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栅栏老铺“商道”四题
2021-09-13袁家方
袁家方
什么是“老字号”?长寿的企业和企业名称品牌。多长的寿数能称得老字号?人有百年寿星之称,企业有百年老号之说。前门大栅栏就有众多老字号,大多是百余年,最长寿的号称600岁。这让人不由得想追寻:他们是怎么修得的长寿,有什么特殊的道行?
六必居:大酱园和大“油盐店”
说到六必居,北京人一准要侃六必居严嵩题匾的传说,且有各种版本,说法不一。对六必居字号的解释,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特别是在六必居店堂里挂着的店训“秫稻必齐,曲糱(音nie)必时,湛炽必絜,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齐必得”,更是广为人知。这“六必”见于《礼记》《吕氏春秋》及《酒经》等典籍,人们马上联想到六必居当年可能是家酒坊……遗憾的是,所有这些,至今仍然“史无确载”。于是,没完没了的六必居。若是从上世纪初算起,这个“六必居现象”持续了100多年了。
其实,还是20世纪50年代任六必居经理的贺永昌先生说得实在。他在《北京六必居老酱园》一文中说:“六必居是山西临汾西杜村赵存仁、赵存义、赵存社兄弟三人办的小店铺,专卖些柴米油盐。买卖人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他们讲话:‘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七件是人们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六必居除了不卖茶,其他六样都卖,因此就起名六必居。六必居也兼营酒,卖青菜,至于制作酱菜,则是稍后的事。”从贺先生所说可见,六必居最初就是个油盐店,后来增加了酱菜的产销。
“喝‘栏柜酒”一段文字:
“每天晚上营业完了, 店里总有个小型聚会。东家炒两个菜, 把酒热上, 掌柜的邀请上市的(采购)、跑外的、管账的等人一起喝栏柜酒。这个形式虽然很随便, 但这个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掌柜的不喝酒, 就问这些人当天经营的情况。比如对上市的, 就问他油市、粮市、菜市的行情。各市还要问三个行市:买之前的行市、买时的行市和现在的行市。如果答不上来, 就是失职。对管账的, 要求能回答出钱柜上出多少、进多少, 要一清二楚。俗话说:‘买卖常算, 庄稼常看。糊里糊涂可不行。这种小型的聚会, 既可以摸清情况, 做到心中有数, 又便于把企业骨干拧在一起。”文中提到掌柜的向不同方面负责人询问当天“油市、粮市、菜市”等行市,直接反映出至解放初的六必居,虽以酱菜著名,依然有粮、油、蔬菜等的经营。换言之,它还是个油盐店。
附近的老住户说,他们一天跑八趟六必居。这正是胡同里油盐店才有的景致。如此看来,六必居首先是服务周边胡同居民的油盐店,第二才是名扬京城的大酱园。由此想到北京及各地各国的老商街,它们原本的出名,就在为当地人们的拥趸、推崇,继而成为一城一地的名街。若是离开了当地人们的生活,老商街怕也寿数不保了。
瑞蚨祥:山东来的“连锁店”
20世纪80年代,沃尔玛的创始人来华,在与北京商界的研讨会上,有人问沃尔玛的连锁是怎么发明的。老沃尔玛说他是受到一个北京老字号的启发,那字号的名字,与一个神奇的虫子有关。他指的是“瑞蚨祥”。它字号里的“蚨”,取典于“青蚨还钱”的掌故。这就是說沃尔玛的连锁业态是从瑞蚨祥学到的。
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3月出版的《北京瑞蚨祥》记载:“瑞蚨祥的分号遍及北京、天津、上海、济南、青岛、烟台等六个大中城市,共有十三个企业,加上其他字号的企业共有二十六个。”瑞蚨祥的创办人孟洛川“为了实现集中管理,采取了三项办法,就是规定各地区作‘五日报,年终作‘结账约谱和年底集中‘写账。所谓‘五日报就是每五日应将营业情况、人事情况、资金情况用‘号信形式报告给他。年中‘约谱就是期中汇报,而‘写账就是每年年底各地区总理齐集东家家里,研究各地的‘结账清谱,审核存货数量和作价情况,结算全年总的盈亏数字,确定分配办法,决定提拔、任用资方代理人名单,和录用学徒事宜”。(《北京瑞蚨祥》,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资本主义经济改造研究室编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9年3月第1版,第43—44页)这已经可以看到瑞蚨祥当年的“连锁经营管理”了。
