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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梨花村

2021-09-14汤成难

小说月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爸梨花

汤成难

“整个冬天,我都在铲雪,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我用笔在纸上写下这句话,以记录第十三个被大雪覆盖的梦境。火车在震颤。我的字歪歪扭扭,像被敲断了筋骨,软沓沓地挤在一起,在纸上呈爬坡之势。火车也在爬坡。有一阵,我分明感到它停了下来,喘气,颤动,摇晃,然后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慢慢挪动。车厢里有几双眼睛看着我,好像这缓慢是我造成的,又像是火车慢下来使得眼神不那么摇晃,他们将目光膏药一样粘在我身上,又如钉子似的敲进我的皮肤。我知道,我的头发、胡须,以及衣着,无一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肮脏又落魄的中年男人。不过,都无所谓了,我并不在乎陌生人。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车程里,我没有开口对陌生人说过话,几次必要的交流都是通过纸和笔进行的。也许你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不想说话的时候就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

我要在G站下车,这是戈壁上的一个小站,下车的人不多,列车员在我们这节车厢搭讪,时不时地用眼睛瞟我,像是随时欢送我的离去。在西北广袤大地上,一旦错过了站,下一站就得几百公里之外。

我已经写下整整一页纸,这个年代在纸上写字多少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尤其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你要去哪里?列车员突然转过身问我,我觉得这个问题一定盘踞在他脑海里很久了。但我不想说话,你知道的,此时也不愿在纸上写下此行的目的——去梨花村。如果我把那张写着字的白纸举过头顶,又如果有个镜头从这几个字上慢慢抬升,再抬升,直至整个火车都在镜头的俯瞰之下——这看起来多像一部电影的拙劣片头。

火车一声鸣笛后我下车了,列车员在身后提醒,把行李带全。他的声音很钝,带着戈壁滩砂石粗劣的气息。窗玻璃后面许多双眼睛齐齐看向我,人们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了,这时他们会发现,这个走在月台上蓬头垢面的男人除了一只和他一样干瘦如柴的背包,什么也没有。

去梨花村,这是在三十一个小时前决定的。那时我刚从一列火车上下来,站在火车站广场上茫然四顾。我在广场上足足站了两个钟头,春天里还不太暖和的风吹得眼睛生疼。这一个月我去了很多地方,一张鸡形的地图上标注了我走过的路。我见了我所有的朋友,当然,我的朋友并不多。我把那些名字记在一个本子上,不长,只有短短的一小串,偶尔掏出来看看,让人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不少人与我有着关联。我曾经见了两个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常年在外打工,如果不是苍老的脸上还残留一点儿时的模样,我几乎认不出来了。我还见了中学时最好的朋友,我们有过六年一起骑车上学的经历,后来各奔东西,去了不同的城市。我居然记不得他的大名了,经另一个同学提醒,我才想起他的名字和我只相差一个字。他在一个很远的工地上打工,看见他时,我的朋友正用独轮车运送沙浆,身子比独轮车高不了多少。我上前招呼,他瞪大眼睛看我,眼珠子跟沙浆一样的青灰色。认出我后他找人替了一会儿,然后和我坐在一堆碎石前。突然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旁边的搅拌机实在太吵了,工地上有的是各种响声。他把鞋脱下来,倒出里面快要凝固的沙浆,然后又用石头刮着鞋底,对我说了那个傍晚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再不刮掉,就要变成鞋帮子了。这时我才发现它们的厚度,像唱戏的粉底皂靴。整个傍晚我都在看他倒腾那双鞋,从工地出來,迎面一阵大风,把能吹上天的都吹起来了,我闭着眼睛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睁开时,一只裂了口的旅游鞋落在我脚边,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觉得这旅游鞋和自己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我站在售票厅里,看着屏幕上滑过的时间和城市名,突然决定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见屏幕上出现了G市。人的记忆里总存在一些奇怪的罅隙,G市就是藏在一道隙缝里的名字。从前的记忆慢慢回流,我想起了很多,我甚至能脱口而出有关G市的那个完整的收件人和地址:达瓦,G市察木乡梨花村。

