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山林
2021-09-13马希荣
马希荣
1
夜,静得出奇。罗二娃也出奇地安静。
絮叨了一夜,河水依依,不舍远流。它未能惊扰罗二娃的梦。罗二娃的梦境是宁静的,如同静静的山林。梦里,小河弯弯,流水欢腾。罗二娃只有梦里水声,没有窗外小河流淌。
清晨,河水不甘心,唤作鸟鸣,又似欢快的鱼,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往他的脑海里冲。可能,一片海要比一条河宽大得多吧。
耳朵醒了,鸟鸣已远,水声汹涌起来。他有些奇怪,居然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水声了,自己在想什么呢?
窗外,“哗——哗——”的扫地声直奔耳膜,一下一下地响着。爹又在清扫院前的落叶。
春夜露重,花叶不堪重负,掉在青石板上。太阳没出来,地上湿漉漉的,那些落叶睡得正酣,不想起来,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它们喊醒。
爹喊过自己,后来又喊自己的儿子。要他们到坡里去放牛,到山里去捡柴,到地里去干活。现在不用了,田地长成了山林,家园变成了景区,一年四季都清闲。爹也无事可做,一下一下地用力清扫院里的落叶,他把这当成了一天的大事,也是晚年的一件大事。
推开窗,罗二娃斜靠在窗台上向外望。河岸一排水麻柳树,一溜青瓦白墙小院。满目皆山,山上罩着雾。山是蓝色的,雾也是蓝色的。
罗二娃想,雾从山里长出来,自然也该是蓝色的。
雾裹着山,飘忽玩耍。山不像爹,坐着不动,乐享天伦。有一丝雾顽皮,不知不觉地跑远了,又迟疑地浮在空中,不敢放开胆子去游玩。回头看见山缩脖缩颈地坐在那里,壮着胆子又往前跑一阵子。后面的雾依样学样,也调皮起来,一溜烟全都跑远了。
罗二娃有趣地看着,口水流到了下巴的花白胡茬上。转瞬之间,只见那些雾没了踪影,大吃一惊,它们到哪儿去了?
老大不小的,还不明白?小河笑话他,哗哗地响了。
罗二娃又想,小河是山里的一位老人,爹是家里的一位老人。他们通晓山里的大小事情,一定知道雾到哪里去了。
爹没有理他。他抬头看见阳光照在天边,天空更蓝了。河面有白雾升起来。
2
小镇是两个乡合并的,依然让人感觉不大。
在镇上住得越久,罗二娃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大,不单指面积,而是少有喧闹。
大山深处,半山腰间,这样的处所是不大容易热闹起来的。即使偶尔热闹起来,离得稍远一点,更会格外生出宁静来。就像这里的夏天,一到树荫下,便会觉出些凉意来。那凉意是一种宁静,也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寂静。
小镇是有名的。盛夏时节,或是树叶霜红时节,前来这里享清凉、赏红叶的人很多。晚上,人们就组织演出,小镇会像一锅子煮沸的麻辣烫。然而,表演也把小镇的孤独和寂寞赶出来了,演出刚落幕,彩灯还没有熄,小镇已归为宁静了。
热闹像狗撵的兔子,眼睛一晃,就不见了。罗二娃说。
山里有杜鹃花开的声音,林中有獐子跑动的声音,天上有金雕飛翔的声音。但很少有人听见。它们叫的时候,有的人在睡觉,有的人在吃饭,有的人在扫地,还有的人自己在说话。很少有人静下来听一朵花开、一只鸟叫。
没有鸟在小镇的树上搭一只窝,也没有鸟在黄昏飞过来闹林。即使老人要去世了,也不会有一只乌鸦跑过来报信。老人在床上呻吟一段时间,静悄悄地死了,从此没有一点声息。
小镇只有宁静。如果不是河流欢快,小镇一定静得瘆人。
小河,像山里人一样忠实可靠,常年守在小镇身边,给了它一份难得的热闹。
3
野猪把河边地里的苞谷拱了,成群结队的野猪在地里大快朵颐。大猪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觉,小猪半大鸡一样散放着。
一群野兽踏在人耕种过的土地上,咋不像人走在它们出没的深山里那样惊恐呢?