“连锁”,不能说是瑞蚨祥的首创。清末民初,北京有“头顶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之说。其中的“四大恒”,又称“四恒号”。《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说:“当年京师钱庄,首称四恒号,始于乾、嘉之际,皆浙东商人宁绍人居多,集股开设者。资本雄厚,市面繁荣萧索与其有关系。四恒号皆设立於东四牌楼左右,恒和号在牌楼北路西(今改为警察派出所)。恒兴号居其北,隆福寺胡同东口,恒利号在路东,恒源号在牌楼东路北(后改中美楼饭馆)。凡官府往来存款,及九城富户显宦放款,多倚为泰山之靠。作庚子之役,颇受损伤,然犹支持十余年,始次第歇业”(《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崇彝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出版,第104页)。从这段史料可见,它采取的“联号”形式,可说是今天“连锁”业态的早期形式。至于文中提到“四大恒始于乾、嘉之际”,应该说是一种说法,还有称“北平自明朝即有四大恒”等不同说法。关于四大恒始创年代,目前还没有定论。
再往前寻溯,据《履园丛话》记载:“苏州皋桥西偏有孙春阳南货铺,天下闻名,铺中之物亦贡上用。案春阳宁波人,明万历中年甫弱冠,应童子试不售,遂弃举子业为贸迁之术……其为铺也,如州县署,亦有六房,曰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售者由柜上给钱取一票,自往各房发货,而管总者掌其纲,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自明至今(清)已二百三四十年,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顶代者。”[《履园丛话》(清代史料笔记丛刊),(清)钱泳撰,张伟点校,中华书局1979年12月第1版,第640页]
从这些记录,可以看出孙春阳南货铺,很像今天的连锁超市。这或是瑞蚨祥“联号”,今天的“连锁”业态的明代源流。
《履园丛话》中说,孙春阳 “明万历中年甫弱冠,应童子试不售,遂弃举子业为贸迁之术”, 也是个落第书生,但是他没有“北漂”京城,而是从宁波“漂”到苏州而“始来吴门,开一小铺”,“为贸迁之术”。他的“南货铺”,“自明至今(清)已二百三四十年,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顶代者。”倘若按25 年为一代计算,大略近十代人,富不过三代,它超出了三倍多。
内联升:《履中备载》源远流长
传说:老年间内联升有本《履中备载》,人们说那书里,记录了朝廷内所有官员的鞋码式样及爱好。官员们谁要买鞋,只要派人告诉“某大人买鞋,要几双,什么材料的”,内联升不见人面,不量尺寸,就能做出让人可脚可心的鞋来。另外,这“书”也为官场应酬提供了方便,特别是外省来京官员进见朝官,若要送衣料,到瑞蚨祥,按一般人所需尺寸放大些量就可以了,倘是要送朝靴,有人就会告诉去内联升置办,只要提大人的名字,就一切会办妥,还恭贺大人“内联升”,自然会赢得上级朝官的欢喜与赏识。
一听这故事,人们马上想到现在的“顾客信息管理”,当年内联升早就采用了。
还有传说称,内联升店堂门槛里有两块大方砖是活动的。每当有官员来内联升买鞋,掌柜的会迎出门外,门里伙计就会把方砖换成两个盛青灰色土的浅框木盒子,就像两块青砖一样。等客人进屋,两只脚自然分别踏到木盒的土上,留下印迹。以至于顾客会觉得很神,怎么就说了自己要买鞋,单鞋棉鞋,不用脱鞋脱袜量脚型,事儿就办了。拓下的鞋印被内联升存档,久而久之,积累多了,装订成册,可不就成了《履中备载》。这书,只内联升的人知道,外界只有揣摩、猜想,传说《内联升》做鞋有股神气。一到把字号的服务演变成传说,更增加了内联升的神奇感,扩大了内联升的影响。
内联升这招儿是从哪里来的?
