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管理者的秘密

南风

引子

一台老式的风扇在吱呀吱呀地旋转，转出了夏天。

南柯先生剪了一头短发，换上了一身格子居家服，坐在1903梦境馆的玻璃幕墙前。

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精致的骨瓷茶具，他认真地凝视着青色的茶具，深吸一口气。

“活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人类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养生。”南柯先生一本正经。

小醒冷冷地看着他。

只见他移开一个青色的茶杯，郑重地从茶几下方拿出一杯500毫升的巨大杯奶茶，熟练地把吸管戳进杯中。

喝了一口后，他忽然觉得味道不太对，又打开盖子，迅速往里面倒入了芝士和小料。瞬间，他暗淡的眼神被糖分点亮。他快乐地吮吸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一边的垃圾桶里，是已经被他消灭的各种口味的奶茶空杯。

一

小醒系紧抽绳垃圾袋，皱眉：“您管这叫养生？”

“你喝过无糖的波波奶茶吗？那是失去灵魂的味道！是不可饶恕的罪！”南柯先生一脸沉醉。入夏后，他剪了短发，换上人字拖，甩下了梦境管理者的包袱。天气太热，店也关了，他也进入休假模式。

“这一下午您已经喝了十几杯奶茶……晚上还睡不睡了？”

南柯先生风淡云轻：“众所周知，我已经几百年没睡了。”

梦境管理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奖赏，只是一份需要承受的工作。他已经几百年未入睡过了，睁眼是工作，闭眼也是工作，是时候“养生”了。

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白皙的皮肤和茶色的瞳仁里，没了一头拖地的长发，他看起来和地球上在奶茶店门口排队的普通男子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他每天真的顶着烈日去网红奶茶店排队。

“如果您无法入睡，很可能是梦的服务器超载了，您需要先等别人醒来。”小醒耸肩。

“呵，巧了，我就是那个服务器的维修员，24小时都不能下班。”南柯先生摇了摇手指。

“那我来给您表演一个午睡吧。”小醒咧嘴。

“你不是要去银行存钱吗？怎么有空在这和我闲聊？”南柯先生决定和她互相伤害。

小醒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存折，叹气：“就这几个月的收入还存银行？我也是有尊严的，您是让我用六位数的密码保护两位数的存款吗？”

“还是午睡吧，梦里啥都有。”南柯先生尴尬道。

“你不是想去周游世界吗？无论是去巴黎压马路，还是去洛杉矶看夕阳，我都能帮你。”奶茶让南柯先生变得格外兴奋。

“我宁愿在真实的世界里无聊度日，也不愿在梦中麻醉自己。”小醒躺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

没过半分钟，房间里就响起了她雷鸣般的呼噜声。

南柯先生喝了一口奶茶，注视着熟睡的女孩。他往前走了一步，一只银色的蝴蝶落在女孩的睫毛上。女孩的周围升起了无数气泡，蝴蝶飞入其中一个气泡。南柯先生握住气泡，气泡没有碎裂，而是开启了一扇小小的门。蝴蝶是南柯先生的助手，此刻，她正轻巧地从小醒的梦境深处，将梦境的门打开。

“谢谢你，小蝶，让我们看看小醒都在梦些什么。”

南柯先生喝着奶茶，调皮地走进了小醒的梦。

二

小醒的梦，发生在一望无尽的沙漠里。

南柯先生发现自己坐在火堆面前。周围很暗，模糊中，他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借助火光，他才看清女孩是小醒。他望着独自给飞机换机油的女孩，忽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飞机并没有修好，它残破不堪，断了一只机翼。

“单引擎活塞发动机小飞机？”南柯先生打量着飞机。

“对，它只有四个座椅，坐进去就不能动弹，没有卫生间，没有气象雷达，你甚至不知道前方的实时天气，一切充满未知。”小醒温柔地望着飞机，好像在看自己的好朋友。

“你终于还是开始了自己的旅行。”南柯笑了。

“终于？我们以前见过？”梦里的小醒并不认识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短发女孩，一定会热爱旅行。”

