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吻
2009-03-15张兆方
张兆方
“先生,请您穿上鞋子。”祁连松实在看不惯,一位客人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脱掉的鞋垫在落地的那只脚下。
这位客人瞥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祁连松,满不在乎地端起右边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依然无动于衷。
“先生,请你穿上鞋子。”祁连松的再次提醒加重了语气。
看到客人还是不理,他又提醒了一次,这位客人才阴沉着脸,上下打量了一下祁连松,说:“我穿不穿鞋子关你什么事?你只有侍候人的份,顾客是上帝,得罪了上帝你饿了吃屎去?”
祁连松强忍着心头的怒火说:“先生,我希望你能尊重别人,上帝没有规定谁该吃饭,谁该吃苍蝇。”
这位客人掏出一叠钞票扔在茶几上说:“好吧,那就请您来帮我穿一下鞋子,我给你一百卢布。”
“先生,远东大酒店没有这样的规定,请你自己穿上鞋子。”
这时,休息大厅四周五六十个客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这里。脱掉鞋的客人扫视了一下有些恼怒。他狡黠的目光紧盯住祁连松,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祁连松说:“我叫祁连松。”
客人放大了嗓音:“我还问你是哪里人!”
祁连松犹豫了一下,说:“我是中国人。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自哪里,尊姓大名?”客人拒绝回答。但憋了半晌,还是怕失面子,便不情愿地回答:“日本,左田雄一郎。”
“左田先生!日本国是礼仪之邦,在公众面前随便脱鞋,任何国度都不会容忍。我为你的言行感到羞耻!”祁连松说罢,便走出大厅。
祁连松刚进电梯门,猛听到一声:“站住!”他转身一看是左田紧追于后。“我要和你这个打工巴子找酒店总经理索要精神损失费。”话音刚落,左田一拳打在祁连松的胸部,祁连松躲闪不及,左田又一拳打在他脸上,祁连松顿时鼻血直冒。他趔趄中看到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工作服上衣和海蓝色的裤子。正当左田的皮鞋又戳向他的生殖部位时,祁连松双手勒住了左田的脚,并将左田推出一米多远。祁连松七窍冒烟,瞅准空当,一拳正着左田下颌,左田口血流出。这时保安赶到,制止了斗殴。
左田住了五天院,总共花去了5800卢布医疗费,由酒店结了账。左田出院后的当天,拿着在医院里就写好的精神损失赔偿费申请,来找酒店总经理车尔仁斯基。左田一口咬死要求赔偿他两万卢布,并扬言如不照办他就找媒体曝光,让酒店丢尽声誉颜面。
为了酒店的声誉,为了不影响经营,车尔仁斯基只好付给了左田两万卢布的精神损失补偿费,以求息事宁人。
远东大酒店依旧像平日那样灯火通明。酒店大楼内的会议室里,董事会及经营管理委员会成员正在讨论处理服务人员与外国客人打架的事。会议争论不休。酒店监事会主席兼经营管理委员会副主席察里廖索夫在会上陈述了他的观点:服务人员与外国客人打架,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影响极为不好。社会上都知道远东大酒店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市服务业的一面旗织。建议对祁连松依照酒店规定作出撤销拉长职务,开除远东大酒店员工身份。事件造成的25800卢布的损失,由酒店承担。与会的九名人员,有四名同意察里廖索夫的意见,其中董事长兼总经理车尔仁斯基对此深表赞同。另四名成员的意见是:保留祁连松在酒店的员工身份,撤销拉长职务,损失费由祁连松和酒店五五开分担。在两种意见对峙下,唯一保持沉默的是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克塞妮娅。她是车尔仁斯基总经理的妹妹。
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沉默了许久的克塞妮娅终于发了言:“我认为,对祁连松既不能撤销拉长职务,更不能开除员工身份,也不能叫他承担损失费,只让他写出检讨,吸取教训就是了。”
车尔仁斯基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叠纸,放在桌子上指着说:“这不,检讨他已经写了,而且也检讨得很深刻。他主动要求承担事件的责任。只是希望不要停止他的工作。可是我们的规章制度,不能因一份检讨写得深刻就可以改变。”
克塞妮娅据理力争:“规章制度固然是严格管理的行为准则,但其立意是维护酒店形象,把一流的管理信誉留给客人,以此换来经济和社会利益的最大化。那么在本次事件中祁连松的行为,何偿不是维护酒店形象?”