我有的是时间,我要把时间大把大把地赠给别人。有一天,我发现时间在我这儿是有皱褶的,平铺开来,简直辽阔无边,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漫长冗余的一切。我从站台搭便车去察木乡,花去一天;转而搭乘过路的小皮卡从察木乡去梨花村,又花去小半天。我把时间像钞票一样挥霍出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皮卡一路颠簸着,跳跃着,和时间一同向前奔跑。晌午,皮卡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皮卡主人指着一条细瘦隐约的路对我说,到了,沿着它向前,就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了。

现在,我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除了和时间一样辽阔无边的草地,并没有看到村庄。我想起不久前在路边和皮卡主人的对话。我问这是不是通往梨花村的路?皮卡主人认真地看着我,他皮肤黑黢黢的,白眼珠在黑眼眶里木木地转了转说,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他反复说着这句话,无比坚定。我问,我要去察木乡的梨花村。他点了点头,对,察木,就是察木。我一头雾水,察木?我们不是刚从察木来的吗?他看着我,又说,这里就是察木,过了这里,前面就是明洛乡了。

路很快就不见了,像被草丛吞掉,又在不远处吐了出来。此时正是春天,草原上的春天姗姗来迟,草色仍未返青,这时的草是变色龙,散发着和土地一样令人颓唐和沮丧的颜色。它们并不像路的样子,极其轻浮,只是在作为路的地方,草色比其他地方略深,我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辨认路,像要把它们从泥土里揪出来。

正午的阳光使身体微微出汗,一条轻描淡写的路指向南方,我开始怀疑这条路的正确性了,怀疑皮卡主人逻辑不清的语句。就在这时,我遇见了桑吉,或者叫次仁吧——他告诉我他有三个名字,他的阿爸叫他桑吉,他的母亲叫他次仁,而他的姐姐喜欢叫他尼玛。不过,他喜欢桑吉这个名字,因为他最喜欢他的阿爸。桑吉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在脑子里迅速给自己取了三个名字,一个叫建国,一个叫华仔,一个叫吴成功——三个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桑吉正躺在一个斜坡上晒太阳,我先是看见他的羊群,他的羊正在一块坳地里吃草,头也不抬,不仔细看,你还以为它们正吃着泥巴呢,再然后便看见了桑吉。

喂——我朝他喊,小孩——

他抬起头,眉毛微皱。我叫桑吉,他也朝我喊。

你的羊在吃泥巴吗?我不怀好意地笑。

晤,你的羊才吃泥巴呢。桑吉歪着脑袋说。

你知道梨花村吗?这条路是不是往梨花村啊?我收住笑容。

这回他咧开嘴笑了,牙齿熠熠生辉,阳光在他下巴处打出一片阴影。他飞快地向我跑来,准确地说,像小石子儿滚到我的脚边。

唔,我当然知道梨花村。白牙被收进去,抿着嘴一副得意的样子。桑吉个头不高,看起来十岁左右,我问他年龄,他想了好半天,将又黑又脏的右手在空中翻了一番,伸出两个指头,说,十岁,十二岁,唔,十一岁。说完摇了摇头,皱着眉,好像这个问题难住他了。他朝四面看看,右手在半空画了几道弧线,弹跳着指向远处。梨花村就在那里,他说。

还有多远?问出问题后我就后悔了,这样的距离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点困难。但桑吉很快就答非所问了,唔,梨花村,梨花村就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故意逗他。

唔,那里就是那里。

后来我发现,“唔”字几乎是他的起始语,好比我们喝酒前要打开瓶盖,瓶盖和瓶嘴发出“啵”的一声后,方能倒出酒来。

唔,爬一个坡,再爬一个坡。

唔,朝着太阳走就对了。

唔,梨花村不多远。

我继续向着太阳前进,走出不远后,桑吉追了上来。唔,你要去梨花村吗?他喘着粗气问,没等我回答,又说,你是要去梨花村看水井吗?

桑吉和我上路了,他说他都快记不起来梨花村和那口水井了,现在遇见我,我问了他梨花村,这下他就想起来了,想起梨花村后,这一天他会没心思放羊,所以他也想去梨花村。

在得知我去梨花村不是为了水井时,桑吉很意外,但仍然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因为在这片草原,除了他和他的阿爸丹增,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这条路了。

那你的羊咋办?我问。

唔,羊自己吃草。桑吉说,他很健谈,他的阿妈说他的问题比乌木家的羊还多,但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比草原上的草籽还多。

你去梨花村做什么?桑吉问。

我想了想回答,去旅行。

唔,旅行是什么意思吗?找朋友吗?

