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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中“疯癫”形象的现代阐释

2021-09-13庞裕

西部学刊 2021年16期
关键词:人面桃花现代性

摘要:小说《人面桃花》以几个病态人物的疯癫形象为切入点叙事, 隐含着以格非为代表的先锋派作家以“虚构”接近现实,从而为现代启蒙者们提供“向内思考”的回溯之路的深层创作意蕴。《人面桃花》中的疯癫形象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传染者”,一类则是“被传染者”。前者有陆侃和王观澄,后者则包含了陆秀米和张季元。“传染者”们生活在古典江湖的乌托邦世界里,“被传染者”则试图创造一个现代革命的乌托邦世界。而“疯癫者”的生存困境在于其乌托邦狂想曲的荒诞与终结。当先锋作家们选择重回写实的王国,推动传统的东方美学与现代的有机融合之时,先锋时代才真的到来了。

关键词:《人面桃花》;疯癫形象;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207.4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16-0155-03

上世纪80年代,“先锋派”作家曾经以他们惊世绝俗的叙事手法在中国文坛引发了轰动。他们凭借个体情绪化的表述以及对现代汉语进行拼贴、改装来构建自己的话语王国。先锋作家群中,有一人曾乘着一叶扁舟进入公众视野。“抒情话语”与“叙事空缺”的完美融合让这位初出茅庐的青年作家一跃成为了“先锋派作家群”中的领军人物,这就是作家格非。这种“叙事创新”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固有的结构主义模式,并且撼动了现实主义这块在中国文坛上不可动摇的巨石。可是,狂放的“语言实验”只会引发读者的一时猎奇心态,慢慢地,批评的声音纷至沓来。与此同时,媒介技术以不可抗拒之力挤占了文学的空间,导致文学的影响力急转直下,迅速跌至神坛的边缘。先锋作家的写作逐渐步入到了“形式的疲惫”[1]的困境。正如刘雨所总结的那样:“惟实惟利的商品经济现实, 焦虑浮躁的精神状态, 确实无法提供冷静和沉思的土壤和条件。”[2]经历长时间的封笔后,作家们纷纷选择回到现实的阵营。于是,蛰伏十年后的格非重拾“现实故事”,捧出《人面桃花》这部虔诚之作,并且将其作为“江南三部曲”的开篇,先锋作家的写实大幕逐渐拉开。

在小说《人面桃花》中,作者借助旁知视角描绘了一幅近现代中国社会中欲望与理想相互交织的画卷。小说以“普济”和“花家舍”为背景,讲述了在20世纪初辛亥革命时期出身于清末扬州府学、罢官归家的乡绅陆侃的女儿陆秀米坎坷动荡的一生。小说表面讲述两个村落的兴衰变迁,几个人物的命运沉浮,实则是以“虚构”接近现实,直指人物内心的精神层面。作家带领读者重新回到历史和时间深处,聆听着乌托邦狂想曲的终结之音。不仅让读者们强烈地感受到生命、人性和岁月的震颤,而且展开了一次全新的生命体验。先锋作家转型后重寻写实的笔法,这不是一种妥协与退步,而是一次崭新的叙事实验。

一、疯癫的“传染”症

在小说《人面桃花》中,格非塑造了大量精神障碍者的形象,包括女主人公秀米、秀米的父亲陆侃、革命党人张季元和土匪王观澄。“‘疯癫是把我们与我们害怕的东西隔离开的一种术语。”[3]因此,在社会这个大他者的面前,这些“疯癫者”如同瘟疫一般,不仅令人恐惧、厌恶,还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基于此,我们可以把《人面桃花》中的疯癫形象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传染者”,一类则是“被传染者”。前者有陆侃和王观澄,后者则包含了陆秀米和张季元。

(一)“传染者”的古典江湖乌托邦世界

在小说《人面桃花》中,作者并未耗费大量的笔墨在陆侃和王观澄身上,甚至就他们的形象也是借他人之口展现的,但是他们的古典乌托邦之梦却贯穿文本的始终。当陆侃得到“桃源图”后,异想天开地想请工匠在普济修造一座风雨长廊。这座长廊融合了陆侃最初的愿景:把各处的人家都连接起来。为了贴合“桃源”的美景,他甚至还准备动手砍去园中所有的树,一律栽上桃树。如此种种,陆侃从一位令人尊敬的乡绅一路跌下神坛成为了小镇人人惧怕的疯子。陆侃被家人锁起来后,“逃”成为了他唯一能选择的道路。从另一个角度说,陆侃的“逃”既是空想未能的凭证也隐含着他对于时代与自身的失望。

