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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乐中国”名家访谈缘起

2021-09-13唐应龙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悖论

唐应龙

摘 要:中国素有“礼乐之邦”的美誉,但何谓“礼乐之邦”?因“乐”被遮蔽,今已众说纷纭。为了探明“乐”“音”之变的内在逻辑、反思四大古文明中唯一延续至今的中华文明,何以从万国来朝的汉唐盛世沦为八国入侵的清末衰世?我們拟大量采访礼乐名家,汇聚学者真知灼见,重现先秦礼乐文化,为中华文明复兴略尽绵薄。

关键词:礼乐中国;悖论;尽善尽美

中图分类号:J6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1)04-0013-05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1.04.003

中国素有“礼乐之邦”的美誉,可称之为“礼乐中国”。但何为“礼”?何为“乐”?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礼乐之邦”之外,亦有人认为中国应当称为“礼义之邦”[1],更有人认为是“礼仪之邦”[2],还有学者别有见解,专门撰文对“礼义之邦”与“礼仪之邦”两说作了辨析是正。[3]

考诸历史,辨章学术,探流溯源,到底哪种说法更准确?更精到?更合乎其“原生态”?因世易时移、礼崩乐坏、学术流变,发微探赜、求其真知,非个人之力所能解决,需要汇集学人的集体智慧和力量。尤其在当下“大学文科,几乎都不具备培养经学人才的条件”[4]的严峻形势下更有必要。也有学者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性精神,提出如何发扬这一理性精神并与西方现代文化对接的问题。[5]

如何实现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让中华文化之光为21世纪人类面对诸多危机时多一种选择?采访学界礼、乐名家,博采其真知灼见,以助当代礼乐文化重构,发挥其时代的价值与功能,以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就社会教化之功,且以“雅”“静”“善”“美”的大美大爱,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实现人类和谐共生、和平共处的愿景,即是一条极有价值的路径,此也是酝酿创设“礼乐中国”名家访谈栏目的初心与旨归。

但决定做“礼乐中国”名家访谈,还有几个机缘。

一、教学生涯的困惑

20年前,在大学给音乐专业学生讲《中国古代音乐史》,有两个问题让我特别困惑,而且总是担心学生课堂提问答不上来。虽然每次备课精心准备,但在课前的晚上,还是会因心中不安整夜不睡,把所有能够找到的古代音乐史专著的相关章节反复对比研读。那时,基本每周都有两个晚上整夜认真备课。现在回想,亦觉得不可思议,当年的精力怎么会那么好。虽然这两个问题至今也没有学生问过,但我却无法放弃。

为了寻找答案,我重读所有中国古代音乐史和能够找到的西方音乐史著作,打破学科局限,在历史、哲学、文学等多个领域到处听课请教、拜师访友,至今未敢说找到答案。这两个长久困惑我的问题,真的有这么难吗?

第一个问题:远古音乐为何会“歌、乐、舞”三位一体?

逻辑上来说,这样高度发达的综合艺术,理应有一个发展、演变、成熟的过程,那么,在三位一体之前,是否应有个原始歌舞形成的史前史呢?这个史前史的具体情形如何?如果没有形成过程,也有需要进一步追问,能够一步到位创生出这样的综合艺术,原始人的能力之强是否超出了我们的想像,或者有其它什么原因值得我们探讨呢?

长期的探索还衍生出许多相关问题,例如古乐和今乐是什么关系?古乐是今乐吗?为何《乐记》中魏文侯听古乐想睡觉,听新乐就兴奋呢?子夏告诉他把乐和音搞混了,他喜欢的是“音”,不是“乐”。那么,今天的“音乐”相当于古代的“乐”还是“音”?或者包括古代的“音”和“乐”?再如孔子评价《韶》乐,为何要用“尽善尽美”,而评价《武》却说尽美但不尽善,有谁想过“尽善尽美”这个成语是从对音乐的评价演变来的呢?音乐作为艺术应该是审美的,何以能善呢?同样是乐,为何孔子推崇备至,墨子却著《非乐》否定?这样的问题太多,也是本专栏希望探讨的,兹不一一列举。

第二个问题:中国古代音乐几经变迁,从原始巫乐,到先秦钟鼓礼乐,再到汉唐歌舞大曲、宋元戏曲俗乐,这些变迁背后的历史逻辑是什么?

