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亭往事
2021-09-13段景
段景
海娜花
李奶奶的灰色褂子上,纽扣部分都用的是盘扣。那些盘旋成花朵的扣子很好看,这些盘扣沿着时间的轴线一直延续到她的脖颈。她的衣服都是立领,衣服穿了很久,散发着怀旧的气息。李奶奶佝偻着身体,她的腰弯成了一张弓。她走路很慢,她是旧时代裹了脚的,脚很小,重心不稳。她每天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来凝视院子里的花草,像注视着她的孩子,她的眉眼上翘连同额头上的皱纹弯成一道弧线,眼光温柔而深情。那是一方小小天地,用土块垒筑成一个方寸之间,在松软的土壤下面只种了花:馒头花、美人蕉、紫苏、月季花、牵牛花,在这些花之间还隐藏了两三株海娜花,它们身材修长,袅娜的样子并不起眼,像众多花仙中的小家碧玉。只有她一直注视着这些花的一生,从播种到出芽,那些花经过她的浇灌和温柔眼光地呵护,茎秆变得粗壮,花苞次第地结在枝叶之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亭农场的房子一排一排依次横向排列,每一排房子十户人家,每家都是纵向排列连接两间房,每户中间没有院墙隔离。在房子的对面,通常每家每户都再盖一间独立的土块房子,当作厨房。李奶奶就在厨房的侧面开辟了这一小块花园,夏天最炎热的天气里,她的花园营造出一片阴凉之地。日头西斜之时,风也改变风向和脾气,变得和煦温柔起来。李奶奶拄着拐杖,她的脚很小,旧时裹了脚的,她的小腳向左划一下,向右划一下,划过时光的旧辙道。她的脚小,脚步自然小,当她看完所有的花,夕阳都已经转过脸去,等不到她摇晃的身影走进她一个人的房间。她在夕阳的微光中,摩挲着椅子上的扶手,在时光的影子下,独坐很久。那些花朵隔着一道布帘子在夏夜的凉风中摇曳。
在她的目光中,每一朵花今天多了一片叶子,明天又少了片花瓣,她都一一记下,心中有数。最要防止隔壁的鸡或鸭子,它们晃荡着松散的步子,悠然踱步到她家的小花园里,冷不丁地啄掉一片叶子,或者一个花苞。李奶奶原本微笑的神态立刻改变了,她费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还在晃动,站不太稳,她就用那根拐杖使劲捣地,地面上铺了几块灰石板,质地很坚硬,李奶奶的拐杖整出了声响。她很生气了,如果不是这根拐杖,她愤怒的情绪都找不到出口。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和这些调皮的小动物们。此时,天色也随着她的脸色阴沉下来,那些不知所措的鸡或鸭,赶紧往回去的路上狂奔,它们有时并没有看清路,就一头钻进一团干草堆的缝隙之间,被那些枝枝蔓蔓纠缠着,出不来了。
李奶奶的两个儿子成家以后,都搬出去独立生活了。李奶奶一个人过,谁也不想依靠,她觉得一个人过着自由,不用看着儿子或媳妇的脸色。李奶奶独立生活习惯了,个性很强,眼里容不得沙子。她曾经和大儿子家人一起生活过一年,儿媳妇也和她合不来。小儿子和儿媳妇偶尔来家里看望她,帮她做一些家务活。李奶奶的嘴闲不下,总是不停歇地说话和唠叨。儿媳妇帮她洗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着衣服呢。李奶奶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拐杖,一只手指着衣服上某块虚幻的阴影,那没了牙的嘴里嘟囔着,那件衣服没有洗干净。儿媳妇只好不情愿地把衣服拿下来,重新洗一遍。小孙子有时也会来她的院子里玩耍,比较调皮,一会儿爬上花坛,在里面刨土玩;一会儿又揪下几片花叶子,折一些枝条。枝条被他攥在小手里摇晃着,像摇着一个赶羊的鞭子。李奶奶走路不利索,根本来不及制止,还没等她的脚步靠近事发现场,这一切早就在她的话语之前发生了。李奶奶杵着那个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哎呀,这熊孩子,糟蹋了我的花呀!”还没等她走到花坛跟前,小孙子从花坛里爬出来,飞快地跑出院子门外。
我家和李奶奶家的距离不远,两家住在一排房子,我家在房子的东头,她家在房子的西头。那时,我刚上五年级,十一岁的光景,每天上学我都要经过她家的花园。早晨的微光中,那几株海娜花在众多花朵之间,向我频频点头,她们的样子诱惑着我。那些花似乎在向我做着某种暗示,它橘红的颜色如果涂在我的指甲上,一定很好看。那是一种怎样的新鲜体验,我开始热切地渴望着拥有那些花。起初,那些花株长得还很矮小,我要仔细分辨,才能在众多的花枝中找到它们。我每天经过花坛时,都会朝着它们的方向看上几眼,在我的留意和渴盼中,那几株海娜花越长越高,它们在风中摇曳的样子也越发美好起来。我曾经在学校里,看到别的同学,手指上染了指甲花,深深的橘红色。女同学告诉我,海娜花和叶子装在小罐里,加入明矾,用木杵细细地捣碎。当花、叶子、明矾充分融合在一起后。将花泥抹在指甲上,用塑料布包裹,细线捆绑固定在指甲上。涂上海娜花的指甲需要持续包裹一晚上的时间,第二天拆开的时候,指甲就变成橘红色的了。我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过程,知道自己一定会去实践这个方法,那些在指甲上开出的橘色的花朵,像一个小小的渴望,在我的心里种下来。这种渴望陌生而新鲜,它们随着时间的发酵,越长越大。
