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盗梦者(短篇小说)
2021-09-13茨平
作者简介:茨平,本名王春生,男,江西宁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佛山。2011年开始写作,2012年开始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至今已在 《作品》 《山西文学》 《西部》 《星火》 《朔方》 《散文》 《黄河文学》 《文学港》 《文学报》 等刊物发表中短小说、散文70多万字,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曾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小说奖。
1
终于遇上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人,见到王西的那一刻,我差点失声痛哭。
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不要问是否跟我长得一样,或者干脆与我是同胞兄弟。这个我暂时没办法回答你,因为这会儿的我思维敏感而又混乱。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他同属于铁线人。
铁线人?对。我就是铁线人,看起来是用铁线编织成的人。我全身没有一丝肌肉,只有一层皮,薄如塑料薄膜的皮,不用照镜子,我也能看见自己的胳膊、腿、手指是铁线,身形骨架是铁线。粗的是八号铁线,细的是十六号铁线和三十二号铁线。
我很长时间记不得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我的记忆全部丢失了,但却知道我以前一定不是这个样子,也知道世人都不是这个样子。我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异化了。你可以想象我的心情有多糟糕,伤心、郁闷、孤独、无助,还浑身乏力,有时还会像得了哮喘病那样接不上气。我不断问自己:王东,你怎么了?王东,你怎么了?
所以,你可以理解我看见王西时那种亲切感,终于有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铁线人,我看见他犹如看见失散多年的兄弟。
瞧你瘦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王西用怜悯、同情而又关切的口气说。我很想说,你也瘦成这个样子了。但我没有说。我发现王西只剩下两只眼睛,乌贼似的明亮。月光铺满一地,邪邪地,一身邪气的邪。我后退几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就好像踩着自己的尾巴。
这跟做梦有关系吗?我心想,嘴上却说: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这样一说,顿感思维混乱。
那你的问题很严重了,知道不?长期不做梦是一种病,很严重的病。王西挥了一下他那八号铁线那样粗的胳膊,口气不容置疑。
我吓了一大跳。问题很严重,是一种病,很严重的病,这是吓死人的节奏,等于医生宣判了死刑,这个人没救了。但我还抱着侥幸心理,不会吧,你还不是跟我一个样,嘴上却说:谁说的?
他说的。王西朝我身后一指。
我身后是张双人沙发,人造革的,陈旧破烂,像搁在海滩的一条破船,默默诉说着伤心的往事。我回头一看,沙发后面慢慢地拱起一道彩虹门,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冒起来。彩虹门弹了一下,再弹一下,终于站直了,彩虹门变成彩虹柱,摇摇摆摆,像站不稳的小朋友。我感觉闯进了童话世界。
哈喽,你好!彩虹门伸出童话般的手。
可以确定他是个人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闪着银光的不锈钢项链,又粗又大。脖子上挂不锈钢项链,是这个时代钱不多而又喜欢摆阔的人的标配。但他也太胖了。脖子、脑袋与身体通身一样大,如同鼓足了风。如果没有这条不锈钢项链,那他的脖子、脑袋、身体很难区分开来,跟彩虹门没什么两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这样子才算是正常人。王西说。
不会吧。我说,那也太胖了。
谢谢你的夸奖。彩虹门又伸出他童话般的手,他看起来相当开心。
2
下面是彩虹门讲的故事。
宋城以盛产胖子与蚂蟥闻名于世。
先说胖子吧。宋城的胖子种类繁多。有的像电饭煲,有的像皮球,有的像电冰箱,有的像面鼓,有的像办公桌,还有的像肥猪、笨笨熊、企鹅。当然,他们的名字也以像什么来命名。像我这样胖得像彩虹门的,是胖子中的极品。外乡人来到这里,会以为来到了童话世界。