苞谷是罗二娃种的。一次惊吓之后,他好像干啥都没有力气了,说话也不利落了,傻里傻气的。别人都在小镇搞起了农家乐,他家还是像以前一样得过且过。
按理说,景区是不能种庄稼的。他没人管。他每年都要种一地苞谷。这两年,他种的苞谷都喂了野猪,第二年开春,他还是赶着季节翻地下种。
那只麂子活得不耐烦了。夜里,它跑到了小河中央,一声接一声地叫着。那种声音有些古怪,狗听不懂,站在河岸上不停地追问。狗叫得也有些古怪,罗二娃也听不懂,便走出门去探问。
狗回头看了一眼主人,又转头向河里叫着。人跟狗不一样,不叫,只是盯着河里好奇地看。看不清,就向河里一步一步地挨过去。
人壮狗胆,狗也跟过去了。那是麻羊一样的小动物,全身抖动,很冷的样子,悲嚎着。
前面是河水,后面是人和狗。它无路可去。不对,山林里的路那么宽敞,无论如何它都不该跑到河里来啊!
看到人靠得近,狗尖叫着冲上去疯狂撕咬,根本吼不住。罗二娃胆子大,吃了麂子肉。爹大骂了他一顿。
那一年夏天,山里下暴雨,洪水冲塌了罗二娃家的屋基。不到年底,那只狗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罗二娃的老婆也是山里人。有一次,他去看老丈人,远远地看见一只老虎卧在路中间,悠闲地用前爪洗了脸,又偏过头懒懒地睡了一大觉才离去。
罗二娃吓得不轻,一口气跑到老丈人家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第二天早上,一家人才从他边比带画的手势中明白事情的原委。
从此,他说话有些结巴,精神也有些不太正常。
老婆把野猪拱苞谷的事情告诉他,他说,明——明年,又——又种。
4
罗二娃的爹是文化人。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人们就看见通往那家的古道上,他举着瘦长的身子,一摇一晃地走过去。
厚重的四方桌前,他一手按纸,一手舞墨,唰唰几笔,门楹上就有了几副字迹遒劲古朴的对联。现场气氛顿时增添了几分浓厚。
“写字啊,就是笔、墨、纸的遇合。”
写毕,他便坐在上首与人聊天。
“罗先生,你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你看,这寒溪河水像翰墨,米仓古道是笔划,万千大山如纸张。天地写的是自然,历史写的是忠义,人生写的是明白。悟得透,就是通天大道,悟不透,就是狭路相逢。”
“越说越玄乎了。”
“当年,一场秋雨,寒溪涨水。山道与河水狭路相逢,容不下韩信流亡的脚步。月光下,萧何韩信遇合好,成就了汉朝四百年帝业。”
“那年,你卖猪。给猪灌的白酒少了,路上折腾得高,木杠撞到石壁上,差点连人带猪弹下河。是不是遇合不好呢?”有人相讥。
罗先生捋了一把长须。“所以說,合,则为大道。不合,则为狭路。你看,这路,一点一点沉下去。那河,一寸一寸升起来。它们是不是遇合得越来越好了?”
“哦,哦。”
酒酣耳热之后,罗先生口齿不清,语焉朦胧。他的话,却让人有所感悟。
人遇上了好时光,先后搬家了。黑黢黢的家具,猪一样抬出了山。有时桌子或是柜子也会在石壁上撞一下,把背的人弹一个趔趄。那些缺角瘸腿的桌柜钉了木条,依旧立在小镇的新居里。
古道遇上好时光,重新打蜡上漆,闪亮着岁月的光芒。游客的脚步反复踏在萧何韩信的脚印上。山里人踩下的尘土,沾在游人的脚上,不断走向远方。
5
罗二娃越来越木讷,性格内向得有点像山顶上的杜鹃花。
山顶上的杜鹃花性格要强。直到五月,它才在高山顶上开放。它在和一个季节赌气,在和春天撒娇。
站在山顶上,它看见脚下柳暗花明,春色满园,温暖也随着阳光一点一点浮起来。可是,它的季节迟迟没有来到,它急得浑身抖动。
温暖没有理它,季节也没有理它。那个时候,它们太忙,它们有太多的花草树木需要呵护。它们有计划地忙碌着,不会因杜鹃花赌气撒娇给予特别关照。
春风里,罗二娃坐在门前呆呆地看,傻傻地笑。笑得百鸟鸣唱,看得山花漫开。
“开了。”他说。
没有人理他,但爹明白。儿子说的是山上的杜鹃花开了。儿子小时候,经常上山把那些红的粉的白的花树挖回来,栽在屋前。到了第二年,却再也看不到杜鹃开花了。
儿子很奇怪。爹说,树有树的窝,花有花的命。高山上的花到了河下,就不会开花了。
儿子说,我们这里就是山上。
爹说,我们这里是山上的河下。
儿子似懂非懂。
罗二娃须发更白了。在别人看起来,他也更傻了。
但爹知道,糊涂的儿子心里有了一片鲜花盛开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