啊,旅行,我停顿了下,寻找一个合适的解释,旅行就是去那儿看一看吧。

为什么不去坝子上看一看,那儿有一棵红柳树,很漂亮;或者去宁亚寺,去转经,还能看僧人们辩经呢。

我皱着眉,说,我不想去坝子和宁亚寺,我就想去梨花村看一看。

为什么嘛?梨花村还有啥吗?桑吉打破砂锅地问。

我有个朋友住在梨花村——

唔,我说嘛,旅行的意思就是找朋友嘛。桑吉噘着嘴,十分得意。

你的朋友叫什么?过了会儿他又问。

达瓦。我说,不过,我并没有见过我的朋友。

唔,他不愿意见你吗?

当然不是,我们有十多年不联系了,他给我写过信,我也给他写过信——

桑吉连忙打断我,告诉我他知道“信”是什么意思,信就是要紧的东西。对吧?他说。

有时,也是不要紧的东西,我反驳。

不要紧为啥写信嘛?

可能是……想念了。

唔,想念就是要紧的事嘛。我发觉桑吉像是已知谜底的人对我进行发问。他说没人比他阿爸更懂得信了,因为阿爸曾经是个送信的人。

在草原上送信?我很惊讶。

唔,草原上,骑马,送信去,从乡里到村子,到梨花村,到关木村,还到鸡头村。桑吉说阿爸经常带他一起去送信,他们骑一匹枣红色的马,每次出门都要两三天才能回来。不放羊了吗?羊和牛怎么办?阿妈总是追出来。阿爸就说,这是乡里派给的任务,你把羊赶到坡子上去嘛,羊自己吃草嘛。我们沿着这条路走,如果先去鸡头村,再去关木村,最后才去梨花村,这样路上就会走得很快,想快点去梨花村嘛;如果是先去了梨花村,再去鸡头村和关木村,离开梨花村后就会走得很慢,总是要多花半天时间。有的时候没有梨花村的信,阿爸也会去看一看,因为梨花村有一口井,阿爸就用桶装点井水回来,井里的水比沱沱河和昆仑河的水甜,阿妈说用井水煮出的酥油茶好喝,阿妈喝到甜井水,就不要阿爸放羊了。

唔,你和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联系了?桑吉好像突然想起来,轉过头来问。

我想寻找一种简单易懂的叙述使桑吉明白,因为我和达瓦是笔友关系,笔友这个词桑吉能懂吗?我认识达瓦的时候和现在的桑吉差不多大,达瓦和我都是四年级学生。至于我和达瓦为什么开始了通信交往,我已经不太记得,好像是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察木乡梨花村小学的报道,我写了一封信,那时我一定不知道达瓦,我只要在收信人的地方写下“四年级十四号学生收”就可以了。

十四是我的学号,很快,我便收到了回信,这简直太让人意外了。写信的人就是达瓦,信很短,只有几句话,他说他就是十四号。达瓦的汉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像是被风吹散架了。

太阳晒得草尖儿发亮,回头看走过的路,很难分辨,完成使命后它们又藏到泥土里去了。我想着我所生活的城市,那些道路流露出来的自信,它们的强度和稳固性,使它们看起来那么的高傲和漫不经心。有的路极不友善,起初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等着你的到来,可你一旦踏上去,它们就变得老谋深算,处心积虑地让你多走弯路。

我们笔直地向着南方,即便有时从路上偏离,但很快就会回到路上,在草原上没有什么比一条小路更让你感到踏实放心的了。

桑吉的话很多,但是并不令我厌烦,我也说了很多,好像把前几日的话都攒到现在了。

桑吉说爬过前面那个小坡,向左走,就能到鸡头村,向右走,就是去关木村,如果既不向左也不向右,那就是去梨花村了。

你对这儿很熟悉。我称赞他。

桑吉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他和阿爸去送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小,比现在小,有时是他坐在阿爸的前面,有时是他自己骑马。每次经过这儿,阿爸总会问一下普莫,普莫是阿爸的枣红马,阿爸摸摸马额头说,普莫,我们要不要先去梨花村?普莫这时就会打个响鼻,撒开蹄子朝梨花村的方向奔去。

桑吉问城里的送信人也骑马吗?我说不是,马不会待在城里。

为什么?桑吉问,城里人不喜欢马?