“什么‘维护酒店形象?”车尔仁斯基对克塞妮娅吼道,“服务员与客人打架是破坏酒店形象!照这样下去,谁还敢入住远东大酒店?”
“我看未必!如果一个本性为流氓的人把君子逼成流氓,那么这位君子当了一次流氓别人也会理解和宽容的。我们的制度只能用来管君子,而对流氓却苍白无力。”
两位总经理的观点大相径庭,会议不欢而散。两天后,祁连松正式接到通知,他被酒店辞退了。
祁连松没有想到,因与日本客人的那件事,车尔仁斯基总经理炒了他的鱿鱼。他来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滨广场散步。他失落的心绪里翻涌着在俄罗斯打工以来的喜怒哀乐,幸运的是他学会了俄语,否则这样高档次的酒店,岂能有中国西部穷乡僻壤一个农民的立锥之地。中俄通关开放不几年,出入境尚有诸多藩篱。偶有中方农民在俄罗斯租种土地,其他领域的打工者还十分鲜见,他算是较早在俄打工队伍中的一员。在远东大酒店260多名员工中,中国籍员工只有九人,除了他和吕宗旭是西北人,其余七人都来自东北三省。祁连松决定回自己的国家,离别三年,他也无时不在思念母亲。
手机响了,是克塞妮娅的电话。“祁连松,我刚接到吕宗旭打来的电话,说我哥把你解雇了,是吧?”
“非常正确。”祁连松没好气地回答。
克塞妮娅忙问:“你现在在哪儿,你打算怎么办?”
祁连松不无嘲弄地回答:“我现在被人逼到了生死两难的十字路口,要么赶快回家,要么跳进太平洋。”
“别给我胡扯!祁连松,说正经的,我在圣彼得堡爸妈家里度假,回国不回国等我回到酒店再说。”
“不用你为我说情了,克塞妮娅,我不会当孙子,我要回国。”祁连松说完,就挂断了手机。克塞妮娅又打了两次电话,祁连松都未接。
祁连松买好了回国的火车票,是后天上午莫斯科时间两点。晚上,祁连松同吕宗旭在公寓楼下的花园里徜徉。祁连松抬头望着这座36层的公寓楼和不远处坐落在海滨的52层远东酒店大厦,灯火通明,一片辉煌。说实话,在这两座大厦工作生活了1000余天,他还没顾上仔细地观赏一下它迷人的风采哩。
“连松哥,你走了我怎么办?在这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想到我们情同手足三年,突然分别,咋晚上我一夜都没合眼。”吕宗旭说着,眼睛湿润了。祁连松给吕宗旭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符拉迪沃斯托克火车站。旅客把车站前面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祁连松提早两小时来到车站。他拉着行李箱,背着大包伴着人流挤进了12号候车厅。他选了一个坐椅把行李放在面前坐下来。他有些渴,打开一瓶矿泉水,一边喝着,一边四下张望,这时候广播里传出不太标准的中国话: “乘2点开往格罗杰克沃车站5981次列车的中国旅客祁连松,有人在12号候车厅门口找你,请速联系。”祁连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竟然听到了如此亲切的中文话语和自己的名字。但他确信这是事实,是在找他。但找他的人是谁呢?
祁连松马上来到门口,但看不见找他的人。正当他四处张望时,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声音有点熟悉,祁连松转身看到一位细高个女人头戴青色牛仔帽,戴着黑色墨镜,穿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两只手插在风衣两边的兜里,酷似一位西方女侠客。
待克塞妮娅取下墨镜,祁连松惊讶道:“我的妈呀,我当是黑社会分子要劫持我。”
克塞妮娅忍不住“扑通”地笑出了声。随后又马上变得严肃起来:“祁连松,你真够绝的啊?说走就走,连电话也不接。好像中国就你像个男人!”