某天的清晨,李奶奶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踱着步子出来,预备检阅她的花朵小兵。那些在晨光中开放的花朵,还有露珠挂在脸上呢。它们微笑着回应着她的目光,积攒了整个夜晚的力气,在风中扭着腰肢,格外的精神。可是李奶奶仔细地从小花园的边缘绕了一圈,发现花园里少了什么。两株海娜花消失不见了,有人从中部折断了它们,剩下的部分藏在了其他花卉的中间。她发现之后,嘴里开始咒骂起来,语速太快,语言含混不清,她拄着拐杖的手又开始使劲抬起和放下,这一次拐杖接触的地面是松软的,她的愤怒和咒骂被松软的土地消解了。李奶奶在院子周围转悠着,她找到了一根与拐杖差不多长的木棍,她借助木棍和拐杖将自己撑高跳进了小花园,她的身体随之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了和最矮的那朵花株一样高,她走在花园里的小径之间,在花园的茂密深处消失了。
我每天依旧从那条路经过,那片花园依然茂盛地开放着。只是我谨慎地藏着我的手,我担心我的海娜花包过的红指甲,暴露在阳光下。我不敢正面碰见李奶奶,从侧面的小路绕过她家的花园。李奶奶的背影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弯曲,天气凉的时候,她会戴一顶黑色的八角帽,走路走得越来越少,在房子的朝阳处,她晒太阳,微微闭着双眼。我想象着她一定在回顾自己曾经年轻的时光。时间经不起过啊,一下子就走到最后的时光。
很多年之后,我再回到农场的时候。那些老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幢幢贴着彩色面砖的楼房耸立起来,取代了那些老房子,我原来的家也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我拿着一把旧钥匙,在虚无的时空之间,钥匙向右旋转了一圈,时间的门被我打开了。那些过去的光阴,虚幻或者真实,都只能留在记忆里了。那些在我心里种下的光阴,被我的笔和我涂抹出的词语悄然擦亮。我转过身去的时候,还有一株海娜花依然开在那片小花园里,花瓣上的露珠摇曳欲坠,有一只七星瓢虫正向花蕊之间的深处爬去。
理发匠
北亭农场里的中心区域就是菜市场,日用百货、蔬菜瓜果应有尽有,虽然每个摊位不大,但生活所需的各类用品都能够买到。方师傅的理发店门面很显眼,就在市场后东面的位置。那时,男人理发也简单,不是平头、寸头,就是光头。老汉最爱光顾理发店,除了理发之外,还需刮胡子。方师傅穿着白大褂理发,他个头不高,身材精瘦,收拾得很干净利索。常年在室内理发,见不到阳光,皮肤被捂得很白。
那天父亲去他店里理发,理好了,还需刮胡子。方师傅从热水里打湿一块毛巾,在父亲嘴巴周围打上泡沫,用热毛巾捂在脸上,热热的让父亲很舒服。擦热胡子,来回摩擦。方师傅在墙上挂着的一块“荡布”上来回荡了荡刮胡刀,刀片锋利了,再轻轻地接触到嘴的四周,那些胡须轻松地落下。我是一个旁观的小孩,看着方师傅的刀刮过许多人的胡子,又看着他慢慢驼背苍老,我看着他减去时光的头发,看着他在被减去的时光里慢慢老去。
父亲白天在田地里、林带间、马圈里忙碌,那些被他用掉的力气,用掉的时光终究一去不复返。等我出生时,他就已经开始衰老,我甚至来不及看到他年轻时的模样。我懂事起,他的头发就已经稀疏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也没有年轻过。我也未曾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那些在白天被减去的头发,在夜里又重新生长出来。我看见在刀片的镜像里,父亲的头发变黑了,回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是我从未见过而又渴望见到的样子。黑夜如黑色的金丝绒一般,绵软而深长。白天的时光连同林间的鸟鸣一同被夜晚收割了。它把所有失去的事物还给夜晚,在镜像中,我看见年轻的父亲,在老房子的炉子里添加煤块,他的背影挺阔。炉子里冒出的烟雾,萦绕在空气中,院子中屋檐下拉展的铁丝上,还晾晒着衣服,从衣服上掉落一两滴水珠落在我的掌心,清清凉凉的。有时我努力伸出手,它甚至变成了美丽珊瑚,弯曲而修长,却仍然触碰不到父亲的背影。我试着和父亲对话,那些碎片式的对话和没头没脑的闲扯变成一团混沌之物,消散在空气中。或许这些对话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父亲依然还是那个沉默的父亲。
方师傅也会去别人家里理发。张大爷就一个人,他的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那天中午,方师傅去的时候,张大爷正坐在背阴处乘凉。方师傅在炉子上烧一壶热水,旁边的方凳上放着一个铝盆。热水浇湿毛巾,他把毛巾细致地叠成条状。这时,张大爷坐在一把竹制的椅子上,头和肩膀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闭着。热毛巾捂在嘴部的周围,痒酥酥的。方师傅在他嘴边打上泡沫,刮胡刀轻轻一抹,胡须就掉落下来了。方师傅的刀用来剃头刮胡子,也用来续接光阴,消除烦忧。他的理发技艺在流水的日子里逐渐精进,被他减去的头发和光阴,消失在时间的河流里。
