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威夫特《水之乡》中女性伦理关怀研究
2021-09-19徐红,胡敏
徐 红,胡 敏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1949—)擅长应用多元的小说类型和叙事技巧,呈现人物的心理变化,进而勾画出个体命运、历史、艺术相互交织的庞大时代画卷,被称作“二十世纪末叶英国小说家中的翘楚”[1]。1983年出版的《水之乡》当年即获“布克奖”提名,并夺得《卫报》小说奖。小说获得高度评价,被称为“斯威夫特最具感染力、最宏大、写作技艺最高超的小说”[2]。当前已被翻译成20多种文字,成为英国文学研究的必读之作。小说以叙述者及主人公汤姆对自己以及家族历史的探索展开,试图阐释汤姆、汤姆妻子玛丽、汤姆父母以及他祖先们的人生遭遇与困境[3]5。评论界或关注小说中历史主题和历史观,将其归类为一部典型的后现代“历史元小说”[4]158;或着眼于小说的高度互文性,认为“《水之乡》与狄更斯的《远大前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5];或探究文本中的叙事方式,比如不断更换的叙事时态以及频率多变的叙事时间[6];亦或研究作品的政治背景和社会背景,如后殖民时代英国的衰落在小说中的呈现[7]。
与其它作品一样,斯威夫特在《水之乡》中对女性角色着墨不多,与女主人公相关的研究文献数量较少,就研究视角而言也多集中在生态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理论,很少运用文学伦理学解读、剖析该作品中的女性人物。斯威夫特素来强调小说的道德功能,认为不管小说承载了何种使命,“它的确发挥了高度的道德作用。”[8]同时,他坚称小说家不应该成为简单的道德说教者,而应通过想象进入小说角色的经验感受,引导读者进行伦理思考,获得伦理顿悟[8]。斯威夫特所秉持的小说道德功能与强调教诲是文学基本功能的文学伦理学不谋而合[9]248。此外,他的作品不但从不回避功利性和政治性伦理内容,还尤为重视伦理价值和教诲功能[10]。有鉴于此,本文运用文学伦理学的概念,分析《水之乡》中人物的伦理语境,探寻女性人物悲剧根源的伦理结,阐明伦理选择的意义,以展示斯威夫特对女性人物生存困境的伦理关怀。
一、男权伦理语境的刻画
《水之乡》中,斯威夫特将男权社会的伦理语境刻画得淋漓尽致。小说以男主人公中学历史教师汤姆·克里克的叙述视角展开,主要分为两条故事线:一条是汤姆回溯自己的历史,包括影响他和妻子玛丽命运的青少年时期经历以及家族发展史;另一条则是聚焦当下面临的困境——因校长刘易斯计划削减历史课程,汤姆即将被解雇,妻子的窃婴丑闻又使他的离开成为必然。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分析和批评文学作品要在特定的伦理语境中进行,分析作品时应坚持客观的伦理立场,杜绝主观的道德评价[9]256。小说从男主人公叙述角度出发,叙述者汤姆拥有文本的绝对话语权,围绕男性主导的男权社会建构伦理语境。一方面,小说中女性角色大多以男性的附庸身份出现,男性试图控制女性的一切;另一方面,男性将本不属于女性的伦理责任强加于女性,还逃避自己的伦理担当,导致了女主人公们的伦理困惑,将她们置于伦理困境之中。斯威夫特在小说中刻画的男权社会伦理语境不仅揭示了女性人物悲剧的根源,而且招致了文学界对作者本人男权主义倾向的谴责。
(一)女性悲剧与解不开的伦理结
