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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佛学思想对李贽及《金瓶梅》的影响

2021-09-18木斋

关键词:李贽金瓶梅

[摘 要]佛学思想对于李贽突破程朱理学有着重要的启蒙作用,李贽诗作中所使用的“波罗忍辱”和“婆须蜜多”两个佛教典故,有助于我们理解李贽与耿定向、梅澹然之间的交往纠葛,从中亦可发现李贽创作《金瓶梅》的大致构思。

[关键词]佛学思想;李贽;《金瓶梅》;波罗忍辱;婆须蜜多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1)04-0099-09

[收稿日期]2021-05-20

[作者简介]木斋,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世界汉学研究会(中国澳门注册)会长。

一、概说

有关佛教思想对李贽及其撰著《金瓶梅》的影响,这可以说是一个近似于全方位的论題,换言之,佛教思想或是佛学思想,是李贽在其人生的思想演变之中,最为重要的思想事件,是李贽公开宣称放弃孔孟思想、甚至公开批判儒家道学思想之后的思想皈依,是作为批判理学思想的精神武器,自己概括自己的思想来源:“仆,佛学也。”[1](P35)甚至说自己为“贪佛”,“盖一向以贪佛之故,不自知其陷于左道。”[2](P55)同时,佛学也是用以著作《金瓶梅》的思想宗旨,甚至是他文学表达的主要史料来源。

因此,论述有关佛教思想对李贽及其撰著《金瓶梅》的影响,其所需要的空间,是一部专著的规模体制才有可能完成,其大概仿佛——一部专著也不过是其佛学思想的冰山一角。如因果报应思想,贯彻于《金瓶梅》全书之中,而李贽自身的著作中,不仅《金瓶梅》的情况如此,《西游记》也同样适应这一原则——《西游记》最早署名“华阳洞天主人”的故事原型,也同样是李贽所采纳的因果报应思想,并来自于他自己的著作《因果录》。

因此,本文仅仅以李贽于1596年,即其政敌耿定向死去,他从寺院来信中获知此一消息后,所作的诗作,其中使用佛学典故波罗忍辱故事,来概括两者之间的关系,特别是概括了他写作《金瓶梅》的缘起和过程,对于理解李贽其人与耿定向之间的恩怨情仇,对于其写作《金瓶梅》的整体过程,具有全面背景的深刻意义。

本文选用的另外一首小诗中,采用了“婆须蜜氏”也称之为“婆须蜜多”的佛学故事,与前一首以波罗忍辱故事象征和概括与仇敌之间的关系相反,此一首小诗采用婆须蜜多故事,却是写给李贽终生之所挚爱的人——梅澹然。有关梅澹然其人,特别是有关梅澹然与李贽之间的恋人关系历程,又足够写作另外的一本书,限于篇幅,本文仅仅以这一首小诗为中心,论述两者在1599年—1600年两年之间的交往,及其与《金瓶梅》的关系。

除此之外,本文将论证署名“观海道人”的金瓶梅序其作者正为李贽本人,而此序实为《金瓶梅》最早手稿本的自序,论证其中的佛学思想及其所针对的原型背景人物。

研究李贽一生所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以及由此深入其写作《金瓶梅》的主要宗旨,主要从以下的几个方面来着眼:首先,佛教思想及佛教故事是李贽一生学说的主要思想以及《金瓶梅》的写作来源。李贽五十岁的时候,在南京任刑部郎中,写作《圣教小引》:“余自幼读圣教不知圣教,尊孔子不知孔子何自可尊,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研(同悦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年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3](P66)

此一段资料,透露出来诸多信息:首先,五十岁为李贽人生之一转折,五十岁之前,尚未从程朱理学之时代思想的窠臼之中跳脱出来,“随人说研,和声而已”,五十岁之后,开始“翻阅贝经”,沉迷于佛教经典的学习,应该是学习佛教的原典,佛教的众生平等、人人成佛,连同印度自身文化所具有的情欲开放的观念,成为李贽超越儒教的诱因,并逐渐形成自己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

如果说,此前的李贽,尚在王阳明心学之泰州学派的范畴之内,此后,特别是在又十年之后,在麻黄一带与耿定向发生激烈争辩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独立的思想体系,可以称之为“人学”,即以人为本体的学说,以人性自由、解放为特征的学说;由南亚印度、孟加拉传来的佛教教义之外,裹挟着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文主义精神,为李贽开辟了一个极为广阔的崭新世界,而李贽之所以接受西方的这些新的思想观念,与李贽自身的家族背景与他自己的性格、人生观念等极为契合,由此产生思想的激情和火花。李贽的出生地泉州,乃为宋元明以来重要的对外商埠,李贽自身的家族,世代以来多有经营海外贸易经商者,李贽自身具备并高度赞赏和阐发“童心”说,李贽在其后来的人生经历之中,与利玛窦三次深谈,此时欧洲已经从中世纪的暗夜之中走出,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及其优秀成果,譬如《十日谈》、莎士比亚的戏剧等,或可从利玛窦的交流之中获得。凡此种种,皆为李贽思想解放,能够写作出《金瓶梅》的重要条件。

李贽特殊的人生经历值得关注和研究:1580年,李贽任期三年的云南姚安太守届满,原本可以凭借优秀的政绩继续高升,这是此一时代正常士人的毫无例外的人生选择,不论是从个人的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物质享受来说,还是从正统士人的达则兼济天下的角度而言,都应该继续仕宦为官,等候升迁。况且,此时的李贽,年仅53岁,正是做官最富于从政经验的年龄阶段,远远未到退休年龄,以致于李贽于此年三月间在距离知府任期尚差几个月的时间,李贽即携家到楚雄拜见巡按刘维,请求辞官。顾养谦《送行序》记载此事:

是时,先生历官且三年满矣,少需之,得上其绩,且加恩或上迁。而侍御刘公方按楚雄,先生谢薄书,封府库,携其家,去姚安而来楚雄,乞侍御公一言以去。侍御公曰:“姚安守,贤者也。贤者而去之,吾不忍……即欲去,不两月所为上其绩而以荣名终也,不其无恨于李君乎?”先生曰:“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4](P107)

云南长官刘维认为李贽作为姚安太守政绩斐然,不忍心批准其辞官,即便是辞官,再稍等两个月,等候他“上其绩而以荣名终”,有一个荣休的身份,地位和待遇都会有所不同,李贽认为不行,自己不愿意做“旷官”、贪荣、钓名之人,去就去了,顾不了其它。显然,李贽的思想与当时士大夫的儒家思想不是一个话语体系,也不是一个衡量标准,这也是李贽之所以成为李贽的原因。

二、李贽的波罗忍辱

笔者在研究李贽平生思想的过程之中,非常关注其两个重要事件。首先是政敌耿定向死后,李贽的感受及其相关记载;其次是李贽与梅澹然之间的关系,特别是二人在1600年约会,澹然身死,李贽随后自杀于狱中,希望能读到李贽自身的文字记载。近日,有幸在《李贽与龙湖》及《李贽年谱考略》两作中都探骊得珠,而此两首珍贵诗作,均采用了佛教典故,而这两典故,读后皆令人有拍案惊奇之感。

先看前者:耿定向于丙申1596年十月十日死,李贽此时前已经离开麻黄一带,取途河南,经汝阳,“暑退凉生又进路,汝阳台畔敞别筵”[5](P105)(《赠段善甫》),诗中还说:“别来千里寒冰结,纵有南书鱼不传”,意思是挂念离别的黄麻一带,但南书不传,中断了和麻城的信息。秋九月,李贽抵达山西沁水,同年冬,李贽写作有《得上院信》:

世事由来不可论,波罗忍辱是玄门。

今朝接得龙湖信,立唤沙弥取水焚。[6](P241)

其中第二句“波罗忍辱是玄门”,用的是佛教故事,此一故事与李耿之间关系密切,现将其故事转述如下:

佛有一世受生为金狮子王,号称威神无比,没有人可以杀死它。这时王后得了重病,须要金狮子王的心脏才能治好。这时有个大臣出谋划策,称金狮子王虽然威神无比,但是对佛教三宝极其恭敬。于是国王派猎人穿上僧侣的衣服去猎杀金狮子王。趁金狮子王恭敬顶礼之时,猎人拔箭射向金狮子王。金狮子王中箭后告诉猎人:“你不可能杀得了我,但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你虽然不是真正的僧侣,但你既然穿了僧衣,我便满足你的请求。”于是将自己的心给了猎人。

此故事还有另一版本:

在波罗奈国东南端的仙圣山上,有一只菩萨转世的金毛狮子,力大无比却很仁慈,信奉佛法,常在僧人身旁静听其诵经念佛。一个猎人得知此事,希望将其捕获,换取国王赏赐,便假扮和尚静思禅定,待狮子靠近之后,猛地拔出带毒的匕首,刺向狮子的咽喉。狮子本能地反抗,就在即将吃掉猎人之际,想到对方是身披袈裟的僧人,杀了他会玷污佛法,于是放开了猎人。猎人立即又补了第二刀,狮子再次扑倒猎人,此时它已明白对方是披着袈裟的恶人,但杀了对方自己也就无异于恶人,于是再次放开猎人,最终被猎人杀死。猎人杀死狮子后,拿着狮子皮向国王进献,当国王得知真相后,感念狮子的慈悲之心,最终将猎人斩首示众。随后,国王亲自来到仙圣山,在猎人杀害金毛狮王的地方,建起了一座高大雄伟的舍利塔,以便让全国臣民们烧香供养,纪念这只伟大的狮王。

这个佛教故事如此生动形象,感人泪下,期间金毛狮子王曾经多有机会可以置于对方死地,但却两次以慈悲之心,放弃了痛下毒手的机会,从而被对方杀死。细读李贽全集,品读李、耿关系始末,李贽确实有几次主动求和,但都被高傲的耿定向撕毁和平协议,重新发起新一轮对李贽的人身攻击。

1584年七月二十三日,李贽好友耿定理卒,《金瓶梅》书中将七月二十三日这个纪念日安排给西门庆和李瓶儿的独子官儿的诞辰日:“庆又于去岁七月二十三日,因为侧室李氏生男官哥儿”,李、耿之间矛盾激化,耿定向给周思久信中说:“卓吾云:‘佛以情欲为生命”云云,两者论战开始,而耿定向以孔孟儒家学说为武器,李贽则以佛说为盾牌开始论争。李贽进入到其人生最为悲催的时期。

李贽于万历十三年(1585)三月,从黄安迁居麻城,先在周思久之女婿曾中野家落脚,曾中野即书中“钱龙野”,龙湖之中野之意,前一年,李贽曾经在十月之际到麻城寻馆寓居未遂,数日后返回黄安。笔者此前论述过《金瓶梅》以耿定向的生日十月十日作为故事开端,现在可知,此一十月还有特殊的意义,即李贽被赶出耿家的纪念日。