“热爱旅行和头发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

“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哥哥小时候会得到一些玩具汽车、飞机模型之类的礼物，而我只会收到娃娃、漂亮衣服，没人问过我是否喜欢娃娃，大人们都默认女孩喜欢娃娃。”

“你哥哥？”南柯忽然发现，自己对小醒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她是个缺少旅行经费的魔法学徒，正在用一切打杂的方式，赚取旅行基金。他并不知道，小醒需要的是一架可以重新起航的飞机。

“我哥哥一直在昼夜跟踪我的环飞轨迹。因为时差，他整晚不睡，看我飞到哪儿了。飞行是他曾经的梦想……”小醒掏出一块老旧的怀表，怀表里有一张她和哥哥的合影，合影中，一个笑容灿烂的男孩搂着小醒，男孩坐在轮椅上。

南柯明白了。

“车祸让他失去了双腿。我想在哥哥18岁生日之前，结束环球飞行，用挑战环球飞行成功，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沙漠的星空下，女孩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闪亮。

南柯愣住了。看来，他对小醒并不是不了解，而是一无所知。

“生日礼物一般不都是蛋糕吗？”慌神的南柯吐槽。

小醒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转身爬上飞机。

“你不要难过，你哥哥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南柯憨笑。

“飞机我修好了，你要上來吗？第一次坐这种飞机，可能会不适应。”不觉中，小醒已经坐上了飞机，她招呼南柯。

南柯一跃而上。小醒发动引擎，笑了：“我的飞机很稳的！”

三

夜航。电闪雷鸣。

小小的飞机在雷暴间穿行。他们遇到了最险恶的暴雨云团，飞机像纸飞机一样在风雨中飘摇。

“啊——”

“啊——”

“啊——”

失声尖叫的是南柯先生。

“我们什么时候能落地？”

“再飞10个多小时吧！”

“你说什么？1个小时？”

“10个小时！”

“杀了我吧！”

飞行期间，他们只能借助闪电照亮云层边界的诸多瞬间，来不断做出飞行决策。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南柯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他们飞行了16个小时，跨越大西洋，一路向西，看到了最美的日落，以及铺满云海的月光。

东大西洋上，海蓝得明亮而又深邃，彻底颠覆了他对大西洋的认识——他原以为它会漆黑又险恶。在海上夜航西飞，会感觉灵魂离开身体，融入无边宇宙，能剥离文明世界的所有标签，整个人放空，忘我。

穿过暴风雨中的乌云以后，天空平静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如果我们的心能容下大千世界，烦恼也就不存在了。”

“是啊，从高处向下俯瞰，还有谁会在乎小虫一样的汽车是奔驰还是宝马，谁又在乎手里的包是什么牌子呢？”南柯拉着扶手，望向飞机下方拼插积木一样的房屋。

“你父母支持你吗？我是说，毕竟你是个女孩，开飞机对于男孩来说，都很危险。”

“我喜欢开飞机，恰好我是女孩。这不矛盾。小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经常看到我妈妈在台灯下苦读，她学的是机械工程，外语是俄语，后来她又自学计算机和英语，最后成为计算机专业教授。她是我的榜样。她说，人如果不去尝试想做的事情，年纪轻轻就会老掉。”

“你不记得我吗？”南柯再次确认。

“不记得。你是什么过气的电影明星吗？”

“不是……我是说……我还没过气……”南柯自讨没趣。

小醒将飞机停在一个海边的机场，露出神秘的微笑：“我哪里也去不了，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你不明白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刚刚飞过大西洋啊。”

小醒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大西洋，没有海也没有天空，我们在一个梦中。我不过是一个梦中的人物，所以我不用去上学，这么小就可以开飞机。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是个不存在的人。”

“这是在谁的梦中？”南柯有些迷惑了。他一直帮别人在梦中摆渡，这次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梦境管理者。我从未见过他，我只是他梦中的人物。等他醒了，我就会消失不见，你也是。”