宋城本来不产胖子,产胖子是因为出现了蚂蟥。蚂蟥很胖,如同充了气的彩虹门,五颜六色的。当然,没有彩虹门那么长那么大。如果有彩虹门那么长那么大,依蚂蟥吸血的本性,那就不是宋城人的福利而是灾难。你可以脑补一下,彩虹门那么大的蚂蟥追着人们吸血,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幸运的是,它只有五斤的草鱼那么大,而且温柔得一动不动。它很容易让人以为那是一条鱼,在它充血的时候。没充血时它可以缩成一粒细小的珍珠。
蚂蟥不是来自水田沟圳,这极大地颠覆了人们的常识,请种过田的进城务工人员不要跟我较真。我理解你们让蚂蟥咬过血流不止的感受。它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宋城是座用水泥钢筋浇铸的城市,其坚固,据说,扔几颗原子弹也只能是剃头匠剪羊毛,头皮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想想,那么坚硬无缝的混凝土地面,突然冒出以千万计的五颜六色的蚂蟥——确实像长头发一样长出来的——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宋城人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是兴高采烈,欢喜异常。有人去买了五百多米的鞭炮来放,那种喜庆的场面只有创世纪开元才有。市政府在很早以前就通过电视、报纸、网站、微信公众号发布通知,说这是营养液,上帝最伟大的发现,大地的恩赐,从此人们可以不用吃米饭、牛奶、面包、菜肴和水,吸食蚂蟥血就可以为生了。真是可爱的动物。尽管市政府反复告诫市民,务必遵守文明守则,不可哄抢,市政府一定会公平公正地按需分配,但谁会相信呢?谁都知道,蚂蟥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谁得到将一生衣食无忧,没得到将穷困潦倒。整个城市出现了不可收拾的哄抢局面,市政府出动大量警力都无济于事,男女老少一起出动,为争夺蚂蟥而大打出手。我也趁乱抱回两只,当然也挨了不少拳脚。
要说地球上的动物,唯有人类最悲催。所有的动物都不用工作,只有人类要工作了才能谋得食物。抢得蚂蟥,从此我就可以不用工作了,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于是,我找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隐藏起来,关上房门,拉上窗帘,也不开灯,白天黑夜躺在床上,疲了倦了就睡觉,肚子饿了就吸食蚂蟥血。拿根吸管往蚂蟥身上一插,叽里咕嚕像喝自来水一样,不,应该是像喝牛奶一样。蚂蟥身体里的血好像永远吸不完。我越来越胖,胖得也像圆滚滚的蚂蟥了。不对,应该是胖得像彩虹门了。我一点都不担心难看,因为此时宋城人开始以胖为美了。说你越来越胖,就是说你越来越美了。
饿了就吸食蚂蟥血,宋城没有人需要上班,大家都像我一样,大门不出,躺在床上做卧床族。世界安静得祥和太平,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交往。大家都有一部手机,上网打游戏,刷微信朋友圈。朋友圈发的几乎都是相同的话:今天又长胖了三厘米,真好。配一张长得像童话一样的照片,自然引来一大片点赞。我也会在朋友圈发个自拍,说一句:今天又长胖了三厘米,真好。我这么做是表示与大家一样。当然,也会出现不一样的人,比如说跑到大街上裸奔,比如像你们这样的铁线人。这样的事一旦传到网上,会立即引发热议。怎么会这样呢?然后编出很多段子。
可是前不久,这世上出现了盗梦者,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再坚固的防盗门也能轻易被打开,走进人们的梦中把梦偷走。梦被偷走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人会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直到瘦成铁线人,像你们现在这样。
不幸的事情也落到了我头上。
我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我的敏感告诉我,我正陷入漫长的睡眠,像掉入深海的溺水者。我挣扎着醒过来,费了很大的劲。我发现我不是胖子了。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上帝设置了重重迷雾与障碍来遮蔽人的眼睛和心灵。前面说过,我是那种特别敏感的人,在租下那间负二层的寓室时,已购置一面镜子放在卫生间。镜子是那种最新科技打造的3D立体镜。对着镜子照,就会产生立体感,可以身临其境。镜子中的我就是另一个我,他可以观察我,就像我可以观察他一样。购置这面镜子,你是知道的,身处负二层的寓室,阳光不可能穿过重重障碍照进来。我感觉像住进深山老林中深不见底的岩洞里,不由得十分兴奋。我觉得要在没有边际的暗黑里找到一洼轻波荡漾水的感觉,月光可以做到这一点。镜子是我对月光的想象。