1586年正月十五日,李贽移居到维摩庵,四月,耿定向升为刑部左侍郎,即《金瓶梅》书中西门庆升为左千户;万历十五年(1587),李贽打发妻子黄宜人并女儿女婿返回故乡泉州生活,翌年六月三日,黄宜人卒于泉州的家中;李贽则于1588年正月十五日,从维摩庵搬迁到龙潭湖的芝佛院,投靠无念主持,落发为僧,在这里居住了近十年。李贽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这里完成,《金瓶梅》也是如此,对于李贽而言,这个日子很有纪念意义,因此,将其安排为书中被迫害者的形象李瓶儿的生日。

关于李贽落发为僧,很多友人都給予关注,如耿定向弟子祝世禄(即书中节义弟兄之一祝实念)《与李宏甫先生》;“几茎老发,留之不碍菩提,落之不长菩提……敬此问讯。”李贽在《答周二鲁》中对落发进行了解释:“仆在黄安时,终日杜门,不能与众同尘,到麻城,然后游戏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中,始能与众同尘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中丞(耿定向)犹有辩学诸书也。自今思之,辩有何益?只见纷纷不解,彼此锋芒益甚,光芒愈炽,非但无益,而反涉于吝骄,自蹈于宋儒功新法之故辙而不自知矣。故决意去发,欲以入山之深,免与世人争长较短。……和光之道,莫甚于此。”[7](P259)

李贽写给周二鲁的这一段自述表白,可视为是波罗忍辱的另一种形态,是对整个世俗的忍辱:刚到黄安时候一心写书,因此终日杜门,不能与世俗同尘,以后,被耿定向驱逐家门,迁居麻城,然后游戏三昧,出入于花街柳市之中,始能与众同尘矣,这是对世俗生活的忍辱和光,但仍不能同尘,因为,虽然生活方式被改造了,和大家一样游戏三昧、花街柳市,但思想上的论争仍旧不能避免。从耿定理之死两者关系恶化,到此时已经四年之久。李贽遣送妻儿老小返回老家,自己脱离耿家落脚于周家女婿,四处漂泊,最后落发为僧,此与金毛狮子王之第一次忍让,何其相似!

换言之,如果说耿家一开始出于交友之道,邀请李贽全家在他家寄食为生,或可说是有恩于李贽,但李贽被驱除而另立门户,甚至不惜以老迈之躯落发为僧,至此已经可作了结,如此这样的襟怀,则两者也就不会继续“彼此锋芒益甚,光芒愈炽”,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耿定向是一代名臣,黄、麻间之理学大儒,理应有此襟怀,而李贽在寄食耿家之际,也有负责教育其子女的辛苦付出。若至此两清,各走各的路,则不会有后来《金瓶梅》的问世。

1590年三月,耿定向告老还乡回到黄安,六月,看到李贽公开刊行的《焚书》,非常恼火,发出《求儆》公开信,其徒蔡毅中(字弘甫,此人为书中蔡状元之原型人物),响应号召为之写序,攻讦李贽;随后,耿定向勾结官府,驱除李贽。1591年,李贽通过给周友山信函,发出欲与耿家和解的信息,但耿定向不为所动,反而在李贽与来访的袁宏道同游黄鹄矶之际,污蔑李贽为“左道惑众”而驱逐——此一点亦为袁宏道始终理解李贽写作《金瓶梅》的缘由之一,他是从始至终的参与者,具有深刻之理解的同情。此一段惨痛经历,可以视为李贽第二次求和而反被猎人进攻,伤痕累累的对照。

1591年,李贽主动示弱求和,他通过《与周有山书》表达了心中的苦闷和求和之意:“即日加冠蓄发,复完本来面目,二三侍者,人与圆帽一顶,全不见有僧相矣。如此服善从教,不知可绾左道之诛否?想仲尼不为已甚,诸公遵守孔门家法,决知从宽发落,许其改过自新无疑。……然弟之改过,实出本心,盖一向以贪佛之故,不自知其限于左道,非明知故犯者比也。即系误犯,则情理可恕;……倘肯如此,弟当托兄先容,纳拜大宗师门下,从头指示孔门亲民学术,庶几行年六十有五,犹知六十四岁之非乎?”[8](P55)

1593年秋九月,在友人衡州同知沈鈇的调停下,李贽到黄安会见耿定向,可以视为李贽平生第三次寻求和解。沈鈇《耿定向传》劝解的言辞,正是以李贽为佛教信禅之人:“李先生信禅,稍戾圣祖,顾天地间自有一种学问……于是,耿李再晤黄安,相抱大苦,各叩百拜,叙旧雅,欢洽数日而别。”[4](P272)随后,李贽随同耿定向等同游黄安天台山。李贽有《宿天台顶》诗作,诗云:“飘渺高台起暮秋,壮士无奈忽同游。水从霄汉分荆楚,山尽中原见豫州。明月三更谁共醉,朔风初动不堪留。”从诗中“壮士无奈忽同游”来看,分明写出李贽无奈同游的痛苦心境,何况是忽然而来,原本似乎并无此一准备,而被拉去与没有共同话语的政敌同游,只得勉强应付局面。因此,后面说“明月三更谁共醉,朔风初动不堪留”,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当下无奈同游,却又无法抽身离去,苦不堪言也!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与李贽写作《金瓶梅》有关。李贽以耿定向作为西门庆原型人物,将其家中丑事一一写入书中,此事极有可能走漏风声,为耿定向所风闻,可想而知其又气又恨;但从李贽的角度而言,如果此前在1593年两者之间真正获得谅解,则李贽或者会手下留情,不会将耿定向一家在书中描写的如此不堪,甚至可能就此止笔。《金瓶梅》也就应该是波罗忍辱故事中金毛狮子王的法宝。耿定向于1594年暑期突然病倒,从此一病不起,两年后死去,与李贽的这一写作密切相关,应该说,耿定向是在惊恐惧怕之中死去的,临终之前的行为亦对此有所反映,如突然写作自己的传记《观生记》,欲以昭告后人自己的一生事迹,并非李贽笔下的人物,但耿定向死后,其族人委托刻写耿定向全集,却并不敢收入此一自传——所谓担心越描越黑,容易被天下人一一对号入座,此一篇传记,后来被民国十四年武昌正信印务馆收入《耿天台先生全书》之中。