方师傅将剪下来的头发,剃下的胡须,收集在一个一个袋子里,头发们在夜里挤在一起小声说话。方师傅劳作一天太累了,他有时听不见,有时能听见那些隐约的交谈声。它们在方师傅的梦里说着农场里的故事,零碎细小,叮叮当当的回音就挂在院子里的白蜡树上。秋天里叶子落下来,那些话语也落下来,覆没在尘土里。方师傅做了一辈子理发匠,农场人的头发都被他的手修剪过。方师傅老了去世后,就埋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人走了,离开了农场,就再也没有回来。春天芒种时节,某一天夜里风很大,窗户被吹开了,收藏在袋子里的头发被吹散。那些头发随着风开始在空气中飘散,飞出了屋子。它们随着风向被裹挟着飞,忽高忽低,那些头发遇到障碍物阻隔就变成了种子,它遇到贫瘠的土壤,就长成一棵草,遇到富饶的土地,它就长成一棵树。离开农庄的人,头发变成能跑的草,也跟随离开的人离开了。而逝去的人,它的头发变成一种植物,根系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与这片土地深沉的相伴,永不离开。无论是一棵树还是一棵草,都是你重新找回来时熟悉的模样。
多年以后,我再回到这些老地方。农贸市场已翻新,市场周围楼房林立。现代的钢筋水泥建筑取代了那些老铺子。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再也追不回来。一些旧物件、旧事物成为老照片夹在记忆的书页里。挂在墙上的刀具还在等着人来用,放在炉子上铝盆里的水还是热的,那些来了又走的人,在房间里依然走来走去。墙上的那面镜子,边缘有一道裂口。在镜子中,我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理发店的墙壁悄然消失了,逐渐隐没在一座山脉的背后。一条山谷延伸着向前,隐约能听见山谷里树林深处的鸟鸣声,染黄了一株麦子的颜色。理发店里四面的墙壁在时光里也慢慢颓倒,倒下去的墙壁轰然消失,变成一处物质的废墟。它们扩展出的空间逐渐延伸成一幅秋天田野的全景图。在浅浅的沟渠里,水流清澈,缓缓流动的水总是向着低处流淌。那棵柳树还是老样子,在风里舞动它的长袖,树枝的茂密处,一个鸟窝里还有两只雏鸟啾鸣。那棵柳树就长在河坝的边上,和我少年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看戏
那些投射在幕布上的人影,头戴钗环摇曳婀娜,在绿松石颜色的裙摆下徐缓的步子,踩在時光的影子上。厚重的帷幔拉开以后,一场戏就要开始了。
北亭农场的露天影院,偶尔也是看戏的地方。演戏的舞台,就是放电影的幕布前面的主席台,主席台会被经过一番装饰打扮,舞台上空垂挂下一层一层的深色帷幔,在最后一层帷幔之后会放置演戏的所用道具。白天里这里是静谧的空间,像被静止和遗忘的角落。在夜里,就会被喧哗的人声填满了。
人们吃过晚饭,带着孩子和板凳,从影院的入口通道进入。他们就仿佛从时间的甬道倒着走进了这间影院,我是唯一的观众。我看着大人孩子的影子,在黑白的胶片机上缓缓而出。他们走进来填满了这个本来静谧的空间,四周的院墙高过天空,在院墙的上面有一些玻璃或者尖锐的铁刺,折射着夕阳的微光。院墙外的榆树,在时光中伫立了几十年,它看过了多少场黑白电影,听过了多少场戏,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白天里闲散的孩童,早早在影院里占下了看戏的好位置,他们用粉笔画下所需的空间,用碎砖头放在边界上,告知后来人这里是他占好的地盘。就像小狗在經过的地方尿泡尿,做好了标记。大人们找到自己的孩子,在舒适的位置上坐下来。夕阳拿走最后的微光,时光黯淡,灯光亮起来。影院里的人越来越多,高高低低地坐在椅子上的人影,最后面的人只能站着了。二胡丝弦拉起来,锣鼓和大镲敲响的时候,那前方的戏台上,徐徐而行的她是一位旦角,酡红的脸颊,斜着飞入鬓角的细眉,摇曳的头饰,就向着你款款走来。她婀娜的样子难分雌雄。不知是我还是她,就陷入了那一种曼妙的氛围里,像泡在了温泉里洗了热水澡一样舒适。那婉转的唱腔很好听,韵味悠长,虽然听得人懵懵懂懂,但你就被那种氛围和场景带到了一段古典的时光里。看戏的时候,孩子们还关心能吃到的零食。在影院门口有人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有一个四方的箱子,箱子里面放置冰块维持冰棍所需的低温。冰棍很便宜,五分钱一根。在那个年代,只要你积攒了五十个冰棍棒,就能免费换一个冰棍。还有人推着自行车,车上竖立着一个草把子,上面插着红色冰糖葫芦,两角钱一个冰糖葫芦。这些零食并不是孩子们平时能吃上的东西。所以看戏的时候,就像过节一般,能问父母要点钱买这些零食,这是最开心的事情。那些珍贵的冰棍和冰糖葫芦,就在孩子的嘴边,被来回咂摸,好像那些零食是这世间最好的美味。
一场戏终有散场的时候,那些扇动着薄薄羽翼的蚊虫,还流连在黑白的幕布上,被风吹动的帷幔上。花旦和青衣脸上的油彩,那些由着深浅的红托起的笑面都消失在夜里,她们摇曳的背影走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走远了,走成一个一个黑色的墨点,走进历史的深巷中。微风吹动路边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灰白的叶片上,被风吹散的一颗小小露珠,隐藏在林间和时光甬道的深处。天色黯黑,凉风习习,我被拥挤在人流中,人们拿着各种凳子朝着影院大门涌出。我脑海里还沉浸在那些戏曲的故事里,咂摸着其中的味道。那时候还不懂人生的各种滋味,爱和恨,生和死,这样的情感都离我很遥远。我活在一处混沌的旋涡里。