小说围绕三位主要女性角色展开,包括主人公汤姆的曾祖母莎拉、母亲海伦以及妻子玛丽。文学伦理学认为伦理混乱和伦理秩序重构是伦理结的主要表现形式,文学文本的复杂性取决于伦理结的数量以及解构的难度[9]259。《水之乡》以汤姆的叙述视角展开,因汤姆对三位女性角色熟悉度存有差异,文本对三位女主人公的描述字数和以她们为中心辐射出的伦理结数量有所不同,围绕莎拉、海伦、玛丽的伦理结分别为一个、两个和三个。解读作品中伦理结的形成或解构过程是文学作品的文学性的实现形式[9]259。通过分析三位女性面临的伦理结,可以发现身处男权社会伦理语境的每位女性角色都背负着无法解开的伦理结,由此导致她们的人生悲剧。
莎拉与丈夫地位强弱的转换引发家庭伦理秩序的重构。汤姆的曾祖母莎拉被父亲作为增加资产的筹码嫁于汤姆的曾祖父托马斯·阿特金森,一位事业有成、名利双收的酿酒商人,她的婚姻受父亲支配,无权自主决定。莎拉从小就被灌输男权社会的伦理观——成功的女性便是做父亲的乖巧女儿、丈夫的美貌妻子。她一边为丈夫生儿育女,一边体贴地扮演着成功男人身边美丽的装饰。壮年时期的托马斯享受着财富、娇妻带来的成就感。随着岁月流逝,疾病将年迈的托马斯困于豪宅之中,而莎拉依然美丽,甚至脱离他的视线外出访友。原本在家庭中处于权威地位的托马斯如今只能受莎拉的照顾,而作为附庸的妻子现在比他强壮、健康,托马斯的主体、权威地位被解构。而男权社会视夫强妻弱为家庭伦理的秩序规范,莎拉即使是事实上的强者也无法替代丈夫的主导,由此形成夫妻关系的伦理死结。两人在家庭伦理秩序中的地位重置不可避免,但男权社会赋予丈夫对妻子绝对的掌控权,年老体衰的托马斯无法接受莎拉在任一方面比他有优势,他对莎拉的猜忌和嫉妒与日俱增,最终夫妻关系的伦理死结导致莎拉的悲剧结局。
被父亲诱导触犯伦理禁忌的海伦被置于万劫不复的深渊。海伦12岁丧母,从此与父亲欧内斯特相依为命,被众人称呼为声名狼藉的酿酒商人的女儿。由于家族产业逐渐萧条以及个人政治抱负落空,欧内斯特牢牢抓住身边唯一的救命稻草海伦,并逐渐“爱上”了自己的女儿。从孩提时代开始,父亲就是海伦唯一亲近的伙伴,在父亲的诱导下,她投入了父亲的怀抱。维护伦理秩序的保障是伦理禁忌,而伦理禁忌是悲剧的基本主题[9]262。海伦触犯乱伦禁忌导致伦理秩序混乱,从而形成她的故事线上的第一个伦理结。年幼无知的海伦无法区别爱情和亲情,而与汤姆的父亲亨利相爱后,她走出伦理困境的愿望愈来愈迫切,但离开父亲的条件是生下他的孩子,别无选择的海伦只能怀上并生下父亲和她的孩子迪克。第一个伦理结尚未解开却促发了第二个伦理结的形成。迪克混乱的伦理身份——既是海伦的儿子又是她的弟弟——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也导致第二个伦理结的无法消解,迪克的存在无时无刻地提醒海伦曾犯下的伦理禁忌,令她痛苦不堪。
幼年时父亲把她培养成已故母亲替身的计划、年少时的堕胎丑闻以及如今的窃婴事件是玛丽人生伦理线上的三个伦理结。玛丽的父亲,农场主哈洛德想要成为乡绅,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目标,哈洛德计划将玛丽培养成已故妻子的“净化纯洁版”——一位“有教养的优雅淑女”[3]41。他不顾女儿的意愿,将她送至当地女子教会学校学习,继承妻子的宗教信仰,计划将女儿培养成妻子的替身,给女儿强加上妻子的伦理身份,引发了玛丽伦理身份的混乱,第一个伦理结由此形成。玛丽意图偷偷反抗父亲,暗地里与汤姆偷食禁果,以挣脱第一个伦理结的束缚,却未曾想未婚先孕。