南柯愣住了。

“你是说，我们现在在梦境管理者的梦里？”

“没错！这一切都是梦中的世界，我也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人物。除非——”

“除非？”

“除非——我能逃出这个梦境。”

小醒眺望着远方天空的缝隙，太阳正从缝隙中升起，一切宛如新生。

那一道缝隙中的曙光，仿佛一面旗帜，吸引着女孩。

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骰子：“我想赌一把，如果我掷到了6，那我就逃出梦境管理者的囚笼。”

骰子被高高抛起，在空中旋转。

它落地之前的一秒钟，梦境戛然而止。

没有人知道数字到底是什么。

四

1903梦境馆。

小醒还在午睡，南柯先生已经走出了她的梦境。

他望着熟睡的女孩，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女孩为什么不用上学，过去为什么是一团谜。原来，她是一个从梦境管理者的梦中逃出来的人物。

——她，就是南柯梦的漏洞，也是南柯无法入睡的原因。

——只有将她送回梦境的世界，南柯才能够重新入睡。

——只有小醒死去，他才能從永恒的清醒中彻底解脱。

阳光穿过玻璃幕墙，落在小醒的脸上，她的脸如同长着绒毛的水蜜桃。

小醒揉了揉眼睛，南柯佯装无事，继续盘腿坐在茶几前喝奶茶。

“如果你在梦中掷骰子，那么它是随机的，还是预先决定好的？”迷糊中，小醒问道。

南柯愣住了。

“真希望能在梦里截屏，这样我就能知道最后的数字是多少了。”小醒伸了个懒腰。

“你应该希望在梦里捡到的钱，醒来还在手上。”南柯努力开玩笑掩饰自己发现秘密的不自然。

“我们到底该如何区分梦和现实呢？”小醒注视着南柯。

“摸摸你的口袋。”南柯提醒。

小醒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骰子。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梦的逃离者。”南柯耸耸肩。

“你……都知道了？”小醒吞了吞口水。

南柯没有回答，低头喝完最后一口奶茶。

“我要去对面再买一杯葡萄多多，你留下看家哦。”南柯眯眼笑了笑，穿着拖鞋，推开玻璃门，走向街对面。

烈日当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刺眼的阳光下，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体更加透明了。

奶茶店的老板是一个一头紫色头发的少女，穿一身紫色长裙，眼睛也是紫色的，微笑着把做好的奶茶递给排队的每一个人。

“就不能送外卖吗？真的太热了。”南柯抱怨。

“死亡不会来找任何人，她就站在终点线那里等着我们慢慢走向她。”少女对着南柯微笑。

“大白天的，别吓人了。”南柯翻白眼。

“我的弟弟，梦境管理者。如果再不修补梦的漏洞，连我也救不了你。奉劝你，赶紧和你的童年告别吧。”少女将做好的奶茶递给南柯，一脸微笑。

“要你管。”南柯一把夺过奶茶，气鼓鼓地离开了。

夏日烈阳下，车水马龙，老城区的这条小巷依旧如往常一样，人流如织。

没人知道，递给他们奶茶的少女，就是掌握着他们每个人命运的死神。

也没人知道，当南柯在烈日下穿过马路，走到1903梦境馆门口时，他握着奶茶的手，更加透明了。再过不久，他的整个身体，就会如同一个可以轻轻戳破的泡沫。

——很快，他就要消失，用自己的身体，去弥补梦的漏洞。

“我回来啦！”他递给小醒一杯奶茶。

“你的，抵工资哦。”南柯眨眼。

“我不喝，我要钱！”小醒愤怒。

“喝嘛。”南客藏起那只透明的手，用还正常的手递给小醒。

“小醒，去冒险吧。”

窗外，飞机飞过天空，南柯望着飞机划过的弧线，郑重说。

“啊？”小醒不敢置信。

“我和你一起，一起去冒险！”南柯侧过脸，对小醒微笑。

夏日终曲，奏响。