有一次,我在一场看不懂的戏里睡着了,父母都叫不醒我。我被父亲宽厚的肩膀背起来,在蒙眬中,我感觉到我们越过朝向门外涌出的人流,人们拿着各种凳子,父亲小心避过那些交错的板凳。在回家的路上,天空很高远,星星也没有几个。那时候没有路灯,天黑着,父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能感觉到他脊背上的温度热乎乎的。也有沙枣花的香气徐缓地飘过来,我模糊记忆中那条路很遥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就那样一直走下去了。
我在那张留下墨迹的宣纸上,看到走远的唱戏人,看到他们走到历史的深巷里。那两边的墙在风蚀中逐渐坍塌,我看到马灯的微光漫过父亲疲惫的叹息。那些在露水中醒来的麦茬,仰望着月亮,此时的月亮像天空裂开的一抹微笑。父亲就走在那条路上,背着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趴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她扎着红头绳的羊角辫子,在一起一落脚步的节奏里晃荡着。
那些麦茬、凉月、秋霜,都凝结成固执的意象,留在时光的暗盒里被隐藏。走不完的夜路在记忆的河流里泅渡,我总是不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条路都是回家的路。
火车时光
我在银行的柜台前面溜达了好久,母亲在柜台前办业务。我从地上把那张纸币捡起来,塞进她的口袋,并凑近她的身旁,在她耳边小声地说“母亲,我捡了一块钱,放到你的口袋了”。后来她告诉我,那张纸币并不是一块钱,而是一张一斤的全国粮票。我当时只有五岁,和母亲第一次出远门,回她的故乡四川邛崃县孔明村。那是1979年仲夏的某一天晌午,母亲带我去邛崃县里的银行取钱。
我们从新疆坐着绿皮火车,在黑夜和白天,在戈壁和荒野的转换之间,开启了我的第一次旅行。我就是来自于西北沙漠中的一粒沙,随着熙攘的人群融会于火车站拥挤的人流中。当时我个子小,在上火车之前,母亲把我包在一个红色斗篷里,我就愈发显得小了。她为了节省一张儿童票的钱,没有给我买票。她只买了一张硬座票,她抱着我挤在一个座位上。坐三天两夜的火车,才能到成都火车站。这一路坐车也是很辛苦的。母亲被琐碎辛劳的生活磨砺着,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辛苦,她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并没有怨言。
在火车刚哐当哐当的混响声中,窗外的景色匆匆掠过,戈壁荒野来回切换。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它们成为我的这次远途旅行的背景,与火车的轰鸣声糅合在一起,潜入记忆的深处河流。每每想起,依然清晰如昨。我更期盼夜晚的来临,对面座位的一位穿军装的叔叔,给了母亲一些报纸,她铺在了座位的下面,我小小的身子钻进去躺下,也终于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了。在这之前,母亲和我已经支撑了很久没有睡觉了。那一晚过得很快,等我从座位底下爬出来。我看见军装叔叔朝着我笑,一定是我的朝天小辫子已经东倒西歪,脸上也糊上了灰。我也顾不得这些,眼睛向四处搜寻,寻找母亲的背影。军装叔叔说,小丫头别着急,你母亲去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听到他的话,安心了许多,安静地坐到座位上,他断续地问我话和我聊天,打发这一段无聊的时光。我邻座的女人回来了,她看起来很疲惫,胖脸被一个红头巾裹着。她闭着眼睛,身体随着火车的摇摆轻微晃动,她又一次陷入深深的睡眠。火车车厢一晃一晃的,车轮互相咬合摩擦着,发出哐当哐当响声,以它恒定的节奏在轨道上跑着。我望着长长的火车走道,一车厢的大部分人都在睡眠里继续做自己的梦。我呆呆地望着车厢的尽头,像一片悬浮在空中的叶子,没有着落。军装叔叔陪着我说话,让我放松了压力和担忧,母亲的身影从车厢尽头出现了。我悬起来的心有了着落,脸上的表情也松弛起来。我的眼睛开始越过对面的人,看向斜对面那个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身材消瘦。但他的额头圆润,头发不是很浓密。细细的眼睛,安静的神态。在火车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在座位上坐着,不和旁人说话。他的眼光会不时地留意车厢上层的行李架,看他的行李卷是否依然在那里,其实没有人去翻动它们。每次到站听到站台播报信息之后,他会站起来走到车厢的换乘出口处站一会,透透风。有一次,我看见他卷起一支莫合烟,缓慢地抽着,吐出烟圈。我看见他的手指修长,但手背和手心纹路粗糙,那是劳动和时间留下的一些褶皱和痕迹。他的食指和大拇指卷着烟卷,深吸一口,又吐出一些烟圈,那些圆形的烟雾缓缓地朝着车厢上面的空间慢慢飘散。他的手指上并没有黄色的痕迹,我觉得他并不会有太大的烟瘾。抽烟对于他,也许是解闷和游戏,让他打发一些时间。他抽着烟,时而望向车窗外,飞驰而去的荒原,间或有一截小山头耸立在夕阳褪去的光线里。远处的云一会像羊群,一会像鱼群,它们变幻身姿,最后被夕阳的余晖带进深黑色的背景里。他偶尔会朝着自己的座位这边张望,留意行李架上的东西。