私下流产的行为不仅使她声名狼藉,也造成她无法生育,第二个伦理结由此形成。因为未婚先孕是当时社会对女性设下的伦理禁忌,玛丽从此成为舆论攻击的对象,而大众对男主人公汤姆的所作所为则避而不谈。不堪打击的玛丽选择隐居三年,之后在双方父亲的安排下,与汤姆结婚,消解堕胎的负面影响,第二个伦理结看似被消解。但是女人一旦被赋予妻子的伦理身份,男权社会便要求她成为一位母亲。因年少堕胎无法生育的玛丽于是被迫偷窃别人的孩子以满足男权社会的要求,使自己匹配母亲这一伦理身份,导致了伦理身份的混乱,第三个伦理结随之形成。尽管玛丽最终患上失忆症,“身处那些尚未停止的事件之中”[3]311,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但男性主导的舆论仍对她口诛笔伐,丝毫不顾其疯狂行为背后的伦理困境,男权社会令女性窒息的伦理语境使玛丽的伦理结无从消解。
(二)学者质疑与作家男权反观
小说对男权社会的详细刻画引发了一些学者对作者本人关于性别主义的立场的质疑,认为小说中到处充斥的男权主义思想是斯威夫特本人观点的体现。卡特里娜·鲍威尔认为斯威夫特的叙述是后现代的多元与开放,给予男性人物足够的表现空间,但对女性的描述并非如此[11]。她指出斯威夫特笔下的女性角色不是母亲就是精神异常者,仅此两类[11],暗示斯威夫特作品中的女性如无法获取作为母亲的伦理身份,必然面临精神崩溃。在一次采访中,斯威夫特甚至被当场质疑其小说的女性角色只能通过生育实现人生意义[12]。
解读文学作品的前提是让其回归属于它的特定伦理语境或环境[9]256。从文学伦理学角度分析,此类质疑实属正常。一是因为第三次女性主义运动高潮带动了英国女性主义理论的蓬勃发展。在此社会背景下,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描述如有不当,一定比女性作家更容易招致批判。二是身为男性作家的斯威夫特,即便他本人未曾察觉,在某些方面享受着社会赋予的隐形性别优势,并在作品中表露出来也属正常。三是斯威夫特作品涉及的宏大主题,如历史、人类命运、时代变迁等,更为的理性和抽象,缺乏感性和具体的女性特征,因而容易被贴上男权主义的标签。因此,质疑斯威夫特是男权制拥趸的观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能忽视且需要强调的是,斯威夫特对男权伦理语境中女性悲惨命运的细致伦理观察恰恰饱含了他对女性的伦理关怀。
归根到底,男权社会的伦理语境是三位女性角色悲剧人生的根源。小说中男性谈论起女性角色总是冠以“年轻”“漂亮”等外貌描述词,并分别称呼她们为“富商的妻子”“酿酒商人的女儿”以及“中学教师的妻子”。女主人公们被视作男性的财产和附庸的同时,默默承担着男性强加的伦理责任,而且被集体噤声、承受着男性主导伦理舆论的审视和批判。在斯威夫特对女性角色厄运、困境的描写中随处可见男权制的压迫和作者本人对女性的道德关照,引发读者对女性悲剧的伦理反思、激发社会对女性的伦理关怀。
二、伦理困境中女性挣扎的呈现
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和冲突”,往往由伦理秩序、伦理身份的混乱或改变等触发[9]258。小说的女性角色在男权社会伦理语境中被强加不属于自己伦理身份的责任、或被强行改变伦理身份,导致了伦理身份、伦理秩序的混乱。尽管身陷伦理困境,三位女主人公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了反抗和挣扎。