有一种声音对我说,赶快去照镜子吧,瞧瞧你多难看。我艰难地起身下床,那时我已浑身乏力。我对着镜子一照,吓得魂飞魄散。镜子中的我,已是骨瘦如柴。我伸手摸着镜子中的我的脸,泪流满面:你怎么瘦成这样子了呢?镜子中的我也伸出手摸着我的脸,瞪着乌贼般的大眼睛说:
赶紧把盗梦者杀死。
于是我拔出水果刀。
3
天啊!你怎么能把鏡中人杀掉,那不是你自己吗?我失声大叫。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但他却是闯入我梦中的人,是个盗梦者。彩虹门说,如果不是你自己,怎么可能走进你梦中呢?你动脑筋想一想。
盗梦者就是自己?自己偷自己的梦?这个跨度有点大。我感觉脑壳的铁线在发热,电阻变大了。
怎么说,我现在一天还能做三到四个梦。彩虹门摸着他那圆滚滚的肚皮说。
做梦可以长胖,不做梦是种病,这种病会让人变成铁线人,治病的方法就是杀死盗梦者,而盗梦者恰恰是自己走进梦中的那个人。我的思维混乱了。
你现在要做的是,认真地回想一下,从哪时候开始不做梦了?王西说,解决问题要找源头。
4
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一位长得像面鼓的胖姑娘。她说她叫击香。
仿佛是经过一场漫长的睡眠,我很不情愿地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顺手摸枕头边的手机。这一摸我完全醒过来了,是惊醒了。手机不见了。你也知道,现在的人没了手机就等于没了命。可以没老婆但不能没手机。我找手机时才发现,我并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公园的一条长椅上。
天啊!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是这样呢?
公园看起来像原始森林,四周的花草树木皆老态龙钟,仿佛是经历了千年正进入暮年。几只乌鸦低空飞行,发出惨无人道的叫声。晨风吹拂,树枝摇动。没有其他的动物。太阳爷爷不肯从东边爬起来,世界却异常地明亮。我开始找手机。在长条椅上找,往长条椅下找,拔开草丛找,没有,都没有手机。我恨不得掘地三尺。于是我想,是不是昨夜有小偷从我身边过,趁我熟睡顺走了。可这原始森林一样的公园,夜里怎么会有小偷经过?可能是手机没带在身上?这也不可能。我从来都是人不离手机,手机不离人。我想到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我怎么会在这里睡觉?睡觉应该是在房间里的床上睡呀。要不是昨夜喝多酒稀里糊涂跑这儿来?我努力地想呀想,怎么也想不起昨夜喝酒了。要不是哪个坏蛋趁我熟睡时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真是坏透了的家伙,这样的恶作剧也敢搞。哪天找到他,一定不会放过他。
这时,我发现有人过来了。我并没有看见她。我思维相当混乱,神经却异常敏感。我是敏感于有人要过来了。我伏进草丛中,一动不动也不喘气。果然,良久,有个年轻姑娘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她的头发很长,随风飘着像电视广告里的飘柔。她胸脯饱满夸张地突出来,像塞了两只皮球。她屁股肥大,张扬着无与伦比的性感。她可能在晨跑。曲线美是最好的催情药,她是一条美女蛇。我对她产生了爱情。不要问我为什么产生了爱情,我就是产生了爱情。爱情是感性上的冲动,然后寻找一种享受。我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大声喊:
姑娘,你好美呀。
她停下脚步,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脸上露出了吃惊、惊恐、慌乱的神情。然后,她立即没命地奔逃。
鬼呀,有鬼!鬼呀,有鬼!
惨无人道的惊叫犹如乌鸦嘶鸣。
我苦笑,摇了摇头。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铁线人。就这么一瞬间变成铁线人似的。两只手是细细的铁线,两条腿也是细细的铁线,身上的骨架都是细细的铁线,脖子也是细细的铁线,脑袋肯定也是,眼睛自己就看不到了。外面包裹的是一层皮,没有肉。皮与塑料薄膜差不多薄,且透明,五脏六肺清晰可见。我怀疑它们也是铁线。
原来是我把她吓坏了。我非常忧郁,非常伤心。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被自己残忍的形象破坏了。我坐回长条椅上,紧张而又痛苦地思考: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此时,我的思维相当混乱。
没多久,她又转回来了。她已不是原先的样子,而是胖成了一面鼓。她虽不是原先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就是她。这是我的敏感告诉我的。她是小跑着过来的。她的两只脚,此时应该说是两只鼓槌,咚锵锵、咚锵锵地敲着鼓面过来,感觉是蹬着上空行走,极具童话感。在不远处她停下了,咚锵锵也停下了。她看着我。
我冲她友好地傻笑,说:我叫王东,姑娘,怎么称呼你呢?
