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项直达实体经济的货币政策工具效用分析

本文对中国人民银行在2020年6月创设的两项直达实体经济的货币政策工具实际效果进行了抽查调研。调查结果显示，两项政策工具对推动信用贷款及贷款延期总量增长等具有积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小微市场主体融资担保难、成本高等问题，但同时也存在政策效应不平衡、政策被扭曲等六方面值得关注的问题。未来可继续精准导向，力促政策落地见效。

为进一步强化稳企业保就业支持政策，缓解企业尤其是小微企业资金压力，中国人民银行于2020年6月创设两项直达实体经济的货币政策工具——普惠小微企业信用贷款支持计划和贷款延期支持工具。为深入了解这两项创新工具的实际效果，近期中国人民银行台州市中心支行组织对台州市20家地方法人银行（包括3家城商行、9家农商行、8家村镇银行）进行调查，并抽取不享受激励政策的国有大型银行与股份制银行各三家（分别为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建设银行台州分行，以及华夏银行、上海浦东发展银行、浙商银行台州分行）作为对照组对比分析。调查结果显示，两项政策工具对推动信用贷款及贷款延期总量增长等具有积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部分客户融资担保难、成本高等问题，但同时也存在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

两项政策工具政策效应分析

普惠小微信用贷款支持计划政策效应分析

第一，信用贷款发放额及占比明显上升。支持计划在一定程度上提振了银行发放信用贷款的信心，推动了银行信贷文化有所转变。2020年6月至9月，台州市20家地方法人银行共发放符合激励政策的普惠小微信用贷款313.79亿元，月均发放额为78.45亿元，较政策实施前（2020年1月至5月）提高14.84%，较2019年同期提高56.15%。同时，信用贷款占全部普惠小微贷款发放额的比例逐月上升，2020年9月为20.5%，较5月提高3.44个百分点，较2019年同期提高5.58个百分点。

对照组虽然同样加大了普惠小微贷款投放量，但更偏好担保贷款方式。2020年6月至9月的月均普惠信用贷款发放额为4.05亿元，较前5个月上升17.85%，较2019年同期上升65.52%，但分别较其整体普惠小微贷款发放额增速低11和9个百分点。从比例看，对照组2020年6月至9月普惠小微发放额中信用贷款占比仅5.45%，较5月下降0.52个百分点，较2019年同期下降0.28个百分点。

第二，信用贷款利率降幅更大。台州市地方法人银行2020年6月至9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加权平均利率为9.3%，较1月至5月下降5基点（bp），较普惠小微保证贷款利率多降10bp;较2019年同期下降93bp，分别较同期普惠小微抵质押贷款利率、普惠小微保证贷款利率多降25和27bp。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利率与普惠小微整体利率间的利差由1月至5月的17bp缩小至9bp。

对照组2020年6月至9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加权平均利率较1月至5月下降9bp，但更多是受整体市场利率下行带动，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利率与普惠小微整体利率间利差由1月至5月的20bp扩大至23bp。

第三，信用贷款客户进一步下沉，覆盖面扩大。全市地方法人银行2020年6月至9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中，小微企业主贷款占比41.42%，较1至5月上升1.17个百分点;个体工商户占比45.95%，小微企业仅占12.63%，分别较1月至5月下降0.71和0.46个百分点。从贷款金额看，单户贷款50万元以下的占比达68.68%，与1月至5月相比，占比提高2.08个百分点，而50万至100万元、100万至500万元，以及500万元以上的占比分别为17.3%、13.18%、0.84%，较1月至5月占比分别下降1.12、0.67和0.29个百分点。

对照组单户授信1000万元以下的小微企业达84.77%，小微企业主为10.72%，个体工商户仅4.51%。可见大中型银行机构主要经营小微头部企业，地方法人银行主要深耕“小小微”市场，两者市场定位差异明显，形成错位竞争。

第四，信用贷款的转化率较高。地方法人银行均不同程度地将原先的担保类贷款转化为信用贷款，其中城商行将保证类贷款转化为信用贷款更为明显。以三家城商行之一的某银行为例，2020年6月至9月保证类贷款转信用贷款有8274笔33.18亿元，占该行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发放额的24.16%;抵质押贷款转信用贷款有188笔1.44亿元，占该行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发放额的1%。