莎拉装疯扮傻挑战丈夫权威。年轻时期的莎拉被托马斯当作装点家族的门面,彰显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工具。然而随着时间沉淀,莎拉越发美丽成熟,而功成名就、名望赫赫的托马斯日渐衰老,“只能从遥远的低处观望”[3]66她。托马斯无法面对自己不能像以往一样凌驾于妻子之上的事实,非理性意识不断吞噬着他的理性意识,直至动武重打莎拉一巴掌。莎拉自此脑部受伤,对周围事物了无反应、被诊断为痴傻。故事叙述者男主人公汤姆在追溯家族史时则暗示“那是她自己希望如此”[3]70。故事中力量薄弱的莎拉通过装扮痴傻这种极端方式默默反抗丈夫,使托马斯背负着儿子的恨意和大众的批判。而对于丈夫虚情假意的喃喃自语,她置之不理,“从未显示出知道他是谁”[3]69。莎拉原本对自己的丈夫极其崇拜,唯他是从,但是丈夫嫉妒的耳光使她不仅身体上受到伤害,也豁然明白自己在丈夫心中不过是一个玩弄于股掌的物件。
海伦则以沉浸在故事里表达对男权伦理语境的疏离和决裂。天真善良、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海伦,分辨不清何为正常何为反常,懵懵懂懂地被迫与处于疯狂边缘的父亲发生了乱伦关系。她时常想:“我已被困住了。我的生命也已停止。”[3]207缺乏身为父亲的伦理意识和伦理责任的欧内斯特强加给亲生女儿以妻子的伦理责任,使单纯年幼的海伦置于乱伦的伦理困境中。弱小的海伦不知所措,无力反抗,她将自己的经历编成故事,自我麻醉地认为“一切都是故事”,“只是故事而已”,“故事就是忍受无法摆脱之事的方式,是解释人类疯狂行为的方式”[3]205。海伦通过讲故事在伦理困境中尝试治愈自我,回归伦理,与父权制伦理语境作切割。
玛丽与男权制伦理语境抗争无果后,也躲入自己虚构的世界,努力自我救赎,负重前行。婚后无法生育的玛丽“仿佛要证明没有孩子也行”[3]109,拒绝领养孩子。在男权舆论的谴责追问中,她渐渐开始相信不能成为母亲的妻子是不完整的,于是以一种“母子情节”[3]105——每天清晨目送丈夫去学校的方式来践行母亲对孩子的责任,之后选择在政府机构照顾如同婴孩般无助的老人们,努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自欺欺人地承担着属于母亲的伦理责任。然而父权制社会并不认可她的付出,因为无法延续父系血统、生育后代,她所有的努力都被无视。在伦理困境的逼迫下,玛丽做出了偷窃别人孩子的伦理选择以赋予自己母亲这一被认为是女性不可或缺的伦理身份,迎合男权社会伦理语境对自己的要求。她歇斯底里地向汤姆、更是向自己解释,孩子是“从上帝那里得到的”[3]245,是上帝给予他们的礼物。窃婴事件将玛丽推入舆论的中心,因为无法承受公众的愤怒谴责——“刘易舍姆区的夺婴犯”“格林尼治的窃婴者”“教师之妻承认窃婴”,玛丽只能将自己封闭起来,在自己虚构的世界中踽踽而行。这其中的艰辛与痛楚只能自己独自忍受。
在一次个人访谈中,斯威夫特曾表示,尽管作为一名男性作家,他并不觉得在小说中跨越性别界限存在困难。当他以小说家的方式走入女性角色内心,从相反性别的角度书写女性是一个自然而流畅的过程[13]。虽以汤姆的视角展开,小说仍精细描述了女性角色在父权制伦理语境中的艰难苦楚、在伦理困境中的苦痛挣扎以及在伦理混乱中自我重建的不懈努力。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水之乡》中女性角色并不是一味迁就男性人物和男权社会的要求,她们有思想,有行动,有毅力,即便男权力量再强大,她们再弱小孤立,她们还是会不断反抗与挣扎。而对女性人物身处伦理困境却奋力抗争的生动呈现,绝对离不开斯威夫特在生活中对女性的细心观察以及他对处于伦理困境中负重而行的女性的深切伦理关怀。