已有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中,杨荫浏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至今依然是公认的权威,但因是早期研究之集大成,考证事实、归纳全史已属不易,未及思考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中国音乐考古学创始人李纯一先生,在完成《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这一划时代的鸿篇巨制之后,以丰富的考古材料将早已完成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第一分册扩展为《先秦音乐史》,虽获中国图书大奖,但亦因年事已高精力有限,未及论述先秦之后中国音乐的历史演变逻辑。此后的中国古代音乐史,整体架构均以这两位先生的著作为基础,学术价值更多地体现在写作风格上。如吴钊、刘东升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略》以考古打通见长;郑祖襄在撰写《中国古代音乐史概论》之后完成的《中国古代音乐史》以文献梳理取胜;刘再升的《中国古代音乐史述》则以通俗讲述见长,追求雅俗共赏;夏野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简编》如其书名简明扼要……在乐界前辈梳理文献史料、考证音乐文物乃至扩充民俗证据的基础上,如何在历史哲学、文化哲学的层面向前推进?理应成为新时代推进中国音乐史的一个维度。

近些年讲“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也遇到一个不可回避的悖论:中华文明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延续至今的文明,理应更加辉煌,为何清朝末年尽是屈辱?

中国近代史,是一部写满血泪的屈辱史。贪腐横行,列强入侵,内忧不断,外患无穷,正如黄花岗先烈林觉民给妻子的绝命书中所说:当时的中国是“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6]为了避免最后眼睁睁地看对方死的悲剧,他奋起抗争,竟成广陵绝响。10年前纪念辛亥革命百年的一次学术活动,我为准备发言反复研读《与妻书》,竟发现简单如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人们也长期错误理解甚至把意思弄反,我似乎猛然惊醒:我们对传统文化到底有多少误解、歪曲、异化?那次学术活动后的一年多,只要与人谈到林觉民,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稍有点血性的国人,读这段历史都应黯然神伤。它是一个我们必须直面的悖论:既然我们辉煌不再,要么我们的历史并不辉煌?要么我们的辉煌没有在现实中传承下来?二者必居其一。

大量的考古发现,不但证明中国古代文化无比辉煌,而且辉煌到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仅以考古发现的音乐文物为例,1978年发掘的湖北随县曾侯乙墓编钟乐队的庞大精美、1983年开始发掘的河南舞阳贾湖出土的数十支骨笛的音乐性能、山东洛庄数以百计的石磬、河南新郑出土的十多组编镈……还可以举出很多。

既然历史辉煌毋庸置疑,是否说明问题出在传承上呢?其实,以上考古发现已经证明这一点。这些文物出土之前,为何我们对之一无所知?如果这些墓被盗,即使有文献记载,我们会相信吗?曾侯乙墓正中就有个打通的盗洞,只是不知何故盗墓贼没有偷走编钟;反之,到底有多少古物因为被盗而消失?那么,它们是否存在呢?

既然是在历史中失落?何时失落?如何失落?今日如何重续乃至复兴?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7]因此,如何复兴?就成为一个问题。

二、学术交流的促动

开启“礼乐中国”专栏,可追溯到十多年前。受时任《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主编罗晓明先生之邀,我曾在该刊开创艺术名家访谈专栏(值得高兴的是这一专栏已经小有影响,至今生机盎然)。因当年网络手段不发达,访谈录音也不能直接转文字,整理录音每需花数十倍时间听写记录;又以身在昆明,常感精力不够,未能从“乐”的领域拓展。主持专栏之时常把稿件拖到第三校,都得到直接负责此专栏的刘剑博士的理解与支持,让人感动,也使我常有继续把专栏做好的冲动。

近些年与不同学术界同仁交流也让我重拾信心,特别是与贵州省社科院谢孝明研究员、毕业于岳麓书院的黎红霞主任、陈雄博士交流。陈博士师从当今礼学泰斗陈戌国先生,20多年前拜读陈先生《中国礼制史》时,还在长沙工作,未能拜访陈先生当面聆教,至今引以为憾。由陈博士采访礼学专家,更专业,且能团队协作推进学术,幸何如之!