耿定向临终之前,写《传家牒》:“今岁余生登七十老矣,何所传哉?何所传哉?惟此弥六合、贯千古孔孟之道这大家是天付我辈承管的世业。不敢为小道异教破坏了,……不敢为淫艳邪说混乱了,……此非我一家所得私愿,天启海内英杰共志承当,籍此定久要盟。”[9](P21)这个遗嘱,显然显示了耿定向焦虑的心情,呼吁全体的道学家与李贽的小道异教、淫艳邪说抗争,显然在力图维护自己死后的清誉。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的话,1593年两人之间达到相互谅解、抱头痛哭,还有若干真诚的因素。到了1594年两者之间关系再度恶化,耿定向自觉不久于人世,而唯一的心头病就是李贽——这个当年力邀来家中长居的朋友,如今成为了死敌,而且会是死不瞑目但又无法言说的心头之痛。于是在1595年,先是派儿子耿克念去函邀请李贽来黄安作客,但这时耿定向弟子史旌贤(字廷俊,一说字伟占)调任湖广,兼任湖北分巡道,就任后特地来黄安看望耿定向,得知内情,欲要为老师出气,扬言依法惩治李贽,于是麻城再次掀起迫害李贽的风波。有此情况,李贽反而不能去黄安,也无法接受邀请,耿家无奈,由耿克念再次发函力邀李贽赴黄安一行。一直延迟到是年十一二月间,大概是听闻耿定向已经在临终状态,李贽才到黄安天窝见耿定向,并写《耿楚倥先生传》,自叙与耿定向关系始末,“余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黄安会天台于山中。天台闻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并解释两者之间各退一步,耿定向放弃其“人伦之至”即所谓君臣、父子、夫妇的儒家纲常理论,李贽则放弃其“未发之中”而有所承诺,实际上是对耿定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一种安慰,两方心中都明白,这种世界观的观念上的撕裂是无法弥合的。李贽以耿定向为书中主要人物的《金瓶梅》,也不可能永远在“未发之中”,事实上,在耿定向死后,李贽更为加紧此书的写作进程,并将耿定向的生卒年等,都巧妙地镶嵌到了书中。

三、李贽以佛教婆须蜜多为诗典的背景

以上所讨论,为李贽在耿定向死后数月获得来自麻城上院即芝佛院信息,以佛教“波罗忍辱”故事,来概括自己与耿定向的纠葛始末,其佛教故事与史料记載两者之间关系,可谓是丝丝入扣,而佛教故事更为详细地补充了其中的细节及作为受害者当时的心情,而这些细节和心情,又能在《金瓶梅》中得到一一印证。以下,再讨论另一个同样出自李贽诗作的佛教典故,题为《却寄》四首,先看其一:

一回飞锡下江南,咫尺无由接笑谈。

却羡婆须蜜氏女,发心犹愿见瞿昙。[6](P242)

此四首组诗,原载李贽《焚书》卷六,但此前浏览全书时,却一晃而过,并不被瞩目,及至读《年谱考略》,将其安置于1599年春这一特定敏感时刻,尤其是判断为写给梅澹然的,才为之激动。为何如此?盖因李贽与梅澹然关系,在当时就是沸沸扬扬的热点新闻,一直是麻城驱除李贽败坏风俗的敏感话题,李、梅老少恋之关系,是另一篇大论文的大题目,两者之间的微妙复杂关系,连同梅澹然与《金瓶梅》的关系,即便是三五万字也难以完成,本文仅以其一点先做简单探讨。先解读一下诗的意思:飞锡,佛教语,谓僧人等执锡杖飞空,代指僧人游方,也就是指李贽和尚就要下江南与你会面,但担心两人咫尺之间却无由私下笑谈。心中非常羡慕印度佛教中善财童子会面婆须蜜多女的故事,但我还是发心祝愿我们可以相会。瞿昙,释迦牟尼的姓,一译乔答摩。亦作佛的代称,亦可代指和尚。

婆须蜜多,梵名Vasumitra,音译婆须蜜、婆须蜜多罗、和须蜜多,意译为世友、天友。《华严经》五十五善知识之一,乃善财童子所参访之第二十五善知识。据旧《华严经》卷五十载,婆须蜜多居于险难国宝庄严城,容貌端严,身出大光明,已成就离欲实际清净法门,即为众生说离欲法门,以得清净。《摩诃止观》卷二下(大四六·一七下):“当于恶中而修观慧……和须蜜多淫而梵行,提婆达多邪见即正。”另,善财童子参访婆须蜜多故事梗概如下:

传说崄难国宝庄严城中有一女人,名婆须蜜多,善财童子一路寻访,向其问道,婆须蜜多回复称:“若有众生,来至我所,起淫怒痴,无有是处,唯得菩萨无受正法,恒为众生说清净解脱离苦法门……若有众生亲近我者,即得一亿无染离欲庄严菩萨无著无极明净一切智境界法门。”每个和她睡过觉的人都成了虔诚的佛教徒,因为婆须蜜多能让人销魂之至,触发他们内心里的爱,从而拯救他们肮脏、贪婪的灵魂,婆须蜜多也因此成为了菩萨。