三、男女角色伦理选择的对照
文学伦理学认为,伦理选择往往与解决伦理困境联系在一起,而分析作品中伦理选择的过程就是解析文学作品的过程。聂珍钊教授指出,伦理选择的意义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通过选择获得道德成熟升华的道德选择,另一方面是面对两个或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时,选择不同则伦理价值不同[9]267。《水之乡》中人物在进行伦理选择时,男性角色总是倾向于站在对自己利益、名声、欲望有利的选项,而女性角色则在善良、负责、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做出伦理选择,并且着力通过伦理选择获得道德升华。小说中男女角色在伦理选择上的鲜明对比无声阐明了斯威夫特对女性伦理道德的高度赞扬,体现了他对女性的伦理关照。
(一)嫉妒猜忌与忠实爱慕
尽管莎拉比托马斯年轻27岁,但是众人皆知她对丈夫“只有忠诚和热爱”[3]67。莎拉年轻美丽、端庄优雅,尽心尽责地履行着作为母亲和妻子的伦理责任,悉心地抚育孩子,乖巧地在丈夫身旁,扮演着美貌温柔的太太角色。在丈夫因病避客期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外出访友聚会,维护家族社交关系,回家后体贴周到地照顾丈夫,教育孩子,履行作为妻子的伦理责任和担当。然而,托马斯不但将她对家庭的付出视作理所应当,当看到妻子既擅长社交,又能持家,并逐渐脱离他的掌控时,他不仅心生猜忌,还嫉妒妻子依然美丽健康,充满活力。根据文学伦理学的因子论述,人是一个由人性因子(伦理意识或理性意志)和兽性因子(动物性本能或非理性意志)组成的斯芬克斯因子[9]276,托马斯对莎拉的嫉妒猜忌使他身上的兽性因子被诱发出来,喷薄而出的兽性因子挣脱理性意志的约束,使他全然不顾自己以往成功男士、爱妻绅士的形象,像疯子一样毫无理由地打了莎拉一巴掌,选择用暴力手段维护自己的男性尊严和地位。面对被非理性意志吞噬控制的丈夫,莎拉只能以扮演痴傻的极端方法表达自己对丈夫男权统治的愤怒,但私下里她仍然悉心教养两个儿子,“给予他们各种智慧和劝诫”[3]72,始终履行作为母亲的伦理责任。
(二)疯狂自私与善良单纯
海伦的父亲欧内斯特接连遭遇的诸多变故——家族事业的衰败、妻子的离世以及政治竞选的惨败——使他精神严重受创,在一次酒后诱使海伦与他发生乱伦关系,自私地赋予亲生女儿妻子的伦理身份,将海伦推入乱伦的伦理困境深渊。从此他的疯狂自私一发而不可收拾,愈发沉迷于自己的幻想,要与天使般的女儿孕育孩子,让孩子成为救世主拯救被战争摧残的世界。他一次次向海伦提出生育后代,实现他的“理想”和“抱负”。单纯善良的海伦不忍拒绝和伤害精神脆弱的父亲,通过说服他把家族乡下的房子改造成收治病患的医院来转移他的注意力。美丽善良的海伦全身心地投入照顾伤病士兵的工作中,遇到了打动自己心弦的男友亨利。为了摆脱伦理困境,回归伦理秩序,能够和男朋友开启新的生活,天真的海伦被迫答应与父亲孕育孩子的疯狂条件。毫无疑问,父亲欧内斯特是造成乱伦这一伦理混乱的元凶,但占据父权制语境绝对优势的他从未意识到、也从未承认过自己的错误和荒谬,选择固执地执行自己的“宏伟”计划,罔顾海伦意愿和人伦道德,强迫女儿和自己孕育孩子、实现他自私的“宏大计划”。相比之下,海伦为从伦理困境中挣脱,先是选择照顾病患获得心理上的救赎,而后为了不伤害父亲和亨利,选择答应父亲疯狂的要求。海伦被父亲推入乱伦的伦理混乱中,但不曾伤害任何人,一边照顾父亲履行女儿的义务,一边关爱亨利,陪他走出战争创伤,最后选择伤害自己,生下迪克。这样的伦理选择也体现了女性善良、隐忍和自我牺牲的品质。