“是你哥绝,还是我绝?我不想跪着求你哥可怜我。”“就算是我哥的不对,我和你在一个酒店里共事三年,我们就没有一点人情了吗?连向我打一声招呼都觉得不值得吗?”
祁连松沉默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向候车厅走去。再过一小时他就要上火车了。
“祁连松,你给我站住!”克塞妮娅大声命令。
祁连松未转脸,背朝克塞妮娅呆呆地站着。克塞妮娅大步走到祁连松对面:“祁连松,天生一个懦夫!我为认识了你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中国男人感到羞愧!”
祁连松被震撼着。
“你跟我回酒店。”克塞妮娅说着接过祁连松手中的行李。
祁连松说:“我已是无业游民了,让我回去怎么进酒店的门?”
“这你就不用管了。”克塞妮娅说 。
受西伯利亚大气环境的影响,夏日的俄罗斯远东地区依旧清凉。午风从车窗里吹进来,拂着克塞妮娅黄色的长发。两边的树木、村庄飞速地向后推移。
“你是怎么赶到这里来的?”祁连松问克塞妮娅。
“还不是你捣的蛋?”克塞妮娅说,“前天下午给你打电话时,我就买好了回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机票。你以为你是莫斯科市长?我坐专机来接你?你说你这个打工仔害人不害人?”
祁连松听着克塞妮娅的调侃沉默了。他在沉默中进入了回忆……
员工轮休日。来自俄、中、韩在远东大酒店打工不久的20多名员工,这天来到海滨观光、游泳,大家玩得十分开心。一位俄罗斯姑娘像导演一样让员工们每人摆出嬉戏的动作或姿态,给他们逐一拍照。轮到祁连松,姑娘让他脱掉背心,只穿下部泳装,轻松自在地躺在海滩上。祁连松虽然明白了姑娘生涩的汉语的意思,但他摆了三次姿势都有些别扭。姑娘不厌其烦地让祁连松放洒脱一点,祁连松却索性停下来,坐在海滩上一动不动。姑娘继续示意他完成这张难得的休闲照。谁知祁连松憋了半天,突然说出了一句俄语:“投降吧,缴枪不杀!”
姑娘愣住了,这么标准的一句俄语,只是意思让她不可思议。
姑娘摇摇头。她又改用俄语,耐心地劝他道:“请你配合我,我将给你留下珍贵的瞬间,将来你带回家去。”
姑娘的俄语相劝,越发把祁连松搞糊涂了。他犹豫了半天,又蹦出了一句俄语:“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姑娘听后哭笑不得,端着照相机呆若木鸡。许久,才又淡淡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祁连松说:“投降吧,我们优待俘虏!”
姑娘摇着头,苦笑了一下……
第三天清早,祁连松刚去餐厅上班,忽然瓦西里来到餐厅对祁连松说:“副总经理说让你到她办公室去一趟,由我来替班。”
祁连松很快登上电梯来到酒店45层。他听到了副总经理办公室里的钢琴声。祁连松推开门进去,诧异地看到:弹琴的是前天海滩上照相的那位姑娘。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姑娘从钢琴椅上站起身来,礼貌地介绍道:“我叫克塞妮娅。你是中国籍员工,叫祁连松吧?”
“是的。”
祁连松觉得姑娘的汉语虽说得生硬,但他还是能听明白,他心里想:她是怎么学到的汉语?
克塞妮娅说:“你不要怕,我叫你来是想和你谈谈。前天在海滩上我给你照相时,你用俄语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好口头表达,就拿笔给我用汉语写出来,可以吗?”
