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中的建筑叙事
2021-09-13宫昀
宫昀
摘 要: 在《傲慢与偏见》中,简·奥斯汀对多处建筑外观、规模、室内装潢、所处地域,进行叙述。这,对于设定小说场景、推动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具有间接叙事作用。本文探讨小说中建筑所反映的产权和继承权、社会阶层、审美趣味等问题,在更大视野里观察当时社会中经济、政治、文化的互动关系,以勾勒当时社会的整体风貌。
关键词: 《傲慢与偏见》 建筑叙事 社会风貌
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小说常关注极有限的视野范围。作为牧师家庭出身的女性,她以小乡绅阶层的视角,审视英国社会转型期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冲突与联合。在《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1813)中,她通过对多处建筑的外观、规模、室内装潢、所处地域等的叙述,展现建筑中潜藏的产权和继承权、社会阶层、审美趣味,在更大视野里观察当时社会中经济、政治、文化的互动关系。《傲慢与偏见》中涉及的住宅主要有六处,其中四座庄园分别为:朗伯恩庄园(Longburn)、内瑟菲尔德庄园(Netherfield)、罗辛斯庄园(Rosings)、彭伯利庄园(Pemberley)。另两处分别为柯林斯夫妇受赠于凯瑟琳夫人的牧师住所和身为商人的贝内特夫人的弟弟所居住的位于伦敦格雷斯丘奇街(Gracechurch Street)的住所。在奥斯汀的敘述中,这些建筑在设定小说场景、推动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等方面具有间接叙事作用,与叙事者和小说人物共同完成了小说的创建。
一、产权和继承权问题
建筑,作为凝结着巨大财富的不动产,它的产权和继承权划分,反映出当时英国社会转型期不动产的拥有和继承受封建王权制度制约存在的混乱和不合理之处。自1066年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建立诺曼王朝的统治之后,该王朝宣布全国土地归国王所有。部分土地成为王室领地(约占全英格兰耕地的1/7—1/5),部分土地被国王作为采邑分别赐予贵族封臣。贵族封臣保有土地及带来的利益的同时,需要以提供骑士、缴纳税金等方式向国王履行自己的义务。在1085年由威廉一世组织的一次全英格兰土地资产清查中,所有不动产一律登记在册,明确规定财产的所有人、规模、管辖范围、对国王的义务、继承的方式等。在随后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封地采邑的持有、转让、分割、继承等在法律允许范围内进行。但土地的转让、分割和继承伴随的是该土地所对应的对国王封建义务的转让、分割和继承。到写作《傲慢与偏见》的十九世纪初,土地所承载的部分义务可以使用现金偿付,但最初规定的限定继承权(the entail)不可更改。对贝内特先生所拥有的土地朗伯里来说,该土地被限定若所有者没有儿子,由按法律规定的其他男嗣继承,小说中是由贝内特先生的远方表侄柯林斯先生继承。对此,贝内特一家颇为不满但毫无办法。
在柯林斯先生首次拜访朗伯里时,贝内特先生评论道:“你得承认,这对我的那些可怜的女儿是件伤心的事。我并不想责怪你,因为我知道,如今这个世道,这种事完全靠运气。财产一旦要限定继承人,那就不知道会落到谁的手里”(Austen 44)。贝内特夫妇刚结婚时花钱大手大脚,没有在意此事。他们相信只要生出儿子,财产的问题自然可以解决,不料连生五个女儿。“在莉迪亚出生后多年,贝内特夫人还相信会有儿子出生。最终他们绝望了,省吃俭用也来不及了”(Austen 200)。小说一开始,贝内特夫人对五个女儿未来婚姻的担忧,就是因为她们无法继承父亲的朗伯恩庄园。若贝内特先生去世,朗伯恩庄园被远房表亲柯林斯先生合法继承的话,那么她们母女的生活将没有任何保障。因此,一方面,贝内特夫人四处打听进账丰厚的适龄男青年的消息,作为女儿们未来夫婿的备选。所以才有小说开头一幕,贝内特夫人得知宾利要租住内瑟菲尔德庄园时的焦虑和兴奋。另一方面,贝内特夫人希望撮合某个女儿和朗伯恩庄园的继承人柯林斯成亲,通过婚姻保障贝内特先生去世后她们母女还可以维持在朗伯恩庄园的生活。直至1925年,英国议会通过了《财产法》(Law of Property Act 1925)等六部法律,才将复杂的地产权简化为了完全保有地产权(freehold land)和租借地产权(leasehold land)两种,简化不动产转让程序,实现继承上的男女平等,以法律的形式巩固了财产法中封建因素的消除,为英国现代财产法奠定了基础。