李贽与梅澹然之间交往的编年史记,暂且无能为论,概说两者之间的关系,其中有两个重要节点,其一是1593年,梅澹然在生日这天,剃发为尼,致函李贽,声称自己愿意作观音大士,李贽《题绣像精舍》诗作记载其事:“闻说淡然此日生,淡然此日却为僧。……可笑成男月上女,大惊小怪称奇事。陡然不见舍利佛,男身复隐知是谁?我劝世人莫浪猜,绣佛精舍是天台。天欲散花愁汝著,龙女成佛今又来。”[6](P229)可以验证,在梅澹然生日这一天,削发为尼,成为李贽的尼姑弟子。

李贽与澹然两人之间互通音讯极为频繁,李贽有《观音问》一书梓行;其二是1596年,梅澹然生日的具体日期不详,但李贽与耿定向于此一年九月同游天台山,而后因为梅澹然风波,再发攻讦论战,故澹然生日理应在下半年。

李贽忍辱负重,无奈同游天台山,但却换来耿定向更为激烈的进攻。当时耿定向卧病在床,著《学彖》:“今高明贤俊自负为心性学者,吾尤惑焉。盖归宗于芦渡东来之教,沉酣于百家非圣之书。……盖不惟败化伤风……掊击程朱,訾议孔子。……彼下流浅根,懵懵然以方便情欲。”(耿天台先生全集《学彖》)而李贽则不能不悍然反击,在《与周友山》(即周思敬,书中的周守备)中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志虑愈精,德行益峻,磨之愈加而不可磷,……是吾福也。”采用“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这一典故,表达自己“志虑愈精”的情怀。《金瓶梅》书中李贽将自己在耿家的主要经历化身为温秀才,温秀才出场,就以磨镜故事来暗寓李贽的这一经历:

玉楼又问:“那写书的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咐,把后边那一张凉床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正说着,只见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镜老儿,放下担儿,……共大小八面镜于,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都净磨的耀眼争光。……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所以泪出痛肠。”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

刚刚孟玉楼话题还在温秀才是否来了,却转而写一个磨镜子老叟甚为可怜,此正是李贽本人的化身,磨镜子,就是写《金瓶梅》来照照人世间耀眼争光。又特意点出六十一岁,李贽1527年出生,六十一岁恰为1588年的事情,而根据耿定力墓表,李贽妻子黄宜人为嘉靖十二年癸巳1533年出生,则在李贽六十一岁之际,黄宜人正为五十五岁。“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正写出当年他们刚被撵出耿家之后的悲惨场景。

耿定向之所以攻讦李贽的一个原因,就是李贽与梅澹然的恋情。但这仅仅是从程朱理学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标准来看,而从李贽的道德观念以及佛教理论、婚恋观念而言,两者之间,皆为鳏寡孤独,一个丧妻五年,一个守寡(梅澹然1563年出生,与李贽同样亥年出生)十年,两者之间原本就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李贽与梅澹然在1588年左右相识,梅澹然为梅国桢的三女,十五岁嫁给刘守有(书中的王招宣)的三子刘承禧(书中的王三官),一般都认为是未嫁而刘卒,或说是嫁给刘守有的另一位儿子,实则皆为遮蔽這些被认为伤风败俗的事情。《梅氏族谱》卷首“人物谱”:“(梅国桢有女六),长适太学生刘承棨,次适孝廉刘承绪,早寡,先公卒。次受锦衣卫指挥签事刘承禧聘,未字先卒。三刘皆庄相公(刘天和)系。”(庄天合《梅国桢墓志铭》)

梅澹然二十岁守寡,随后拜李贽为师出家为尼,在1593年梅澹然生日,闹出轩然大波,耿定向所说李贽“归宗于芦渡东来之教”(即达摩一苇渡江之佛教)“败化伤风”“以方便情欲”,应该是事出有因的。耿定向作为道学卫道者,不能不抱病写作,攻讦李贽,同时,发动了麻城一带卫道者要焚烧李贽所在的芝佛院。

读过佛教中的善财童子访问婆须蜜多故事,再联想李贽此时采用这个典故,作诗送给梅澹然,至少笔者是被雷倒而震惊:1.此前两者之间两次发生风波:1593年,梅澹然致函李贽,要求作观音大士,而被麻城士人传统卫道者所攻讦;1596年,两者再起风波,当时已经轰传要烧毁李贽精心营建的芝佛院;2.李贽所用的婆须蜜多佛教典故,正验证了两者之间的恋情关系,甚至有情色关系;3.李贽随后应梅澹然信邀,在1600年暑期之后最后一次回到龙湖,此后发生了梅澹然为情而死事件,芝佛院和佛塔旋即被焚毁,李贽不得不紧急出逃避难,在充分安排了后事之后,李贽也同样自杀于狱中。李贽之死,谁又能说不是死于殉情呢?4.婆须蜜多的佛教故事,读起来与《金瓶梅》的语言风格、男女情欲的故事描写如出一辙,与中国本有的语境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1584年,李、耿论战开始,耿定向给周思九的信中就说:“卓吾云:‘佛以情欲为性命,此非杜撰语。”(《耿天台文集》卷三《又与周柳塘集》)可知,李贽确实是有意关注于人的情欲这个问题,而且,佛教正是这一思想的重要理论源头。

在此基础之上,再读李贽这一组诗的其余三首:

持钵归来不坐禅,遥闻高论却潸然。

如今男子知多少,尽道高官即是仙。

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

莫道门前马车富,子规今已唤春回。

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

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李贽这一组诗的后面三首同样令人震惊,或说是更为让人震惊:1.“遥闻高论却潸然”,举世皆知李贽的《观音问》梓行问世,李贽与梅澹然之间的往来问答,正气凛然,但此处却点出高论潸然,点出澹然之然,也用谐音暗指自我的燃烧情怀;2.“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此两句是赞美雨梅之美,然而众所周知梨花带雨形象中的性爱含意,而此一首却巧妙地成为藏头诗,第二句的“带雨梅”和第四句的“唤春回”,竟然就将梅澹然的性感形象点缀出来——《金瓶梅》中的主要女性人物之一“春梅”;3.如此再读第四首:“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是谁人声声唤出自家之身?是谁将这婆须蜜多的观音大士写入书中?是何书将这风雪雨梅的性感女性形象写成“春梅”?李贽明确说:“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说自己期盼着与你这观音大士——婆须蜜多幽会,让书中的莲花归属原型的似花人。在《金瓶梅》的早期传播史上,确实唯有麻城刘承禧之妻家有《金瓶梅》的全版手抄本,只不过,将妻家误传为徐家,却不知诸多史料记载,梅澹然即为刘承禧之妻,只不过再次误传为未嫁刘卒,实际上,梅澹然嫁给了刘承禧,十六岁为其生子,二十岁守寡,以后的故事,就要参见李贽的相关史料。

李贽在1599年写给梅澹然的回信:“过暑毒,即回龙湖矣。出来不觉就是四年,只是怕死在方上,……但得回湖上葬于塔屋,即是幸事,不需劝我,我自然来也。”[6](P79)尺牍中说明自己出来不觉就是四年,李贽从1596年秋季离开麻城,到1599年,也就是与澹然离别四年之久。到1600年秋季,也就是所谓“过暑毒,即回龙湖矣”,李贽回到龙湖,与梅澹然久别重逢,也就是前文所引李贽婆须蜜多典故诗作的写作背景。

在李贄回到麻城重会梅澹然之后,发生了梅澹然死亡的重大事件,死因不明,但各种史料明确记载了当地仇恨李贽者,湖广按察司冯应京焚烧佛芝院,拆毁李贽精心建造的藏古塔,并驱逐李贽。李贽弟子杨定见将李贽先藏于自己家中,随后,跟随李贽躲避进入县北境外的黄蘖山中。一直到李贽被接走到北京通州避难,旋即自刎于通州狱中,应该与梅澹然之死有关,可以说也是殉情而死。

梅澹然作为小说人物的原型,此一论题又需要单篇另论,兹举其要:首先,梅澹然即为书中的林太太,李贽将自己终生恋人写入书中,同时,借助西门庆形象来写自己与梅澹然的两次恋情风波。蒲松龄曾说:“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才)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他未见之也。”[10](P251)李贽撰著《金瓶梅》,显然是将自己终生所恋的梅澹然与自己的恋情故事,写入到书中,而敬称之为林太太,盖因李贽原本祖上姓林,从其三祖之后才开始改姓为李,林李本为一家。

林太太从第六十九回方才进入到书中,由文嫂做媒。林太太书中丈夫的家族,原型为麻城官职最高的刘守有家族,书中介绍王招宣及王三官: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刘天和(1479—1545),字养和,号松石,嘉靖十五年,总制陕西三边军务,这就是书中“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的原型背景。王崇景名字来源于明代嘉靖隆庆年间的王崇古,隆庆元年1567年十月,以王崇古总督陕西、延宁、甘肃军务。(《明穆宗实录》卷十三)而王招宣原型则为刘天和之长孙刘守有,万历十一年武进士,任锦衣卫都督同知。《麻城县志》卷九《耆旧·名贤》:“刘守有,号思云,袭祖庄襄公阴,官锦衣卫,加太傅。”王三官原型为刘守有第三子刘承禧,王三官之子则为林太太(梅澹然)所生。其中的辈分过多,因此,书中人物故事对此采用了较为含混的描述史料记载梅澹然嫁给刘承禧“未字而卒”,也同样是为了遮蔽其与李贽恋情的关系所致。根据李贽所写相关信息,梅澹然十六岁生子,二十岁守寡,据此推测,则应该1583年为刘承禧的卒年。

第六十九回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岁的。”梅澹然1563癸亥猪年出生,与李贽相差36岁李贽本人出生于丁亥,晚年之恋人梅澹然出生于癸亥,亦皆为亥年属性。,到写作此处的戊戌年正好三十五岁。在李贽心目中本将其视为妻子,故书中名之为林太太,但在当时的理学重压之下难以实现,当写西门庆二战林太太之际,西门庆原型人物已经摇身一变而为此书作者本人。李贽与梅澹然发生两次恋情风波,一为1593年梅澹然生日;二为1600年,李贽应澹然之约去麻城密会,结果却造成了梅澹然之死、李贽芝佛院及李贽化缘所营造的佛塔被当地人所焚烧,李贽只身逃难,远走黄蘖山,随后自刎于北京狱中。梅澹然在书中的另一人物形象则为春梅,篇幅所限,也需要另文单论。

以上所讨论李贽的两篇四首诗作,实际上也是《金瓶梅》的两大基本主题:1.以与耿定向为原型的西门庆家族兴衰史;2.以自己与梅澹然为中心的恋情故事。两者之间无法泾渭分明,因此,写作西门庆家族兴衰史也同样写作其人性的情欲,而梅澹然则不可避免也要进入到第一个母题之中,成为其中的淫乱者。由此,衍生出另外的某些特质:书中人物的分身法,由于两大主题之间根本无法兼容,因此,书中人物连同作者自我,在书中分化而为诸多人物,来承当不同的身份,传达不同的故事和分别承担不同的思想。这种近似魔幻的写法,本身就与佛教故事的来源密切相关,特别与《西游记》的变身密切相关。

四、观海道人的《金瓶梅》序

此外,因果恶报的佛教思想,贯穿于《金瓶梅》全书。传为《金瓶梅》古本的观海道人序言,对此一点阐述最为详切。此一篇序,一般认为是伪作,但从其中内容以及观海道人的署名方式来看,应该是李贽原作的自序。原文如下:

客有问余者曰:“子何为而著此《金瓶梅》者,是殆有说乎?”余曰:“唯唯,否否,子言何谓也?请申言之!”