祁连松接过克塞妮娅递给他的纸和笔,坐在椅子上写起来。
克塞妮娅拿着祁连松写好的东西读完,笑出了声,笑了很久很久。
原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正值中苏关系恶化。珍宝岛事件引发的战争冲突,让中国进入了全面“反修防修”的一级战备状态。祁连松的父亲是“全民皆兵”中的一员,农村民兵除了每周五天的军事训练,还要上一次军事术语的俄语课。他父亲说得最好、记得最牢的几句俄语就是:“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投降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生长在中国西部干旱地区,从来没在海边照过泳装照。加之语言又不太相通,当让他做一副浪漫的姿态照相时,他出了一身汗,非常别扭。面对克塞妮娅的一再坚持,他手足无措,想了半天,就糊里糊涂说出了从他父亲那里学会的几句俄语,想让照相的姑娘听糊涂不再摆弄他……
祁连松抬头看了下克塞妮娅,她身高约在1.8米左右,像一棵竹子一样瘦长。长长的黄头发披在肩上,雪白的脸颊上微显出一丝红晕,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清澈明亮。她红色的衣领牵引着一身得体的工作装,绽放出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祁连松有些忐忑地等待着这位小姐似的老板发落他。
“祁连松,”克塞妮娅说话了,“我是酒店的副总经理,你是中国来的打工者,本该对你前天的无礼我要做出惩罚,可是我又想放你一马。我想今后请你给我辅导汉语,我给你教会俄语。你的那几句俄语说得很流畅,我认为你能很快学会俄语的日常用语的。”
祁连松如释重负:“谢谢副总经理,我会努力的。”
克塞妮娅抽空帮助祁连松复习俄语。祁连松进步很快,不久已经能用俄语日常交流了。在祁连松的辅导下,克塞妮娅的汉语也说得字正腔圆,运用自如。后来祁连松才知道,克塞尼娅之所以汉语学得那么快,那么精通,是因为她曾在北京大学留过学,学的是中文,汉语言的基本知识都懂,只是不精通,尤其是口语表达还欠圆熟……
克塞妮娅一回到酒店便马上去了车尔仁斯基的办公室。她对总经理说:“哥,我把祁连松挡回来了,你不应该开除他。”
“我已经开除了他,我不想反悔。”
“总经理先生,我是副总经理,你总是动不动就独断专行,你忘记爸妈给你是怎么交待的,他们把近亿卢布的资产交给我们兄妹俩,让我们在经营中励精图治,共同商量解决一切问题。尽管你占有60%的股份,可父母给了我平等的决策权和发言权,你是怎么做的?”
“不就是一个打工的被我开除了嘛 ,有什么可跟我吵吵嚷嚷的?”车尔仁斯基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打工者的问题,是你无视了我的存在,你别忘了酒店的规定:违反两次店规给予警告处分,违犯三次才可以开除。”克塞妮娅缓和了语气,再三劝哥哥不要开除祁连松。
车尔仁斯基沉默了,最终向克塞妮娅妥协。
这年年末的晚上,远东大酒店的俱乐部里热闹非凡。酒店200多名员工同入住的宾客,挤满了大厅。舞台上方电子横幅上显示着俄文字幕:“远东大酒店迎新年员工联欢晚会。”俄罗斯员工自编自演的各种舞蹈,在手风琴、萨克斯、长号、爵土鼓等西洋乐器的合奏下欢快奔放,把观众带入了欢快喜悦的境地。约半小时的狂欢后,报幕员说:“下面请欣赏芭蕾舞《天鹅湖》片段,钢琴伴奏:克塞妮娅。”全场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排在演员行列里的祁连松,从这特别的掌声里听出了员工们的意思:副总经理克塞妮娅与相识与不相识的打工者同度节日并与大家同台演出,没有了那道贵族与贫民,富人与穷人,俄国与外国的隔离墙。
芭蕾舞开始了。演员们优美的肢体语言,通过婉转、悠扬、动人心弦的钢琴乐曲 ,把观众引入了一个神话般的想象空间。 轮到祁连松的节目,是用汉语演唱一首《弯弯的月亮》,以抒发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之情。
感人肺腑的歌声,伴着流淌的萨克斯旋律沁入大家的心田。大多观众虽然听不懂汉语,但音乐震撼着他们,沟通了他们的心灵,大家都随着祁连松眼里闪烁的金光,拭着眼睛。祁连松唱完了这首歌,掌声经久不息。这时克塞妮娅接过报幕员的麦克风走上前台说:“我们欢迎中国员工祁连松,再为大家独唱一首俄罗斯民歌《小路》。”
祁连松戴上耳麦,架起了手风琴用俄语说:“女士们、先生们、兄弟们、姐妹们,祝朋友们新年快乐!他乡平安,万事如意、幸福常在!”说完他就用俄语唱了起来。谁也没料到,他演唱的这首歌发音、吐字、运气、口形以及面部表情,及娴熟的手风琴演奏技巧都发挥得完美无缺,维妙维肖,使观众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一首流传了半个多世纪的俄罗斯老歌,从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打工者口里唱出来,竟让经历了不知多少次高规格演唱会的克塞妮娅潸然泪下。她想到了人身上不可估量的才能与智慧。
一曲唱完,喝彩声让报幕员左右为难。于是,克塞妮娅又同祁连松又合唱了一首《卡秋莎》……
自从那次联欢会后,克塞妮娅和祁连松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近了许多。这天祁连松轮到休息日,一大早克塞妮娅就约了他,驾车来到了郊外的山上。
这里近似岛屿。站在山峰上背面远眺,符拉迪沃斯托克城远得虚无缥缈。其他三面都是茫茫大海,显得海阔天低,海水在晨曦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汇入日本海域。
祁连松坐在山岗上,面对大海,久久地凝望。克塞妮娅问他:“祁连松,你在想什么?”祁连松似乎没听见,依然神注大海。
“听见没有,祁连松,你在想什么 ?”克塞妮娅又问。
祁连松依旧没转过脸,长吁了一口气,说:“我在想家!”