喜欢,城里人喜欢马,城里人更喜欢马肉。我狡黠地笑。

桑吉似懂非懂,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块,拴在马鞭一端,举过头顶,抡开,马鞭发出呼呼的声音,突然,持马鞭的手一收,小石块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打在一个小土堆上。桑吉说自己有一次差点打中一只狼崽,那只狼崽是独自出来觅食的,它跟在羊群后面,等待掉队的羊呢。放羊时桑吉沿途会捡几十个小石子放在随身的皮兜里,哪只羊离队或不老实,一个石子甩过去,它就老老实实回到队伍里来了。但我从来没有打在它们身上,桑吉补充说,因为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想起达瓦给我写的信了,他总是在信末写上一句:你最好的朋友达瓦。我被这句话感染了,以至于每次回信时,也在信的开头写上:达瓦,我最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我和达瓦之间只通了四次信,后来怎么就不写信了,也记不起来了。我记得第二封来信,达瓦滔滔不绝-那时我刚学会这个成语—说了很多,除去错别字,除去没写周全的字,再除去那些被风吹散架的字,能认出的也不多,那些字只讲了一件事,就是他们村的梨花都开了。

达瓦说村子里有一片梨树林,每年春天梨花会开放,白白的,像雪一样。

达瓦写那封信正是春天,等我收到时夏天已经到来了,信在路上跑了很多天,但我仍然能闻到信纸上梨花的香气。

我问桑吉看过梨花没有?

桑吉说,看过,紫色的梨花,唔,好看得很。

我愣了一下,更正道:梨花是白色的。

我没想到桑吉会因为梨花是白色还是紫色的问题与我赌气,他一边抽着鞭子,一边快速向前跑去,把我甩出很远。

刚刚我对桑吉说梨花只有一种颜色,白色,为了证明梨花是白色,还特意背诵一首苏东坡的诗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你看,梨花淡白,就是白色的嘛,梨花白色是事实,不可改变,它真理一样存在。

于是桑吉急了,他说他看到的梨花是紫色,准没错的。梨花是阿爸带给他的,阿爸的梨花是从梨花村摘的,也准没错的。他说自己不知道真理是啥,他的阿爸也经常和他讲到真理。他觉得真理就像一个洞,越掘越深,可是没有人能在洞口看见里面的样子,他倒是想把阿妈剪羊毛时难闻的气味看作是真理呢。

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争论梨花的颜色,白色,紫色,有那么重要吗?也许我们看到的世界只是真实世界的影子,是现象世界,在现象世界背后还有更加真实、更加完美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理念的世界,也许就是那个紫色梨花的世界。

桑吉——我在他身后喊。

你不可以叫桑吉,只有阿爸才可以这么叫。

次仁——我换了叫法。

也不可以,桑吉噘着嘴。看来他真是生气了。

咩——咩——我开始学羊叫。

桑吉转过身笑了,他将双手窝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朝我大声喊,所有的羊都是我好朋友,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桑吉让我讲一讲我的朋友达瓦,达瓦的信一定是经过我们脚下这条小路去往乡里呢。

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给达瓦回信,信寄出后便开始盼着,达瓦的信姗姗来迟,等到我觉得可能再也收不到他信的时候才会出现。信是寄到学校的,课间我会被班主任叫到她办公室去取,班主任走在我的前面,她走得极其缓慢,好像随时要调转头问我什么,但一次都没有。我们要穿过操场一角,还要经过一条水杉小道,才能到达她的办公室,我从没这么认真且缓慢地走在校园里,水杉羽毛形状的落叶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嘎吱的响声,我的脚有点不听使唤,走得很别扭,不知道该让步子重一点,还是轻一点。我听到远处大堤上的鸟叫,还有更远处自行车的铃铛声,尖细的,又短促的,似乎奔赴远方而去。这一路,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激动,欣喜,温暖,还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忧伤,好像那些美好的事物即将要消失。

美好的东西都很短暂,我突然对桑吉说。

桑吉抬头看我,眼睛里有夕阳的影子。短暂是什么意思?他问。

短暫,就是马上有消失的危险的意思。我努力解释着。

唔,那么,阿爸的枣红马也要?肖失吗?