(三)虚伪怯懦与果敢担当
玛丽年少时为了保护汤姆,向爱慕自己的、汤姆同母异父的哥哥迪克谎称自己怀的是弗雷迪的孩子,却导致弗雷迪的死亡。除了玛丽、汤姆和迪克,所有人都认为弗雷迪因醉酒落水身亡,警察也宣判弗雷迪死于意外。但是玛丽认为她和汤姆应该为弗雷迪的死负责。即便害怕、恐惧,但她勇敢地承担起自己的伦理责任,选择堕胎牺牲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来赎罪。然而,汤姆一边不断说服自己弗雷迪之死正如警察宣判的那样是个意外,一边斥责玛丽,强调是玛丽撒了谎而不是他本人,认为玛丽才是需要承担责任的人,无视玛丽是为了保护他而撒谎的事实。而且,汤姆没有勇气告诉大家玛丽怀了他的孩子,因为他不想毁了自己好学生、好儿子的名声,同时他也害怕迪克的愤怒和报复。在面临伦理选择时,玛丽选择正视自己的错误、并努力弥补赎罪,而汤姆在选择逃避自己伦理责任的同时,还将所有责任推卸给玛丽。即便在婚后,当面对友人、学生询问为何不生养孩子时,汤姆也是选择把所有责任都推得干干净净,声称是玛丽不孕不育导致了他们无法拥有后代。他无视玛丽不能做母亲的遗憾和由此承担的压力,公然揭开她的伤疤,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对妻子承担伦理责任。他把玛丽当做“他永远的学生时代的保护者”[3]247,因为她坚忍大胆,处变不惊,“总是扮演强者的角色”[3]324。这正反映了汤姆自学生时代起,便惯于逃避自己的伦理责任,在面临伦理选择时将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全部推卸、强加给女性,自得地躲在女性的保护中,扮演着好儿子、好兄弟、好丈夫的角色。相反,玛丽善良坚强、勇于担当,是家庭中撑起整片天地的“支柱角色”[3]324。
四、结语
评论界普遍对斯威夫特笔下的女性人物有着模式化偏见。罗伯特·艾里什认为《水之乡》中描述玛丽的篇章让读者尴尬[5]。朱迪思·威尔特声称玛丽试图用堕胎来赎罪,惩罚自己间接导致弗雷迪的死亡,是一种卑躬屈膝、自我虐杀[14]。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来看,斯威夫特笔下女性人物伦理困境的相似性和伦理选择的相对狭隘性是角色所在文本的伦理语境和作家所处的政治、社会环境的综合反映,不可简单归咎作家本人。相反,这恰恰是作家实现文学作品的教诲功能和伦理价值的方式,即让读者深入文本语境,从而对女性人物所遇经历和所处困境产生共鸣共情。文学伦理学旨在“解剖特定历史环境中不同的伦理选择范例,分析伦理选择的发生、发展和结果,从不同的伦理选择中寻找道德启示,发挥文学的教诲功能。”[15]小说中,斯威夫特细致刻画了身处父权制强势语境边缘、悲苦弱小却内心坚强的女性们在伦理困境中的优良品德和向善选择,与自私自利、怯懦逃避的男性角色形成鲜明对比,因而《水之乡》一方面具有切实的道德价值和教诲价值,另一方面饱含了男性作家视角下斯威夫特对女性独特而深切的伦理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