与陆侃的空想相比,王观澄这位“实干家”似乎已经实现了桃源美景的构建——花家舍。在他的苦心经营下,花家舍变成了人间的“世外桃源”,和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别无二致。王观澄不仅改变了花家舍的自然环境,也按照他的理想塑造了其乐融融的精神世界。“百姓果然变得谦恭有礼。见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4]141可是,美好的生活还没开始,土匪间的相互争斗就让王观澄失去了性命。他一手建立的世外桃源也染上了欲望与鲜血的痕迹,桃源梦随之消散。一个是兢兢业业治理花家舍的王观澄,一个是苦苦寻觅桃源的陆侃,虽未曾谋面,但却怀揣着相同的志趣。归根溯源,他们都在找寻契机想把自己求而不得的乌托邦化为现实。可是,就如同桃源只是陶潜的空想和暂且逃避现实的麻醉剂一样,陆侃和王观澄的乌托邦之梦也注定化为乌有。

(二)“被传染者”的现代革命乌托邦世界

如果說古典江湖乌托邦破产的原因是统治者的过度空想造成的,那么革命乌托邦世界的实践者们则因为欲望太多而导致其事业的破产。作为一名革命党人,张季元来到普济的最初目的就是组织蜩蛄会密谋攻占梅城。可是当他看到年轻貌美的秀米时,被秀米那“目如秋水,手如柔荑,楚楚可怜之态”[4]84所吸引,让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大业”反而生出了“没有你,革命何用?”[4]148的想法。这种带有明确性欲望色彩的革命也昭示其必败的结局:蜩蛄会举事反清半路夭折,会众顷刻作鸟兽散,张季元也在逃亡途中不幸殒命。在小说前半段,秀米一直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去看待众人的疯病的,可是当她经历了父亲的“出走”、张季元的死以及自己在花家舍遭遇的种种之后,秀米从一位无知害羞的少女变成了一位特立独行的女革命家。花家舍被凌辱与践踏的遭遇让她的古典梦破碎,因此她根本无意于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美好图景,而是沉迷于暴力革命所带来的快感与刺激。这其中不仅有对张季元的追思,更有自己的执着。因此,当她再次回到普济时,不仅自任校长而且组织起了一群市民致力于反清的革命活动。在众人眼中,普济变成了一个大戏台,陆侃、张季元、陆秀米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不断上演,人们似乎更加麻木了。曾经或许还有惧怕,而今已经变成了厌恶。最终,心心念念的福利工程成为空壳、水渠工程差点淹没小镇、自己也因利益的牵涉而锒铛入狱。一场“闹剧”终究画上了句点。再次归来的秀米沉默了,最终也在沉默中死去。古典江湖乌托邦和现代的大同梦破产已成定局。

二、欲望与疯癫

如同拜厄特的“四部曲”中展现的那样,小说中的改革者们也因其欲望与现实的断裂而被迫成为了“疯癫者”。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对疾病与社会的关系作出了全新的阐释:“患者可能是个反叛者,或不适应社会的人,疾病是对失败的裁决。”[5]小说中,“疯癫者们”都在急切地寻求填补欲望空白的方式,但无一例外地走向了溃败。只有秀米,作为唯一一个被作者“体谅”的人物,着墨最多,意蕴最深。作者不仅将其作为古典江湖乌托邦和现代革命乌托邦的承载者,而且表现了这位“笼中的野兽”在经历世事变迁后欲望与疯癫达成和解的心路历程。

如果说陆侃等人面对的是自身欲望与社会欲望的背道而驰,那么秀米则是在追逐欲望的途中陷入了个体精神的燥动与怀疑,但最终达成了和解。爱情的欲望是秀米追逐革命的根本原因。在小说中,张季元的出现唤起了孤寂少女潜藏于内心的狂热与情欲,而在花家舍被凌辱与践踏的经历更是加强了其革命的信念。不难发现,那个曾经忧郁、孤独的小女孩已经沦为了欲望和冲动的附属品,而这种燥热的欲望促使她不知停歇地建设心目中的“大同世界”,也因此成为了普济人口中的“又一个疯子”。此时的秀米,怀揣着马上实现梦想的喜悦和普度众生的优越感游走于普济的大街小巷,满心欢喜地建设心目中的“乌托邦”。我们看到,陆秀米所有的活动都带有自行其是的弊病:划地整田、兴办学校、大修水利等。这种不加以考量的冲动革命,都是为了实现传染者们融合在她身上的“乌托邦欲望”。讽刺的是,秀米欲望的对象恰好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存在,注定化为乌有。理想与现实的断裂推动秀米步入了疯癫的第二种表现形式——忧郁。“忧郁是一种软弱无力的疯癫。”[6]当秀米被打人深牢、家产被骗光,一幕惨剧终结了秀米的“普济”大同之梦。就如同韩六预言的那般,她的乌托邦世界彻底倒塌了。出狱返乡后的秀米,装作哑巴,谢绝尘世。表面上她每日种花种菜,乐得安宁,实际是她对自己无能的惩罚。