母亲回到座位上时,已经洗漱完。昨日凌乱的头发已经被她收拾整齐,额头明亮,眼睛也恢复了光彩。我依偎在她怀里,看几张旧报纸,我认识的字很有限。母亲指着报纸上的字,小声给我读。军装叔叔在这个空档之间,去帮我们把开水打回来了。他微笑地看着我们读报纸,也不说话,默默地打理周围的事情。那个去车厢口抽烟的男人也回来了,他悄悄回到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开始取出一块烧饼,就着开水开始他的早餐。他吃东西时,好像旁若无人,不和旁边的人说话。当然也没有人对他有兴趣。他也不看报纸书籍之类的,我猜他根本就不认识字。他唯一反复做的事情,就是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或者是闭上眼睛养神。他最关心的是他头顶上的行李卷,隔着一会儿的光景,他就会瞄上一眼。我想那个行李卷里,藏着什么宝贵的东西,他才那么地重视。火车哐当哐当的节奏,亘古不变,时间也在这样的节奏中慢慢流逝。飘过荒野去,飘过戈壁去。我看着那个男人的脸,竟然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藏在那高高的额头上。而他并没有看过我一眼,他根本就看不见我。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时间的墙壁。这一列火车穿过时间的隧道,跑过了三天三夜。我们也在车厢里蜷缩着身体坚持和熬过了三天三夜。火车到西安站时,这一次休息的时间比较长,有十几分钟的样子。我看到隔壁车厢的那个男人的行李一直放在原来的位置。但那个被我注意的男人却再也没有上到火车上来。他是已经到站了,下车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将行李遗忘了呢。我们到了成都火车站后,母亲牵着我出站,军装叔叔也和我们走向不同的出口。
二十年后我重新回到母亲的故乡——那个叫孔明乡的村庄,走在一层一层绿树环绕的自然之境中,仿佛恍然隔世。这是我曾经五岁多来过的地方么?一颗从天空高处坠落的果实打到我的脑袋,我感觉好像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相同的境遇。此情此景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有人告诉我那枚果实就是我熟悉的毛栗子。那条小路旁的竹林已经耸入天空高处,被竹林拓展延伸的无边绿色,将一大片绿意一直延伸至路的尽头。山坡、河谷都被花朵和绿竹铺满了,茶树、辣椒树、栗子树等各种绿树一层层占满了浅水滩和山坡的整个空间,这没有缝隙的绿,无边的绿意让我这个从西北沙漠来的异乡人,满眼都是惊奇。我流连在这片茂盛的绿森林之间。我在朦胧的时间深处,看到那个曾经在外婆老宅门口坐着的小男孩,他看见我们之后,转身跑回院子去喊家里的大人们了。
我被时间的火车拉回去,翻过戈壁和沙漠,翻过骆驼刺和红柳丛,当我置身于绿意铺呈的南方村落时,仿佛置身梦境。我睡在铺着凉席的床上,觉得很凉不舒服。我问母亲,老家的床上是不是撒了凉水了。我不习惯被露水打湿的夜晚,被子潮湿,家具也被打湿了,包括我们呼吸的空气都是湿润的。一个被水雾笼罩的村庄。我跟在六岁的表哥后面,去竹林里,鱼塘边,茶树林玩耍。某一天,我拉开外婆卧室里的桌子抽屉,发现了一抽屉鸡蛋,我小心伸手拿了几个,准备出去给小朋友们炫耀,匆忙之间把抽屉整个拉了出来,里面的鸡蛋全部摔碎了。外婆后来知道,虽然觉得可惜,但也没有责怪我。从新疆来的外孙女,在她们眼里,怎样的顽劣都是可以原谅的。她们希望我能留下来的时间更久一些,和外婆的老宅存在于这世间的时间一样久。四十年后,我重新回到这个院落,仿佛如初见一般。我看见相框里亲人笑容依旧,院落后面的竹林更加葱郁,那些枝蔓缠绕的植物绊着我的脚。我从原点又回到了最初,外婆二十多年前就安息在这个院落后面,守着她的老宅和她的亲人们。我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就像顺道来看望自家的亲人。我从萦绕在心头多年的梦境中走出来,来到这一片被水雾环绕的竹林。那一颗从树的高处落下的栗子,打到我的头上,那种轻微的疼让我相信这不是梦境。时间的钟锤,敲打着南方村落的夜晚,敲醒了星星的梦境。我睡在老宅里的夜晚也已经不多了。舅舅告诉我,这片老宅一个月后要拆除。最后的夜晚,只能在梦境里去寻找了。西北的一粒沙,被母亲家乡的一颗露水打湿了。在时间的墙壁两边,一边是水,一边是沙,而我站在时间之外的中间。