客曰:“余尝闻人言,小说中只有演义,昉于五代北宋,逮南宋金元而始盛,至本朝而极盛。然其所敷陈衍布者,率皆为正史中忠孝义烈可泣可歌之事,或加以附会,为之藻饰,或搏彩兼收,尽其起讫,其遣词虽多鄙俗,而其主意,则在教孝教忠,善者与之,恶者惩之,报施昭然,因果不爽。一编传出,树之风声,故人之观之者,咸知有所警惕,去不善而迁善。是知此虽小道,其易风俗,影响固甚大也。今子之撰《金瓶梅》一书也,论事,则于古无征,等齐东之野语;论人,则书中人物,十九皆愆尤丛积,沈溺财色,淫荡邪乱,恣睢暴戾,以若所为,直贼民而蠹国,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奈之何尚费此宝贵笔墨,以为之宣述乎!且更绘声绘影,纤细不遗,岂不惧乎人之尤而效之乎?敢问其说。”

余曰:“唯唯,否否,子言诚是;然余亦有说焉。天道福善而祸淫,恶者横暴强梁,终必受其祸也。善者修身慎行,终必受其福也。子不观乎书中所纪之人乎?某人者,邪淫昏妄,其受祸终必不免,甚且殃及妻孥子女焉。某人者,温恭笃行,其获福终亦可期甚且泽及亲邻族党焉。此报施之说,因果昭昭,固尝详举于书中也。至于前之所以举其炽盛繁华者,正所以显其后之凄凉寥寂也;前之所以详其势焰熏天者,正所以证其后之衰败不堪也。一善一恶,一盛一衰,后事前因,历历不爽,此正所以警惕乎恶者,奖劝乎善者也,奈之何子尚惧乎人之尤而效之乎?至若谓事实于古无征,则小说家语,寓言八九,固不烦比附正史以论列。值此熙朝鼎盛,海晏河清,在位多贤,四方率正,轻徭薄敛,万姓义安,酒后茶余,夜阑团聚,展此卷而毕读一过,匪仅使人知所以戒惧,抑亦可使人怡悦心性焉,奈之何子尚非議之哉!”

客闻余毕其辞,乃点首称善而退。客去,坊主人来索序言,遂书以遗之。

龙飞大明嘉靖三十七年,岁建戊午,孟夏中澣,观海道人并序。

开篇一小段,值得关注者有二:1.书名为《金瓶梅》,李贽在此前的写作中,先有《清风史》作为书名,到1595年袁宏道尺牍已经修改为《金瓶梅》,但袁宏道相关李贽及与《金瓶梅》的文字,经过袁中道的修改覆盖,是否确认为《金瓶梅》或是《金瓶梅传》,尚未能定论,到廿公作跋,而为《金瓶梅传》。李贽在1601年为此书作此自序,当下能读到的书名已经是《金瓶梅》,但也仍然存在袁宏道1610年为之写跋但此书并未能出版,此后,到所谓此处古本最早付梓,书名确定为《金瓶梅》,收入此序,并随之修改而为《金瓶梅》,以便与最后定名的《金瓶梅》统一,亦在情理之中;2.开篇采用设问对答,并用“唯唯,否否”,这一在《观海说》中的话语方式,如同诗词写作中的用典,来点醒此文是对耿定向《观海说》的回应。

此后一段文字,借用“客曰”的形式,比较系统阐述了李贽的小说史观,主要是白话小说(演义)的演变历程,是“昉于五代北宋,逮南宋金元而始盛,至本朝而极盛”,但此前的小说,主要的缺陷在于:“率皆为正史中忠孝义烈可泣可歌之事,或加以附会,为之藻饰,或搏彩兼收,尽其起讫,其遣词虽多鄙俗,而其主意,则在教孝教忠”;而《金瓶梅》则与此截然不同:“今子之撰《金瓶梅》一书也,论事,则于古无征,等齐东之野语;论人,则书中人物,十九皆愆尤丛积,沈溺财色,淫荡邪乱,恣睢暴戾,以若所为,直贼民而蠹国,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奈之何尚费此宝贵笔墨,以为之宣述乎!且更绘声绘影,纤细不遗”。

有趣的是此序署名“观海道人”,为何称之为“观海”?先是,李贽在云理守期间,就有“一览观沧海,三台自草亭”之联(光绪《呈贡县志》卷三《流寓》),随后,李贽有《望海》二首,其写作时间恰在其生命即将结束的1600年孟夏,写作于天津直沽附近的海口,此一个时间点,正是将《金瓶梅》书稿最后托付给汪可受之前夕,极有可能临送出之前以观海道人为名,撰写此自序;随后,再读耿天台集中有《观海说》,方才得到验证。

耿定向《观海说》的写作背景,是耿定向对他与周柳塘及兄弟子侄一起讨论赵大洲心学的一个命题“性犹水也”而引申到观海这一命题:

柳塘周子将之琼,过耿子商焉,兼讯及大洲先生之学。余曰:“未之炙也。”仲弟子庸曰:“吾闻诸及门者述先生言曰:性犹水也,水固水也,波亦水也。”

耿定向此文背景:1567年九月之后,周柳塘将要赴任琼州太守,行前与耿定向告辞,期间谈论起赵大洲的心学,耿定向回答说,对此并无研究,未得赵大洲亲炙;仲弟子庸为心学泰州学派人物,参与发言,说其及门弟子转述赵大洲的譬喻,性就像是水,水固然是水,水波也是水。耿定向《观海说》中接着说,确实如此,但水也有不同:

余曰:“然。……有沟浍之波,有江河之波,有溟渤之波,可一视之耶?且之所以取于水者,将挠之而使波耶?抑澄之而使不波耶?是故识性要矣!辩志先焉。”

耿定向借此阐述了他的儒家思想,即水和水波之间的关系,譬如人性的善恶等后天行为,同样是水,却有不同的波,有沟浍之波、江河之波、大海的溟渤之波,之所以有所不同,在于“要识性要矣,辩志先焉。”随后引述《周礼》继续阐述这一人伦教化的思想,得出“水既波矣,意欲澄之,而使不波,恐不能也。”仲弟子庸反驳说:如果挠之即波,澄之即不波,这不过是沟浍之水,“若溟渤之水,孰能挠之使波澄之,使不波焉?”最后,耿定向做出总结性论断:“中国有圣人,则海不扬波矣!學之足赞化育也。”耿定向对这一争论的最后结论,中国有圣人孔子,通过后天的儒家教化,即可以使得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此处的海,已经转移代指而为中国。周柳塘对此表示高度赞赏,连连称是。

随后,耿定向转而谈及他“告疏再上,不允顷图侍养例”,因此“进退维谷”,机锋一转,忽然说:“此中之波,且腾涌矣!何以澄之?”据此可知,此一段对话发生于1583—1584年耿定理死之前,耿定向丁忧在家,尚未返回朝廷之际。斯时耿定向已经预感到与李贽之间不可避免要发生一场论战。“此中之波,且腾涌矣!何以澄之?”即指李贽。杨生道南曰:“朝市未必淤,山林未必洁,一视之而委顺焉,可也。”杨道南在场参与谈话,安慰耿定向说,朝市未必就如淤泥肮脏,指的是李贽提倡“吃饭穿衣就是人伦物理”的人性学说,只要是能无为而治,自然就会“一视之而委顺焉”,否则反而会“澄水中无风自波矣”,也就是说,采用澄之使之无波的方法制裁李贽,反而会使得原本无波的澄水中兴起风波。耿定向回顾柳塘,笑着说,“此观于海者之言也。”也就是说,杨道南的建议,只是针对观于海者之言。

耿定向《观海说》所记载的讨论心学的背景,发生于其友人周柳塘将要出任琼州太守任上,具体时间,查李贽年谱可见:1567年,周思久(柳塘)由浙江运同擢琼州知府。(《琼州府志》卷三十《宦绩》)到翌年正月己巳(十九日),知府周思久被弹劾,降一级使用。周思久在李贽刚到龙湖之际,与其兄弟周思敬(字友山)对李贽热诚款待,伴随耿李论争激烈,柳塘亦成为李贽政敌,而其弟友山则始终不弃不离,友山即为书中之周守备;另外一位参与者杨道南,杨希淳(字道南)《定林庵记》:“道南乃东南名士,终岁读书破寺中。”1568年三月,周安(定林)跟随道南到京师,1572年道南卒,终年42岁。年谱载:耿定向于隆庆二年(1567)九月予告在家,四年以浮躁谪,除广西南宁府横州州判,五年引疾乞休。可知,观海论坛当为发生于1567年秋冬之际,其所讨论地点,当在湖北黄麻耿家。李贽当时在南京礼部司务任上,与耿家兄弟尚未结识,故李贽读此观海论坛,当为戊戌年耿天台文集付梓之后阅读。

非常明显,这是一场由心学中的“人性如水”的命题,一直转向如何对付李贽的异端学说的讨论,最后将李贽比喻为观海者,《金瓶梅》古本的这一篇以“观海道人”署名的序,正是李贽对这一场论证始发点的回应。先不言观海道人的署名与此文的《观海说》是否巧合,单说此文的发起宗旨,李贽从王阳明心学而来,特别与赵大洲——邓壑渠的学派关系密切,可谓出自心学而超越心学,自成一家,而为人学。《金瓶梅》,正为李贽心学与佛教思想结合而写作的产物。因此,以观海道人作为自己的笔名,具有总领全书,回顾始发的意味。

此外,李贽曾经多次提及耿定向对自己的磨难,就是一种炉锤:“旷然离索,其谁陶铸我也?……甘受天下之大炉锤。”[11](P258)后人因此也多推重《金瓶梅》作者乃为“炉锤手”,却不知出处却在李贽。

[参 考 文 献]

[1]李贽. 答耿司寇//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9.

[2]李贽. 答周友山书//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9.

[3]李贽. 圣教小引//续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9.

[4]林海权. 李贽年谱考略[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1992.

[5]李贽. 续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9.

[6]李贽. 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9.

[7]李贽. 答周二鲁//焚书[M].北京: 中华书局, 2009.

[8]李贽. 与周友山书//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9]耿定向. 传家牒//耿天台先生全书[M]. 武汉:武昌正信印务馆, 1925.

[10]黄霖. 金瓶梅资料汇编[Z]. 北京:中华书局, 1987.

[11]李贽. 复耿中丞//焚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9.

[责任编辑 张 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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