秀米的“禁语”是对其自身欲望的怀疑与惩戒。困惑源于在秀米心中,她具备所有成功的因素:“她的革命蓝图混杂了父亲对于桃源的梦想、张季元的‘大同世界,当然还有花家舍的土匪实践。”[7]可事实却不尽人意,就如同她的普济学堂一般轰然倒塌。不过,正如前文所说,格非为秀米谱写了一曲欲望的和解之歌。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普济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与饥荒。就在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秀米家独得一袋来历不明的大米。这袋米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不仅缓解了饥饿、平复了戾气,还让秀米内心的“疯癫”和“欲望”达成了和解。当秀米望向井然有序的施粥场面时,她终于在这个破碎的世界里寻回了真实。秀米的“和解之路”也正是小说区别于其他作品的关键之处。

三、疯癫者的生存困境

《人面桃花》中“疯癫者”的生存困境在于其乌托邦狂想曲的荒诞与终结。究其本质,小说中出现的“现代革命乌托邦”与“古典江湖乌托邦”并無区别,甚至“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二者会呈现出合流或合谋的倾向。”[8]因此,格非一面写出了疯癫者的乌托邦情结,一面又加入了大量的反讽和戏谑的部分:陆侃“逃”离了普济,与其说是为了获得了身体的自由不如说是羞于面对亲人不屑又恐惧的目光;王观澄的乌托邦世界固然得到了实现,但是土匪终究还是土匪,依靠抢人钱财来实现的“大同梦”其本身就带有荒谬的特性;张季元和秀米的“革命梦”更是包含了诸多问题:张季元曾想用“十杀令”来教化群众,对待不听话的人就通通杀了了事;陆秀米则选择开展不切实际的水利工程,差点给普济招致灭顶之灾。这种偏狭的、全凭个人喜恶的革命方式又怎能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双重考验呢?由此可见,格非借“疯癫者”不切实际的革命蓝图展示了其“乌托邦”的荒诞。荒诞为表,内里则暗含着作家对于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思考。

从小说延伸至现实社会,“疯癫者”的生存困境在现代知识分子身上得到了延续。“疯癫者”符号化为一种标识或中介,成为知识分子群体的代名词。其实,知识分子群体的焦躁与不安,不过是反抗压抑人的正常生存发展的一切力量的隐喻形式的表现。百年以来,这群不与世俗相融的异类,在反对传统,破除封建的同时,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除禁锢在人身上的精神枷锁。作家把个体的意识诉诸于“疯癫者”,既体现了超理性“疯癫”存在的神圣性与独特性,更重要的是表达出作者对病态社会与文化的嘲弄与疑惑。这种疑虑来源于对“超理性”疯癫未引起共鸣,反而迫使这些启蒙者走入被迫监禁甚至失语境地的情况。悲剧意识深深扎根于作家的内心,他毫不避讳地刻画出知识分子的失败与困顿、迷茫与恐惧。值得注意的是,格非却并未站在苦难者的叙事立场上,通过为知识分子群体打抱不平,尽力渲染自己的苦难叙事,而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对中国知识分子落入时代边缘境况而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结语

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格非为现代的启蒙者们提供了一条“向内思考”的回溯之路:回归本土,重寻精神层面的“乌托邦”。格非借小说《人面桃花》,在脉脉温情中向传统叙事表达出友好与回望,并且将矛头直指文学毫无底线的对西方叙事的临摹,以及人文精神失落的问题。迈入20世纪90年代后,前期先锋派那“文化启蒙者”的身份似乎已经宣告终结,归于沉默成为了先锋作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但是,当先锋作家面对西方文化以强势的姿态消解、复构着古老的中华文明时,他们再次站出来并选择重回现实主义的阵营,给那些沉迷临摹西方文学作品的作家以沉痛的一击。从另一个角度看,寻找遗失的文学民族性正是格非创作“江南三部曲”最重要的意义。正如学者谢有顺所说:“正常的写作,应该是及物的,当下的,充满现实关怀的。”[9]当先锋作家选择重回写实的王国,推动传统的东方美学与现代的有机融合之时,先锋时代才真的到来。

参考文献:

[1] 王琮. 九十年代以来先锋小说创作的转型[D].沈阳:辽宁师范大学,2012:1.

[2] 张丽军,刘雨,国昊芳,等.追寻人类精神天空的高度、困惑与局限——关于格非《人面桃花》的研讨[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

[3] 加雷思·索斯维尔.人是一棵思考的苇草[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7:264.

[4] 格非.人面桃花[M].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

[5]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46.

[6] 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117.

[7] 谢有顺.革命、乌托邦与个人生活史——格非《人面桃花》的一种读解方式[J].当代作家评论,2005(4).

[8] 李遇春.乌托邦叙事中的背反与轮回——评格非的《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10).

[9] 谢有顺.文学的路标——1895年后中国小说的一种读法[M].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213.

作者简介:庞裕(1998—),女,汉族,吉林长春人,单位为吉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地域文学。

(责任编辑: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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