从南方老家回去之后,母亲曾经告诉我一件事。父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來新疆支边后,有一年他回老家探亲。他在自己的行李卷里,夹着多年积蓄的现金。他觉得把钱夹在行李卷里安全,免得带在身上睡着了被小偷摸去。可是火车停靠的某一站,他记错了上火车的时间,把自己丢在了半道上,行李也弄丢了。后来通过和火车站工作人员联系,那些钱和行李最后完好无损地回到他手里。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父亲那时刚去世一年多。我瞬间想起我五岁第一次坐火车回南方老家的情景。我无法重述我曾经在火车上遇到那个男人的情景,那个像父亲的男人。他真的曾经穿越时间的壁垒和我坐在一辆火车上吗?我从未见过年轻时的父亲。我出生时,他就老了。我出生那一年,父亲已经快五十岁,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我见证了他开始衰老的日子。我曾经在他年老后的生活里,和他一起在北亭农场生活过了二十七年。被西北的风和沙吹皱的日子,不曾泛起多少波澜。当我到了父亲四十多岁的年纪,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忽然涌起一种渴望,我需要一个年轻时的父亲。我从未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在那辆时间的火车上我们曾经遇到,那是我的臆想还是执念,隔着时间的河流我们无法相认。我愿意看见他年轻时的样子,他右手拿着烟卷,头发浓密,沉默或者遐想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焦虑和隐忧的表情。我想看到那样一段时光,没有我参与到他的生活里的时光。
逃跑的兔子
那天早上,我去了北亭酒厂厂长的办公室。酒厂厂长曾经是我上中学时候初三年级的班主任。办公室很宽敞,在办公桌侧面的地面上摆着一些酒箱子,旁边的陈列柜里摆了一些酒厂的特色酒。在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打过了几遍草稿。我现在该称呼他为张厂长,可是我又叫不出口,这样会显得很生分。在犹豫了三十秒之后,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他为张老师。我说明了来意。我的哥哥,也曾是张老师的朋友,他也不在农场工作了。他在乌鲁木齐五建的一个建筑单位,是工程技术员。他想让张老师给他整几瓶酒厂的原浆酒。说明了来意之后,张老师一点儿都没觉得为难,他立即就安排人装了一壶酒厂的原浆酒来。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随意聊了家常,他问了我这几年的变化,在哪里上学之类的。我看见他浓密的黑发里藏着一些白发,脸上还有一些小小的坑,没有长平。
我在农场上中学时,依然是一个内向胆小的人。某一天的早晨,我没有被闹钟叫醒,我的自然闹钟布谷鸟的叫声也没有如期而至。等我醒来的时候,父母早已下地去干活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钟表,已经快十一点。那一刻,有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了我。上学以后,我从没有迟到过,一直是班里那种学习好的学生。我跑到学校时候,一个人走过安静的校园,有一种刻意的孤独感。我绕过教室的门口,来到教室外侧面的墙角,我听见英语老师在讲语法和单词,我的座位就在左边靠墙的第四排。我瞄了一眼空落落的座位,不知何去何从,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在这一节课结束后,再悄悄溜进教室里。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是空白的。我在等那个在空中即将飘来的下课铃声。就在我愣怔的时间里,张老师出现在我面前,他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他让我跟着他走。我随着他的脚步,走到了教室的门口,他打开了门,和上课老师示意一下,然后让我进了教室。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我,我一直有一种恐惧,就是被别人的目光集体注视的时候,我会没有理由的手足无措,我会紧张和脸红,我讨厌自己这样的一种敏感气质。
多年以后,我都无法忘记那个迟到的早晨,我被一个班同学的目光注视的时候,一种无处躲藏的情绪,张老师那一份善意解救了我。我一直喜欢待在角落里,不被人注意的时候最为惬意。我想起了自己更小时候,养了两只长毛兔,它们的眼睛红彤彤的,白色的毛,长耳朵。它们看我的时候很谨慎,那种注视的目光不会持续很久,它就会转过头去,去吃窝里的青草和胡萝卜。我曾经为了它们,去苜蓿地里采摘那一茬最嫩的苜蓿,我也在野地里认识了蒲公英、沙葱和各种能吃的野菜。