和老一辈学者探讨,更让人奋进。多年前和云南师范大学王议详先生一同到政府机关讲传统文化,我讲如何通过矛盾法读《论语》,王先生讲《周易》,晚上在河边散步,王教授讲《周易》开篇的“元、亨、利、贞”四字,与常说不同,却尽显精义,让我精神一振。那晚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近来与王先生交流,王先生认为先秦以前中华文明的发明创新,在当时的人类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因此有必要重新回到2500年前重新起步。并且基于破译《周易》符号学后的研究,认为此后的2500年对人类文明的贡献,远没达到中国古代文明应有的高度。比如发明编织网罟以佃以漁,发明盖房建屋以遮风雨,驯服野马供人骑乘,楺木为耒,曲木为柄,以为耕地之便。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桨之利,可以渡行……都可从古代的符号学里面发明和创造出来的,从今天的视野来看,这些发明和创造都不过时,其基本理论和原理也没有被真正超越,遗憾的是这些生机勃勃的发明和创造,在秦始皇的大一统之下寿终正寝。王先生的观点或可商榷,但王先生的思考却值得我们重视并反省。李约瑟作为一个外国人,因为爱上一位优雅的中国女士,进而爱上中国文化,随后毅然放弃在生物化学中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转而研究中国文化,历经半个世纪最终完成煌煌14卷本《中国科学技术史》,向全世界证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辉煌,指出16世纪之前人类最伟大的300项发明,中国独占175项。但李约瑟也因此提出一个问题,为何16世纪之后中国不能继续像此前一样,甚至绝少有这样的伟大发明了呢?这个文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就是著名的“李约瑟之问”。王先生的思考其实也是李约瑟之问的延续,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深层反思。正是这些学者的反思,使我敢不畏艰难,想完成这样一项难以完成的事。

还记得一年前冒昧向清华大学彭林先生请教的情景。当时冒昧给彭先生发短信,想请彭先生指导把“儒家‘乐‘音观嬗变研究”继续推进,更因遇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学子,想通过专家访谈继续深入。彭先生在肯定这一学术目标的同时,也指出完成这一目标较难,首先要找到众多相关专家就很难。但这或许正是其意义所在。特别是近读复旦大学张汝伦先生《论“乐”》[8],觉得是论乐篇章中特别通透、特别罕见的文字;而西北政法大学张飞舟教授研究古代法,竟然发现“乐”是古中国的根本大法这一秘密。[9]这更使我坚信,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即使不以礼、乐为专门研究对象,对礼乐同样不乏卓见,汇聚众多前辈学者的思考,或是深入中华文明的伟大文脉,破译中华古代文明真谛,实现伟大复兴的一条路径。

有幸向彭先生请教,还要感谢云南大学统战部长杨志玲教授,让我有缘聆听彭先生的云南演讲。参加杨教授主持的学术活动,是在云南大学最开心的时光之一。统战部每年的“大学之道”论坛,都能促进我学习思考。认识到人们对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误解,进而发现传统文化的异化,就是因为参加统战部纪念辛亥百年准备论文。当然,因我喜好听课,还有诸多良师益友的指点,此次难以尽述。

这一计划的最终推进,也要感谢贵州省国学单列课题提供机会。知我者或明我的缺点:性情中人,学术研究既贪大,又随性。研究中国古代礼乐变迁20多年,也每每不能专注于某个小点深入。课题的时间期限,促使我相对专注于传统“乐”文化的研究,也使我更希望通过采访向众多礼乐专家,乃至哲学、法学、政治学、文学等方面的专家请教,使这一研究真正深入。