据说,桑吉一家搬来若尔木牧场的第一个夏天,他的阿爸丹增就开始骑马送信了。他们渐渐熟悉了草原上的每个小村落,每个山丘,每条小路,每扇被北风吹得呼啦作响的毡包门。他们会在水花飞溅中穿过昆仑山脉冰雪融化的溪流,或者在夕阳下慢悠悠爬上牛背山的山口。桑吉说阿爸总是爱唱歌,他的声音跑得很远,普莫奔跑好一会儿才能追上所有回音。夏天是最好的季节,阿爸和普莫看着风景就到家了。到了冬天,路就难走了,地上结满冰,阿爸穿上厚厚的毡筒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若是遇到大雪,去一趟梨花村就得一个礼拜了。村里的人都很想念阿爸的到来,要是很久没看见阿爸,他们就会串门子问一问:看见丹增了吗?丹增多久能到?丹增的枣红马去井边了吗?阿爸的挎包里背着几封信,有的从县里寄来的,有的从省城寄来的,回去的时候,包里还会有几封信,是寄到县里的,或寄到省里的。

桑吉问他的阿爸,他们为什么写信?信是祝福吗?

哦,不只是祝福,还有,别的嘛,他的阿爸回答他。

桑吉又问,唔,他们为什么把信装在纸包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吗?

哦,看不见的东西使它美丽,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他的阿爸说话时喜欢加一个“哦”字,和桑吉的“唔”一个意思。桑吉说草原上没有人比阿爸识字多,他喜欢听阿爸说话,虽然他常常听不懂。

我们已经走了很久,太阳变得无力,我问桑吉还有多远。桑吉回答,不多远。这样的问答已进行了若干次,每一次桑吉都胸有成竹地回答这仨字。要是我再追问,桑吉一定会说,梨花村就在那里,准没错的。

天黑前能赶到吗?我又问。

桑吉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好像脑里正进行精密的路程计算,计算完,继续斩钉截铁对我说,不多远,准没错的。

桑吉说他和阿爸送信去梨花村,有时太阳很高就到了,有时天黑才赶到,有一次,天黑透了,他们还在半路,后来阿爸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是毡包,毡包很破,所以它的主人没将它带走,他们便在里面待了一晚,阿爸说一定是从夏牧场赶去冬牧场的人家。他们在毡包里发现一小袋青稞面,一盒火柴,那个晚上,他们吃得很饱,睡得也很好。

黑暗是一层层降临的,第一层黑暗到来时,大地生出些许凉意;第三层黑暗到来时,我和桑吉看不见彼此的眼睛了。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我们并没能幸运遇到一个破毡包,倒是在一个矮坡下发现了两堵墙,这是一个废弃的羊圈,用石头堆成长方形,现在只剩下长方形的两条边了。当然也没发现青稞面,只有墙角堆着一点牦牛粪。在草原上,牦牛粪是个好东西。我和桑吉点上牦牛粪,火光明灭。

不赶路的桑吉这时想起了他的羊。

它们会自己回家吗?我关心地问。

桑吉说会的,但是,他还是会担心,因为从没有和它们分开过这么久。桑吉说乌木家的羊每天自己回去,詹太佳家的羊也是自己回去,可是他一点都不担心,他只担心他的羊,这是为什么?桑吉问我。

因为你和你的羊建立了联系,我说。

唔,阿爸也是这么说的,阿爸说写信就是人与人建立联系。

我想了想说,人存在就是为了与人联系吧,只有这样,生命才有意义。

桑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对我说,可我还是想去梨花村,去看那口井。很快他又进入梦乡,嘴角微微上扬,白牙在火光中如珍珠般明亮,桑吉一定正在梦里品尝梨花村的井水吧。