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亭农场的畜牧连队开始大面积养殖长毛兔,因为这种兔子养成后,它的兔毛市场上收购价格更高,优质的兔毛可以达到每公斤二百元。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发财致富的好途径,农场团部和各连队的人员都开始养殖这种长毛兔。父亲养马的工作结束后,就调动了工作,在农场团部的畜牧组负责养兔子。那些长毛兔被圈养在兔窝里,兔窝是那种用粗细不同的钢筋焊接的笼子,一个笼子里有三四只兔子。我喜欢小动物,父亲给我买了两只长毛兔,让我养在家里的铁笼子里。那两个小伙伴,在春天里进入了我的生活。放学后,我总是惦记着它们,给它们喂吃各种草料。它们迈着轻巧的脚步,在院子里跳来跳去。春天本来承载了太多伤感和已被遗忘的事物,它会被蒙上一层沉重的灰纱。久久不见暖阳,地面上还未消失的残雪。在我眼里,农场的春天总是灰扑扑的。土黄色、灰色,它们交织铺呈在一起,土黄色的泥墙和缠绕在上面的灰色的藤条,像一个古老的故事等待一抹新鲜的绿色重启。兔子的脚步真轻巧呢,它们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跳着,在春天的希望里跳跃着。我期待着和它们一起长,那些在风里跑着的风滚草,也许很多年后,遇到了一片水泽丰沛的土壤,它们会悄悄地停下来了。它们的根系缓慢地向着土壤的深处探寻,在不久以后的日子里,它们扎稳根系吐出新芽。我可爱的兔子伙伴,它们粉红色的眼睛明亮,长耳朵在跑动中像一件白色披风,有时它们跑进柴垛,有时它们跑进碳棚,我要寻找很久。在寻找的过程中,我紧张又忐忑,我怕它们迷了路,会丢失了它们。当你喜欢一件事物或一个人的时候,你也会担心失去他们。你越珍爱的事物,就越恐惧失去。
在畜牧队的兔舍里,一排排笼子静置在一个偌大的空间里。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它们跳跃着,小心地向左走走,向右走走,但无论如何它们逃脱不了被禁锢的命运。我记忆里的农场,矗立着一排排灰黄色的建筑。在农贸市场的东侧,电厂的两个巨大的烟囱直入云霄。它们的高度,使得它们成为农场的标志性建筑。我想象着,有一天我从空中俯瞰这片土地时,它小得像一张邮票,那两个高高的烟囱,一定会指引我从地图上找到它们。从烟囱的顶部的孔洞之间,冒出的白烟,升腾成一片小蘑菇云。我迷失在农场团部的一排排老房子中间,它们之间没有阻隔的院墙,我向左或者向右走,都会从开始的地方又走回起初的原点。它们是一个绕不出去的圆。我就把这些灰黄色的建筑,和与之相关的事物,与我有连接的人或景,都放在那个记忆的盒子里了。我想那个记忆之盒最后也会被我丢弃,而我忘记了这里有关的一切。
我养的两只兔子,并不是用它们的长毛换钱,我帮它们修剪毛发,凝视它们红色的水晶眼睛。它们也用眼睛凝视着我,在这种对望中,温暖而澄澈的少年时光,漫过时间的河堤。这一段互相陪伴的时光,温暖而扎实。
长毛兔的价格从每公斤二百元,降到每公斤一百元。后来随着长毛兔市场的波动,兔毛价格一直下跌,最后降到每公斤三十元。以至于无人来收购兔毛。农场的相关领导也无回天之力,长毛兔没法再养下去了。最后实在没法了,就当普通的兔子贱卖了。
我家老房子里面的顶棚最初都是用旧报纸粘贴糊上去的,过了多年以后,报纸残破,有的边角就垂落下来,很难看。后来家人花了一些钱请人糊顶棚,用那种白色或金色的彩纸编制的,顶棚完工后亮堂好看。每次有同學要来我家的时候,我都要把院子里外清扫一遍。外面的院子里有鸡鸭、兔子跑过的痕迹,它们会留下尘土和粪便。有时候我的兔子们,也会把碳棚里的煤炭刨得到处都是,散落在院子里。老房子的墙泥有草茬镶嵌在其中,墙面没有刷过白色油漆,它们是土黄色的,保持着最原初的样子。当初哥哥在砌墙的时候,我看见一只蟋蟀钻进石头间的缝隙里。那些我不愿起床的清晨,总会有一两声的蛐蛐叫声,打破了我混沌的梦境。它们的小翅膀张开以后是透明的,它们借助我的想象力飞起来,穿过门前的小树林,飞进了旁边的菜园。在一棵还没有闭合的莲花白的菜心里,饱尝着露水的滋味。
我的两只长毛兔子,在院子里依然跑跑跳跳,和夕阳的余晖做光线游戏。在那些暗金、晦暗的往昔之光里,它们的水晶眼睛增加了这些时光的亮度。某一天,我忙于写作业,忘记关上兔子笼门。在遗忘的黄昏里,被光照亮的顶棚反射出一片柔和的无边景致。有一片远离尘世的水域,托起了一处海市蜃楼。人们总是渴望无法抵达的风景和事物。
在被遗忘的时光里,两只兔子沿着兔笼旁的矮墙越了过去,跑得无影无踪。我伤心了很久,最终不知它们去了哪里。
飞翔的鱼
我在卧室床边的五斗橱柜里,发现一团黄色蓝色电线,它们缠在一起,有一大坨。这些电线的另一头连接着几个土黄色的管状物。这是我很陌生的物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那时候我九岁,我所在的屋子属于哥哥的起居室。正在我疑惑之间,哥哥推门进来了。他很惊恐的样子说,别动那东西!那是雷管!我正准备摸那团东西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场防风固沙的林带外围,修筑了很多涵管,这些涵管连接在一起,形成流水经过的通道。在这些管道的尽头,有一处湖泊,湖泊的四周围有不高的堤坝。这一处有水的地方离人们生活的住区很远,鲜有人来这里。男孩子们活泼、调皮,身体里的荷尔蒙过剩。他们并不惧怕这世界上的风险和未知,这里偶尔会有大孩子们来,游泳或捉鱼。他们用自制的小网子捉鱼,过水面积小,网上来的也只有小鱼小虾,没什么大的收获。我哥那时候刚在青年连上班,工作内容是盖房子和修路。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弄来了那些雷管。我曾经小心谨慎地问他,弄那些雷管做什么呀?我说话的声音微弱,恐怕被人听了去。我知道男孩子大了总有一些秘密。我也担心声音大了,仿佛会把雷管引爆了一样。再说,在家里放着那一堆东西,总觉着不是安全的。我哥被问得烦躁了,他就回了我一句,用它去炸鱼!