我想清楚了。她说,你不是鬼,你是铁线人。
又说,我叫击香。
真是个美好的名字,击鼓传香。我闻到了香,那种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我朝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略作慌乱的样子往后退。
你想干吗?
我想跟你谈恋爱。
不。
为什么?
你是铁线人。
谁规定铁线人就不可以谈恋爱?
铁线人是病人,你应该先去看医生。
她丢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不见了,就像我的手机丢失了。我坚信她还存在,就像坚信我的手机还存在。
我拿着击香给的名片找到了钢刷子医生。我是因为爱情而来找他的,现在且让我忽略这家医院的状态。我是冲着她走进医院的,压根儿没有观察医院的状态。钢刷子医生是我临时给他取的名字。他脸上的胡子像钢刷子一样冷漠、坚硬,严肃得要命。
你没有病。
钢刷子医生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黏稠油腻的声音让我有种想作呕的感觉,肚子翻江倒海,我极力忍住没呕。
钢刷子医生领着我做CT、切片、B超、磁共振、心电图、血检、尿检,所有的检查都过了一遍,还望闻问切。结果却告诉我没有病。我说,我这样子,用脚趾头看也可以看出病来。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钢刷子医生很生气。
他那挂在上嘴唇的白胡子如同钢刷子刷玻璃般颤动着发出愤怒的响声:我已经做了四十多年医生,从来没出现过误诊。我郑重地告诉你,你就是没有病。
他有点气急败坏了,不是有点,而是很气急败坏。
我盯着他,目光游离着不信任。
你要相信科学。钢刷子医生接着说,用语重心长的口气。
我这才发现,巨大的医院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墙体斑驳,玻璃窗上画了几只展翅的乌鸦,地面上布满龟裂,像久旱没下雨的田地,有一条过道通向无尽的幽深。这是医院吗?这更像是久无人居的暗堡。桌子只有三条腿,桌面上布满了一层黏乎乎的污渍。难怪敲桌子的声音是黏稠油腻的。钢刷子医生还是坐在那儿,外穿的白大褂满是血渍,肯定有几个月没洗了,而且做过几十起大出血的外科手术,指甲鲜红鲜红的。
什么鬼医院。我起身走出医院,把生气的背影扔给他。
神经病。没病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有病呢?钢刷子医生的话直追我脚后跟。
外面大雾弥漫,我伤心地走在大街上。落叶积得很厚,几只乌鸦在空中滑翔,每叫一声都吐出一串阴影。
5
你是说你没有病?王西的目光直盯着我,表情极为不信任。
不是我说的,是钢刷子医生说的。我躲开王西凌厉的目光。
钢刷子医生不会说这样的话。王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世上就没有钢刷子医生这样的人。
那可能是我刚刚做的梦。我说。
你是说,我现在就在你梦中?
我被他的思维打乱了,像一艘远洋货轮遭遇导弹袭击,不断地往下沉。我沉默不语了。我沉默不语,因为我的思维更加混乱了。
哈哈,哈哈,王西发出一声怪笑,你真会讲笑话,有意思吗?