普惠小微贷款延期支持工具政策效应分析

第一，延期总量和延期率显著提升。全市地方法人银行2020年6月至9月共办理符合激励政策的普惠小微贷款延期436.41亿元，月均109.1亿元，是2019年同期的2.17倍，较2020年3月至5月提高了11.77%;延期率47.31%，较2019年同期提高了21.33个百分点，较2020年3月至5月提高4.36个百分点。而其非普惠贷款延期率近一年来未见明显提升，2020年6月至9月为25.4%，低于普惠小微延期率近22个百分点。对照组普惠小微贷款延期率近一年保持在40%上下，2020年6月至9月延期率为44.39%，同样未见明显上升。同时，月度数据显示，3月五部委延期政策出台后，普惠小微贷款延期率在三四月大幅上升，但5月已明显下滑，6月央行激励政策扭转下滑趋势，延期率得以重回上行軌道。

第二，无还本续贷扩张是主因。在可享受央行激励政策的四类延期贷款品种中，“无还本续贷”一枝独秀。2020年6月至9月全市地方法人银行共办理无还本续贷237.97亿元，是2019年同期的10.47倍，占全部延期总量的54.5%，较2019年同期提高43个百分点，较2020年3月至5月提高35个百分点。其主要原因：一是银行推进积极性高。一方面，延期贷款相较信用贷款具有风险小、“性价比”高的特点，1%的激励能分担部分坏账风险，有效提升应延尽延的底气;另一方面，“无还本续贷”一般保持利率不变，在贷款利率下行的情况下比还旧借新类贷款更为有利。二是客户无须筹措资金，减轻资金周转压力，省掉“过桥”成本，也产生一定积极影响。

第三，延期平均利率有所抬升，期限无明显变化。随着市场利率下行，自2019年6月以来，台州普惠小微贷款利率始终处于下降通道，而地方法人银行普惠小微延期贷款利率走势一波三折，2019年6月至2020年2月呈下降态势，2020年3月至5月企稳进入平台整理期，维持在7.9%上下，2020年6月至9月分别为8.22%、8.25%、8.11%、8.17%，并未一路走低，反而较激励政策出台前有所上扬。其主要原因：一是延期客户群体进一步下沉，从相对优质的低利率客户向信用评级较低的客户拓展;二是6月以来无还本续贷总量、占比快速提高，而此类贷款利率基本不变。

此外，2020年6月至9月全市法人银行普惠小微贷款平均延期期限分别为13.49月、12.72月、12.37月、12.42月，与以往的小微贷款期限基本一致，未发现银行存在以办理超短期延期来套取政策红利的明显迹象。

值得关注的问题

第一，信用贷款与贷款延期的风险与收益匹配度，即性价比，仍存在较大差距。虽然银行办理贷款延期与信用贷款都能获得央行经济激励，甚至信用贷款的激励程度还略高于贷款延期的1%，但贷款延期支持工具的政策效应明显高于信用贷款支持计划。相当部分企业的流动资金贷款，实质是铺底资金，贷款接续原本就是常态，激励政策促使银行更多地采用借新还旧的信贷模式和缩短还旧与借新之间的间隔时间，贷款风险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何况央行1%的奖励意味着提升了不良容忍度，而银行将担保贷款转为信用贷款，风险将明显上升。据调查，地方法人银行抵质押贷款出险后的清收比例为70%以上，保证贷款20%至30%，而信用贷款则不到10%。面对信用贷款的高风险，银行在对客户风险控制没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不会为了百分之一的利益而去冒损失本金的风险。正因为如此，台州市20家地方法人银行中有18家银行制定出台了与央行延期贷款激励政策相配套的考核奖励办法，每笔延期给予业务人员几十到几百元不等的奖励，最高的按延期金额的千分之一奖励，同时纳入考核、通报等。而只有5家银行制定出台了与信用贷款支持计划相关的配套考核奖励办法，并且设置了许多约束条件。如辖内信用贷款发放量最多的B银行，首先由总行对11万的贷款客户进行风控筛选分类，产生可以发放信用贷款的“白名单”2.7万余名客户，然后客户经理结合多年从业经验在白名单的范围内再做“二次筛选”，同时明确规定对白名单客户发放信用贷款出险的，只计入对所在机构的绩效考核，而对客户经理免责。