《醒世恒言》有“勘皮靴单证二郎神”,故事中说到罪犯在现场丢落一只鞋,警员从鞋面夹层发现写有制鞋匠人姓名的纸条,循迹追查到鞋铺,鞋匠拿出自己记录客户做鞋情况的本子,其中记载的,有来客姓名、时间,给谁定制靴鞋,鞋的材料、尺码、样式,交货时间、内容,返修情况等等,一应俱全。从中警员得到了破案的诸多线索。这鞋作坊的做法,类似内联升的《履中备载》。
《醒世恒言》里鞋作坊的招数又是从何而来?没想到,在宋代的话本里看到“勘单靴”的故事。再上溯,目前还没有找到。但至少可以说,宋代时,鞋作坊已经有人在做“顾客信息管理”的事,不然,不会有“勘单靴”的故事编纂并流传下来。
同仁堂:店堂门前有文章
老北京有个俗谚“臭沟开,举子来”,这是说明清两朝,每年二月,都要挖开主要街道两侧的排污暗沟以为疏浚。这时又是各地举子们来京,参加朝廷的会试和顺天府的乡试的时候。两件事凑一块儿,凑出了个俗谚。
臭沟开,带来秽物淤泥堆积大街通衢,臭气熏天。敞开的暗沟又使人们出行艰难,尤其夜间,一不留神,就会崴到臭沟里。每年一到这时候,天一黑,同仁堂就会在掏沟的地方,挂灯笼为行人照明、指路。夜行的人们看到白灯笼,看到上面写的“同仁堂”三个字,都感慨艰难行路中得到同仁堂无声的帮助。
二三月的北京,气候寒冷多变,进京科考的举子们来自全国各地,总会有头疼脑热或水土不服,同仁堂派人将一些常用药送到试子们居住的会馆,保证他们的不虞之需。
另外,每年冬天,同仁堂都會在前门外打磨厂、珠市口、崇文门外磁器口等地设粥场舍粥,并送棉衣,救济穷苦百姓。逢穷人故去,买不起棺材,只要有人给说明情况,同仁堂就会提供棺材,帮助料理后事。
除了这些慈善之举外,还有一件诸多著述中不多见的故实。
老同仁堂是个“下洼子”门面。进店得先下好几步台阶。换句话说,就是同仁堂老铺比大栅栏街面要低一米多,就像路边的小沟壕。我小时候,听老人说,当年公共厕所稀缺,左邻右舍及路过的人,每到夜深人静,总将同仁堂门前当作方便之处,以至于每天夜里,总能听到门外有动静。但同仁堂的伙计们绝不吭声。清晨起床,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理门前的粪便,从不埋怨。后来,他们发现,哪天铲除的粪便多,那天的生意就一定好。这件事,我只听老人说过一次,再没有听别人念叨过,一直将信将疑,不敢转述,更不敢写到文章里去。
若干年后,看到夏仁虎先生所著《旧京琐记》中提到这件事。他说:“大栅栏之同仁堂生意最盛,然其门前为街人聚而便溺之所,主人不为忤,但清晨命人泛扫而已。盖惑于堪舆家言,谓其地为百鸟朝凤,最发旺云。(”《枝巢四述 旧京琐记》,夏仁虎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年12 月第1 版,第122 页)
唐鲁孙先生的《老古董》书中,有《西鹤年同仁堂━━三百年的老中药铺》一文中,也记载了这个“逸事”。他说:
谈到同仁堂乐家,据乐咏西说:“虽然是三间门脸颇够气派,因为地势低凹变成倒下台阶,显得有欠堂皇了。老年间大家都不懂什么叫空气污染环境卫生,同时大栅栏商店鳞次栉比,十家倒有八家没有厕所,于是各铺眼儿掌柜徒弟清晨起来遛早,同仁堂门口变成最佳的方便处所。你走过来方便一下,我走过去小解一番,开张不久的同仁堂门口就变成尿骚窝子了。乐掌柜的凡事不与人争,虽然坚此百忍,可是门堂之间骚气烘烘的,实在对买卖有绝大影响,打算把门堂垫高,豁亮通风,也就不至于引来方便大众了。于是请来一位堪舆先生来摆摆罗盘,看看风水。哪知堪舆先生一看之下,认定同仁堂正坐在财源辐辏、百鸟朝阳的旺地,气脉长达两三百年,要是一垫高地基就破坏龙脉了。”所以同仁堂从康熙到民国两百多年,始终是倒下台阶的门面。(《老古董》,唐鲁孙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年5 月第1 版,第113—114 页)
有夏、唐两先生所言,才知老人家所说,不是故事,真的是有所本源的“故实”。
这“故实”讲述了同仁堂一个很小的举动,但让人从心底产生对老铺的更加敬重。因为,从中可以看到的是,同仁堂以悬壶济世为业,做医生的,就绝不会嫌弃任何人的“脏乱差”。伺候病人如此,便是一般人等,也一体对待。于是,虽有街坊、路人在门前遗洒“污秽”,也安之若素。于是,黎明即起清理粪便之类,也就成了每天每必作的功课。这倒也是一种“忍受”,一种“牺牲”,也是一种“担当”了。这━━就是“同仁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