我是在一条路上遇上王西的。路永远伸向远方。我毫无目标地漫步而行,却有一栋古老的建筑挡住了去路。我以为这就是目的地。我推开门,屋里空荡孤寂,却有一面镜子立在眼前。我站到镜子前,希望从镜子里发现奇迹。我不是铁线人,我是正常人。钢刷子医生说我没有生病,我想我还是相信科学好。镜子里有个人拔开重重迷雾,从远方跋涉而来。我失望了。镜子中的那个人,就是铁线人。我悲悯地伸出手轻轻抚摸镜中的那个我。他身上略有温度感和传出微弱的鼻息,如同一个快要离世的癌症患者。
我悲伤得想哭。
王东,你太可怜了。
不,镜中人对我说,我叫王西,是另一个你。
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去照相馆拍过一张照片。母亲指着照片说,这个就是你,你也是他。母亲把照片挂在我的卧室。睡不着觉时我就看着照片中的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于是我就成了照片中的他。我觉得这样真好,有两个我,一点都不孤单。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照片不见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来到宋城。现在,镜中人说他是王西,是另一个我。我对他有种亲切感。
他从镜子中走出来,失声痛哭。
我说别哭呀,这样也挺好的。
我是为你的麻木不仁伤心。他擦干眼泪,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你的明天。
6
王西在前面走,我紧随其后。走出空旷无人的大厅,走出杂草丛生的院子。我回头看了看院子,有种完全的陌生感。这是谁家的院子?我相当疑惑,怎么会来到这里呢?王西说,你一直在这里呀。我一直在这里?我擦了擦眼睛,感觉是陷身于幻觉之中。
我的思维更加混乱了。我觉得有必要认真思考一番。思考顿时变成了一只白紫相间的百足虫,摇摆着蝌蚪一样的尾巴穿过幽深漫长的隧道,再翻山越岭。思考让我累得直喘粗气,我好像是一直在这儿。
出了大院门,我们走进一条幽深的过道。过道很长很长,光线不明却可视。感觉走了很久,总走不到尽头。我说还要多久。王西说快了快了。这时,过道上方有蝙蝠朝我们飞来,速度很慢,忽上忽下地滑翔,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有人说,蝙蝠是死亡使者,抓住它就抓住了死亡。我企图抓住一两只。我的手迎着蝙蝠抓去,明明看见蝙蝠进入掌中却不见了。
你抓不住的,王西说,别做无用功。
它们不是飞得很慢吗?
你回头看看。
我回头,大惊失色,那些蝙蝠从身边飞过,一只一只消失得无声无息。
它们不是蝙蝠。王西说。
那是什么?
是气息,是将死之人的气息。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过道尽头,前面没有路了。王西轻轻一推,推开一扇门。感觉里面很大,空洞洞的大,毫无余地的黑暗。一股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王西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开关,灯亮了,里面是个防空洞。我先是看到地上有一簇一簇轻烟似的东西冒起来。轻烟很快结团变成一只一只蝙蝠,它们似乎受了惊,扑棱棱争先恐后地飞出去。我脸上有股阴风拂刮的冷感。
这是什么地方?我也受了惊。
等死车间。王西一字一句地说,冷漠而坚硬。
我突然感到很冷,似乎看到了死神伸出鹰爪一样的手抓走我的灵魂。恐惧,无边的恐惧,我禁不住瑟瑟发抖。
洞中,地面上摆满了一具一具尸体,摆放相当整齐,尸体上盖着白布。我的目光望过去,仿佛是一组特写镜头,由近及远,由远及近。我从影视剧中看过这样的场景,那是一场大战之后,胜利者将那些战死的英雄摆放在空旷的场地上悼念。无疑,白布盖着的就是王西所说的等死之人。那些扑棱棱争先恐后地飞出去的就是他们微弱的气息。
怎么这么多?
王西没有理睬我,迈着不动声色的步伐走过去,很像一位查房的医生,一路巡视着他的病人。他弯腰掀开一条白布。
铁线人?!跟我一模一样的铁线人。我倒吸一口冷气。
王西伸手按了按铁线人的胸部,再摸了摸铁线人的脸,把手指放在铁线人的鼻孔下。他回头对我说:身上没有一点体温了,鼻息弱如游丝,最多扛不过明天了。
这时,有四个护工抬着两具未死的尸体走过来。白布盖住了他们的身体,不知道他们是否瘦成铁线人。两只眼睛倒有乌贼那么大,却毫无神光,在极力夸大他们心有不甘的绝望。我听出他们微弱的呼喊: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敢掀开白布,侧身讓开道,目光在询问。
没救了。一个护工低声说,再次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的明天。王西冷漠地对我说。
7
我的明天就是躺在这等死车间里面,身上没有一丝体温,微弱的气息化成一只一只有形无质的蝙蝠,暗淡无神的眼睛睁得很大,数着分秒等死。恐惧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发不出惨无人道的呼喊。
我不能死,我不能来等死车间。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岁幼儿,中有如花似玉的娇妻。我还有无尽的人生没有享受,我要活着。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王西说,你认真想一想,最后一次是在哪儿做的梦?