第二，政策效应行间不平衡，结构性作用明显。农商行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占比和增速及延期率整体都明显高于城商行及村镇银行。其主要原因：一是台州3家城商行均为民营银行，经营目标较为单一，追求利润最大化意愿强烈，而农商行目标诉求相对多元，特别是省联社将数字化转型进程、小微续贷通等纳入考核和对信用贷款发放、贷款延期情况做通报，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二是省联社加大科技投入，统一开发基础信息技术系统如小微续贷通系统，有效解决了单个机构规模小、开发系统不经济的问题，为农商行发放信用贷款及贷款延期提供了一定的技术支撑。此外，由于对未来经济走势判断迥异、信息技术开发利用程度不同、风控能力存在差异、不良包袱大小不一等，三家城商行在发放信用贷款及贷款延期能力和底气也就不同，之间无论是信用贷款发放额、占比及贷款延期金额和延期率均存在着较大的差距。

第三，在鼓励发放信用贷款和应延尽延的同时，要防止信用贷款“大跃进”及“应延尽延”政策被扭曲。2020年部分地区有关部门已明确提出了辖内银行要逐年提高信用贷款比例等要求，并将银行信用贷款发放情况纳入考核通报范围。拓展信用贷款是受诸多条件约束的，不仅受制于经济周期、区域信用状况等宏观因素，还与银行自身的风控能力、科技水平、信贷结构等密切相关。现阶段信用贷款也并非越多越好。从银行角度讲，如果超出自身的风险识别和把控能力盲目做大信用贷款，势必导致风险上升。从企业角度讲，信用贷款较担保类贷款额度小、利率高，部分有条件的企业更偏好于选择担保类贷款;从社会层面讲，抵质押、保证类贷款客观上起到对企业融资的外部约束作用，信用贷款增多可能会诱发部分企业特别是头部企业的融资冲动，产生过度融资风险。

过度延期也会埋下未来不良回升的隐患。正常情况下，企业主动要求贷款延期特别是无还本续贷和展期，一般意味着该企业资金链紧张、还款能力有瑕疵，银行应予以关注，但现实已经“反转”。一是社会氛围促使“应延尽延”向“无条件延”演化。一些政府部门和市场主体认为疫情期间银行就应无条件办理延期，如银行拒绝办理延期，客户就会投诉至政府及金融管理部门要求协调干预。二是在社会舆论、上级高频考核通报等共同作用下，银行加大延期营销力度，普遍要求客户经理主动联系客户，降低客户延期准入门槛。部分银行甚至弱化商业原则，只要客户贷款未逾期就给延期，并将不予延期视作“例外”，要求客户经理作出相关说明。三是基层人员受考核奖励、掩盖不良等诱惑，道德风险恐难以避免。企业也有隐瞒真实经营状况获取延期的动机，银企双方“一拍即合”。四是客户是否“受疫情影响而暂时困难”甄别难度大。一些即便没有疫情也经营困难的企业，本该被市场淘汰，但疫情之下其真实经营状况反而说不清、道不明。五是无还本续贷等于取消了对企业资金紧张程度的“压力测试”，尽管银行通过大数据、实地走访等方式多方了解，但还是难以替代“还本”这一压力测试。

第四，對不同银行的贷款延期和信用贷款发放情况应具体分析、区别对待。经过多年的市场洗礼，不同的银行具有不同的经营理念、风控水平、客户结构和市场定位，其信用贷款占比和延期率存在一定差异应属正常现象。如村镇银行平均延期率远低于农商银行存在合理性：一是村镇银行客户较农商行下沉，为控制风险，担保贷款占比高，延期牵涉到续保等手续，办理时间自然就长。如台州某村镇银行2020年6月到9月未获央行激励的贷款中60%为第三个交易日以上到账（T+3）的续贷。二是村镇银行贷款利率偏高，在白热化市场竞争下，客户较易流失。如台州另一家村镇银行2020年6月到9月未办理延期的贷款中，57%是转向他行贷款，这部分客户虽然没有得到延期，但其实得到实惠。

又如在市场定位趋同的情况下，因风控水平、不良包袱等存在较大差异，三家城商行2020年6月至9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发放额占其普惠小微贷款发放总额的比例自然有较大的区别，A银行为21.87%，B银行为24.17%，C银行为4.65%。如果采取一个标准进行考核，事实上是对不良包袱较重、风控能力较弱的C银行“赶鸭子上架”，不仅难以取得理想效果，甚至可能会提高经营风险。