“你觉得在这里打工不愉快吗?”克塞妮娅追问。
“你误会了。”他说。
克塞妮娅看了一下祁连松彷徨的脸色,说:“我今天约你来是想和你谈谈——不是因为公事。”
祁连松说:“非常感谢,克塞妮娅小姐。”
“那你怎么不高兴?”
祁连松慢慢地转过脸来,对克塞妮娅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我想家的心情吗?尽管你对我很照顾,可我自从打中国来到俄罗斯,没有一天不想家呀!”
“想妻子?想孩子?想父母?”她连问。
“我没有妻子和孩子,家里只有老母亲。”
“那你怎么到外国来打工?你今年38岁了,不会是没有妻子的吧?”
祁连松沉默了许久,对克赛妮娅道出了他的真实情况。
他出生在中国西北的一个偏远乡村。上中学时父亲病故,高中毕业,他就过早地扛起了人生苦旅的行囊。不久,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家里只剩他和母亲。他同村上一位叫贾玲的姑娘谈上了。贾玲是个很时尚、很现实的姑娘。她虽对他有意思,但总是说等他家有了钱再结婚。一等等了三年,贾玲还是不答应结婚。后来,贾玲带他参加了几个朋友奢侈的婚礼,他们都很有钱。一次,贾玲当着他朋友的面对他说:“你看看,如果你有这个条件,我们就结婚。”祁连松二话没说,就从婚礼的席桌上走出来。贾玲的话伤了他的自尊。他想:家中只有他一个壮劳力,靠种地挣死挣活也达不到人家的条件。于是他决然与贾玲断了关系,从此他再也不想谈婚论娶了。直到了28岁时,风烛残年的母亲为他找不到媳妇而愁得面黄肌瘦。为多挣点钱成家,他就与两个姐姐商量同意,把母亲接到姐姐家轮流照管,腾出他到国外打工挣钱。
临别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穿针引线,为他缝补了一件百丁衣,把天下父母心装进了儿子跨国的行囊。母亲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她同父亲一样深谙世故,懂得生活哲理。时常教诲儿女宁可穷而有志,不可富而失节。处事要以诚信为本,做人公道正派,靠诚实劳动挣钱。在俄罗斯打工的四年中,每当圣诞节,祁连松就面对大海,默默向母亲祈祷平安长寿。尽管在俄罗斯他混得比预想的要好,但他思念母亲的心情在日益加重。每当闲下来的时候,他就脱下酒店的工作装,穿上母亲给他做的百丁衣,在冥冥中想象着母亲的音容笑貌。晚上还常常梦见母亲带着慈祥的神态和他拉家常 。
克塞妮娅还想听祁连松说下去,可祁连松说完了。
这时,倒是克塞妮娅沉默不语,她也抬头凝望起了茫茫大海。她仿佛从海那边看到了祁连松的母亲。她想,她在上流社会的富人中走过了29年人生里程,俄罗斯也有许多穷人,她算是从祁连松身上更为深刻地感触了一回穷人的精神世界。
“连松,你能不能把你母亲接到这里来?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们办护照。”克塞妮娅转过身来对祁连松说。
祁连松愣愣地望着克塞妮娅:“你怎么忽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是我的一种愿望 。”
祁连松说:“可那怎么可能呢?且不说能否办上护照,中国人讲的是叶落归根,宁恋家乡一捻土,不恋他国万两金。母亲马上就油尽灯枯了。死了埋不进自家的祖墓,她也会闭不上眼睛的。”
克塞妮娅抱歉地说:“那恕我冒味了。”她想了一下又说:“我们不谈这些了,谈谈我和你的事好吗?”