火早已熄灭,牦牛粪燃烧时间太短,熄灭后竟能闻见牦牛啃食的青草的气息。我被风声叫醒了,但不愿睁开眼睛,谁想看这笼盖四野的黑暗呢。不知道风从哪里来,又去向哪里,现在,整个草原都交给了它们,它们在狂奔,在撒欢,它们成了黑暗的主人。风声里包藏了一切,桑吉細微的鼾声,还有别的动物叫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我的身上立即生出寒意,仿佛正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睁开眼一看,着实吃了一惊,满天大如眼睛的星斗,草原上空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明亮。最早定义星宿和天象的人应该有一颗诗意的心吧,他们就应该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观察月亮与星星的变化,搞明白阴与阳的关系。所以,世界从来都不是忙碌的人创造的。

我伸展了下腿,手臂环住桑吉,有一阵觉得是抱着童年的自己,这么一想,心里居然小小感动了一下。白天桑吉问我会不会给他写信?我说会的。桑吉很高兴,但很快就沮丧起来。你不会的,因为没有人再写信了,他说。我把记着梦境的纸送给他作纪念,桑吉很开心,他接过纸折起来,把字小心翼翼地包在里面,这时便觉得那些和雪有关的文字具有了意义。他把纸包递给我,让我在上面写下,桑吉罗布(收)。

我收到达瓦的第四封信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天气还没有回暖,南方湿冷的空气使人情绪低落,达瓦的信就是这时候到来的,达瓦说,我最好的朋友,欢迎你来我的家乡。他说如果我这时候去梨花村,正好赶上梨花开放,今年的梨花会开得特别好,特别多。去年的梨花也开得很多,不过,今年一定比去年还要多。我最好的朋友,达瓦写道,你一定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梨花,它们又白又透明。

关于又白又透明的说法使我困惑很久,以至于后来学习化学,总是将白色液体和透明液体混淆。

夜里我做了一串梦,一个梦里说达瓦又给我写信了,他的字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被风吹散架的样子,达瓦在信末写道:“桑吉,快给我回信啊,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达瓦。”我立即给达瓦回信,我要对达瓦说,我不叫桑吉,难道你忘记我的名字了?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但我的笔写出的字和纸一样又白又透明。

醒来天已经亮了,草原升起淡淡的水汽,是那种又白又透明的模样。桑吉起来了,正在用一个石块拨弄灰烬。

我们又上路了,桑吉的情绪明显不及昨天高涨,他走在前面,偶尔转过头看我一眼。唱首歌嘛,桑吉对我说。我扯着嗓子用五音不全的调子吼了几句,桑吉连忙阻止,唔,别唱了,你的歌声连秃鹫都会被吓跑的。他说阿爸的歌声很好听,整个草原上没有人比阿爸的歌声还动听。

我们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太阳把他细瘦的影子送到我脚下,我踩着影子前进,有一阵想起夜里的梦,觉得挺有意思,好像我正被童年的自己牵引着。

晌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溪边,直至此时,桑吉才兴奋起来。就是这,就是这,准没错的,桑吉一阵雀跃,他说自己记得这条小溪,因为看到小溪就意味着快到牛背坡了,到了牛背坡就快到梨花村了。桑吉说沿着小溪向前再走一千零九步,到达牛背坡,翻过山坡就是梨花村了。他指着不远处一条拱起的坡线,让我看。快看,梨花村就在那里。我顺着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一条微微隆起的曲线,曲线的那一边被挡住了,看不到,曲线和天空形成一个神秘的符号,像一条拉链,隐约有水汽(可能是炊烟),细瘦的,正从拉链缝隙中穿过。

我喜欢桑吉说的一千零九步,这让我觉得从这儿到山坡的路变得神奇,仿佛它不是一条路,而是别的什么……别的什么,我想了好久,并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比方。我们打算在溪边歇一会儿,在开始计数前,我想充分休息一阵。的确,我们也走了很久了。桑吉说阿爸每次走到这儿都会让普莫喝水。普莫喝完水就去吃草,阿爸便慢慢往前走,不管阿爸走多远,只要一吹口哨,普莫便奔跑过去,普莫这样做并不是顺从,它只是不想和阿爸分开得太久。

我掬一捧水洗脸,溪水很凉,简直可以叫作彻骨。溪水两边的草地厚实了一些,草尖儿已开始返青,让人愉悦。我兜水浇在草地上,桑吉在学我。我捡来一个尖尖的石块,打算将溪水引流,泥土很松软,很快就被犁出一条小道,水迅速流过来,附近的草色明显深了,再将分流的溪水引向更远的草地。桑吉问我在做什么,我不假思索说,写字。说完,桑吉也捡来一块石头效仿我。我说,桑吉你在做什么?