农场的八月,天气干燥炎热。水渠边上的沙枣树,灰白的叶子都打了卷。树上的沙枣还有些青涩,悬垂下来的沙枣枝条,在炎热的风里摇摆。它们在这一份热度里,悄悄地酝酿着成熟的力量。在一个涵洞的延伸处,一片湖泊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在深水里游弋。有一大片芦苇丛覆盖了半个湖面,一条灰色鲤鱼游过来,后面还跟着两条鲤鱼。它们调皮地钻进湖底的泥土里,翻转身体,又钻出来。湖水里是凉爽的,鱼儿们偶尔钻出水面吐个泡泡。在更茂密的一丛芦苇旁,水草茂盛。湖面的延伸处,有一块平坦的土坡,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们在谋划着一件事。等到准备工作都就绪,大个子男人,将一团彩色的电线沿着湖边堤坝拉伸,然后用小土块固定。在那些电线的尽头连接着几个土黄色的管子,它们被放置在一块30厘米长的木板上。个头矮一些的小伙子,在旁边做一些辅助工作。
那样的湖边,很少有人去。尤其是在炎热的中午,除了一面湖水和芦苇丛的静默。就是那些在湖水里的鱼,它们享受着这一份清静和凉爽。可是这一份宁静,很快就要被打破。
“嘭”的一声巨响之后,湖面上飘起了一小片蘑菇云,一股呛鼻的硫磺味飘散开来。湖面上的水全变白了,靠近湖岸一侧的水面上漂起了几十条鱼,鱼都一个个翻着白肚皮,在水面上静止着,随着水流的方向漂着荡着。它们都是死鱼了,死亡意味着时间河流的静止。岸边的芦苇被阳光晒得卷起了叶子,经过这一阵硫磺味的侵蚀,叶片更是没了精神,茎秆上的叶子耷拉下來。等到水面的烟雾散去,那两个男人将裤脚,赤脚走进水里。他们手上拿着一个小网子,那些曾经短暂地飞起来的鱼,在空中只停留了一瞬间,他们把那些漂在湖面的鱼收到网中。此时,阳光依然很暴烈,晒得男人们胳膊上泛红和起皮,但他们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收获了数十条鱼,回家可以美餐好几顿了。
在那样的年月,有两顿鱼肉进入肚腹,那是怎样的饕餮美食呢。那时候每月吃的粮食还要定量,买面卖肉还需要粮票、肉票。那时候工资收入也低,我记得父亲一个月四十多元工资,要安排好一家四口人的吃饭及生活开销,是一件不容易的大事。男孩子敢于冒险,他们的想法和主意也多。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了一个深刻印象,跟着我哥确实就有肉吃。有一回他们几个哥们捉了几只麻雀,去了毛洗干净,将麻雀肚子里的杂碎清理干净,在麻雀身上裹了一层泥巴,在架起来的篝火上熏烤。大约半个钟头的光景,肉香味就飘散开来了。男孩子们的美食盛宴开始了,一边吃着肉一边开心的说话。麻雀的身体太小了,我也被分配到了一只麻雀腿。野味确实很香,也许是没有吃过的缘故吧。有关烧烤的记忆就是从烤一只麻雀肉开始,火焰和肉的融合,它的身体在火焰中被翻滚,变得金黄,留下几滴油脂将火焰催生出“滋—滋—”的妙响。这肉的香味,启发了我们探索烧烤的技艺。烤鱼的吃法一定更有滋味了。我记得我们曾经在南干渠边网上来一些鱼,挑选出个头中等的鱼,约有两指长,除去内脏洗干净,将它们穿在红柳钎子上。在水渠边的空地上,用树干加起支架,在支架下面放上木柴,将一些煤块慢慢燃烧成红色碳块。我们将穿好的鱼放在架子上烤。鱼肉和火焰融合在一起,它们在金色的火焰里来回翻转,香味慢慢地溢出了那一天的黄昏。树影西斜,我们慢慢品咂鱼肉的香味,忘记了时间和回家。虽然过去很多年了,那种肉香的味道依然流连在唇齿间,流连在记忆的味蕾深处。
我也曾和小伙伴们去南干渠的浅水区捉鱼,我们在水渠变窄的地方,用泥巴把那个水流出口堵住,只剩下一小股水流可以经过的唯一通道。我们把裤腿挽起来,踩在水里。在那片水域里走了几个来回,水面就变得浑浊了。鱼儿们在水里活跃起来,最初它们都藏在草根和水泥里,水面被搅浑浊了,它们开始游动起来。我们在堵住的小口子处拦上了小网子。鱼儿们终于进网了,它们有泥鳅或者鲫鱼,个头都不大,约有一拃长。但能捉上鱼,对于孩子们那是无比开心的事。每人能分上几条,回去后或煎或炖,最终进了我们的肚子。也有人,会把捉来的鱼养起来,当作宠物和玩伴。他们每天给鱼儿们换水,用深情的眼光流连和注视它们,在孩子们的心里,这些游动的小鱼会在希望里慢慢长,陪着我们一起长大。
哥哥藏在五斗柜里的雷管最后也没了踪影,他们确实也拿回家一些鱼,鱼的个头都不大。装在桶子里,有小半桶。我和母亲清理那些鱼,废了不少工夫。将鱼身上的鳞片刮掉,鱼腹剖开,清理出里面的杂碎。鱼小了,就容易从手上滑落掉。我一边清理鱼一边嘟囔,就不能抓一些大的鱼吗?母亲说,有鱼吃就不错了。在那样的年代,物质贫乏的年月,有鱼吃真的是一件美事。
那些游动的小鱼,最后都和少年们的懵懂和纯真消失不见了。如果我是那一条鱼,我愿意游动着进入一位少年的梦境,我愿意被他年轻的手捉住,被他喂养起来,被他深情地注视。
责任编辑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