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2021-09-15张泉
张泉
铁门后的灯彩最真实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榄,绮窗丝障,十里珠帘……薄暮须臾,灯船毕至。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塌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在余怀的《板桥杂记》中,他以细腻的画笔描述宋代这个歌舞升平时代下的秦淮灯会。让人对遥远的时代充满无限憧憬的同时,也让人对秦淮灯会上的主角秦淮灯彩多了一些惊奇。
正月过尽之前,南京的制灯艺人们会烧掉所有尚未售出的灯彩。在他们聚居的狭窄院落里,灯彩已经无处安放。他们不得不生起火,将自己一年的时光焚烧殆尽,决不留任何蛛丝马迹。然后,开始重新劈竹子、扎骨架、染纸……满怀希望地期待来年。
我们在剪子巷崎岖的小路上,漫无边际地寻找。如果不是墙头盛开的巨大莲花灯,我们几乎错过了与制灯艺人们的相遇。
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孔子”坐在院中,颤巍巍抬起左手,向我们莫可名状地微笑。院子里站满了人,南京夫子庙秦淮灯彩艺术中心的艺人们都在熟练地拧着铁丝,几乎不假思索。电焊枪举起来,四射铺散在地的巨大火花,被风席卷着炸开。人们在制作另一具巨大的坐像,它身体的骨架已经基本成型。在工人的提示下,我才看到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张平面坐像,他们在扎制传说中盐圣的灯彩像骨架,是为盐城最新打造的水街专门制作的。与国内外地域文化结合,是秦淮灯彩在当代的生存之道。
盐圣的脑袋摆在里屋的床上。它在一堆铁丝和绸缎中间突兀地凝神沉思,它刚刚从它们中间蝉蜕过来,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个世界。床边,工人们在扎制新的脑袋,同样只是凭借一张平面像,人们娴熟地把一根铁丝拧得有弧度,另一根则棱角分明。秦淮灯会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亦是南京夫子庙秦淮灯彩艺术中心的负责人顾业亮解释说:“这样可以将脸部轮廓扎得更形象,有的地方瘦削,有的地方鼓起来。扎不同的人像,他们脸上的特点也都不一样。秦淮灯彩讲究的就是造型逼真、色彩艳丽、动静结合。只要你能想出来,我们就能做出来;只要能画出来,我们就能扎出来;你是平面的,我们就是立体的。”灯彩从纸张、绸缎、铁丝中间脱胎而出,它的成型正像茧蛹的蝶变。
墙角,两个工人在给一个“书生”修胡须,一人小心地揽着“他”的肩膀,一人蹲在地上,细致地修剪、观察,如同虔诚的入殓师。“书生”直挺挺地躺在长凳上,脸上现着隐约的笑意,转瞬即逝。它很快便被打理得干净利落,工人便把“书生”扛上肩头,走向后院。在杂生的乱树间,早已靠墙站立了一排“书生”,“他们”的样貌果然都不相同,纷纷向后来者微笑抱拳,在满院的风声里,从容地寒暄。
这间破败的小院,是那些美轮美奂的灯彩和大型灯组的最初诞生之地。它看起来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也和秦淮河边灯彩的倒影格格不入,却是灯彩与制灯人最真实的处境。
灯彩是盛世繁华最重要的符号
顾业亮从拥挤的办公室里站起身,轻轻拨开空中垂落下来的几长串荷花灯,手从满桌子的兔子灯、狮子灯中间探出来,与我们握在一起。他讲话极为大声,四壁不断反弹着他的声音,挂在他面前的一串串迥异的荷花灯,似乎都在微微摇晃。顾业亮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父辈那样,要用一辈子做一件事情。他支撑着南京最大的秦淮灯彩生产和推广展示地——南京夫子庙艺术中心。顾业亮出身于灯彩世家,从小跟父亲学习扎灯彩。他一度用了几十年重复过同样的生活:在同一盏煤油灯下,春天,把篾竹劈好,扎成框架;夏天,把骨架裱糊起来;秋天贴膜;冬天组装;春节出售。在制灯人聚集的几条小巷中,以一年为起始和终结,人们轮回般地重复同一件事情,一生如是。
顾业亮却对这种循环往复的生活充满近乎痴迷的热忱,只是,与传统制灯人相比,他走出了一条新路。顾业亮被誉为“秦淮灯彩产业化第一人”,南京的秦淮灯会自1986年恢复,先由政府主持,后来又由外地商人接手,直到2001年,顾业亮代表南京制灯人,连续主持策划了9届灯会。他不仅专注于技艺的开发和研究,亦重视灯彩文化的推广和经营。秦淮灯彩的全面复兴,也正是在这些年实现的:2005年秦淮灯彩获得“山花奖”,2006年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7年秦淮区成为“灯彩艺术之乡”……2021年2月4日第35届中国·秦淮灯会在夫子庙一如既往地点亮灯光。
顾业亮认为,秦淮灯彩的复兴路,是对古典精神的全新诠释。“到国外展示,不能用竹子,植物很难过关,所以大多换成现代材料,更具表现力,也更有生产效率。其次,色彩的过渡工艺做得更好。另外,以前做人像灯彩,脸部是平面的,现在我们用铅丝做成骨架,充分表现出人的轮廓线。我们现在规范化管理,全部分工,最后组装,把资源整合起来。”近年,随着国学复兴,传统文化回潮,秦淮灯彩也开始出现新的特性,“孔子、科举文化、儒家思想、寺庙文化,古典的东西都可以通过传统技艺的手法表现出来。”
顾业亮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但是很难,因为这个行当太苦了。优越与艰苦,成为下一代人对生活的评判标准,毕竟,大家有太多理想,太多选择。如同灯彩的象征意义,它曾是中国人用以指称盛世繁华的最重要的符号,然而在當代,我们已经拥有了越来越多新的符号,灯彩则只有在年节时才会成为追捧的对象。一旦元宵节过去,人们便忙不迭地陷入新的生活,开始下一轮的辞旧迎新。不过,反过来想,对节令的过度依赖,是灯彩的脆弱之处,却也正是灯彩的特性所在。
灯彩犹如一个过客,只是短暂而准时地扫过人们记忆。大概它也会因此,深深地嵌进人们的记忆中,不可能被长久地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