我是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最后一次的梦在哪儿做的?我思维一片混乱,真的想不起来。
是这样的,彩虹门说,只要能找到你最后一次做梦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那个进入你梦中的偷梦者,把他杀死,这样你的梦就回来了,你就得救了。
王西说,等死车间那些人,就是记不起最后一次做梦的地方,找不到偷梦者,只有等死了。你要尽快,如果让偷梦者跑了,那一切都迟了。
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带着哭腔说。
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王西耸了耸肩说。
这时击香来了。哈喽,她踩着鼓点过来。我以为她会走过来拥抱我,她看也没看我。哈喽,彩虹门伸出热情的手。击香直接走到彩虹门面前。彩虹门童话般一搂,他们甜甜蜜蜜地依偎在一起。我有一种三角刀搅心肺的痛,冷汗一颗一颗地冒出来。他们手牵着手从我视线中消失了。王西则闪身跳进镜子里,跋山涉水从重重迷雾中消失。
我一直相信,爱情可以唤醒记忆。我痛苦地眯上眼睛,感觉要进入睡眠状态。
首先是个城堡,从地平线上缓慢地升起来。好像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去那儿吧,那儿有天大的秘密可以揭开。这个你可以写篇小说。于是我去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似乎又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我已置身于城堡中了。城堡巨大,没有门窗。我感觉自己身陷囚笼。刚有这种感觉,城堡就在收缩。我感到了危险,如果再不逃出去,我将被压成压缩饼干。我发现一个洞,那是一个狗洞。我奋力钻出去,像老鼠一样钻出去。我眼前是万丈深渊,万丈深渊下面是一栋猪舍。养猪人坐在那儿哭。有人说,你这么多猪,可以卖很多钱,你发财了。养猪人说,非洲猪瘟来了。我大惊失色。我发现我就是一头猪,固定在定位栏中。我看清了定位栏的编号,大声且兴奋地喊: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王西从镜子中闪身跳出来,满脸喜色:你记起来了?你真的记起来了?
领秀新都B栋负208室。我说。
王西拉着我的手狂奔而去。
8
夜色很浓,直至深刻无比。天上没有星星,更别说是月亮,黑暗是黑暗的天幕。我和王西踩着风在飞翔。领秀新都是座古老的小区,黑暗地隐身于黑暗之中。我和王西随风潜入。门卫捧着巨形茶杯打着呵欠喝茶。我以为他会来拦住我们,没想到他的眼睛只长在茶杯里。我不由心中暗喜。小区寂静无声,空地上的老树隐隐约约,高楼层偶有灯光从窗户爬出来,尽管微弱,却不影响我们偷偷摸摸的脚步。一只猫从树丛中蹿出来,又蹿入另外的树丛中。
为了确保这次刺杀盗梦者行动万无一失,我们躲在楼梯转角处密谋。王西告诉我,盗梦者其实就是梦中人,他会化装成我们的模样进入梦中,然后把我们的梦一个个从梦中搬出去。我敢肯定,他此时正在屋里搬梦。王西说,等下我一进去,你就拿水果刀朝他的心窝捅过去,我就用铁锤敲他的后脑勺。记住,一定要快。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位身穿灰色T恤的男青年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楼梯。夜这么深了,恐怕是加班刚回来吧。我感觉他非常熟悉,身形、面容、神态,就好像一个天天在一起的人。我想起小时候照片中的我,心里一阵紧张。莫非他就是盗梦者,准备潜入我的梦中,或者正在干搬梦的工作。我想他把堆在房间里的梦一个个搬出去,梦搬完了他人也消失了。好险呀。我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他从我们身边经过,却没发现我们。我掏出水果刀,准备朝他的心窝捅去。王西打了一下手势,意思是时机还未成熟。我们尾随他而行。他下楼梯,我们也下楼梯。他在负二层208门前停下,我再次亮出水果刀。王西朝我摇摇头。他走进屋里,我们也走进屋里。王西按了下墙上的开关,屋里的灯亮了。那个人不见了。
这是一间十分熟悉的房间。房間很小,小得像只麻雀,也像麻雀一样五脏六腑俱全。一个很小的卫生间,一个很小的厨房,卧室除了摆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没什么空间了。这是房东特意为外来务工人员设计的。这间房墙体斑驳,透着岁月的陈旧感。墙上贴了几张美女画,搔首弄姿,应该是演艺明星。一张单人床很夸张地靠墙摆着,灰白的蚊帐如一团雾挂在那儿。紧靠床头是一台迷你小风扇,还在卖力地扇风。条桌上摆了一台古老的电脑。塑料凳很严肃地躲在条桌下。地上有几个烟头子。垃圾篓毫无表情地立在墙脚。
梦中人呢?