我以为,向学术致敬的最佳方式,是传承薪火,正如奧运火炬,从一个火炬手传给下一个火炬手,从一个地方传到下一个地方。但如何做到?说来容易,其实艰难,正如福柯揭示的人类文化经常出现的断裂。因此,这个专栏既想探明中华文明的内里,也期望薪火相传,让先秦中华文明再次为人类的进步贡献智慧。正如“李约瑟之问”,16世纪之前对于人类文明影响巨大的300项发明,中华文明独占175项,为何后来却没有诞生现代科学?且不说20世纪初叶国人对于传统文化的极端否定,根本意识不到这一伟大,如果没有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国古代文明的伟大之处是否至今依然不为人知呢?这是否也是人们事后不能反省的地方?如何理解曾侯乙编钟出土的偶然与必然?如何看待《中国科学技术史》横空出世,反省历史,走向未来?值得深思。

因此,开启名家访谈专栏后,使我有动力迎接难度更大的挑战,“礼乐中国”专栏每次至少需要采访两位学界前辈,很高兴第一期就约到陈雄博士采访王启发研究员和梁伟副教授采访其导师鲁日融教授两篇重头文章。

王启发研究员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后又师从黄宣民、卢钟锋二位先生,作为侯外庐学派的第三代传人,实现考古与文献互证,并以《礼记》跟《荀子》篇章体例相似为切入点提炼《礼记》的核心思想,从而建立自己的礼治思考研究体系。王先生将宗教部分视为“天意如此”,道德部分视为“应该如此”,法的部分视为“必须如此”;从思想层面解说礼的宗教属性,与邹昌林先生从文化视角考察《中国礼文化》有所不同,即认为人的宗教性最先发生,跟意识的起源有关。人最早的意识不是道德意识,也不是法的意识,而是宗教意识,即人和自然的关系的反映,它具有神秘性。王先生还参加了姜广辉先生主持的多卷本《中国经学思想史》这一经学盛事,撰写了上述有关礼与宗教、礼与道德、礼与法,还有关于《周礼》的礼学思想、郑玄的三礼注、王安石的《周官新义》、“朱熹的礼学”等章节。王先生比较关注礼法关系,所著《礼学思想体系探源》里面就有法的思想,提出中西自然法观念的共通性,强调中西打通、互相借鉴。他还思考礼乐的起源,认为礼和乐舞是一个系列,有等级的专属性。《乐记》云:“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四者统一是本专栏的追求,而王先生对于礼、乐、法、政的整体研究正是我们想力加推进和薪火相传的目标。

鲁日融教授是秦派二胡的创始人,他创作的《迷胡调》《秦腔主题随想曲》等作品广为流传,已经成为音乐会中的常规曲目。鲁先生的精彩演奏,20多年前在西安音乐学院曾有幸多次聆听;但先生对文化的重视,却了解不多,感谢学弟梁教授的采访!鲁先生“三位一体”的艺术教育思想,已在西安音乐学院结出硕果,如能在艺术院校全面推进,当能矫正当今艺院学子们重技轻艺、知“音”不知“乐”之误。民国先贤王光祈先生“吾将登昆仑之巅,吹黄钟之律,使中国人固有之音乐血液,重新沸腾。吾将使吾日夜梦想之‘少年中国,灿然涌现于吾人之前”的理想亦或有望实现。

为了这一目标,我们努力在随后的专栏中尝试专家之间的对话,真正达到礼乐交融。为此,我们热诚欢迎青年学子加盟,采访自己的导师、学界前辈,采访稿亦可直接投主持人邮箱tyinglong@126.com。我们将在半月左右回复并探讨推进之道,为追寻中国古文化之真谛,为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参考文献:

[1] 陈来.孔子思想与礼义之邦[N].人民政协报,2019-07-15.

[2] 杨华.中国何以成为“礼仪之邦”[J].江汉论坛,2020(01):97-104.

[3] 许建良.“礼义之邦”与“礼仪之邦”的是正[J].东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20(03):24-34+152.

[4] 彭林.三礼研究入门[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120.

[5] 张岂之.21世纪与中国文化[J].中国文化研究,1993(01).

[6] 林觉民.与妻书[M]//近代文观止.上海:学林出版社,2015:156-159.

[7] 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张汝伦.论“乐”[J].复旦学报(社科版),2018(01):21-37.

[9] 张飞舟.中国古代的乐与法[J].法律科学,2005(03):24-28.

(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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