除限定继承权外,长子继承权剥夺了绝大多数女性的经济利益,她们不得不依附婚姻生存,成为男性的附庸。为维护家族财产集中而依法实行的长子继承权,剥夺了非长子的经济利益。即使出身高贵或富庶,大批非长子也不得不通过婚姻、经商等实现经济的保障和社会地位的稳固。小说中达西的表兄菲茨威廉上校,即使贵为伯爵的儿子,但因为是非长子,不得不操心通过婚姻维系和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在伊丽莎白在柯林斯夫妇处做客时,她在罗辛斯庄园遇到菲茨威廉,双方略生好感。但在了解对方的经济状况后,菲茨威廉向伊丽莎白坦陈:“我们花钱的习惯,让我们不得不依赖别人。处于我们这个地位,结婚还能不注重钱,这种人是比较少见的”(Austen 121)。可见,他不得不通过寻找女继承人结婚维系自己的经济状况。
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达西,他的彭伯里庄园是一方经济、文化和权力的中心,因为经济上的雄厚保障可以在择取配偶时拥有更大的自由度。他对彭伯里庄园的继承,对周围田庄的妥善经营,对所辖土地上劳动者的体恤,反映出他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胆识和能力及为巩固自身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而做出的适时战略调整。凯瑟琳夫人始终着意撮合她的外甥达西和女儿成亲,也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她的女儿德布尔小姐是有完全继承权的女继承人,她“苍白孱弱,五官虽谈不上难看,但也毫不起眼”(Austen 108),不具备女性魅力。凯瑟琳夫人如果促成女儿和达西的婚姻,则一方面能保障女儿未来的生活,另一方面能稳固家族财产的集中性。但是,奥斯汀笔下新一代继承人达西无疑是清醒和自知的,他没有过于看重财产和地位的联合,而是在经历重重误解和磨难之后,选择了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虽然在出身、财产上都不能与达西匹配,但她健康、活泼、有胆识,能够中和达西的过于持重和严肃,能够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的生活增添趣味。
二、阶层问题
建筑还反映出当时社会的阶层问题,包括阶层的固化、阶层的流动及不同阶层之间矛盾的张力。建筑的规模、处所、所有权可以反映出建筑所有人阶层问题的多个维度。小说中,柯林斯对自身阶层的提升是满意的,希望自己的阶层可以稳固。他接受凯瑟琳夫人施予的好意,成为附近教区的牧师,与伊丽莎白的好友、卢卡斯爵士的女儿夏洛特结婚,居住在附属于罗辛斯庄园的牧师住宅里。据伊丽莎白的观察,“这房子相当小,但修建得合理方便,屋里一切也都布置得井井有条,协调得当”(Austen 104)。从小说中的描述可见,柯林斯夫妇对他们所获得的地位和实际利益是满意的,因此他们对施予这一切的凯瑟琳夫人表现出的是极端的讨好和奉承,因为归根结底他们的所获完全依赖他人,是极脆弱的。宾利的家庭靠经商积累巨额财富,但社会阶层未因此得到明显改善,因为在当时商人是不受敬重的职业。宾利起先租住内瑟菲尔德庄园,后与简结婚一年后在德比郡附近某地置了房产。可见宾利平素虽谦和有礼,缺乏自信,但还是在意通过购置不动产改善自身阶层。
小说中贝内特夫人的弟弟、伊丽莎白的舅舅加德纳先生走的是经商路子。这是在当时社会受歧视的阶层,连同他们夫妇位于伦敦格雷斯丘奇街的住所也被诟病为上不了台面。伊丽莎白和舅舅、舅母旅行途中参观彭伯里并偶遇达西,甚至担心达西得知舅舅、舅母的阶层会嫌弃他们。但是,一方面达西对经商保有宽容的态度,并不认为那是缺陷,至少在言谈中并未显露任何嫌弃。另一方面舅舅并不避讳自己的职业,也不认为这是有损自身尊严的因素,他能够以不卑不亢的态度与达西相处。当时社会,资产阶级处于上升期,达西等有前瞻的封建庄园主对这一新兴阶级的未来有更清醒的认识;从事商业活动的资产阶级自身能嗅到社会转型中自身地位的变化,因此具备一定的自信。