桑吉头也不抬地说,写信。说完我俩都哈哈大笑,将手里的石块扔向对方,再后来,把石块换成水,用手舀水泼向对方,水花溅向空中,又白又透明。

两人打闹尽兴,手上脸上沾满泥巴,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刚躺下没多久,感到身体被什么推了一下,翻身爬起来,原来是一个地鼠洞,一定是堵住它们出路了。当我守着洞口时,地鼠在几米外探了下头,我连忙扑过去,还是晚了,小东西又钻进去了。我发现它有两个洞口,便喊桑吉来帮忙,一人负责一个洞,不信捉不住它。

当我们紧守两个洞口时,却发现不只两个,因为我们都看见地鼠从远处一个洞口奔向溪边的一个洞去了。但我们没有泄气,好像地上地下的动物正进行一场游戏。我和桑吉用泥巴将每个洞口都堵住,但是地鼠总是从新的洞口出现,直到傍晚,我们都没能取得胜利。我想起了常玩的打地鼠游戏,锤子刚落下,保准地鼠从另一个洞口探出头,于是就这么乐此不疲地追逐下去。

后来我们也不堵洞了,守在一个洞口等待地鼠的出现,就这样过去很久,我都快忘记自己坐在这儿干什么的了,忘记自己为什么坐在草原上的一个地鼠洞前。

太阳早就不见了,天空呈现出铅灰色,像一个巨大的水泡搖摇欲坠。好一会儿后,我和桑吉才想起我们的目的地——梨花村。

按照桑吉说的,从溪边走到坡下正好一千零九步,为了控制好数字,我们走得极其认真,但是很不巧,我走了两千零九步,而桑吉走了两千四百多步,我猜桑吉说的一千零九步也许是马步,难说。

快到坡顶的时候,我竟然感到有些激动,从我的脚步便可看出,我想起在校园里跟在班主任身后去取信的时光,水杉叶子在脚下发出沙沙声,阳光被头顶的树叶筛出无数光斑,有的是静止的,有的在跳跃,我踩着光斑前进,好像要把它们一个个摁进黑暗的泥土里。

我和桑吉牵着手,因为谁都不想让另一个人落在自己后面看见梨花村。

山坡下的世界一点点出现了——

是广袤又辽阔的草地,和泥土一样颜色的草连绵到天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怔怔地站着,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应该是村庄啊。矮矮的、石头堆砌的房子散落着,或者紧紧挤在一起,房子之外是矮矮的树木,准确地说,是梨树。梨花正一簇一簇地开放着,像雪一样,又白又透明。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一间破房子都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羊都没有,天地间空荡荡。我和桑吉慢慢往坡下走,下午的打闹耗去我们所有的力气,以至于此刻都不想说话。天色暗了很多,包藏在头顶上的水泡越坠越低。半晌,我们看见远处有个人,骑着马,正向我们靠近。我们用力招手,那人向我们走来,近了才发现,他并没有骑马,而是骑着一辆笨重的摩托。

这里是梨花村吗?梨花村在哪里?我们迫不及待地问。

对方皱了皱眉,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摇着头继续赶路了。

脚下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仔细听,以为踩在雪地上呢。

果然,开始下雪了,一朵一朵从天上坠落下来,重重地,有力地,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头发上,落在我的眉毛上,雪花很大很漂亮,自得那么透明。

我想起我的三个名字,我把它们分别送给一只地鼠,头顶的一朵云,还有牛背坡前面的那个小土丘。

黑暗一寸一寸降临,渐渐地,如同拉链一样,将天地连成一片。看不清远处,只看见视线的尽头有一株比草略高一点的矮树,在有风的草海间,如同一艘载着整个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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