我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人。我推开小厨房门,厨房里也没有人,餐饮用具整齐地摆放在那儿。电饭煲里还有米饭,不多,一点点,冷得有点硬了。
梦中人呢?我问王西。王西也不见了。这家伙一定隐身了。
莫非他躲在床上去了?我撩开蚊帐。床上真的躺着一个人,用单薄的被子盖住身体,只让头部露在外面。他一动不动,表情安祥。他有一张白脸,白得让人妒嫉。我正想掀开被子看他的身体,王西出现在门边。他嘘了我一下,意思是叫我不要打扰他。他正在做一个美好的梦。我突然意识到,那个梦中人已潜入他的梦中,正在搬走那人的美梦。
这下如何是好?我有点紧张。
你是谁?梦中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慌手慌脚。
赶紧动手哇。王西大声喊。
一股仇恨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就是这个家伙偷走了我的梦,让我变成了铁线人。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拔出水果刀,朝他胸前奋力捅过去。
王西也冲上来了,铁锤高高举起。铁锤并没有砸向梦中人,而是砸向了我。
你?!我大惊失色,来不及躲闪。铁锤砸在我头上,有一种温热的舒服感。我感到我的骨骼,不,应该是铁丝,在寸寸节节地拆断。我变成了一地的废铁渣。
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你才是那个盗梦者,潜入我梦中的盗梦者。王西露出狰狞的面目,你把我的梦偷走了,让我无梦可做,你已搅得我寝食难安。哈哈!我终于杀死了你。你知道我是怎样发现你的吗?是你告诉我你长期不做梦,是人都会做梦,只有梦中人才不会做梦。
9
有一只蚂蟥在水泥地上并不艰难地挪动着。不要奇怪,那就是我。我有五斤的草鱼那么大,通体紫黑,饱满而富有弹性。彩虹门用他童话般的脚踩住我。我回头亲昵地看了彩虹门一眼,他把我捉进编织袋里,再扔进小车后备厢里。
某公司正在举行盛大的开业典礼,彩虹门威武霸气地站在大门口。击香在兴奋地跳着迪斯科,咚锵锵,咚锵锵。跳了一阵后,击香说,我累惨了。彩虹门说,工作就是这样,很辛苦的。然后,他们手牵着手钻进小车里。小车在一栋楼前停下来。他们下车,一前一后走进一间地下室。彩虹门用他童话般的手提着编织袋,编织袋里有我。
累死了。击香说。
彩虹门打开编织袋: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蚂蟥!击香惊喜地叫着,你在哪儿搞到的?
我趁机滚了出来。
老板奖给我们的。彩虹门说。
于是击香拿出吸管,朝我身上一插,轻易地插入我身体内部,大口大口地吸起来。彩虹门也拿出吸管朝我身上一插,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血脂浓度很高。彩虹门很兴奋,今天有口福了。
真是倒霉透顶了,隔壁那个家伙昨夜自杀了。血从门脚缝里流出来,吓死人。击香拢了拢她的头发。
是那个从来不笑、老色眯眯地看着你的年轻人吗?
不是他还会是谁?神经病一样。
他好像叫王东,对吧?
管他王东还是王西。
他为什么要自杀?
鬼知道哩,现在的人都莫名奇炒。击香说,听说他留了个纸条,纸条上写着什么他要履行死亡的意义,与他人无关。死亡有意义么?
哦。彩虹门陷入了沉思。
快吸吧,吸饱一点,明天还有个重要节目要出演。你可千万别漏风呀,听说上面有大领导来参观。击香说。
于是,他们专注地吸起来。他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