代工匠巧妙地结合在铜镜之中,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印证。
初唐后期到盛唐,特别是在开元盛世,铜镜文化和艺术迎来繁盛时期。除了各种龙纹镜、花鸟禽兽纹镜、瑞花纹镜和宗教题材镜广泛出现,极富画面感的人物和山水形象也成为铜镜纹饰的重要表现形式。尤其在制造工艺上有了新飞跃,不仅有螺钿、金银平脱、金壳银壳、镶嵌宝石等特种工艺,更在人物、动物和花卉造型技法方面出现新的拓展——追求立体的视觉效果,这是外来艺术中的明暗法造型技巧逐渐激发出中国艺术家对模拟写实主义的崇尚,又经过中国趣味的改造之后,最终成就了中国唐代艺术在三维再现方面的精深造诣。
高浮雕的人物表现与唐代泥范制造工艺的新突破息息相关。展览中展出的一面扬州博物馆藏的唐代打马球镜便是其中的优秀代表。马球在中国古代称为“击鞠”,其始于汉代,兴盛于唐宋。唐代马球运动风靡一时,与唐代盛行的“尚武”之风有关,成为帝王和贵族阶层强身健体的体育运动。唐人打马球的热烈场面在这面打马球镜上生动表现,此镜为葵形八棱镜,镜中以高浮雕立体图案饰有四匹马和四位手持仗杆的骑士。他们姿态各异,或举手挥杆,或逐马击球,生动的形象中蕴含了具有极强的动感和速度感。在镜钮、人马和镜缘花瓣周围,还装饰有山、石、花、草、虫、蝶图案,以此表现打马球者正嬉戏于山林之中,体现了唐代先民爱好运动并亲近自然的生活情趣。
辽(10世纪)盘龙纹镜 直径:28cm 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明镜喻道:缤纷各异的辽宋金元明清铜镜
随着唐末和五代时期的社会战乱与政权更迭,使得中原和南方铜镜的发展呈现出衰微的迹象。不过,随着北方契丹族建立辽(907-1125)、赵匡胤建立宋(北宋960-1127,南宋1127-1279)和女真族建立金(1115-1234),跨越近四个世纪的宋辽金时期,中国古代艺术和文化,在文学、书法、绘画、工艺美术等诸方面迎来了又一座高峰。而此时的铜镜,无论从制作工艺还是从艺术成就等层面,均有了全新的发展,并直接影响了其后元明清六个多世纪的铜镜艺术。展览中的一面1992年出土于赤峰阿鲁科尔沁旗耶律羽之墓的辽代盘龙纹镜,可谓是铜镜中的帝王镜。耶律羽之(890年-941年)是契丹迭剌部人,年少时即跟随耶律阿保机征战草原。契丹征服渤海国之后,设立附庸于大辽王朝的东丹国,耶律羽之成为东丹国的实际统治者。先秦典籍《庄子·列御寇》载:“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这面耶律羽之墓出土的龙纹镜图案具有粗犷、劲健的草原风格,龙体肥硕、四肢粗壮,龙首怒目圆睁、张开大口含宝珠似的镜钮,具有威猛凛凛的帝王气概。
宋辽金时期的铜镜,并未因翻砂工艺带来的批量化生产而降低精品率,反而在花卉植物纹的设计上更加繁复多样。同时,铜镜的宗教属性得到加强,映照了一个时代不同地域的精神信仰。辽金镜更多体现佛教主题,宋镜更多体现道教主题,表现仙道、典故等主题的人物故事镜得到空前发展,刻画精细,再现性的画面感可媲美宋画。宋代的瑶池仙会图像手柄镜是一面有柄镜,柄长约10公分,饰有花草纹样。镜面图案为王母娘娘瑶池集会的场面。镜中央以如意祥云为界,上界琼楼玉宇在云气中巍峨耸立,左侧配殿东门中开,为唐宋时期常见的“洞天”图示,寓意此处为神仙所居处所。镜面右侧虚空中,有仙人乘鸾凤飞翔而至。祥云之下为瑶池仙界王母娘娘与七仙女准备蟠桃的场景。正面趺坐中央者为道教至高无上的女神西王母(王母娘娘),身旁围绕三位仙女手捧贡品,两侧各有一仙女持幢。镜面底部绘瑶池河水,一仙女捧贡品从桥上走过,另一仙女正俯身在河边洗桃。整幅画面充满了流动的线条,无论是祥云与河水的卷曲波浪线条,还是人物发髻与衣褶的线条,都刻画得精细生动,如同一幅线描绘画,体现出独特的虚玄神秘之美。
宋(12-13世纪)瑶池仙会图像手柄镜 高21cm 镜面直径:11.2cm 个人收藏
进入元(1271-1368)、明(1368-1644)、清(1644-1911)三朝,除了少数特殊工艺镜之外,铜镜的制作工艺与纹饰基本是宋辽金铜镜的延续,同时注重民俗性的纹样和铭文设计,常见的样式有多宝镜、吉语镜等。随着西方玻璃镜在清代中后期的流行,铜镜逐渐退出中国的历史舞台,但源于镜鉴的核心思想观念,将作为珍贵的精神遗产,一直映照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