第五，激励政策对“量”的作用明显高于“价”。总体来看无论是信用贷款还是贷款延期，对“量”的刺激作用更加明显，而对利率影响不大。从信用贷款来看，2020年6月至9月全市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加权平均利率9.3%，较1月至5月下降5bp，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利率与普惠小微整体利率间的利差由1月至5月的17bp缩小至9bp，有一定影响，但影响不大;从贷款延期来看，2020年6月后延期贷款利率上升，既有客户下沉因素，也受到无还本续贷总量迅速扩张、占比急剧上升的影响，其占比由5月的18.6%拉升到9月的62.4%，而绝大多数无还本续贷利率不变。调研中，银行均表示并没有考虑将两项政策工具的激励让利一些给客户，除了提取部分奖励给基层，剩余的就是银行利润，即使部分客户利率下降也是市场竞争的结果。

第六，国家政策导向、主管部门考核通报的作用相当显著。2020年3月，五部委的临时性延期政策没有经济激励措施，仅由相关管理部门对银行政策落实情况进行通报，但政策效用依然显著。3月至5月，全市地方法人银行普惠小微贷款延期率为42.95%，比之前9个月平均延期率大幅提高了12.59个百分点;6月至9月延期率为47.31%，仅比3月至5月提高了4.36个百分点。此外，农商行延期率比城商行高30个百分点以上，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省联社于2019年初就部署全面推进“小微续贷通”业务，并加大考核通报力度，也证实了政策要求、考核通报在我国的体制机制下效用显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替代经济激励政策。

政策建议

第一，在地方政府层面，建立风险补偿机制，完善信用信息体系，优化信用环境。一是建立小微企业贷款风险补偿机制，增厚风险缓冲垫。对信用贷款及延期贷款不良部分给予一定的风险补偿。二是整合跨部门信息，推进信息共享，进一步解决小微企业银企信息不对称问题。三是加大打击逃废债、“信用县”创建等力度，营造诚实守信的信用环境。

第二，在人民银行层面，完善政策激励措施，优化考核指标，引导银行合理提高信用贷款占比和贷款延期率。一是加大政策宣傳解读力度，正确落实贷款延期及信用贷款政策要求。引导政银企全面正确理解和落实央行“根据商业原则保持有效担保安排或提供替代安排”等延期政策要求，为商业银行平衡履行社会责任和保持商业可持续营造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二是进一步提高考核通报的精准度、科学性。如通报排名时既考虑贷款延期及信用贷款的延期率、占比又兼顾总量、户均贷款额，区分机构类别设置不同的考核指标，并通盘考虑横向同业比较情况和自身纵向变化结果，推动各行既加大信用贷款及贷款延期力度，做更好的自己，又避免盲目扩张。三是允许央行评级高的银行以信用方式获得央行资金，既解决银行质押物不足难题，又在鼓励发放信用贷款中做好表率。四是将基础性的金融科技开发项目作为金融基础设施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解决重复建设和单个机构投不起、建不好、建好不经济等问题。五是提高临时性激励措施的灵活性。比如允许银行在发放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后自主选择获取40%的零利率资金还是按发放金额1%的奖励，既符合部分地方法人银行存贷比较低的实际，也更有利于控制基础货币投放量。六是充分考虑后续政策退出的可能影响，如客户集中到期集中还款、未来不良上升等，制订应对应急预案。

第三，在商业银行层面，加快数字化转型，完善内部评价体系，优化金融服务体制机制。一是加强与第三方金融科技公司的合作，充分利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现代信息科技手段提升小微评级及风控水平，逐步提高以技术为支撑、减少人工干预的数字放贷比例。部分规模较小的金融机构可以“抱团取暖”，增强与金融科技公司的谈判能力，建设共享的基础风控系统，在此基础上增加个性化的需求。二是完善内部考核和尽职免责措施，合理提升信用贷款的风险容忍度，逐步改变过度追求以担保覆盖风险的传统信贷文化。

（王去非为中国人民银行台州市中心支行党委书记、行长。本文编辑/谢松燕）

注释：3月至5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发放额较高及占比相对较高的主要原因，一是1月至2月因受疫情影响整体普惠小微贷款发放额较少，延后到3月至5月发放，相应的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发放额也增加较多;二是3月至5月是央行5000亿元复工复产再贷款集中投放期，地方法人银行依托央行低息资金发放优惠贷款，进一步推动3月至5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的增加。此外，3月至5月普惠小微信用贷款占比是17.44%，虽高于1月至2月的占比，但仍低于6月至9月的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