“我和你有什么事?”祁连松有些惊愕。
“我们真的没什么感觉吗?”她又问。
“感觉当然有。”祁连松说,“你对打工者好是大家公认的,我们都感激你。”
“难道再就没有其他的感觉?比如喜欢我……”
“我们把喜欢上升到了尊敬,这不更合适吗?”
“我不要尊敬,我要喜欢,我要爱。”
祁连松放声笑了起来,“克塞妮娅副总经理,‘爱这个字眼是我和你谈的吗?你是掌管近亿资产的老板,我是外国来的一个打工者,爱情能够得着吗?”
“祁连松,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书上并没有写完。人们就是在不可能发生的事中寻找着它的可能性。”克塞妮娅很激动。她的直率豁达、洒脱都表现了出来。
“尊敬的克塞妮娅小姐,希望你冷静点。请你看清楚,我是个穷得过不去日子来到俄罗斯讨饭吃的人。”
克塞妮娅静了下来。良久,她拉住了祁连松的手,把头靠在了祁连松的肩膀上。她呓语般细声地自言自语道:“我在索菲亚教堂里祁祷时问过:天啊,你怎么让我喜欢上了他?是他偷走了我的心。他既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上流雅士,也不是同根同祖的胞人。但在四年的打工生活中,他却弹奏着撩拔我心弦的音符。上帝啊,您怎么没有赶走这样一个高明的贼?”克塞妮娅说完,闭上了眼睛。
祁连松攥着克塞妮娅的手,心中像海水一样翻滚。他像一个饥饿的幽灵,躺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张开嘴等待食物。突然天上掉下了馅饼,虽然饿得奄奄一息,但又不敢吞下馅饼,他怀疑神的旨意:到底让他该吃不该吃?倘若不该吃,那吃下去就是非分,就会有罪,就会要了凡人的命。
克塞妮娅忽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她猛然转过脸抱住了祁连松,红润的嘴唇衔住了祁连松的嘴。又从嘴上慢慢移到鼻子上,然后狂吻起祁连松的脸。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祁连松的脖子,生怕他会被吓跑或逃脱。
祁连松在蒙昽中衔接了克塞妮娅,也狂吻起克塞妮娅……
五年的合同满了。中国籍员工全部准备回国。他们有的续了合同,打算探家回来再干,有的再没续合同。祁连松和吕宗旭是没续合同的人。
回国启程的这天,远东大酒店派了大轿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临上火车的前20分钟,回国人员检了票来到站台上,等候火车的到来。忽然,克塞妮娅和她的朋友一行十几个人出现在站台上。她们一一和归国人员握手告别。在场的归国人员和克塞妮娅的朋友再三道别握手,克塞妮娅却没出声,只是同他们一一拥抱。一声声“亲爱的副总经理,再见吧!”眷恋着克塞妮娅和俄罗斯远东大酒店。克塞妮娅最后一个来到祁连松面前。她既没说话,也没拥抱,只是雕塑般注视着祁连松。清凉的风,把克塞妮娅长长的金黄色的头发吹散。
“尊敬的远东大酒店副总经理,亲爱的克塞妮娅:您是博爱的天使, 感谢上帝,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会把你铭刻在心中,带回自己的祖国去,直到永远。”祁连松说罢,大胆地拥抱住克塞妮娅。在场的人戛然停止了喧哗,空气在瞬间凝固了。片刻克塞妮娅忽然转过身去, 一只手捂住了脸,快步走出了站台……
责任编辑 张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