三、审美趣味问题
较好的经济状况和社会阶层的积累,能够带来审美趣味的提升。但并非较好的经济状况和较高的社会阶层,一定意味着良好的审美趣味。小说中,达西家庭与凯瑟琳夫人家庭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相当。但对罗辛斯庄园和彭伯里庄园装修、装饰、整体风格的描述展现出,两个庄园主人审美趣味有极大不同。关于罗辛斯庄园,作者提到它富丽堂皇,壁炉架、玻璃窗等花费了主人大笔钱。宴席也极尽丰盛,仆从众多,菜肴新奇。小说中提道,“当客人称赞餐桌上某些菜肴的新奇时,凯瑟琳夫人露出最得意的微笑”(Austen 108)。这里刻画的是罗辛斯庄园主人对财富的炫耀和自得。在奥斯汀笔下,达西的彭伯里庄园“天然的美丽丝毫没受到庸俗趣味的玷污”。在伊丽莎白看来,“这里的房间高大美观,家具陈设符合主人的身份,既不俗丽,又没有华而不实。虽比不上罗辛斯的华丽,但更雅致”(Austen 159)。对两所庄园户外景致、室内陈设的描画,对比出两位庄园主人在价值观、审美趣味方面的高下。伊丽莎白与舅父、舅母参观彭伯里的一幕,也是她改变对达西的偏见、使达西的正直人品彻底显露的一幕。随后,在姐姐简问及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爱上达西的,伊丽莎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觉得,应该从我初次看见他彭伯里美丽的庄园算起”(Austen 244)。伊丽莎白“意在对她明显的物质主义倾向给出一个尖刻又玩笑化的评论”(McCann 73)。不得不承认,物质条件是伊丽莎白考虑的因素之一,但更多的应是彭伯里展露出的主人的情趣和品格,以及女管家对达西的赞美。奥斯汀赋予达西的身份和特质无疑是令人艳羡的,除了高贵的身份、优渥的继承权外,还有审时度势的眼光及高雅细腻的人文情怀。
四、结语
《傲慢与偏见》中的建筑参与了小说情节的推进和人物的塑造。建筑涉及的产权和继承权问题、阶层问题、审美问题等,参与勾勒了当时社会的综合风貌。但整体上,简·奥斯汀对建筑的描摹是较浅显的,未详细涉及建造年代、建筑风格、所用材料等更能体现当时社会现实的元素。亦有学者认识到奥斯汀在场景描写方面的不精确,但认为奥斯汀的场景描写“对了解她所熟悉并擅长的那个有限群体的生活来说,已经是充足的了”(Pevsner 404)。可见,奥斯汀的建筑叙事意在描摹当时的社会生活,但对小说所涉建筑及与此相关的法律、历史的探索,将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当时的社会现实。
参考文献:
[1]Austen, Jane. Pride and Prejudice (Third Edition). Ed. Donald J. Gray[M]. New York and London: Norton, 2001.
[2]McCann, Charles J. Setting and Character in Pride and Prejudice[J].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1964,19(1):65-75.
[3]Pevsner, Nikolaus. The Architectural Setting of Jane Austens Novels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 1968(31):404-422.
[4]蘇晓毅.英国建筑简史[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7.
[5]王谨.简·奥斯丁的“庄园情结”评析[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9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